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犹豫道:“可陛下……”
“是我成亲又不是陛下成亲。”栗延臻不耐道,“少夫人昨夜太累了,我不忍叫他起来,你先下去吧。”
门外的丫鬟脸红了一红,连声应着,转身离去了,往的却是栗苍住处的方向。
栗延臻回到床上,看着一动不动致力于拿红绸喜被给自己做坟墓的方棠,眼底没什么情绪,只是伸出手挑起对方一丝黑发,绕在指尖,贴近嗅了嗅。
是松竹皂角的味道,倒是很适合这个宁折不弯、坚守气节的小探花。
栗延臻捏着那丛头发玩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身旁的人轻哼了一声,接着就是手脚并用地翻身,像是要醒。他刚准备叫人,迎面就飞来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拍在他脸上。
“……”
栗延臻扯了扯嘴角,无奈地推了推方棠:“编修大人,起床了,我们要入宫准备今日酉时的大婚,到时皇上会来,不要怠慢了。”
“嗯……”方棠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瞪瞪开口,“什么时辰了?”
“刚刚午时。”
方棠顿了一下,接着猛然从床上弹起,大惊失色道:“午时了?怎么都午时了!完了完了完了,应该卯时就动身入宫的,你怎么不叫我!”
“没关系,我叫人去回禀父亲了,说昨晚少夫人雨露承恩太过疲倦,要多歇会儿。”
方棠一愣,随即大怒:“栗延臻,你胡说八道什么!”
栗延臻不以为然:“我怎么胡说了?昨夜的糕点乃陛下御赐,岂非雨露恩赏?夫人吃得连渣都没有剩,岂非承恩太甚?由此,说夫人承恩疲倦,何错之有?”
“你……栗延臻,你无耻!”方棠气急败坏,羞愤难当,“我总有一天要你好看!”
栗延臻笑着,翻身下了床,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袖:“好了,夫人莫闹,既然醒了就快点梳妆更衣吧。虽然陛下宽仁厚恩,不会计较晨起误了时辰,但也不好怠慢太过,坏了礼制。”
方棠冷笑一声:“我竟不知少将军还研习过我朝律法仪轨。”
栗延臻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是从妆台的奁匣里拿出一把木梳,放在手中抛了几下:“来吧,我给你束发。”
“不必。”
方棠起身,就要自己去拿那把梳子,谁知道栗延臻把他往妆台前一按,强迫他坐好,然后一手勾住他下巴,看着镜子里冷若冰霜的脸,不顾对方无声的反抗,兀自给方棠梳起头发来。
那一头长发乌黑,即便睡了一夜,也乖顺地垂下来散落在脸侧。只是本人却没有这头发这么柔顺,像是故意要给栗延臻找不痛快,他只是下手重了一点,方棠就毫不留情反手一巴掌打下:“疼!”
栗延臻并不恼,手上的力道默默轻了一些。
“好了。”
方棠抬眼看着镜子,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给自己束高发,而是在脑后松松垮垮用青色发带束起,和他平时的习惯一样。
他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栗延臻一眼,暗自思忖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恰好撞到自己的喜好。
一定是巧合,他想。
时间赶得急,来不及吃午饭了,方棠出门前嘴里被栗延臻塞了块酥饼,边吃边往外走。
方棠出门之后看到随从仪仗浩浩荡荡足有好几里,风光气派,比当朝嫡公主下嫁也不遑多让,然而车驾却只有一辆。他找了半天,确定了自己要么自己骑马,要么就和栗延臻挤一辆车。
“你上车。”方棠毫不犹豫,“我骑马。”
栗延臻笑着看了他一眼,方棠下意识觉得对方目光里不怀好意,刚要往后退,就被栗延臻一把捞了起来,抄着膝弯和后背抱在身前,众目睽睽之下跨上了车。
他随手一落帘子,淡声道:“驾车。”
方棠被他塞进车里,双手护在胸前,一脸宁死不从:“你别过来!”
栗延臻捉起他的一只手,包在宽大的手掌里随意地揉了揉:“新婚次日便行不同车,夫人是上赶着让别人怀疑咱们同床异梦吗?我还以为,有本事摘得探花的人,会不同于那些庸夫俗子。”
“我就算是庸夫俗子,也和你并非同路人。”方棠说,“既然你清楚,你我二人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那就离我远一点,免得彼此不痛快。”
他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气愤地看着栗延臻。
栗延臻:“那我放开你,只是待会儿进了宫,你我若是太过貌合神离,怕是会让人看出端倪。”
“那你是什么意思?”方棠警觉地问。
栗延臻凑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令方棠很不安的程度,他才慢悠悠开口:“我抱你上殿。”
作者有话说:
:忠君报国方兰杜,假公济私栗景懿。
第4章 假意
渠帝坐在龙椅上,右手微微抓紧龙头,看着大殿外缓步走来的两个身影,默默吞咽口水。
他已经想象过了无数种可能性,方棠会被架着进来、抬着进来、拖着进来,就是没想过,自己的探花郎会和当朝第一大佞臣之子手牵手走进来。
原本那满朝的文武大臣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对栗延臻的荒淫之事也有所耳闻,更听说昨夜栗府的洞房几乎惊天动地,别说各大臣府上,消息甚至连夜就传进了宫里,惊得前半宿坐卧难安的皇帝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自己真的把无辜的小探花羊送虎口、断送此生了。
愧疚了一早上的渠帝等得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等到栗延臻带新夫人入宫,这一抬头,却看见两个人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就这么走进来了。
渠帝:“?”
众臣:“?”
方棠面无表情,其实宽袖下被栗延臻握着的手紧张得直抖。他同栗延臻一道走上殿去,对渠帝行三叩九拜之礼,末了,敛袖起身:“臣深蒙皇恩,感激不尽。”
栗延臻听他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不由得失笑。
“方爱卿,今日精神可好?”渠帝试探着问道。
方棠点了点头:“谢陛下体恤,臣很好。”
周围投来一连串惊诧的目光,方棠有些不明所以,看了栗延臻一眼,只见后者气定神闲,完全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意思。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所以面上看起来些许疲惫。渠帝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开口道:“那,两位爱卿可以先入芙蕖宫准备大婚事宜了,今日朕要再给你们办一场新人宴。传朕的旨意,召满朝文武和公卿大臣列座入席,不得有怠。”
渠帝破例主持臣子大婚,这是前朝从未有过先例的异闻,就连亲王贵胄也不曾享受此等待遇。退朝后众臣都急匆匆下殿去准备晚宴事宜,唯有方棠还立在殿上,望着空空荡荡的龙椅发呆。
“在想什么?”栗延臻问。
方棠并未看他,而是缓缓开了口:“堂堂天子,匍匐于臣下,僭居加尊,天威渐弱。我别无他法,只觉得无颜于我大渠十二先帝,忝列人臣。”
来时路上他坐在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栗府给栗延臻安排的仪仗,几乎与亲王无异。而即便是朝中亲王,从前也未有过宫内大婚的恩典,他这还算是沾了栗家的光,却踩在渠帝头上。
“夫人才学过人,学富五车,刚才一路引经据典骂我都不带重样的,何来忝列一说?”栗延臻笑道,“我家探花郎虽然平时看着小醉鬼一个,凶起来还咬人,但其实比这满朝草包都要聪明识时务,不然刚才也不会同意与我执手上殿了。”
方棠愠怒道:“谁是你家的?分明是你以陛下龙颜威胁于我。”
栗延臻从容回敬:“威胁不敢当,只是让夫人权衡利弊罢了。”
两人唇枪舌剑的,谁也没呛过谁。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宫宴,方棠又饿了整整一天。他不知道大婚为什么就非得饿肚子,等入席就座的时候,他望着满桌子的烧鹅炖鱼,已经快流口水了。
“夫人再忍忍。”栗延臻坐在他旁边,凑过来轻声耳语,“等行完礼就可以吃了。”
渠帝在上面感慨了半天,众大臣眼巴巴看着,直到他举起酒觥,宣布开宴,席间才闹市般地沸腾起来。
方棠就只顾埋头吃,周围人朝他投来的目光此刻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觉得宫里御厨这道松鼠鱼烧得真好吃,从前他只在进士樱桃宴上尝过一回,那之后就念念不忘,总算有机会吃第二次。
席间不停有人来敬酒,方棠不知大半来者是谁,只能跟着栗延臻一一敬过,听对方几句天花乱坠的夸赞,夸完他夸栗延臻,比平时上谏的时候还能说。
方棠站在那里,望着桌上被他吃了一半白生生的鸡肉脯子,心想这些人说这么久,难道口不干么。
只不过礼数还是要守的,方棠就这么吃几口站起来一下,坐下再抓紧吃几口,又起身跟下一个人说话。一顿晚宴下来,他觉得自己吃了跟没吃似的。
酒过三巡,渠帝的贴身内侍过来传旨,说准两人今夜留宿宫中。芙蕖宫外有栗府亲兵把守,入夜后宵禁两人不可擅自外出,外人也无法进去。
栗延臻转头问他:“愿意吗?”
“我听陛下安排好了。”方棠说,“陛下要我留宿,那我便从命。”
栗延臻立刻吩咐贴身侍卫闻修宁:“去,回府禀告父亲,说今晚我陪夫人留宿宫中,叫他不必担心。”
“可是公子……”
“无妨,总不能大婚第二日就让编修大人独宿空房吧。”栗延臻说,“你尽管去。”
闻修宁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方棠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拂了拂衣袖,领旨去谢恩了。
当夜栗延臻就真的陪他宿在了芙蕖宫,连闻修宁也遣回去了,宫中守卫的亲兵撤走一半,说是人多不清净,会打扰方棠休息。
方棠不信他会这么好心,毕竟皇宫也不全是栗家的地盘,耳目眼线同样盘根错节,太后、东宫和各亲王郡主的势力彼此都在暗处伺机而动,栗延臻只身在这里,无异于置身虎穴。
所以方棠怀疑他大概有别的细作潜伏在周围,听他差遣,自己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入夜,方棠站在芙蕖宫的门口,看到一队内侍匆匆经过宫门外的甬道,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为首的内侍官,凑近了说:“少将军白天劳心费神,你们想个办法,让他晚上休息得好些,我怕他入夜了又到处走,明天没有精神。”
他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今天晚上想办法把屋里那个人给我摁住喽,老子要办正事,别让他碍手碍脚。
那内侍官果然会意,点点头:“是,老奴听明白了。”
方棠看着一队内侍又匆匆离去,满意地回到屋里,看到栗延臻已经换了寝衣,靠在床头看书。
他看的是渠书编年史,先帝的首辅大臣、内阁总领编纂而成,不过也是从那时起,皇室逐渐有衰颓之势,传至当今天子手中,已然是山河倾覆、社稷飘摇。
方棠对本朝官纂史书都烂熟得能倒背了,没什么兴趣,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从紫檀架上抽出一本诗集翻开。
过了没一会儿,有皇宫内侍在外面敲门:“编修大人,陛下让礼部给您还有少将军送些百年好合酒来。”
方棠一听果然来了,刚要起身,忽然想起栗延臻还在边上,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耐着性子,故作一副冷淡的模样:“我不喝,你给他。”
内侍推门进来,将装有酒壶和酒杯的托盘放到桌上,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方棠看着那酒,背对栗延臻,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
栗延臻过来,给两人各自倒了杯酒,说:“新婚之夜咱们还没行过合卺礼,既然陛下赐了酒,夫人不陪我喝一杯吗?”
方棠兴致缺缺,摆了摆手:“晚上吃多了,我出去转转,你别跟着我。”
“宵禁前要回来,不然不合规矩。”栗延臻也没拦他,这次倒是大度得很,“要我叫一个侍卫陪你去吗?”
“不用。”
方棠出了宫门,在南六宫的甬道上转了转,确定身后没人跟随,才悄悄拐进了另一条路上。
整片皇城坐北朝南,其中东西六宫是后妃居所,北面各宫是皇子公主所在。而最靠近南宫门的南六宫,则是得特殊恩典的成年皇室男子以及公卿大臣过夜之处,与其它各宫苑之间由层层皇宫禁卫军隔开,几乎无法逾越。
方棠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东西六宫,而是渠帝平时处理政务的昭明殿。
昭明殿的西暖阁里亮着烛火,方棠被渠帝的贴身内侍领着走进殿里,刚进门就看到了榻上横卧着的渠帝,整个人背对着两人,一动不动。
方棠跪下去,恭谨行礼:“臣方棠,叩见陛下。”
渠帝一骨碌翻身起来,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不顾自己眼下披发跣足的模样,跌跌撞撞到方棠跟前,满脸苦相:“方爱卿,方爱卿啊——朕对不住你!”
“陛下,陛下这是干什么?”方棠看着渠帝都快给自己跪下了,吓得赶快伸手去扶,“为人君者,岂能跪为臣者?!”
“方爱卿,你看朕如今还跪得不够吗?”渠帝痛而顿首道,“栗氏一族,欺朕太甚!那栗苍居然上表请奏,要朕封栗延臻为燕幽侯,食亲王俸禄啊!”
方棠咬牙切齿地看了芙蕖宫的方向一眼,想到栗延臻那厮此刻大概在对酒当歌,就觉得深以为恨。
渠帝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颓然地一屁股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