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恒提了满手的东西一前一后走着,还是险些被人流冲散了,不一会儿前头那人把手里的东西倒了手,冲我伸出一只空手来。我愣一愣,把手递上去,接着就被握紧了。
我不由好笑,快走了几步凑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这集上这么多人,万一抓错了哪家姑娘的手,看你怎么办?”
阿恒手上用力,在我指尖上轻轻捏了捏,“姑娘家的手哪有你这样的。”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打量了下我那手,虽说是风吹日晒糙了些,掌心里有几处茧子,不及姑娘家的纤细柔嫩,但也算得上是灵活笔挺骨节分明,怎么就入不得阿恒大侠的眼了?
负气地要抽回来,却又被阿恒十指相扣着锁紧了,只听阿恒接着道:“姑娘家的手烧不得饭,做不得菜,跟纸糊的似的,哪有你的握着踏实。”
“怎么?你摸过?”
“没摸过,也不稀罕,”阿恒在我掌心里抠了抠,“我这辈子就只认你这一双手。”
我出了会儿神,转而心里慢慢转暖,将抽走了一半的手又塞了回去。
好不容易找了处人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歇歇脚,我俩把手里头的东西往地上一扔,互相对视了一眼,顷刻之后都笑开了。
我指着阿恒的头顶笑得说不出话来,“你头上,你头上冒烟了。”
天寒地冻,阿恒还是被挤出一脑门热汗来,热气从头顶升腾而起,看着就像蒸熟了的馒头,热气腾腾。
“你还有脸说我,”阿恒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我是头顶冒烟那你就是头破血流。”
我愣了一瞬之后立马抬手,只见掌心里红彤彤一片——写春联的红纸是劣质货,一遇水就褪色,我方才手心里出了汗,又拿手擦了脸,如今脸上是副什么光景就可以想象了。
“刚刚吓了我一跳,”阿恒一边笑着一边给擦,“我一直以为挤得头破血流是种夸张说法,没想到真给我看见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个热馒头还有脸说我。”
“那你就是花脸,咱俩这是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了,”阿恒忍着笑继续擦,“哎,怎么擦不干净?”
我低头看看阿恒那只手,方才因为跟我握在一起,这会早也已经是红的了,哪里又能擦得干净,只好无奈摇了摇头,“行了,别擦了,回去洗洗就行了。”
“行吧,”阿恒收了手,“其实还挺好看的,你平时脸色就是太苍白了。”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阿恒这才笑笑不提这个话茬了,在阳光下伸个懒腰:“今儿天真好,晒得人真舒坦。”
我也迎着日光眯了眯眼,今儿这天确实不错,冲淡了一整个腊月的肃杀气氛,临近年根,破旧迎新,可能真的是要开春了吧。
“两位,歇够了没?”
我跟阿恒一愣,齐齐往后看去。
只见身后那棵歪脖子树下竟还靠着个人,一身看不出来底色的道袍,这会儿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二位小友,你们挡我铺面了。”
我偏头看看,旁边竟还真的立了个招牌,上书神机妙算四个大字,写的肆意随性,不仔细端摹还真认不出来。
“对不住,”我跟阿恒急忙收拾东西走人,那道人这会儿却又不着急了。
“行了,行了,别挡着我阳光就行,”道人向前探了探身子,“两位小友既然站在这儿了,那咱们就是有缘,要不要我给你们算一卦啊?”
这种江湖骗子我见多了,轻笑了下就算是婉拒了。
那道人也不勉强,继续靠在歪脖子树下晒着太阳打瞌睡。
我跟阿恒刚待走,只听身后啧啧两声,那道人闭着眼睛轻笑了笑,“我就说你是大凶之兆,三年之内必有大灾,你信不信?”
第91章 行道阻且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恒登时就怒了,“你说谁有大灾呢?!”
我急忙把人拉住,再回头看那个道人,忽然生出几分眼熟来。
片刻后恍然大悟,“是你……”
那道人冲我一笑,转而撩开自己的道袍,只见那破旧道袍里缝了无数张符箓,道人神秘兮兮地笑道:“说来巧了,我这里正有一张趋吉避凶的神符,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便宜点卖给你。”
我:“……你这样做生意很容易让人揍死的你知道吗?”
看到这人这副嘴脸我越发笃定了,这正是当初鬼市上带着夜叉面具的那个人,只是没成想这人在鬼市上穿了身道袍,现实中还真是个道士,没了那张夜叉面具遮着,看上去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就是实在邋遢得厉害,我如果没看错的话,他这身道袍应该从鬼市回来就一直没洗过,早已经看不清底色,领口袖口处更是磨得锃光瓦亮,简直像是包浆了。
那道人笑笑,“贫道乃龙虎山第四十二代嫡传弟子,道号凌崖子,相逢即是缘,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你不买我张符说不过去吧?”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你今天卖出去几张符了?”
凌崖子犹豫了一瞬,默默伸出了一根手指来。
果不其然,我笑问:“一张?”
凌崖子搓着手讪讪地笑了笑,“你要是买了,那就是第一张,开门红啊,多喜庆,来一张吧。”
“……不必了吧。”
“就你这样逢人就说人有大灾的,能卖出去才怪,”阿恒没好气道,“咱们走,别理这个神棍。”
我俩拎起地上的东西,走出去没两步,那个凌崖子竟然收拾铺面跟了上来,不依不饶地劝我买符。我眼看着阿恒都要被他烦透了,生怕两人再在集上生出什么事端来,只好问道:“你这符怎么卖?”
凌崖子抿嘴一笑,伸出了五根手指来。
五文钱,就当破财买消停了,我数出五个铜板给他,“我买了,行了吧。”
凌崖子继续笑,比着他那五根手指一字一顿道:“五两。”
我默默把我那五个铜板收了回去,“……打搅了。”
眼瞅着凌崖子还有要跟下去的意思,我回头无奈道:“别跟着我们了,我俩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五两银子,有功夫跟我们在这里白费力气,还不如赶紧去找下一家呢。”
凌崖子探头上来,“你那个能换我雀翅的宝贝呢?再拿出来给我瞧瞧呗。”
我心里陡然一紧,阿恒也立即回头,眼神凶狠,生生将凌崖子钉在原处。
有些话鬼市上说得,现世里却说不得,这也是鬼市存在的原因,为的就是避人耳目,处置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现在倒是有些庆幸阿恒当初把我拦下了,谁能想到鬼市里的人还能再遇到,终究是个隐患。
“咱们走。”阿恒拉着我转身离开,凌崖子这次倒是没追上来,站在原地,笑得一脸深意。
到家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没回来,最后的年集能赶一整天,他们几个怎么着也得擦黑才能回来,我跟阿恒把买来的东西一一整理收好,简单做了口吃的。下午的时候跟阿恒舂了米,蒸了一锅糯米年糕,还没起锅,米香隔着蒸屉就已经传出来了。
几个小崽子回来时年糕正好出锅,一人捧着一块吃的不亦说乎。年糕软糯粘牙,几个孩子吃得满脸都是,粘得张不开嘴,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往嘴里塞。
剩下的年糕等冷却成型之后用水泡起来,随吃随取,可以吃出正月去。
收拾完这些夜都已经深了,我出去关院门,临近月底,月色晦暗,星子也不甚明亮。我刚把两扇柴门合拢,却猛然间被人从外头用力拦了一把,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人头从柴门外头探了进来,“稍候稍候……”
我借着昏暗的星光认清来人,“凌崖子?”
“正是贫道,”凌崖子笑道,“我就说咱俩有缘吧,这么多户人家,就你这里还开着门,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什么?”
我无奈道:“我真的不买符。”
凌崖子摇摇头,闪身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不不不,我不是逼你买符的,我是想借宿一宿。”
阿恒和孩子们听见动静也跟了出来,小莺儿歪着脑袋问我:“这是谁啊?”
阿恒一看见凌崖子登时就怒了,让几个孩子回房里去,抄起扫把冲着凌崖子就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阿恒已经一扫把凌空扫了过去,凌崖子见状急忙闪避,还是没跑得了,被阿恒一扫把抽到屁股上,疼的龇牙咧嘴。
“你个大忽悠还敢跟过来!”阿恒一点情面也不讲,一扫把又挥了出去。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凌崖子被逼地满院子跑,阿恒跟在后头追,将军也出来凑热闹,一时间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最后凌崖子算准了阿恒不会动我,一个侧身闪到我身后,扯住我后腰上一块衣裳不撒手了。
阿恒脸色又沉了几度,“你出来!”
“歇口气,歇口气……”凌崖子呼哧呼哧在我耳朵边上喘气,好半晌才把话说囫囵了,“我真不是来卖符的,我就是过来投个宿。”
“谁答应留宿你了,把手给我拿开!”
凌崖子急忙收了手。
见人一撒手,阿恒立马又拎着扫把上来,凌崖子又跑,大半夜的鸡犬不宁。
为避免惊扰了四邻五舍,我只好把他俩拦下来,对阿恒道:“他真的只是来投宿的,现如今也没有开门的人家了,就留他一宿吧。”
“多谢多谢。”凌崖子在一旁喜滋滋地抿嘴笑。
我又转头对凌崖子道:“不过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就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实在没有空的床再给你了,只怕要委屈你打地铺了。”
“不委屈不委屈,”凌崖子急忙摇头,指指一旁的柴房,“这儿方便吗?方便的话我睡这儿就行。”
我有些为难,“这里头还有一条狗,一头鹿。”
凌崖子浑不在意,“没事,挤挤更暖和。”
话已至此,我回头去问阿恒的意见,“你看行吗?”
阿恒又冷眼打量了凌崖子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点个头。
我松了口气,“那我一会儿给你拿床被褥过来。”
“好,好,”凌崖子搓着手欲言又止,最后忸怩道:“还有吃的吗?”
好在年糕是现成的,我起灶又给他热了一下,顺便煮了一碗面糊糊,足够凌崖子凑合一顿了。
进屋后发现凌崖子已经跟几个小家伙混熟了,几个人正一脸聚精会神地围着凌崖子,阿恒坐在窗边冷冷看着,面色不善。
看见吃的凌崖子急忙站起来接着,嘴里连声道谢,甫一接过去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热气腾腾的面糊糊,我看着都烫嘴,凌崖子浑然不觉地往嘴里灌。
我微微皱眉,“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两天了,”凌崖子含糊道,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年糕,声音就越发含混不清了,“你馊艺真好,这年糟我怎么呲出一股漏味来。”
“……你别说了,先吃吧。”
几个孩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大狗子道:“凌崖子道长好厉害,他说他爬过几十座山,座座都有牛角山这么高,渡过上百条河呢!”
小莺儿:“还去过番邦异域,看到过好多稀奇古怪的事呢。”
二狗子:“凌崖子道长还读过好多的书,很多在世上已经销声匿迹的书他都看过!”
阿恒靠着窗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这么会儿功夫凌崖子便已经把饭吃完了,拿袖子抹了抹嘴,冲几个孩子一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道在路中,路在足下,道阻且长,溯游穷源,此便是贫道此番经历所求了。”
几个孩子一脸艳羡地看着他。
阿恒拿眼瞥他,“说人话。”
凌崖子:“我师兄让我卖出三千张符,没卖完之前不许回去。”
我:“……你不是嫡传弟子吗?”
凌崖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那不是为了给自己贴贴金嘛。”
阿恒冷眼瞧他:“你个大忽悠。”
“此言非也,”凌崖子也不恼,摇头道,“我虽欺人,但不会害人,反之我卖符是为了帮人,若是人们不需要我的符,我必然也不会卖给他。”
阿恒立时站了起来,“你还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凌崖子只好悻悻地住了嘴,我打圆场道:“那你如今卖出去多少符了?”
凌崖子抬手冲我比了个二。
大狗子:“两千张?”
凌崖子摇头。
二狗子:“两百张?”
凌崖子还是摇头。
小莺儿:“不会才二十张吧?”
凌崖子依旧摇头,眯眼笑道:“两张。”
大家伙儿:“……”
我:“那你估计是不好回去了吧?”
凌崖子依旧笑眯眯的,“我不就山,山自来就我,我不急。”
饭后凌崖子自己拿碗去洗了,冲几个孩子道明天再给他们讲黑熊精大战蜘蛛精的故事,抱起我给他准备的被褥,心满意足地进了柴房。
半夜里,夜风乍起,我轻轻推了推阿恒,只见人稍微动了动,又接着睡熟了。
我披了件衣裳出门,轻手轻脚来到柴房前。
甫一开门,便见里头的人左边挨着狗,右边搂着鹿,安之若素地冲我一笑,“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玉哥儿深夜私会穷道士,阿恒睡梦头顶大草原,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92章 磨刀向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