宁长风几步上前,拉了他的手腕输入一丝异能,却没有探出毒素。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宁长风皱眉,按捺着火气问道。
景泰蓝摇头,大眼睛垂下去不敢看他,艰难道:“已经好了,无心哥哥给我吃了解药。”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松,正欲站起身,就听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阿爹,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什么?”
听到这句话,景泰蓝的眼泪没有憋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不是小骗子,你别丢下我哇啊啊啊——”
门口落无心抱着剑的手收紧了。
落十三停在原地,满脸都写着纠结。
堂堂皇子在一介庶民面前如此纡尊降贵,一口自称一个骗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偏偏景泰蓝还不许他们插手。
宁长风扫过院墙内好几处藏着的暗哨,伸手接过景泰蓝高高举起的戒尺,转身进门道:“跟我进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景泰蓝还要跪,被宁长风抽了一下膝盖,接着一指屏风:“去那站着。”
他便老实贴屏风站着,眼里汪着一泡泪,连日来的关押使他瘦了许多,小脸蜡黄蜡黄的,衬得眼睛更大了。
宁长风别过视线,坐下灌了一口冷茶降火。
不省心的小崽子。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景泰蓝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声:“阿爹……”
宁长风捏着杯子的手一放,语气不善:“错哪了?”
除了刚见面时那几天,景泰蓝还没有见过这么凶的宁长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仍然勇敢地承认错误:“我不该撒谎,不该对阿爹隐瞒身份,更不该一直欺骗阿爹。”
宁长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扫了一眼他,不冷不热地问:“还有吗?”
景泰蓝茫然地想了想,愧疚地低下头:“最不该对阿爹不告而别。”
宁长风心底的气顺了一些,总算还有得救。
他放下茶盏,拿起戒尺:“过来。”
看着那根长长的戒尺,景泰蓝深呼吸,在心底给自己打气道:他连那么黑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区区一根戒尺算什么!
于是他视死如归地走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宁长风一敲桌面,小崽子吓得眼皮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小小的手掌心倒是高高举起,一点都没退缩。
如果挨一顿打就能换来阿爹的原谅,他求之不得。
可戒尺最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头顶暖融融的,是宁长风温暖干燥的掌心,景泰蓝睁开眼,对上他略含叹息的目光。
“生在皇家不是你的错,贪恋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非要说出一个,那就是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这令我很失望。”
景泰蓝一愣,随即拼命摇头道:“没有的,是阿父——他不让我告别,他说你不会想要接受这个麻烦的。”
他一声“阿父”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改成了“他”。
宁长风却是一怔,他把容衍带回来之初,的确说过怕麻烦之类的话,原来这就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么?
他正理着思绪,大腿突然被抱住了,景泰蓝一边吸鼻子一边小心翼翼道:“阿爹,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很乖的。”
宁长风回神,摸了摸他犹带泪痕的小脸,道:“如果认我这个阿爹,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景泰蓝愣了愣,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宁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促,最终等来了他的坦白。
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你说容衍倒戈?”宁长风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问道:“宫变时容衍和你说的那个景越本是同一个阵营?后来因为什么原因他改变主意了?”
随着他的诉说,那夜的可怕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景泰蓝白着脸,试图把脑海中那个癫狂疯迷的容衍甩掉,但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攥紧了宁长风的裤脚,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我好怕……”
即便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四岁多的孩子,当噩梦般的记忆被唤醒,景泰蓝的身体忍不住细细地发起抖来。
宁长风轻叹一口气,将一直在打哆嗦的小孩抱起坐在腿上,手掌落在他背上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
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景泰蓝依恋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阿爹,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要我……”
等哭够了,景泰蓝抱住宁长风的脖颈贴贴,小声说道。
宁长风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你的错我怎会怪你,我气的是你不跟我说实话而已。”
景泰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那阿爹你还回去么?”
宁长风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如果真如景泰蓝所言,他是被新帝追杀的太子,而容衍则身陷盛京,他就更没有理由躲在山上假装天下太平了。
“阿爹——”景泰蓝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你还是要走么?”
宁长风放下他,颔首:“你呢?”
景泰蓝皱起眉毛,露出不舍又纠结的表情:“他说我不能躲,落护卫会带我回京。”
容衍的原话是他若不回京夺回皇位,宁长风势必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景泰蓝不想阿爹受委屈,所以他一定要回京。
似乎是预见到了和阿爹的分离,景泰蓝的眼眶又红了,他牢牢攥住宁长风的衣摆,却紧抿着唇不肯再开口。
宁长风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门。
落无心从树上落下,和宁长风目光对视上的一瞬间竟有些心虚,毕竟他也是曾经欺骗他的一员。
宁长风却没在意。
或者说,他一直都不是很在意别人的人。
他只问了一句:“容衍是不是真的自身不保?”
跑过来的落十三刚要张嘴,就被落无心的剑鞘捅了回去,只听他四平八稳地道:“主人自有安排。”
宁长风点头,不再说话。
落无心目光扫过被他牵着的景泰蓝,又道:“这次是出了内鬼,我已将手下暗卫尽数调了过来,必定能安全护送小殿下回京。”
景泰蓝抓着宁长风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闻言道:“知道了,我送阿爹出门。”
出了门却死活不愿放手了。
宁长风不得已,蹲下强迫小孩躲闪的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认不认我这个阿爹?”
景泰蓝急了:“怎么不认,你就是我阿爹!”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养在先帝身边,从未感受过父母关怀,宁长风是第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
听到这句话宁长风欣慰地笑了笑,他点头,又道:“你既然认我,我就要担起保护你的职责。景泰蓝,不要怕,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护着你。”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那一瞬间景泰蓝心底的紧张焦虑得到了缓解,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宁长风一介平民,能拿什么护着他就重重点了点头,捏紧了小拳头,对宁长风郑重许诺道:“我也会努力变得强大,保护阿爹的。”
第40章
盛京,诏狱。
“他还是不肯招?”幽深晦暗的过道上,段弘边走边问道,脸色不太好看。
过去十余日,他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从容衍嘴里撬出一个字。
手下战战兢兢地点头。
诏狱内烛火幽微,过道设计得长而狭窄,到处都是犯人受刑时的惨叫声,难闻的异味充斥着整座牢房。
越往里走反倒越安静。
终于,段弘停在最里面的一处水牢前,眯眼看着里边被锁了手脚吊起的人。
铁钩自前而后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墙上,血迹自他天青色的衣裳蜿蜒而下,凝成暗黑直至没入浸至腰部的水中。
脏污的水面有老鼠堂而皇之地游过,啃啮着他受伤外翻的皮肉,被囚锁的人却低垂着头,黑发遮面,一动不动。
“把他弄醒。”段弘道。
立刻就有手下端来一盆生姜捣成的黄汁,尽数朝容衍身上泼去。
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姜汁泼在身上的瞬间,容衍肉眼可见地痉挛了几下,被铁钩穿过的琵琶骨随着挣动伤口再度撕裂,洇出鲜红的血迹。
他急剧喘息着,扣住锁链的手指发白,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脱垂下去,指尖微微颤抖。
“醒了?看看你一手建立起的诏狱,滋味如何?”段弘站在牢门外,肆意欣赏着容衍此时落魄的样子。
容衍却没理会他,而是略抬了抬头,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穹顶一线微弱天光照在脸上,他抬头的样子似乎在追逐幽暗诏狱里难得漏下的光。
段弘不知怎么就恼怒起来,他扳下墙边的机关,就听见锁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猛地收紧,穿在琵琶骨上的铁钩硬生生将他往上提了几分。
容衍似乎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闷哼,终于睁开眼看向牢房外站着的段弘——他曾经的副使。
“段首领,当狗的滋味怎么样?”
他语气轻飘飘的,段弘却瞬间暴跳如雷。今早陛下便把他叫过去一顿臭骂,道若是还问不出小太子的下落这个绣衣局的首领便换个人当。
他在容衍手下摇尾乞怜了那么多年,如今换了主子,却仍然逃不开被随意打骂的命。
更何况他上位的形式并不光明,整个绣衣局有一半的人都盯着他,断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呸,什么玩意儿。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大首领呢?”他起身踹了容衍一脚,转身掰动机关,巨石四周轰隆一阵响动,外面的水漫灌而进,水位逐渐变高,直至淹没容衍的头顶。
“淹,淹死你!”
大约过了半刻钟,水位才逐渐下降,露出容衍的头。
“咳,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吐出呛进肺管里的水,那水已成了粉红色。
如此往复几次,容衍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段弘恨不得将他淹死,脑中却闪过景越的警告,忿忿地关闭了闸门。
水牢恢复一片宁静。
良久,容衍僵白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捻着的被水浸透的牛皮纸包无声滑落,沉入水底。
此后,段弘每天来看望他一次,便要吸入一点粉末,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辄打人伤人,甚至在陛下面前也几次出口顶撞,差点被下狱。
“是你!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药?”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怒气冲冲到水牢找容衍。
容衍坐在水牢里,许是觉得水刑対他不管用,水牢里的水已经被放走,只留了锁链栓住他的四肢,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的肩上一大片暗沉发黑的血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容衍闭着眼,连看都不看段弘一眼:“段首领,你的嗅觉过于迟钝了。”
段弘一听头皮就炸了,这才反应过来前些时日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完成下毒这一手段。
“好,好啊!不愧是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形杀器,果然名不虚传。”他不敢再靠近容衍,怕又着了他的道,便取下墙上的弓,弯弓搭箭:“我今天就杀了你!”
“你敢么?”容衍睁开眼,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他声音始终不大,段弘拉满的弓却没有射出去。
“今日你杀了我,明日景越就会砍下你的项上人头。”
“要想解你身上的毒就去告诉景越,即便没有景泰蓝,北昭国君之位并非只有他能坐,让他滚来见我。”
……
“什么,他当真这么说?”御书房内,景越才下了朝,就听到容衍带到的话。
段弘顿时汗如雨下,自从登基以后,景越的本性逐渐暴露,性格阴晴不定,行事作风越发像死去的先帝。
但为了解药,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答:“是。”
“混账东西!”
这次砸来的是一方砚台,段弘硬生生受了,额头瞬间冒了血。
景越犹不解气,将桌上的奏折一应扫落在地,脸上阴云密布:“他怎么敢要挟我,这个贱人!”
他几乎砸光了御书房所有的东西,被遣令退在门外的侍女太监们瑟瑟发抖,不知道陛下又发了什么火。
景越砸无可砸后,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段弘不敢反抗,连忙爬起来跪好,心想吾命休矣。
怎知新帝突然平静下来,仿佛那一地狼藉都不是他砸出来的,他甩了甩袖子対跪得十分标准的段弘道:“前面带路。”
水牢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容衍眯起眼睛,借着头顶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是谁。
景越挥了挥手,示意段弘在外面等候,孤身走了进来。
他朝服还没换,一身明黄与这阴暗潮湿的牢室格格不入。景越往前走几步,停在了暗处,望着水牢里的容衍。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了。”景越开口,语气竟像多年的老朋友。
容衍轻轻抬了抬头,穹顶的光线洒落在他脸上,有点温度,但和竹楼里的阳光比起来差远了。
他开口,声线因连日来的折磨显得虚弱,语气却是嘲讽的:“从前便见不得光,如今当了皇帝还是见不得光么?”
景越似乎被他的话激怒,转念一想冷哼道:“我不是来听你扯皮的,说吧,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