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过来。”
公仪戾有些犹豫, 但还是乖乖过去, 坐到他身侧,小心地捧起他微凉的手:“一点都不疼,我让南三给我用了麻沸散,不是生剖的。”
“先生别担心了,嗯?”
他俯身凑近文卿,温柔地抵住他的额头:“如果换作是先生,也会这样为我做的。所以别生气了, 好不好?”
文卿闻言却更心疼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刚才的医官说漏了嘴, 你还想瞒着我多久?”
“等合适的时间就会和先生说的。”公仪戾的神情十分诚恳。
“是吗?”
“嗯。”
公仪戾和他对视着, 像以前一样眨了眨琥珀色的双眸, 文卿沉沉地注视着那双眼眸, 一股异样的感觉却从心底升起。
可能是有些恍惚。
他竟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前世的戾王。
公仪戾见他出神, 暗暗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怎么开心,文卿政务繁忙,他要做文卿心中的明君,日后宵衣旰食的时候大抵不会少。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如此珍贵,他却还想着别的事情。
“唔嗯……”
公仪戾双手握着文卿瘦削的肩头,在他的掌心,文卿像一只被轻轻握住羽翼的小鸟,翅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羽毛却一直很柔顺。他仰头承受公仪戾不容拒绝的侵略,病容泛起阵阵潮红,皮相美得惊心动魄。
“咳咳……”
他伏在公仪戾肩上小声地咳嗽,公仪戾抱着他,无限缱绻地舔他通红的左耳,他又慢慢高兴起来,因为文卿的寒病有了根治的希望。
“陛下……”
文卿长睫湿润。
“不能叫阿昭吗?”
公仪戾在他耳边低低地问,说是问,其实更像是祈求,贵为九五至尊,他却在祈求他的臣子,贪婪地祈求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爱。
“我喜欢听先生叫我阿昭。”
温热低沉的嗓音太近,就这样缓缓流进耳朵,文卿觉得左耳很痒,酥酥麻麻的,但是还有比左耳更痒,更酥麻的地方。
那里是心脏。
他抬起手,苍白的指节隔着明黄色的帝王常服,不轻不重地触碰到公仪戾心口的位置。
他轻声唤:“阿昭……”
他刚沐浴过,长发擦干披散着,只着月牙白寝衣卧在公仪戾怀里,呼出的气流没有那么热,但很香,和身上一样,带着冷梅皂荚和汤药的味道。
公仪戾被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勾得发晕,俯首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一时没忍住,抵住了文卿的腿。
双腿是残废的,没有知觉。
但文卿很熟悉公仪戾的反应。
他知道公仪戾照顾他,不怎么碰他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太在乎他。
“先生,我忽然想起——”
文卿反应极快,在他撤身之前紧紧抱住他的腰,语气极淡,仿佛还有些埋怨:“都这时候了,阿昭忽然想起谁,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只是——”
“夜深了……阿昭去将蜡烛吹了罢。”文卿指了指寝殿四处的烛,抿了抿唇,抬手在公仪戾耳边悄悄道,“记得让宫人们守得远些。”
——
新帝即位,百废待兴,江南一带的商贾贸易关乎国本,而盘踞于此的商贾世家根基深厚,无法轻易撼动。
然而新帝诏令和一切改革都需要银两,文卿前世也经历过这样的整治,虽然那时候江南李氏效忠公仪峻,然而帝师文卿执政,明里暗里都受到了不少牵制,如今文卿依法炮制,再次架空了李氏财权,广通运河,疏通财路,江南贸易比之往日更添活力,国库也日渐充盈。
忙碌的时日总是如箭般飞逝,转眼间,便已经到除夕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文卿便开始亲手书写府中的对联,红底墨字,清流俊逸,骨力遒劲,贴在府中各处十分好看,文濯兰在庭院中煮椒柏酒,而公仪戾则负责去买桃符、钟馗、天行贴儿、金彩、缕花、幡胜、馈岁盘盒、酒檐、羊腔、果子、五色纸钱、糁盆、百事吉、胶牙饧……诸如此类的年货,要凑齐可不太容易,东西南北市到处跑,回来要向文卿喊累,讨要奖励。
而今年太过忙碌,文卿甚至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公仪戾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策马行过长安诸市,采购年货,文濯兰也不在庭院里煮酒烹茶,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宫,和淑皇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在一块儿下棋。
“陛下近来还好么?”文濯兰落下一颗黑子,“我听闻朝廷上不少江南官员因不满商贾改制被贬,晏清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连相府都很少回。”
“晏清这几日都歇在养心殿,不必担心,阿昭会把他照顾好的。”太后观察着棋局,久久没有落子,“阿昭近日么……哀家总觉得他志不在此。”
文濯兰一听,来了精神:“姐姐何出此言?”
太后沉默片刻,在棋盘上犹豫着落下一颗白子:“只是猜测罢了。”
公仪戾还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就曾和他说过,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她离开冷宫,离开京城,去舅舅曾经建功立业的地方。
那时候她便知道,她的儿子没有帝王野心。
他的愿望很小,只是想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而已。
可惜时局容不下这样的愿望。
她心中有恨,文卿也有未竟之志,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只有他掌权,所有人才能平安,才能心安。
可是如今,她却有些后悔了。
崇明帝死于鸩毒,那杯酒是她亲手给他灌下的,报的是当年孟氏灭门之仇,但当看见崇明帝的死状时,她心中却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即便崇明帝死千百遍,她的哥哥,她的家人也不会回来。
她只有阿昭了。
然而如今她的阿昭却因为她们所有人的愿望在皇位上勤政操劳,去不了他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他才是被困在了京城。
“……姐姐?”
太后恍然回神,和坐在对面的文濯兰对视一眼,回想起当年状元府初见,不知不觉,竟已经十年之久了。
“十年啊……”她感叹道。
“怎么临近新年,倒开始伤感了呢?”文濯兰笑道。
“不是伤感。”太后也淡淡地笑,“只是觉得十年来有知音在身边,倒也不算难过。”
她如此想着,心里竟慢慢释怀起来。或许也是受了宫门外声声烟花爆竹的影响,想着来年江河无恙,诸事皆宜,阿昭也能微服前往江南,有文大人陪着,那些被舍弃的,黯然失色的愿望,大概也算不了什么。
文濯兰听了她的话,神情空白一瞬,旋即失声大笑起来,手中的棋子都拿不稳了,伏在棋盘上笑得眼眶湿润。
太后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也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总觉得生涩,鼻尖一酸,竟有些想流泪。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伏低做小的,提心吊胆的,嚼穿龈血的,灰暗痛苦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不知她的孩子是否也这样觉得。
总有人会在揽月阁除夕烟火盛放的时候向来年许愿,她也不例外,过往十八年里她许下的愿望一直是能够手刃仇人,报仇雪恨,然而今年,她只想许下她的阿昭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的愿望。
“母后!姑姑!”
刚批完奏折的新帝牵着处理完江南盐铁贪污案的帝师大人一路从风雪茫茫的窗外走来,轿辇停在了长乐宫门口,公仪戾一手牵着文卿,另一只手从背后虚虚地抱了一圈,担心他摔着。
文濯兰忙不迭打开窗户,眸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晏清!”
“阿昭!”
“我们来给母后宫里贴春联了!”公仪戾一边笑着,一边搀扶着文卿上台阶。其实文卿早就会自己一个人上台阶了,公仪戾也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他才会在这时候粘人地去抱他的腰。
“这可是普天之下书法最好看的帝师大人写的春联!一字千金?一字千金也不卖!”
文卿抬眸轻轻瞪了他一眼,脸颊却泛起红晕,配合他将身上厚厚的外袍脱下来,走进烧足了炭火的屋子,向太后行礼致意。
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不自然,但在公仪戾期待的目光里,还是温声唤了句:“母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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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薄礼
太后一下子愣住了, 还是文濯兰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欸了两声, 快步走过来, 停在他半步开外,犹豫片刻,拿起手帕拂了拂他鬓上的雪珠。
“皇帝也真是的, 雪如此深, 怎么还带着文大人专程跑一趟?”她轻声责怨着,担忧地看着文卿, “文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多谢母后挂心,已经好多了。”文卿改口很快, 因着公仪戾对这件事有点执念, 多喊两次, 也还算顺口。
“北宫将军带来的那个南境医官开的药方有用极了, 先生如今夜里都不咳嗽了,身上也没那么冷了。”公仪戾牵着他的手,双手捂着搓了搓,“就是手脚还有些凉。”
太后点点头:“那小医官是北宫的心头肉,几十年难出一个的天才神医,在南境颇有名气,他开的药方, 自然是好的。”
自从她发现阿昭和文卿之间的情愫开始, 便广寻世间名医, 京城罗网密布, 书信难传, 故而情报收集尤其艰难, 但好在最后还是在南境找到了合适的医官。
在那之前,她并不关心文卿能活多长时间,甚至文卿能早逝最好,成为一个万民悼念的帝师,阿昭心中永远尊崇的先生,于朝堂政治上却不会成为绊脚石的存在。
可感情就是这般捉弄人。
她的孩子爱上了一个重病缠身的权臣。
太后看着文卿,暖调的烛光中,他的面色似乎比以前好多了,冷白中透着若有似无的红润,虽然面容有些疲倦憔悴,眼下青影有些重了,可一看过去还是觉得赏心悦目,美不胜收,不是寻常宝物能够比拟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阿昭将他温养得极好。
“母后宫中的红枣山药羹最香甜,孩儿今夜带先生来讨一碗,顺道要个方子,回头让御膳房照着给先生熬。”
“何不早说?文大人爱吃这道羹的话,哀家将膳房的人派过去不就好了?”太后看向公仪戾,温声道,“还有什么爱吃的,一并告诉膳房的人,文大人的一日三餐都要精心安排,不得马虎。”
文卿淡淡莞尔:“母后叫晏清便是,文大人听着像还在官场,怪生分的。”
“是啊,母后,先生听着会难过的。”公仪戾煞有介事道,文卿暼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些无奈溺爱的意思,没费口舌辩驳些什么。
文濯兰摇头失笑,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除了公仪戾,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文卿并不会为了一句文大人难过,他似乎不会有难过这种情绪,他的情绪总是极为平静,或者极为激烈,或者像一座沉默而高峻的山峦,偶尔发生山崩地陷的灾难。
难过,这种带着淡淡愁绪的感情,不适合杀伐果断的顾命大臣。
他也根本不在乎太后怎么看他,他来到这里,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他的阿昭高兴。
“……晏清啊,哀家之前给你备了份薄礼,一直没机会亲手给你。”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去阁中将礼物拿来,放在桌上,朝文卿那方推了推,“今日正好,辞旧迎新,暮去朝来,寓意也好,便收下这份心意罢。”
文卿抬了抬眉,并不推拒,眼神询问之后便打开了雕花的紫檀木盒,咔哒一声,里面赫然是一条雕刻繁复的长命锁。
长命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圣慈古寺,城西最负盛名的大乘佛教寺庙,听说在这里踏过千阶长道虔心求得的长命锁最为灵验。
“我给先生带上吧。”
公仪戾拿出长命锁,解开锁扣,古银的长链环过雪白的颈,长命百岁的那一面露出来,藏进层层叠叠的衣襟,冥冥之中,好似命运的项圈。
其实此时此地,他比文卿更需要这条母亲求来的长命锁,可是他也知道,就算圣慈古寺的长命锁再灵验,他也无法陪他的先生长命百岁了。
文濯兰看着公仪戾,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声,还好文卿没有回头望,否则这一刻公仪戾复杂的眼神将会泄露所有的秘密。
“母后费心了。”
文卿顺势牵住公仪戾的手,他的十指修长白皙,公仪戾的手却粗粝宽大,惯使刀枪长箭留下的疤茧给文卿无限的安全感,又让文卿觉得心疼,当年的小殿下,即使是在冷宫蹉跎那么多年,身上也不曾留下这么细密的伤痕。
“你们好好的,便胜过一切了。”太后笑盈盈的,心情极好,近日的忧愁疲惫一扫而空,她也曾因文卿的存在而感到痛苦,怀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不正常,但看着阿昭一步步走到今天,重要的人在眼前,心爱的人在身边,一切便都释怀了。
窗外,揽月阁的烟花准时响起。
“岁末已至,敬颂冬绥。”
“再祝来年,万事胜意。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文卿今夜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慈宁宫的酒烈,是文濯兰依照苗疆旧法炮制的,饶是文卿酒量不错,酒过三巡,还是倒在了公仪戾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