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家伙缩在床边紧贴墙壁,恨不得跟他隔开楚河汉界的模样,辛钤不免失笑。
“我不碰你。你的身份,若是要安安稳稳在辛萨留存下来,只能跟我一起。”
少年听见他说完‘不碰’之后,浑身都放松下来,也不再紧靠着背后的墙壁,呼出一口浊气,自以为隐蔽地抬眼瞟了辛钤一眼。
燕泽玉基本没这么晚睡过,刚才又神经紧绷,一放松下来就开始犯困了,没忍住生。理。反。应,捂着口唇打了个哈切。
烛火摇曳,那双瞳泛起湿意,剪秋水似的荡着层层涟漪。
明亮、清透,像高悬天边的一弯月亮。
辛钤多看了几眼,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对燕泽玉多出几分的纵容到底从何而来。
太像了。
“头发干透了吗?”
“呃……嗯。”
燕泽玉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想起方才自己烘头发时手忙脚乱差点把头发点着的事儿,神色讪讪,又有些后怕。
耳廓处突然被轻擦了下,冰凉的触感。
燕泽玉猛地回过神,眼神一扫,正巧看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从鬓边略过,轻轻将一缕调皮的发丝捋顺了。
男人的手很凉,像蛇的鳞片。
少年沉默着,暗暗默念‘不能开罪辛钤,要不露痕迹地讨好’,控制住身体本能的闪躲,僵在原地任由男人拨弄,他垂着眼,并未看见辛钤眼底戏谑的笑意。
燕泽玉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心思落了空,思忖一番后艰难开口。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剩下的关心的话噎在喉咙里,在舌尖含糊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是外面太冷了吗?我看你走时没带大氅。”
少年原本的音质就很清澈纯粹,清风朗月,说这话时还故意软了声调,春水化冰似的,有种江南水乡的呢喃温软和娇贵。
燕泽玉不是没用这种故意捏造的声音撒过娇,相反,在大晏皇宫时,他对撒娇卖乖这件事儿可谓熟稔。
父皇母后、哥哥姐姐都被他用这个手段荼毒过,骗了许多奇珍异宝、美食珍馐。
但……面对辛钤……总觉得奇怪。
燕泽玉有些牙酸,衣袖下的手臂也起了层恶寒的鸡皮疙瘩。
辛钤将少年隐晦的神色看在眼里,这种自损八百的讨好方式简直把他逗笑了。
正了正神色,男人顺势用冰凉的手背蹭过少年瓷白的侧脸。
“还好,我天生体寒,烈日酷暑也是这般温度。”
“哦哦哦……好的……”
燕泽玉抿着唇,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索性将半个脑袋埋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朝辛钤缓缓点头。
大抵是下半张脸被遮住,那双明亮的杏眼更引人注目了,眸子忽闪忽闪的,仿佛坠满星子。
辛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腰佩白玉的富家小少爷弯着眉眼,也不嫌弃他脏乱,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他唇边。
男人神色忽然淡了下来,片刻后,敛眉阖眼。
“好了,睡吧。”
作者有话说:
*丑时四更:现代凌晨2:30左右
不是替身梗 :D
第21章 小忍大谋
翌日,燕泽玉从软榻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辛钤的影子。伸手探过去,衾被一片冰凉。辛钤应当起床有一会儿了。
跟着金戈偷师许久,燕泽玉已经学会自己绾发,拢结与顶,再盘结挽髻,并以簪贯之,使其不易松脱。
少年像模像样地将玉簪插进发髻,虽然没有金戈的手艺那么好,但也算是学成了。
金戈照常守在帐门外,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
“你家太子殿下去哪儿了?”
“太子殿下今日有事情要处理,走之前吩咐了,玉公子想干什么都可以。”
“想干什么都行?”燕泽玉狐疑地觑了他一眼,“真的?”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自然不假。”
燕泽玉想起上次自己趁着辛钤被外派任务的空隙逃跑,又被抓回来。轻啧一声。
这还是燕泽玉第一次来叶涟住的地方,竟然是辛萨奴仆们休息的帐房,十几个人挤在一起,酸臭的汗味被闷在狭小的半封闭空间里发酵,愈发难闻。
难怪上次见面时,他在叶涟身上闻到一股异常浓郁的劣质熏香味,原来竟是为了遮掩身上沾染的气息。
心里酸胀得紧,十分不是滋味。
燕泽玉掀开一道缝隙,密密麻麻的床位一直延伸到室内,有人正在补觉,也有人坐着出神,更多的是空着的床位。
透过缝隙,燕泽玉一个一个打量过去,但并未看到叶涟的身影。
心脏一沉,担忧猛然袭来。
燕泽玉本想深吸口气缓解一下,但这里的气味的确难闻,到底是忍住了。
就在他想进去找人时,手臂被人从身后拽住,整个人被拉得站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儿!”
声线沙哑苍老,辨识度很高,不用转身也知道——是叶涟。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膛里。
叶涟将他拉着去到另一边偏僻的小空地,全程眉头紧蹙,薄唇紧抿。
“我来找你啊!”
叶涟杵在原地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来太危险了!”
说话时,叶涟一直侧着脸,像是不愿意正眼瞧他似的。
燕泽玉知道叶涟不是这样的人,凝眸打量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
他趁叶涟一时不备,换步到对方右侧,看清了叶涟右脸红肿的巴掌印,下颚处甚至有些渗血,足以见得这一巴掌最初落下时有多用力、多怨毒。
少年惊呼出声,“涟哥哥!你、怎么会!这是谁干的!”
燕泽玉转身就要朝外面走去,一副气势汹汹要找到罪魁祸首狠狠教训的模样。叶涟赶紧把人拉住,压着眉眼对燕泽玉摇了摇头。
“不可。”
“但是……你都被打成这样了!不教训一下,他们岂不是要得寸进尺?!”
叶涟按下激动愤懑的少年的肩膀,确认四周空旷无人后,才附声在燕泽玉耳边。
“比起大计,这点小伤小痛算不得什么。八殿下,老话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的路还长——”
连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燕泽玉有些失落,但在叶涟严肃的眼神中,还是收起表情点了点头。
只是看着叶涟原本俊秀英朗的脸变得红肿不堪,他心里还是难受。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什么。
“涟哥哥,上次辛钤给我的玉脂膏还未用完呢!活血化瘀,效果很好!我这就去给你拿!”
沉浸在喜悦中的燕泽玉没注意到叶涟听完这话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刚要转身,手腕就被攥住了,力道大得生疼。
“玉脂膏?辛钤给你用玉脂膏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叶涟:我家鲜嫩水灵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
第22章 年节将至
“玉公子怎的又回来了?”倚靠在草垛子边儿的金戈直起身,以为燕泽玉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迎上去。
燕泽玉讪笑,冲金戈摆手,自己转身进了帐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先前用到还剩一半的玉脂膏。
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珠圆玉润,软木塞封着瓶口,密封保存的,想来还能使用。
叶涟住的帐子人多眼杂,说话不便,思虑片刻后,叶涟带着少年绕到后山山脚,找了块平坦光滑的石板并肩坐下。
燕泽玉将瓶子递给叶涟,青年枯瘦的手接过去,定定看了好几眼才收进袖子里。
燕泽玉没去看对方红肿的侧脸,而是盯着不远处被积雪压弯的枝杈,重重叹气。
遥想几个月前,叶涟是太子大哥最信得过的幕僚,朝堂上尽进忠言,批驳邪佞,也算是清廉官吏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却声带尽毁,枯瘦如柴,若非那双锋芒暗藏的双眸,当真是看不出一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说起来,他自己也变了许多。
以前大晏皇城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的八殿下,如今……却也能席地而坐,自己绾发插簪。
山脚温度低,燕泽玉捂着下半张脸哈气,一团白雾聚集耳后散开。叶涟看着,忽而说道:
“这场雪停后,便是年节了吧?”
算算日子,的确是临近了。燕泽玉点头,应了声。
话到这儿便停住了,年节……总是要跟亲人相聚庆贺的。
叶涟似乎意识到自己话题没起好,清清嗓子,转而说起昨儿趁夜送出去的书信,顺道与燕泽玉讲解了如今西南方的局势。
少年片刻晃神,强迫自己耐下心来。
大晏曾是拥有五百年根基的中原霸主,就算近三朝皇帝平庸甚至昏聩,让这座高山轰然倒塌,但也还留了些余地和生机。
他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线希望。
“辛萨入侵得急切,战线也长,后期他们也疲软无力,所以并未追击攻打西南。峡裕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镇南将军的兵力全都囤积在此。不少流离失所的大晏人也都在逃往西南……”
几番讲述询问下来,竟也过了一个多时辰。
燕泽玉从小到大就没再尚学苑认真听过几次学,但这次却听得全神贯注。
叶涟的声调四平八稳,神色冷静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个为他讲学的太傅,但那沙哑声线里微不可察的停顿还是被燕泽玉听出来了。
这一字一句,并非泛黄纸页中前人记录在册的冰冷史料,而是每个大晏人都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流血、牺牲、杀戮、掠夺……
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世。
雪下得愈发大,纯白的花瓣翩翩落下,掩盖掉这片土地上发臭发烂的痕迹。
他们都未带伞出来,雪落到脸上、手上,涔凉刺骨,叶涟略显单薄的衣衫肩头很快浸湿掉。
燕泽玉催促对方快回去。
临了,燕泽玉忽而转身,道:“我让辛钤安排你换个地方住吧。”
不出他意料,叶涟拒绝得果断,“不值得。”
言语未尽,燕泽玉望着叶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为了他去求辛钤,不值得。
傍晚时分,辛钤回来了。
听到外面动静时,燕泽玉正用着晚膳。
圆桌上的菜肴虽比不得他在大晏时九荤十素的规格,但也算是精细用心,全是晏式菜品,燕泽玉总嫌弃腥味重的马奶也被换成了清茶。
思忖半刻,燕泽玉放下手中碗筷,提步走到门边,抢在帐外的人的前面掀开了帘子。
辛钤正好站在帐外,奴仆簇拥为男人撑着油纸伞,风雪不曾侵扰他分毫。
燕泽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别扭,定定看了会儿才找到原因,辛钤今日穿着与平日里落拓野性的狄制服饰不同,而是换了一身清雅又不失贵气的中原服饰。
一头青丝高束与头顶,以冰透柔润的玉冠固定,暗紫色狐毛大氅下是一身纯黑的方心曲领的长袍,质感厚重,用细密的针脚刺绣着瑞兽纹样,腰封华美精致,镶嵌在上的宝石折射着金贵的光晕。
整个人高挑英俊,气势凛然。
不像是蛮荒之地出来的,倒像是中原的名门望族之子。
再加上辛钤那双完全不掺杂异色的眼眸,纯粹的黑,恍惚间,燕泽玉还真以为辛钤身上流淌着大晏的血。
“怎么出来了?”
望着辛钤俊脸发呆的燕泽玉被这声音惊得回了神,结结巴巴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吐出。
“等、等你回来用膳。”
辛钤似是不经意地转头,余光往后瞥了眼,眸色忽冷。
燕泽玉正想顺着男人的角度小心打量过去,却听见辛钤小声道:“别看。”
男人嘴角荡开一抹笑,提步拉近与少年的距离,旁若无人地揽着对方细瘦的腰肢拉进怀中,姿势亲密地一起进了帐。
大抵是室内炭火烧得旺,少年穿得不算厚实,腰肢被衣料勾勒得格外柔软纤细,不盈一握似的。
男人冰凉的手掌顺着腰线抚摸,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僵硬的身体,故意凑到燕泽玉耳边轻笑,热气喷洒在耳廓,激起赫然红晕。
直到帐帘完全落下,辛钤才松开桎梏对方的大掌。
目光扫过明显动过的菜品,辛钤拍拍少年的细腰,心里对这小玩意儿低劣的讨好感到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情绪,只冷下脸哼声。
“这就是等我回来用膳?”
小家伙果然被吓到了,肩膀一哆嗦。他不明白,明明刚才还轻佻扶腰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脸,杏眼微敛心虚地四处打量,瞥见吃了几口的糖醋鱼,微顿。
少年耳后的红晕染上脸颊,呐糯的模样看起来乖极了,眼睫密密匝匝垂落着,如同矜贵凤蝶微微扇动的翅膀。
“我……我刚才就吃了一小口……”
芙蓉粉面、糯软声线,总是令人愉悦。
辛钤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敛眸勉强遮住眼底的幽暗。
燕泽玉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辛钤仿佛从没只问过他似的,对坐举箸,第一筷就夹了那道糖醋鱼,银箸恰好覆着被燕泽玉吃掉一块儿的地方,取了一块腹肉。
燕泽玉的视线紧跟,看到这一幕,呼吸微顿。
按照大晏皇室的礼制,这举动跟吃剩菜也相差无几,他还以为辛钤不会再动这道菜了,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