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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衍被提走的当日,落无心便将消息递给了宁长风,他当即备了行头夜探皇宫。
到底不放心。
因着皇帝病倒,皇宫的守卫比平日更严,还在宁长风极擅潜行,趁着护卫交班的功夫摸到了紫宸殿。
殿内,景越穿着寝衣,怀中抱着一支琵琶,正兴致勃勃地同跪着的黑袍人说着什么。
黑袍人便膝行上前,指导他弹奏,其音色尖利诡谲,饶是宁长风这种对乐声不敏感的人也听得头皮直发麻。
“好东西!”景越面色激动,爱惜地抚摸着琴身,眼中露出疯狂的迷恋。
有了这个东西,还愁有人不听他话么?
“贵国大祭司想要什么,说!”
黑袍人后退一步,拜道:“大祭司已臻圆满,寿比天齐,凡尘之物不入他眼。派我前来乃上听天意,接引您入长生之门,做人间永远的人上之人。”
景越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琴弦,眼神狂热中带着警惕:“世上真有长生之人?”
黑袍人笑而不语。
过了半晌,景越将信将疑地问:“那,如何长生?”
“您附耳过来……”
宁长风听了一耳朵有的没的,见这皇帝年纪轻轻双目深匮,面部时而神经质地抽动,大抵精神是有些问题的。
他在房梁上抻了抻腰,一个宫殿一个宫殿摸过去。
落无心只说容衍被带进了宫,至于宫中守卫森严,即便他手下的人也探不出到底在哪里。
既然皇帝的寝殿没有,那么十有八九是被关在哪处地方了。
空无一人的永宁殿,陈璟蹑手蹑脚地摸进宫里。他穿着一身洒扫太监的衣裳,是早些年他帮助过的一个小孩偷梁换柱给他的,只是天不亮就得藏在送泔水的车里混出去,否则定然是要露馅的。
离开皇宫那年他才牙牙学语,早不记得宫里的布局了,好在父王在世时总要将皇宫的图纸画上千百遍,他对此已了然于胸。
陈璟按了按咚咚乱跳的心口,在这处先帝旧宫里细细寻找起来。
那年先帝还只是不受宠的皇子,骤然发难夺位,父王自请去封地避祸,却仍然没来得及带走母妃。
这一扣留,便是二十余年。
自此后昭国一分为二,父王拥兵起义,打下昭国半壁江山,更名南昭,改姓为陈,与北昭隔江而望,二者僵持数年,父王思念成疾,才三十六岁便早早病逝。
有时陈璟会想,连始作俑者都死了,他的母妃或许也早就死了。
他应该听兄长的话断了念想,养精蓄锐振作南昭,总有一日将欺辱过母妃的景家血脉统统杀个干净。
“咔哒”一声轻响,他手指触到一个暗格,紧接着墙上的书架缓缓移动,露出一个幽黑的门洞。
陈璟点燃火折子,火光亮起的刹那,他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一双手捂住他嘴往后直拖几步,将他重重摁在了墙上。
火光闪了闪,照亮彼此的脸。
宁长风一记手刀生生在半空中卸下力道,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片刻后,宁长风松开陈璟,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火折子,打量起了四周。
陈璟摸摸鼻子,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间暗室,四面墙都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从少女到少妇,轻盈灵动的、娇羞簪花的、温柔浣水的……大的小的,宫里宫外的,甚至还有穿着短装骑马射箭的,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什么样的心态才能促使先帝收集这么多画像藏于寝宫里的暗室,日复一日地观摩欣赏?
在看清女子长相时,宁长风瞳孔一缩,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敲击着他的神经。
身后的陈璟却先于他动作。他猛地冲上前去,快速又珍惜地将那女子的画像一张张揭下卷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恶心,恶心透了!”
他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忍不住干呕,怎么也没想到他惦念了二十多年的母妃竟然被这样肮脏地肖想!
原来先帝扣留母妃并非只是为了挟留人质,而是,而是……
怎么会这样?
陈璟抱着画卷再次干呕起来。
宁长风收起剩下的卷轴,堆放在他脚边,挨着他身边坐下。
“你跑遍大江南北,远洋海外,几次不顾性命寻宝贝作敲门砖入宫,是为了找她?”
陈璟抱着一堆卷轴,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木呆呆地望着前方。
“老皇帝都死了,你找的这个人应当凶多吉少。”宁长风委婉地提醒。
脚边的画卷滚落散开,露出女子绝美的容颜,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若容衍穿上女装,定然与这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宁长风骤然站起,大踏步往外走去,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容衍。
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容衍就被关在这座宫殿的某个地方。
景越要惩罚他,必然会选择最令他痛苦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容衍觉得窒息了。
宁长风深深呼吸,压下心底涌起的焦躁,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墙面。
又是“咔”一声响,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耳边传来一阵机括活动声,脚下地板突然翻转,宁长风整个人直直掉了下去。
“扑通”一声,意料之中的暗桩没有出现,他砸进水里。
接着又是一声,陈璟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似乎恢复了些神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脸色阴沉地对宁长风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说了要把母妃带回去,就一定会。”
宁长风顿了顿,道:“恐怕我们自己出去都费劲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陈璟看向岸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岸上无数虫蝥层层叠叠,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里的他们。
第57章
“这——”陈璟抽出弯刀,涉水往前几步,运起内力对岸猛地一劈!
层叠交错的虫潮被内力震开一条人宽的道,暗绿色的汁液飞溅,瞬间在刀面上腐蚀出一道道痕迹。
接着,更多毒虫涌来,顺着刀身爬向他的手背。
陈璟脸都绿了。
他震落刀面上挂着的蛇虫,往后连退几步,激起的水花声中焦急喊道:“怎么办?这些东西太多了!”
石窟、洞穴、角落里源源不断钻出越来越多的毒虫,穴顶上爬出的毒物像下饺子似的往暗河里掉,陈璟从后脖颈里夹出一条带红环的毒蛇捏爆,整个人在暗河里上蹿下跳,躲无可躲。
宁长风抓着他的后衣领顺着水流的方向快速跋涉,遇到零星掉下的毒虫当即用匕首斩作两段。还在会水的毒虫到底是少数,若是上岸怕是要被啃得肉渣都不剩。
两人跋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座山壁前。
“没路了?”陈璟捂着手臂含糊道。
宁长风皱眉转头,见他面色发紫,手臂肿起老高,上面赫然一个被叮咬的痕迹。
这边的毒虫已经很少了,宁长风用内力封住他伤臂的血脉,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潜下去探探。”
说着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过了半会儿他浮上来,指着水下道:“底下有暗河,可以潜游出去,我带你。”
陈璟点头。
宁长风便将外袍一条一条撕下,拧成一股绳系在两人腰间,叮嘱道:“一会儿我会推着你游,但是暗河里有激流,若是不小心冲散了你就拽绳子。”
他给因中毒而行动迟缓的陈璟系紧腰绳,推着他入了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一声水声,宁长风从暗河里冒出头,拖着几近昏迷的陈璟往岸上爬。
数九寒天,暗河里的水冰冷刺骨,陈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乌青发黑,他用力攥着宁长风要给他输入内力的手:“宁兄,我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宁长风甩开他的手,又去查看他的伤势:“大男人矫情什么劲,死不了。”
陈璟摇了摇头,语气里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我找了母妃二十几年,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宁长风输入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他体内的毒素。
陈璟只觉得昏昏欲睡,他盯着高高的洞顶,嘴里开始交代遗言:“很抱歉骗了你,其实我是南昭国的亲王——不过宁兄你乃卧龙凤雏,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我上次出海绘制的更详细的地图,那里珍宝遍地、物产丰饶,若能经济往来,是我们百姓之福。”
“你收好,这是我毕生心血,别让我那皇兄看见了,他野心大——”
陈璟越说越精神,硬要将羊皮纸往宁长风怀里塞,后者往后一让,站起身抱胸看着他。
“要不你先站起来试试?”
陈璟:“……”
他试着抬了抬胳膊,有劲儿了!
他连忙盘腿坐起,内力在全身经脉游走一遍,发现自己身上的毒不知什么时候被全部清除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宁长风扬了扬唇角,弯腰从他手里抽走羊皮纸:“好东西,谢了啊,南昭国亲王!”
陈璟一时反应不及,手里的羊皮纸就落进了他人口袋。
他愣愣地看着空荡荡地手心,半晌舔了舔唇:“罢了,落你身上我倒放心。”
宁长风拍拍他肩膀:“走吧。”
穿过一条条或狭窄或宽敞的孔道,顺着“呜呜”风声的方向,两人终于来到一处更空旷的穴洞。
“在自己寝宫下面刨这么大一处地儿,又是机关又是毒虫,景弘元这老东西是要泡了自己作酒喝么?”
陈璟边走边咕哝,极力缓解着方才的尴尬。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直默不作声探路的人突然停下脚步,直直望着前方。
陈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孔道在脚下已经到头,前方是一处开阔的穴洞,正中央一处圆台,有人趺坐在圆台之上,与一副被锁链捆住手脚的白骨相对。
那人分明是活的,呼出的白汽一下一下缭绕在他脸颊边,随后散去,可又奇异地与那副枯骨组成了一副画,透出一种堪称静寂的毛骨悚然感。
他张了张嘴,一时喉咙有些发紧。
身边的人却在此刻动了,宁长风足尖点地,飞也似的直朝圆台的方向掠去。
“啊——”陈璟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宁长风已经落在了圆台下首。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宁长风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扬手一扔,精准砸在了那红衣人身上。
“咚”响亮的一声,陈璟闭上嘴,默默按住腰间被腐蚀得锈迹斑斑的圆月弯刀。
“发什么呆,我来接你了。”宁长风拍拍手,脸上扬起点笑意。
容衍僵硬地转头,在看到底下的宁长风时整个画面都像是活了过来,他以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却又趔趄着跪了回去,低头无奈地摇了摇,解释道:“腿麻了。”
宁长风故意“啧”了一声,嘟囔着“这个家没我不行”,三两步跃上圆台,陪着容衍一起跪了下去。
容衍惊了惊,伸手去扶他:“你不必——”
宁长风却握住他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与之十指相扣,认真向面前的枯骨磕了个头。
“您就是阿衍的娘亲吧,他其实很想你,每次生病时都会唤阿娘。”
容衍面露赧然:“我没有。”
宁长风不容拒绝地握住他手,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我与阿衍成亲时只拜了天地,今日见了高堂这头定是要补上的,希望您不要介意来得太晚。”
容衍僵硬地脊背松了松,侧头看向宁长风。
就见他神情认真地对着枯骨说道:“阿衍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活到今天,以前的我不懂,只会怪他恨他责难他,以致他多受了许多折磨,您想怨我就怨吧。”
容衍:“谁敢怨你——”
宁长风攥了攥他的掌心,低声道:“听我说完。”
“外头把阿衍传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其实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在初春刺骨的小河里给我摸田螺吃,会在经营的铺子上写我的名字,会帮我洗脚擦脚……他身上没有一点封建时代由地位、身份、性别所带来的优越感,只要给他一点点尊重与关心,他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给对方。”
“阿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得到最好的礼物。”
“无论您生前如何看待他,谢谢您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让我有机会能牵上他的手。”
宁长风说着磕上最后一个头,再抬头时直勾勾地盯着容衍,理直气壮问道:“拜高堂啊,你不磕?”
跪坐了四个时辰都没磕下去的容衍:“……”
他轻轻抽了口气,眼底波光闪动,里头满满地倒映着一个宁长风。
他没有看那枯骨一眼,而是侧身坐着,大半个身体都转向宁长风,嗓音晦涩凝滞:“也许她并不想看到我,你自作多情了。”
宁长风笑了笑:“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面子功夫还是要的。”
他摊开手掌,冲着容衍道:“外袍脱下来给我。”
容衍虽不明所以,还是将红色及地的外袍脱下递给他。
宁长风摸了摸黏腻厚重的衣料,猜到这人又不知哪里受伤流血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这红衣料子摸着不舒服,不如咱俩成亲时那件红色的好看。”
容衍顺着他话接道:“嗯,改日穿给你看。”
宁长风展开袍子,走到白骨面前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得罪了”,接着将那枯骨兜头一盖一搂,只听几声骨头撞击的闷响,这副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的枯骨就这么被收进了衣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