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洋房自抗战胜利后便又荒废下来,隔壁沈怀璋的住所倒是像有人居住似的,院子打理的整洁干净,又开辟了花圃,各色花朵花团锦簇。棕榈盆栽生长茂盛,整个庭院荡漾着春意。对比之下,自家的洋房花容失色。
金銮殿领着元宝往院子里面走,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门鼻上,险伶伶地要掉不掉。金銮殿拿掉锈锁,随手扔在地上,推门走了进去。
洋房太久无人居住又曾沦为流民的战时避难所,打理起来,需要花费不少功夫。金銮殿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衬衫袖子上的钮扣,将袖子挽到手臂,准备大干一场。为了防止元宝捣乱,金銮殿让他待在院子里,不许乱跑。
五花八门的彩纸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金銮殿一鼓作气全撕了下来。忙活了一上午,金銮殿大汗淋漓,收拾出一堆垃圾,不乏沾满血迹的绷带、破烂不堪的衣裳、随意堆放的砖瓦建材、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这厢忙的热火朝天,元宝那边又出了状况。
元宝原本安分守己站在院子里等候,院子里肮脏凌乱,他就把目光移向了隔壁院落,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孩子闯进他视线里。
半大孩子甫一看见元宝,隔着栅栏就开始嘲笑他:“喂!喂!哪里来的小辫子!小辫子!”
元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元宝不想理他:“八嘎!”
半大孩子听他说日语,登时气得火冒三丈,迈着长腿冲出自家房门,跑到隔壁院子,当胸攮了元宝一拳。元宝平白无故挨了打,连连后退几步,反应过来,立马还手推他。两个孩子在地上滚做一团,一言不合,打得对方扯着嗓子嗷嗷叫唤。
双方家长听到嚎叫,立马跑出来视看。金銮殿率先来到斗殴现场,见状瞪大了眼睛。他大踏步走到二人身边,用脏污的手将两人分开,元宝顺势躲到金銮殿身后,气喘吁吁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个大坏蛋!我让我爸爸打死你!”
半大孩子的脸被挠的不轻,白皙的皮肤上一道又一道抓痕,白里透着红。即便被挠花了脸,他的相貌还是让金銮殿大吃一惊,惹得他的心脏嘭嘭直跳——这简直是缩了水的小号沈怀璋!
金銮殿当即踹了他一脚:“哪里来的死鬼!真是要把人吓死了!”
瑄哥儿不是金銮殿的对手,一屁股栽坐在瓦砾里,瑄哥儿屁股上装了弹簧似的,立马弹坐起来,捂着屁股嚎啕大哭:“欺负人!小日本鬼子欺负人!妈!大娘、二娘!”
三位如花美眷踩着高跟鞋,“哒哒哒”朝这边赶来,眼看她们那宝贝儿子受了欺负,心疼的不行,到了隔壁,三位太太十分默契地分头行动。
十三姨太首当其冲,上前同金銮殿理论:“你怎么回事儿!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大人还不懂事?那么小的孩子,你那么踹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大娘二娘围在瑄哥儿身边,又是擦脸抹泪,又是哄来亲去,一口一个“宝宝”。
金銮殿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瞧眼前的女人很是眼熟,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他先动手打人,我就是踹他一脚又能怎么样呢?还能踹死他不成?”
十三姨太老鹰捉小鸡一般,纤细有力的手一把钳住元宝的肩膀,使劲将他往外薅:“踹不死?老娘也踹你儿子一脚,看看能不能踹死他!”
“去你的!”金銮殿搦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甩开,喘了一口气,指着瑄哥儿道:“这是不是沈怀璋的儿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闻言,十三姨太被定住了一样。往事翩翩从她脑海里翻过,当初千方百计怀上了瑄哥儿,结果二少爷去了一趟奉天,再也没有回来,沈正嵘不久也驾鹤西去。所谓的沈公馆,就剩下三名姨太太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十三姨太做大夫人的梦彻底破碎,又要和另两位姨太争夺家产。沈正嵘的兄弟姊妹一听这对父子相继离世,马不停蹄不远千里来分财产。这个节骨眼上便不能只顾窝里斗,三位姨太齐心协力将外人轰出了家门。刚准备对内刀枪相向,炮火又烧到了家门口,这三个女人不再为利争斗,团结一心四处逃难,好不容易把瑄哥儿拉扯大了,那可是三人的心头肉!
十三姨太抬手托了托卷发,气势熄灭了一些,眼波不安地流转:“你不要瞎说,这是我们老爷沈正嵘的儿子。”
金銮殿脑子里灵光一现,识破了她的身份:“哦,我知道你,你是沈怀璋的十三妈。”
十三姨太上下打量他,想不起来他是哪位,但肯定是沈怀璋身边的熟人。十三姨太念在沈怀璋的面子上暂且作罢:“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可饶不了你!”
大人在吵架,元宝盯着瑄哥儿看,瑄哥儿被他两个娘亲了一额头口红印子,元宝笑话他,笑着笑着鼻孔里窜出一个大鼻涕泡。
眼下金銮殿没功夫管元宝,确定他没有受伤,便抓紧联系水泥匠。水泥匠将洋房的墙壁从里到外粉刷个遍。金銮殿又请来建材工人,将残缺的地方重新修葺。拾掇出一个样子来,他置办了许多新家具,并请管道工人安装了水管,荒废的洋房焕然一新。
来年开春,金銮殿和元宝住进了洋房。
春风和煦,金銮殿站在二楼阳台上,观察着隔壁的瑄哥儿。这孩子活蹦乱跳的时候,就像个正常孩子,可如果安静下来,他那眼睛就幽幽的,看人一眼,便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金銮殿犯了疑心病,真不知道这个沈怀瑄到底是谁的种!
金銮殿又在报纸上看到国民政府处决许多汉奸的消息,虽然他在奉天一直使用“金玉堂”这个名字,且处理干净了证据,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心中还是有所顾虑。
他想,还是要往香港去。
金銮殿在雕花阑干后来回踱步,他想去香港,又恐怕龙彧麟有朝一日回来了,找不到自己,分别这么多年,他一刻也不想再等。回上海这一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八年;回到龙彧麟身边的路,又该何等漫长。
想到这里,金銮殿有些烦躁,他转身走回房间,打开了留声机,找了旧片子来放。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诶诶~哎呀哎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诶……郎呀患难之交恩爱嗳深呐……”
歌曲的旋律越飘越远,金銮殿在暖风的熏陶下有些困了。他搬出摇椅,四肢放松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柔风一蓬蓬抚摸着他的脸,吹乱了他的头发,摇椅轻轻地晃来晃去,曼妙的歌声钻进他耳朵里,让他做了个绮丽的梦。他梦见三十年前的人和事,没有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只梦见龙天下到火车站接他回家,梦见龙彧麟给他一块香香软软的奶糖,梦见白弘麒写连篇的洋文,还有礼贤叔送他上学……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元宝在院子里给花朵浇水,他拎着大大的铁皮洒水壶,一路泼泼洒洒走过去。路过铁栅栏,瑄哥儿喊住了他:“小辫子,你爸爸又听留声机呢,吵死人了,你赶紧让他关了吧!”
元宝努着嘴:“就不,我爸爸喜欢听!”
瑄哥儿隔着栅栏,伸手拽了一下元宝的辫子:“你留的这个辫子,也很丑呢!”
元宝顿时生气了,他放下洒水壶,郑重其事道:“你不要再摸我的辫子了,我爸爸说,这是我的小命,不能让人随便摸,不然我会死掉!”
瑄哥儿不以为意,逗猫儿似的,摸了一下,又摸一下,彻底激怒了元宝。元宝怕吵到金銮殿休息,抻腿跑到铁门外,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对方院子里砸。元宝引战成功,把瑄哥儿勾了出来。
元宝攥起拳头,不由分说往他胸口一捶,扬言道:“说了不让摸,就是不让摸,你摸一下我就打你一拳。”
说着,又捶他一拳。
元宝的手劲大,瑄哥儿吃了痛,打闹就演变成打架。且打且跑,俩人正打的不可开交,还没有哭爹喊娘,就被从天而降的大手分开。
龙彧麟一手抓住一个人的胳膊,让二人挣扎不得,他看着元宝问道:“小孩儿,你是谁家的孩子?”
元宝和瑄哥儿仰着脸儿看去,只见眼前是一个陌生叔叔。龙彧麟宽肩长腿身材匀称,一身挺括熨贴的西装,头发打了发蜡梳的一丝不苟,脸也刮得干净清爽,不像个坏人。
元宝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洋房:“我家在那里。”
瑄哥儿跟着他道:“我家在他家隔壁。”
龙彧麟松开瑄哥儿的胳膊,将他推到一边儿,弯腰拎起地上的行李:“没问你,一边玩儿去吧。”
龙彧麟推着元宝往前走,瑄哥儿跟在他屁股后面,眼睛斜睨着龙彧麟,突然,他一把将元宝拽到身边:“不要跟他走,没准是个人贩子呢!”
元宝也觉得不对劲,撒腿就跟瑄哥儿往前跑。龙彧麟看着二人的小小身形,加快脚步往前走去。龙彧麟心潮澎湃,元宝出现在华格臬路附近又有着和他从前一样的发型,这让他十分肯定,他马上就能见到金銮殿。脚下生风,龙彧麟每走一步,脑海里就浮现许多昔日的场景,一幕又一幕,连续不断,眼眶便不由自主湿润了。
元宝和瑄哥儿躲进了瑄哥儿家中,锁紧了铁门,看看龙彧麟要干什么。龙彧麟路过他门口,轻描淡写看二人一眼,笑了笑。
龙彧麟继续往前走,远远望见公馆二楼的窗台,从前白弘麒在时,花台上总是摆满各式各样的鲜花,热烈的英国玫瑰,火红的杜鹃花,红的、黄的、白的,团团的、簇簇的、鸡冠状的,开满整个花台。如今,也一样。
龙彧麟离着老远就听到留声机里的传来的歌曲,不过那歌曲已经接近尾声,待到他驻足的时候,唱针不再晃动,歌曲戛然而止。
金銮殿也醒了过来,抬手揉了揉眼睛,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站起身,拿起毯子抖了抖,折叠整齐放在摇椅上,恍惚听见有人喊他:“金子。”
金銮殿恍然回头,看见龙彧麟高高大大站在门口。他眼前如同迷了金沙,觉得自己看不真切,又觉得他还没有完全醒来,与龙彧麟对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大哥……”
龙彧麟松开了手中的皮箱,沉重的、“哐”的一声后,整个人如释重负,他笑容满面望向金銮殿。
金銮殿快步走上前,握住他的肩膀,确定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大哥。二人对视之下,金銮殿胸中哽了一口气,嘴里咻呵咻呵,再也发不出其他任何声音。
这一条路彼此走了一十八载,只为了再续三十多年前,那个薄霜浓月夜里的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