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外面天色晦暗,看样子还得下雨,大牢里头倒是灯火通明。景策打前带路,李钰其后,我跟在最后面。跟着景策一路往里,血腥气越来越浓,我大概知道景策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刑部大牢的最里面是刑台,用以拷问人犯,既然是来观刑的,理应也是在那里。
临到地方,景策顿了顿步子,回头道:“因为之前要问一些事情,所以动了点刑,样子不太好看,还请两位见谅。”
我点了点头,李钰却没理会,径直就进去了。
尽管早做了准备,看见里面的情形时我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寒气。
那个勉强算得上是个人形的东西被紧缚在房间正中的刑架上,垂着头,看不出来死活。手指缺了几根,脚趾也有几根不见的。目之所及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一片好肉,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烂了,皮肉外翻,隐约能看见里头蠕动着的蛆虫。
听见动静,那团东西竟然还能抬起头来,像是往这边“看”过来。
只是那副漆黑的眼眶里已经没有东西了。
行刑的人想必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所以根本没打算留情,只为了能从他嘴里多挖出来点东西,无所不用其极。
伴随着恶臭扑面而来,我胃里没忍住一阵翻涌。景策适时递给我一方帕子,我摁在口鼻上好半天才止住呕吐感。
尽管如此,这里应该也是提前打扫过了,目之所及没有什么沾着血肉的刑具,地面上有未干的水痕,只可惜没止住的血顺着刑架流下来,又把这里弄脏了。
可再看李钰,却好像看不见也闻不到这里的情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打量着刑架上的人。
那张脸上其实还带着几分稚嫩,看着也就是大狗子的年纪,他看不见,只能侧着耳朵听,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又失望地低下了头——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是从那张脸上读出了失望的意思。
李钰恰在此时开了口:“刑部给他定的什么罪名?”
刑架上的人又猛地抬起头来,尽管已经没有眼睛了,却还是用那两个窟窿直盯着李钰的方向,身子抖动,好像要挣脱刑架扑过来。
景策面不改色回道:“谋害皇嗣,罪同谋逆,判凌迟处死,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李钰好像看不见刑架上的人,低声笑了笑:“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过了会儿慢慢敛了笑,那双眼睛与那两个窟窿隔空对望着:“我只是好奇,他身上还有那么多地方给你们剐吗?”
我看见,刑架上那个人笑了起来。
行刑的刽子手已经到了,请示过景策,把刑具一一搬了进来。闪着寒光的刀具被一字摆开,不同的刀用于不同部位的剐刑,其中还有一张渔网状的东西——凌迟前一千二百刀被称为鱼鳞剐,就是用这张网把人包起来,从漏在外面的皮肉下刀,不伤及要害,却又痛不欲生。
几个刽子手一起把丁一身上的衣裳脱了,把那片渔网围在他身上。丁一其实很瘦,紧紧勒着才能勒出一点东西来,那些受过刑的地方则不然,因为肿胀,被勒出了青白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流出了掺着脓的血水来。
临要动刀,却被李钰抬手打断了。
李钰道:“我奉父皇旨意,问他几句话。”
景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李钰上前几步,看着丁一问:“代陛下问话,可是二皇子李钰让你去行刺四皇子的?”
丁一轻轻提了提唇角,嗓音沙哑:“……回陛下话……不是。”
李钰面不改色接着问:“在白水城对柳存书用刑的可是你?”
丁一:“是。”
李钰:“受何人指使?”
丁一摇头:“无人指使。”
李钰:“御史张诚可是你杀的?”
丁一:“是。”
李钰:“李钰让你干的?”
丁一还是摇头:“不是。”
李钰:“大理司直程乾呢?”
丁一:“是我杀的……”
李钰又报了几个名字,丁一全都供认不讳,唯独一口咬定没有幕后指使。景策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些他们早都问过了,丁一的回答从来都是如此。
我暗暗心惊,也就是说丁一干的那些事皇上全都知道,还让李钰前来问话,李钰还能事不关己一样跟丁一一问一答……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问完了,”李钰最后收了声,“行刑吧。”
刚要转身,却又顿足,“最后一个问题,是替我自己问的,你恨我吗?”
之前丁一对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到这个问题却突然卡壳了。
过了半晌,他却是笑了:“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我早在出生时就该死了,亲爹不知道是谁,亲娘要把我沉塘,是你救了我,我怎么会恨你呢?”
“我骗你的,”李钰轻声道:“没有人要把你沉塘,他们想把你送到宫外一户普通农家寄养的,让你像个普通孩子一般长大。是我把你留下来,从小教你怎么杀人,我想用你报复那些人,谁看不起我,谁拦我的路,我就让你去杀谁。”
丁一愣了愣,却还是笑着道:“那我也不恨你,没有你我算什么?一条没人要的野狗?你还给我起了名字呢。”
“那算什么名字,”李钰嗤笑一声,“还有丁一更敷衍的名字吗?”
“丁一……丁一……”丁一呢喃了几遍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又好写,又好记……这名字这么简单,你总能记一辈子吧?”
“谁会记住这种名字,赶明儿就忘了。”
“……那也好,”丁一笑了笑,不顾刑具束缚突然俯下身来近乎咬着李钰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其实很小,可刑房里实在太安静了,那几个近乎气音的字还是被所有人听清了。
“我能叫你一声‘哥’吗?”
没有人看出来,丁一那个姿势其实像一个拥抱,尽管合不拢双臂,他还是用尽全力向李钰靠近过去,肩胛骨向后凹陷,近乎要折断了。
但李钰看出来了,他张手,轻轻抱住了他。
刽子手没意识到桌子上什么时候少了一把刀。
也没人知道那把刀到底是什么时候插在丁一胸膛上的。
更没人知道丁一那声“哥”到底叫没叫出口。
只知道李钰回过头来的时候丁一已经断气了。
两个刽子手被吓晕在地上,凌迟没剐完固定的刀数就让人犯死了,剩下的刀子是会施在刽子手身上的。
两个刽子手跪着直抖,景策也皱起了眉头,只有李钰淡定如初,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着手上的血,“去吧,告诉父皇,我把他杀了。你们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些血实在是过于黏稠了,藏在指甲里,留在指缝里,饶是李钰把手都搓红了还是擦不干净。
最后李钰索性扔下帕子,把血都抹在了自己的浮光锦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随着衣裳上的浮光纹若隐若现,格格不入却又像是本来就在的。
李钰仰天长笑,撇下所有人扬长而去。
次日,二皇子李钰被贬为献王,分封青州,没有旨意不得回京。
同时召安王李玦回京,封东宫太子。
作者有话说:
大狗子:看到倒数第二段是不是觉得我皇位稳了,再看最后一段,李玦是谁???
第203章 避暑
几日之内,权位交替,看得一群旁观者心里头都发寒,更何况那些当局者们。
朝中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感叹帝心难测,更多的则是认为这些事早就有了端倪。这一年间皇上先是将李玦贬了又贬,乃至最后贬去了蜀地,其实都是在帮他养精蓄锐。之后又放任李钰坐大,等他自掘坟墓,再把李玦接回来,顺理成章坐稳了东宫之位。
站错了队的懊悔不已,心惊胆战等着头上悬着的那柄剑落下来。站对了队的欣喜若狂,同时也准备好了等太子清算后账时把之前踩在他们头上的那些人拉下来再狠狠补上两脚。只可惜,这两边等的动静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被人刻意地、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
四月底,一切尘埃落地,凌崖子来找我,只道是他的劫期将近,要回云台山清修去了。
我借着休沐的时候去城门口送他,不曾想跟离京的李钰正对上。
这人还是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裳,即便是被贬谪,也丝毫没有要暂避锋芒的意思,十五口大木箱子分别由十五辆马车拉着,队伍足足延伸了小一里地,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打头的那一口黑漆棺材。
李钰风光时捧他臭脚的不少,如今落魄了,过来落井下石的也大有人在。有人哂笑道:“献王临走还带口棺材,是为谁准备的?”
有人问,他便笑着答:“我弟弟死了。”
那人登时大骇:“四皇子和五皇子殿下都还好好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要将这些话上奏皇上。”
李钰理都没理,嗤笑一声,上马走了。
我却是知道,这口棺材是为丁一准备的。
只可惜,里头是空的。
丁一哪怕免受了凌迟的酷刑,却也没落着一个全尸,死后身上的皮肉也尽数剐净了,骨头磨成了粉,落得了一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我说不好李钰对丁一到底算怎么一回事,说他只是利用丁一吧,可他偏偏赌上了自己的前程,不惜忤逆圣意也要给丁一一个解脱。说他对丁一有感情,可他又放任丁一在牢里受了那么多罪却无动于衷。
换句话说,李钰自己清楚他对丁一到底是什么感情吗?
李钰打马来到城门前,看见我和凌崖子却又停了下来,冲着我俩笑道:“皇叔,小书,别告诉我你们也是来送我的?我可不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我看了看李钰,道:“我来送凌崖子道长。”
“哦,”李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我这脑子,原来是皇叔的劫期要到了,那我祝皇叔——渡劫顺利。”
最后几个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脸上带着笑,眼里却含着刀。
我皱了皱眉,却听见李钰继续道:“我都要走了,能告诉我上元节那天凌霄子道长开天眼看到的结果吗?”
凌崖子想了想,慢慢道:“当天晚上在场的除了皇上身上有龙气的有两个人,但都不是你。”
李钰听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没有我!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我,或者说,自从有了丁一,我就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
“你就此收手,可保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凌崖子道,“若还有贪念……”
凌崖子点到即止,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李钰却只是不屑地笑了笑,偏头看了看一旁的空棺材,“最惨也不过是这么个下场了。”
烈日当头,李钰最后看了眼身后的长安城,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小书,代我向你那两个好弟弟问好。”
我皱了皱眉,丁一的事因为大狗子和二狗子而起,我一直担心李钰会因此报复他俩,这两天一直没让他们出门。听到李钰的话心里一寒,显然李钰记恨上他俩了,回头还是得叮嘱两个人行事的时候一定得当心。
“开个玩笑,”李钰又哈哈笑道,“小书,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软肋太多,随便一个就能拿捏你到死。”
我皱眉看着他:“你又何尝不是呢?”
“以后就不是了。” 李钰冲我俩笑了笑,“那就,后会有期了。”
扬鞭催马,一队人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了。
我回过头来看着凌崖子:“要不你还是再给我两张符吧,我怎么这么不安呢?”
凌崖子:“一百两一张。”
我:“……你还是走吧。”
凌崖子哈哈笑起来,笑完了才道:“你放心,他俩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凌崖子这人虽说不太靠谱,但预言多数情况下还是准的,我心里稍安。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我冲他笑了笑:“那我等你回来喝酒。”
“好。”凌崖子冲我摆了摆手,把一顶破草帽盖到了脑袋上,“行了,回吧,大太阳挺晒的。”
我点点头,还是目送他走远了才收回视线。这人始终一身道袍,踽踽而来,翩翩而去,心上无尘,身无一物。
凌崖子走后不久长安城就迎来了盛夏,烈日灼灼,蝉鸣不已。户部的值房里闷热难耐,一身薄衫一天得湿透好几次,回家脱下来一看,汗碱都一层一层的。
宫里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太医天天往宫里跑,这位主子吃不下饭了,那位主子睡不着觉了,太医们一个头两个大,他们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医治个伤寒杂病还行,大太阳天上挂,逼死他们也摘不下来啊。
于是皇上大手一挥,留下太子监国,其余人等到骊山行宫避暑去了。
太子李玦:父皇,我不是您最疼爱的好大儿了吗?
景皇后和大狗子自然在随行之列,此外还有一些重臣,比方说景策,也要一起去。但令我想不明白的是,随行名单里竟然又有我。
还有小莺儿。
骊山行宫我小时候跟着去过一次,不过不是夏天,而是在隆冬。那边最以汤泉为盛,寒冬腊月里天上飘着雪,身子却在汤池子里泡得发软,属实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小时候不懂事,赖在池子里不肯出来,结果晕倒在池子里,还是皇上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的。现在想来,那滋味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昏昏沉沉,似真似假,我只记得有个人守了我一夜没有合眼,却怎么也记不清那人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