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夜里,石板路上马蹄声笃笃作响,西门庆斜倚在车里幽思萌发。
这阵子虽没见到应二哥人,西门庆却没少听这三个字。那几个兄弟不管哪一个上门,当头都是一句“应二哥呢?”他好不容易去吴月娘房里过夜,连她也要问问“你那好兄弟应二怎的不见踪影?”起初西门庆没觉得怎么的,天天被他们念叨着,心里倒空落落的。
上回一时面子上挂不住,朝应二哥甩了脸子,原以为隔天他必来找补,从前两人也不是没红过脸,应二哥性子敞亮,从来怄不过一日,近来怎的竟像变了个人?他又拉不下脸来去问。小半个月过去了,西门庆心里日渐烦躁,幸而谢希大看出端倪,今儿早上凭空说兄弟们会期到了,非闹着要去听李桂姐唱,这才把应伯爵叫来。
应伯爵在席上一露面,西门庆只觉心里那团噎人的阴霾倏地一下散尽,脸上的笑意简直收不住。他素来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可应二哥到底不一样。
西门庆六岁那年,应伯爵的母亲生了重病,整日瘫软在床上,水米不进,全靠高丽参熬水吊着一口气。应父分身乏术,便让两个伙计替他去南边走一趟进货,可那两个挨千刀的竟半路卷了钱跑了,绸缎庄落得个钱货两空。应家失了生意,又有个病人等着烧钱续命,日子很快过不下去了。应父实在熬不住,便拉下脸来,上邻居西门达员外家寻求帮助,想借二十两银子挨过年关。可西门达却说,自家铺上也刚在途中丢了一批药材,银钱都用来补漏,着实帮不上忙。
应父告辞后,西门达同老婆嘀咕:“常言道,救急不救穷。他家的生意失了本钱,一时半会儿再起不来,应家娘子这病,又是个无底洞,今日你帮他二十两,明日又有三十两的需求,哪有还清的一天?”
西门庆正在堂屋地上拿石子画画儿玩,将这一番话听得明明白白。他娘于心不忍,再没脸见应家人,便对西门庆说:“你应二哥家出了事,没空哄着你玩,往后庆哥儿别去叨扰了。”
不料竟一语成谶,没过几日,应伯爵他娘便撒手人寰。他爹受不了这接连的打击,半夜投河也没了。应家两兄弟一个十四,一个才九岁,从此便成了孤儿。应大倒是个刚强能干的孩子,靠在庄上给人当长工养活弟弟,还供他上学堂念书,指望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改变命运。天不随人愿,不出两年,求财心切的应大又被人贩子骗走,这一走就是七年,回来时满面风霜,说是在山西被关在山里当苦力,拼死才逃了出来。
那几年应伯爵失了生计,只能靠街坊邻里零星接济度日。人都叫他“应花子”,只因他确实曾在街上讨生活。不过应伯爵同别的小叫花子大不一样,他从不哭穷扮可怜,见谁都是一张笑脸,满口俏皮话,惯会逗人开心。长到十几岁,更是出落得剑眉星目、俊采英拔,十分招人喜欢,因而那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公子都愿意带他一起玩儿。
西门达还在世时,应伯爵心里憋着一口气,哪怕饿得走不动路,都不肯再靠近西门府门前一步,甚至连西门庆娘亲的葬礼都没参加。西门庆那时已经懂事,他同他娘一样,暗自恼恨他爹自私吝啬,总觉得是他爹见死不救,害应家两兄弟成了孤儿。西门庆怀揣着内疚,那几年每每与应伯爵在街上撞见了,也不敢再与他亲近。
直到西门达暴毙身亡,才成年不久的西门庆亲手操办了丧礼。七七四十九天后,灵堂该撤下挽布了。西门庆遣散众人,独自一人拉着堂上最后一尺白绢发呆。应伯爵却意外现身,还带了几刀纸钱,用火盆里的星点余烬,最后为亡人烧送了一回。
“当年我爹发丧之时,我哥同我只披着斩衰,便草草送了他。”应伯爵凄然苦笑,“天可怜见,我家从前可是开绸缎铺的,那时竟连三尺白布都凑不上。”
西门庆闻言放声嚎啕,两人抱头痛哭,终于前嫌尽释,又做回异姓兄弟。
第15章 近来应二哥突然变了
此后西门庆作为独子,继承了生药铺。他读书不行,做买卖却十分精明强干,加之人长得英俊伟岸,一双桃花眼目挑心招,没有哪个姑娘家不上钩的。旁人娶妻娶贤,他却娶“钱”,娶妻纳妾都瞄着资财丰厚的女子,靠着婚姻迅速积累了大量本钱。生药铺在他手上,没几年时间就扩了铺面,生意也拓展到丝绸、珠宝、木材甚至盐运、瓷器,很快成了清河县最年轻的大财主。
西门庆对他父亲的抠嗦作风深恶痛绝,他认为老爷子奔忙一辈子也只能开家小药铺,就是因为目光短浅、总贪些蝇头小利。要做大事,就得先使大钱;会花钱,才能挣钱,所以他从不吝惜人情支出,舍得花大把大把的银钱,与县中、省里各级官吏来往奉承,人脉直达京师。
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班兄弟都是为着他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才聚在他身边,但他不在乎。花些小钱养着这些帮闲,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人捧着、簇拥着,这声势能为他带来更大的名望与财富,委实不亏。
可应伯爵与别的帮闲又不一样。西门庆对他有求必应、言听计从,有时西门庆驴脾气上来,任谁说甚么都不管用,可只要应伯爵来了,谈笑间就能把他的毛捋顺了。同样是结义兄弟,常峙节想问西门庆借些银两开小买卖,还得先拉上应伯爵才敢开口。
清河县上下人人皆知,应伯爵是西门大官人眼里的香饽饽、身边的大红人,可只有西门庆知晓,应伯爵对他有几分真假。
那日在西门达灵堂上,西门庆就看出,应伯爵那几刀纸并不是为西门达烧送,而是为他自己的爹娘。只因西门达小气爱财、袖手旁观,曾一个碗里吃喝、一条炕上打滚的两人,人生从此走上不同的岔路。此后西门庆的日子如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应伯爵却断送了前程,受尽艰苦屈辱。西门庆常想,倘若他是应二哥,他必定心怀怨怼,恨不能亲眼见着西门府家破人亡、一把火烧干净才好。
应伯爵拉着他花天酒地、胡吃海喝,在各个勾栏瓦肆间流连忘返,不要命似的恣情纵欲,有时连西门庆自己都觉得空虚疲累了,应伯爵却一味在旁煽惑,不让他有片刻停歇。
应伯爵一张好嘴舌灿莲花,总能把西门庆吹得飘飘然忘乎所以。那时兄弟十人结拜,应伯爵明明最为年长,却非说“兄弟结义论财不论齿”,硬要拜西门庆做大哥,自己甘居第二,从此“哥”长“哥”短,愈发捧得高了。
古语有云,成由勤俭破由奢。又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文上说,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他这样卖力挑唆,西门庆何尝看不出他揣的心思。可西门庆并不介意,也无意戳穿。
那些年无数次形同陌路的擦肩,多少回欲言又止的愧疚,是西门庆年少时挥之不去的伤痛与执念。只要应伯爵回来找他,只要他应二哥还愿意哄着他,出于甚么样的动机、为着甚么样的目的,根本就不重要,他全不在乎。
然而近来应二哥突然变了。西门庆仔细回忆,不知从何时起,应二哥竟改弦更张,不再劝他吃酒、不撺掇他去猎艳,甚至操心他“着了风,要得头疼病”,嫌他吃得油腻,怕他积食上火,还上门责骂潘金莲勾引摆布他,也不再一味伏低做小惯着他。他眼前浮现出应伯爵一脸严肃地叫他“静待片刻”、不要自渎的模样,憋不住“扑哧”笑了。
玳安儿“吁”的一声带住缰绳,马车停在西门府门前。
平安儿迎出来接西门庆下车,小心问道:“爹来了?今儿上哪房歇?”西门庆脸上笑容未褪,背着手边往里走边说:“上你六娘房里看看官哥儿。”
平安儿躬身绕到他身前,打着灯笼引他往李瓶儿那屋走。刚进门,外间地下睡着的绣春起来了,她压低声音道:“爹怎的这时候才来?官哥儿闹觉,哭了半宿,娘才睡下,这会子奶子还抱着不敢放哩。”
西门庆披星戴月惯了,这时才想起来此刻都过了三更,确实不便打搅她娘俩,于是又叫平安儿提灯掉头,回书房去了。
玳安儿正在书房门外抄着手候着,似乎早料到西门庆要来。平安儿走到他身旁,腰上挨了他一下:“几时了还带爹上后头去?平白叫爹跑一趟,热身子着了风,可害头疼病!”说完两人胳膊肘儿顶胳膊肘儿,挤眉弄眼嬉笑起来。
西门庆刚迈进门,听见他两个坏笑着学应伯爵的话,转身揪住玳安儿衣领子,把他拽到身前:“怪狗才,当着我面就敢编排你应二叔!”说着作势要捶他。
玳安儿缩着脖子推挡,一面咧着嘴嚷道:“哎呦!哎呦!爹饶了我!哪还用编排?咱都瞧见了……您两个,在榻上,抱着滚哩!”
西门庆全不记得这出儿,又气又觉得好笑,照他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我叫你编!我叫你编!”
平安儿还紧着找补:“应二叔是怕爹冻着,给爹暖暖身子。他那是……心疼爹,你可别脏了心啊!”
玳安儿闻言笑得直往地上趴,西门庆给他俩一人一脚,踹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第16章 应二哥心里有我
平安儿打来热水服侍西门庆洗漱,玳安儿则铺床理被,取出橱柜里的铺盖卷儿,安置在床脚下。他又把脸埋在自己胳膊肘儿里偷乐,西门庆用指头点着他叫他过来,说要撕烂他的嘴。
玳安儿见西门庆也憋着笑呢,便仗着胆子调侃道:“爹敢做不敢当?把我的铺盖都糟蹋了!那天早上我一进来,应二叔那脸红的,猪肝似的……也不是啥黄花大闺女,爹还怕他赖上不成?”
适才门口闹那一出,西门庆只当他两个穷嘴逗乐,可眼下玳安儿这话说得,不由得他不起疑。
“放你娘的屁!我同他两个打小儿穿一条裤子混大的,若有那心思,何苦等到今日?”话虽如此,西门庆不免又想起应伯爵近日的异状来。
“从前爹哪走过旱路?自打爹收了那书童儿,应二叔便害了眼疾,整日掐着酸劲儿,爹没看出来?”玳安儿替西门庆掖好了被,盖上灯烛,回榻边躺下,“都说他在外头把人蛊得寻死觅活的,谁承想倒叫爹给收拾服帖了。”
男人都有虚荣自恋的劣根性,想到手下奴才竟觉得应二哥暗地里对他生了情愫、他竟害应二哥吃那相思苦果,西门庆不免十分得意,险些在黑暗中笑出声来。他倒不至于因这怪小囚儿几句话,就真改了这些年对应二哥的观感,可这念头恰似一颗随手丢在道边的种子,不需人刻意浇灌栽培,仅靠着阳光雨露,便能生根发芽,终有一天,要长出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来。
徐应悟一早便提溜着一筐菊花脑上西门府报到。
“……这会子就送去,搁点儿盐,水焯熟了,趁热送来。”徐应悟把菜筐硬塞到平安儿怀里,“赶紧着,你爹起了就要吃。”
平安儿心道,爹素来最不愿意见绿色上桌,别是你这花子想吃,假托爹的旨意。玳安儿颇不耐烦:“去吧去吧,有这磨蹭的功夫,都打个来回了。”
西门庆听见外间响起人声,分辨出里头有他应二哥的声音,不经意间嘴角便扬了起来。
徐应悟进得里屋,见西门庆正用两只脚在地上探着找鞋,拱拱手道:“哥早啊。夜里劳烦哥亲送我一趟,特来道声谢。舍下间壁钱干娘,天不亮就出去采了这爽口野菜,我带来给哥换换口味。”
西门庆到底忍不住想逗逗他,弯眼笑道:“应二哥心里有我,有甚么好的都想着我。”徐应悟竟大剌剌点了点头:“哥知道就好。”
西门庆“哈哈”笑得开怀,顿时又觉得玳安儿的话实在滑稽。应二哥若真对他揣了别的心思,反倒不会这么爽快坦荡地随口就认。
不久平安儿引着两个小丫头捧了食盒进来,徐应悟掀开一看,除了菊花脑,还有荷花饼、银鱼汤,和四个剥了壳的鸡蛋。精致碳水、高纤维、蛋白质都有,他满意地点点头,这孙雪娥笨是笨了点儿,倒还听劝。
徐应悟将那碗清香扑鼻的菊花脑鲜汤送至西门庆面前,殷勤道:“哥尝尝这时令鲜蔬,过了这季,再想吃可要等明年了。”
西门庆缩着下巴直皱眉:“我不乐意吃这野草叶子,碜牙又涩口……”
“哥你这样,我可要上手喂你了啊……”徐应悟说着便拎起筷子,西门庆赶忙“诶诶”拦下,勉为其难自己夹了一口。
真真是味同嚼蜡,苦了吧唧的难以下咽,西门庆怕他再劝第二口,紧着打岔找话说:“应二哥可遇到甚么事了?怎的近来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连样貌,也……五官虽同过去别无二致,但总觉得,哪儿不大一样了。”
徐应悟心想,那能一样嘛,我可是打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来的。不过他正愁找不到自然的话头提这事儿,既然这货诚心诚意地问了……
“哥慧眼如炬,这都看出来了?”徐应悟故作神秘地越过桌子,凑到西门庆耳边小声道,“最近我啊,戒色了。”
西门庆应声“噗”地喷了一口,鼻孔里窜出一条银鱼来。他笑得不行,赶紧把手里泼泼洒洒的汤碗放下,扶着额浑身都在抖。
“不骗你,哥。”徐应悟临场现编,“实不相瞒,前月我确实出了点儿划子。那几日在馆子里,办那事……每每将要入港,就突然疲软下去;才侍弄好了,一到临门之际,又提不起来……反反复复,左来右去,把人弄得直来火,怎么也成不了事!”
徐应悟抬眼见西门庆颇有兴味地瞅着他,安心继续诓道:“我心中忐忑,生怕是因上了年纪,力有不逮,今后再无法享这人间极乐……幸而那日在街上被一跛脚道人拦住,高人一望便知我亏了身子,叫我务必守身戒色,还教我不少强身健体、回复元阳的法子。这一月来,我按着那高人的教导修身养性,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