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这才看到,瀛禾左边眉毛有处缺口,似是被人拿刀砍过。
只见瀛禾起身,上身赤着,袍子往腰间一系,肩膀上刚纹好的狼头栩栩如生,似要像着季怀真扑来一般,自言自语道:“他不会以为,送来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赝品,就能善罢甘休,就能一笔勾销吧。”
他盯着季怀真的脸,缓缓走过来,四两拨千斤地把燕迟往旁边一推。
下一刻,季怀真只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两根烧火用的铁锏给捏住,牙关登时酸痛无比,半分挣扎不得。
瀛禾抬着他的脸,玩味一笑。
“你说你是陆拾遗,那你可知,我又是陆拾遗什么人?”
第52章
一旁的燕迟反应过来瀛禾话中的意思,霎时间怔住,猛地转头看向季怀真,接着又品出瀛禾话中另外一层意思,又缓缓看向他大哥。
他大哥瀛禾,又是陆拾遗什么人?为何单凭一眼,就能认出有人冒名顶替?
瀛禾对燕迟的目光视若无睹,只一声令下,一排穿甲带刀的侍卫便冲进来,将季怀真擒住,瀛禾冷笑一声,随手抽刀架在季怀真脖子上。
季怀真猛烈挣扎,不见棺材不落泪,喊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怎敢杀我?”
“是吗?”
瀛禾玩味一笑,眼见刀刃缓缓切入,压出一丝血痕,一旁燕迟猛地扑上,挡在季怀真身前,怒不可遏道:“大哥!”
他一手抓住刀柄,与瀛禾互为抵角之力,俨然已动怒,只是不知这怒气是对着他大哥,还是对着身后那朝夕相处,直至今日才发觉错认之人。
“一个冒名顶替的赝品而已,也值得你这般袒护?”瀛禾一笑,看向季怀真,接着神情一变,这才发现他胸前坠着的狼牙。
瀛禾顿时神情微妙地看向燕迟。
片刻后,他突然一笑。
“陆拾遗有个红色胎记,长在靠近尾椎骨的地方,你狼牙都送出去了,这人屁股上有没有东西,你会不知道?”
燕迟神情一变。这番话,将他最后一丝希望剿灭。
季怀真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再也狡辩不得。
他的身体要比为人清白,确实没有任何胎记。
任季怀真手眼通天,也算不到陆拾遗还有个身份非同寻常的姘头在敕勒川,更不知道陆拾遗私密的地方有个胎记,他又没和陆拾遗睡过觉!
“即便如此,你也要护着这个赝品?”
瀛禾手中的刀又往前推了一分。
“大哥!”燕迟崩溃大喊一声,反复只会喊这二字了,他的理智已摇摇欲坠,竟徒手掰住刀刃往旁边推。
瀛禾怕伤到燕迟,立刻把刀收回,继而轻轻一挑,切断季怀真腰上玉珏的系绳。
他捡起那玉,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挥手命众人退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既已经是你的人,就留给你自己解决,老七,莫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明白了?”
瀛禾转身离去。
帐内只剩下他二人,季怀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忐忑地望向背着他沉默不语的人。此时此刻已顾不上和陆拾遗的勾心斗角恩恩怨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燕迟知道了,燕迟知道他不是陆拾遗了,燕迟知道他骗他了。
可想着方才燕迟舍命相护,将他从瀛禾刀下救出的那一幕,季怀真又忍不住心生一丝不切实际的妄念。
万一呢。万一他可以相信燕迟呢?
一颗坠至谷底的心又因这一线生机而轻快起来,季怀真忍不住去勾燕迟的手,轻声道:“燕迟……”
先是听见“啪”的一声,接着手背就慢慢痛了。季怀真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才明白自己伸出去的手给人打开。
他不明白,燕迟明明打开了他的手,怎么自己的脸却有热辣痛感,又没人打他的脸,怎么他季怀真也会有无地自容,追悔莫及的一天吗?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双眼红似血玉,盛怒之下反倒格外冷静,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着,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燕迟看着季怀真,只说了两句话。
“你到底是谁?”
见季怀真不说话,又问:“你怎么会同他长得一样,你把陆拾遗怎么了?”
那看向他的眼神中,有提防怀疑,有恼羞成怒,可唯独看不见的,是他季怀真先前还短暂拥有过的怜惜爱意。
季怀真一怔。
他的耳朵突然嗡嗡响,一边嗡嗡响,一边又听得格外清楚,他听到帐外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在靠近,有人在笑,他像是被定在原地般,看着燕迟的眼睛说不出话,也挪不开视线。
巧舌如簧、惯爱颠倒是非的季怀真突然变哑巴了。
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燕迟。
就在这时,有人一掀帐帘,笑着闯入,只来得及喊了声燕迟殿下,那声音欢喜雀跃,许是日日夜夜盼着燕迟回来。
偏来的不巧,盛怒之下,燕迟朝来人大吼道:“滚!”接着看也不看,单手拎起一张整人高的长案,循声砸过去。
响动过后,又安静下来,只余燕迟怒极时的粗喘。
他回头看向季怀真,那眼神似要杀人般——燕迟杀心已动。
这一刻,季怀真突然明白,原来就真的有人只爱一个名字,只爱一张脸。
他笑路小佳是傻屌,笑梁崇光是傻屌,其实他才是。
季怀真突然一笑。
燕迟面色阴沉不定。
季怀真越笑声音越大,笑得直不起腰,以袖捂嘴,最后等他笑够了,才把身子一直,用方才要去牵燕迟的手,一撩鬓角碎发,看着燕迟,讥讽道:“我是谁?不如你来猜猜,猜不出?没关系,我提醒你,从汾州到汶阳这一路,你可是提我名字提了不少次。后来你不提了,因为你发现每每提到我的名字,我们就会吵架,你爱我爱得要死,自然不愿意我生气,所以不提了。”
仿佛他伸出去的手,本来就是要轻抚自己的碎发,而非要异想天开地去拉燕迟。
他步步逼近,目光炯炯有神,直盯在燕迟身上。
见对方神色越发惊疑,季怀真便知他心中已有答案,于是笑得越发猖狂:“就是你想的那样,说出来,把我名字说出来,怎么了,你害怕?难道一提我季怀真的大名,你就知道我要作恶害人,叫你心心念念的陆拾遗吃不了兜着走?”
燕迟一把攥住他手腕,不让他再往前,咬牙切齿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
怎么偏偏是季怀真?
这个从最开始,就不断出现在二人谈话间引起无数纠葛的名字,叫他记忆犹新,胆战心惊。
他好不容易将原有印象打碎重铸,接受了眼前这人的坏,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管好坏,他爱得都是眼前这个人,就算“陆拾遗”这几年有所变化,那又怎么了?
可现在却告诉他,他爱错了人?
这压根不是一心痴痴念着的陆拾遗,而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季怀真。
从一开始就是他拓跋燕迟认错人,可这人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耍他,践踏他的一颗真心。
杀人放火的是他,滥杀无辜也是他。
……可舍命相救的是他,跟他在敕勒川月下定情的也是他。
“一直都是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认错人了,汾州驿站,哄你上床的是我,在清源观,说要剜你守宫砂的也是我,盖着红盖头,跟你成亲的也是我。”
燕迟满脸痛苦,胸口因愤怒而不住起伏,他突然道:“你别说了。”
手腕被攥得发痛,痛得季怀真的心拧成一团,可他依然凄厉一笑,不依不饶道:“汶阳凭栏村,命人将叶红玉金身捡回补好的是我,鞑靼数千铁骑,陪你命悬一线的是我,苍梧山上下大雪,陪你在破木屋里耳鬓厮磨的也是我。”
他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嘶哑了。
“桩桩件件,哪一件是陆拾遗陪你做的,你说,你倒是说!凭什么陆拾遗杀人放火,满口谎话,你爱他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换到季怀真身上就不行!”
“你居然还敢问,我将陆拾遗怎么了?是他陆拾遗设计陷害我,让我险些功亏一篑客死他乡不说,翻苍梧山时你为什么要带着药罐,难道你都忘了?”
“我让你别说了!”燕迟大喊一声,再也忍不住,转身从兵器架上抽出把剑,架在季怀真脖子上。
几次欲斩,却都下不去手,燕迟看着季怀真,握剑的手抖若筛糠,显然已痛苦至极,对方寥寥几句话,就引出从汾州到敕勒川的日日夜夜。
算计是真,利用是真,可命悬一线,季怀真数次相救更是真,这桩桩件件,又岂止是掺得一丝虚假?
燕迟看着他,泪在眼中打转,哑声道,“你将自己说的如此无辜,一番话说得可真是好听,可我又招谁惹谁了?”
季怀真一怔。
“你既第一次见我就知我认错人,又何苦留我在你身边,又何苦非要哄我陪你上床?你既知道我倾慕陆拾遗,若讨厌我,看我不顺眼,赶我走就是,何苦非要第二日又找去红袖添香?!我三哥派人杀我时,你一走了之就是了,何苦非要……”
燕迟不住哽咽,再难继续说下去,他说的越多,手中的剑就越沉,握剑的手就越软。
何苦。又何为苦?
既知是苦,二人却都咽下去了。
“一个满口谎话的人,以残害他人为乐的人,凭什么叫‘怀真’?”
那剑终是刺不下去,往地上一掉,当啷一声。
燕迟虚晃几步,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他伤心至极地看着季怀真,既恨对方的欺骗,也恨自己的不争气。
“你怎又问的出口,为什么换到你身上就不行,你这般歹毒刻薄,将别人情谊玩弄于鼓掌之中,自私自利之人,又凭什么奢求别人的真心。我哪一句说错你了?”
季怀真又是一怔,燕迟哪一句都没说错。
这一刻,在燕迟眼中,他终于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眼神,是旁人看向他时下意识的戒备与厌恶。这眼神他早已习以为常,可今日再看,突然就难以忍耐,看得季怀真杀心四起,满腹委屈。
既被这人爱过,怜惜过,便再也忍不得他一丝一毫的恨与厌。
他明明对他说过,他父王待叶红玉不好,他一定不学他父王。
季怀真突然一瞥脚下的剑,趁燕迟不注意捡起,朝他一阵乱劈乱砍,嘴里喊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既只爱一个名字,只爱一张脸,又凭什么要我以诚相待!”
一旦心软,一旦错失杀机,燕迟便再不欲与他动手,只在季怀真挥剑砍来时闪身躲开。
一把利剑,被季怀真暴殄天物地握在手中,追着不住躲避的燕迟乱劈乱刺,所过之处一片狼藉,陈设翻倒在地,整个毡帐像被炮弹炸过般不堪入目。
最后燕迟忍无可忍,欺身上前,三两下轻松缴械。
他一扯季怀真胳膊擒在身后,胳膊横在他锁骨前,只叫人动弹不得,只听燕迟道:“你究竟要干什么!是你戏耍我在先!”
季怀真痛得眼睛发红,盯着那满地狼藉,竟似魔怔般,问出句叫燕迟意想不到,眼眶一红的话来。
二人大吵大闹,皆动杀心,对彼此拔剑相向,季怀真却难得固执,难得糊涂,难得痴心妄想。
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拓跋燕迟,我今天就问你一句,你听好了,旁人我不问这话。”
话问出口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你若爱我,咱们一切好说,可若是你死不悔改,就是爱陆拾遗,那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别给我机会活着回上京。”季怀真双眼通红,凄厉一笑,便是没有铜镜摆在面前,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恶毒又扭曲。
“我季怀真说到做到,只能我辜负别人,不能别人辜负我。若叫我活着回到上京,我定要你,还有你的心上人生不如死。”
“动手啊!你动手,现在就杀了我!你说!”季大人自暴自弃,狼狈地逼着燕迟,也逼着自己。
他怒不可遏道:“说!你爱的到底是那个镜花水月的陆拾遗,还是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季怀真!”
燕迟久久无话,被问得茫然一瞬,他爱的到底是谁?
陆拾遗举世无双的身姿谈吐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是他年少时的一见倾心,这份真挚感情,更支撑他挨过敕勒川无数个寒冷寂寞冬夜。
可若说不爱季怀真……
这片刻迟疑叫季怀真的心如坠冰窖,他盯着满脸纠结痛苦的燕迟,突然镇定冷笑一声。
“你说不出?你既说不出,那我也知道你的答案了。”
燕迟低头一望,见季怀真竟是在全身发颤,只要他稍一走神松懈,这人便死命挣扎,势要同他你死我活。
心中头绪尚且七零八落,再给季怀真胡搅蛮缠地一闹,登时乱作一团,燕迟恼怒道:“别动了!若我是那个将你骗的团团转,只为糟践你心意的人,你会作何打算?”
季怀真哪里会有打算,若谁敢这样对他,他定当先动手杀了这人泄愤。
这就是他唯一的打算!
可季怀真又哪里是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当即更加恼怒地挣扎起来。
燕迟扭头冲帐外高喊:“来人!”
一人探头进来,燕迟以夷戎话吩咐几句,那人再进来时,手中竟多了截铁链,季怀真一怔,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疯了般要去打燕迟,口中喊着:“你敢?你敢这样对我?你有本事去绑陆拾遗啊!你舍得这样对他吗?”
燕迟阴沉着脸,不言不语,用铁链一头牢牢铐住季怀真的手,另一头铐住帐中间支撑用的木柱。
“你老实呆着,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里都去不了。”燕迟说罢,竟不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营帐,竟似落荒而逃,任凭季怀真在他背后如何辱骂叫喊,也不曾回头。
外面的近卫见他出来,快步走上前,显然已等候多时,还未开口,只觉一阵疾风从眼前掠过,接着便是刀剑出鞘的龙吟之声。
他低头一看,腰间挎刀已被燕迟顺手抽出。
再一看燕迟,满脸杀气,提着刀往瀛禾的方向去了。
那近卫连忙大喊拦住他,然而燕迟正在气头上,又有谁拦得住?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单以刀柄,就放倒一大片人。
营帐内,瀛禾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打斗动静,气定神闲,巍然不动,只反复琢磨那玉珏。
直到刀刃架在脖子上,他才抬头去看,见燕迟眼底一片怒意,握刀手不住颤抖,笑道:“老七,刀放下,我认识陆拾遗,可比你要早。”
燕迟站着不动,只需再近一分,利刃便可破开瀛禾的脖子。
“你利用我。”
燕迟浑身发抖。
一群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近卫跟在后面冲进来,瀛禾不当回事地一挥手,命人退下。他将那玉珏放在案上,缓缓起身,竟迎着燕迟的刀去了。
越是往前,燕迟的表情就越是痛苦,握刀的手已下意识往旁边偏去。
瀛禾一笑:“你连个赝品都舍不得杀,又怎会舍得杀大哥?听话,刀放下,你想知道什么,大哥都告诉你。”
可燕迟却满眼失望。
“我从未想过和你争什么,人也好,地位也罢,从未……”
瀛禾沉默。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又一字一句地质问:“大哥,这些年里你听我向你提起他的时候,心里是作何滋味?”
他曾无数次在瀛禾面前提起陆拾遗,那样炽热难掩的眼神,他不信瀛禾看不出他对陆拾遗抱有怎样的情谊。
见燕迟一脸倔强,红着眼瞪过来,瀛禾突然想到燕迟小时候。
从小就是这样倔,这样要强。
陪着自己在上京当质子时,被欺负了也不会说,有时被他和叶红玉发现了,这小子就会顶着这样一副不服输又委屈的表情,欲盖弥彰地说他没事,他好得很。
这一声大哥,突然把他给喊得不忍心了。
沉默片刻后,瀛禾突然问他:“大齐皇帝的诏书你可看过?”
在他心中,有比陆拾遗更加重要的东西,既如此,何不成全燕迟一片痴心?
可燕迟却没有吭声,瀛禾再想问,他已经丢了刀跑了出去。外面一声马匹嘶鸣,有人进来禀报,说燕迟殿下骑马出军营了,可要带人追赶。
瀛禾叹气:“随他去吧。”
见燕迟离开,他才带上玉珏,向关押季怀真的营帐走去。
那玉珏触手生温,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就变得外热内冷,像陆拾遗这个人。一想到陆拾遗,瀛禾便冷笑一声。
还未靠近营帐,就先听到季怀真的叫骂。
一会儿骂燕迟痴心妄想,一会儿骂燕迟不知好歹,瀛禾站在外面听了片刻,从这阵叫骂中品出些恼羞成怒,爱而不得的意思来,又突然改了主意,决定改日再见他。
他早已猜出这人是谁。
再说季怀真,扯着嗓子从天亮骂到天黑,愣是没人搭理他,直至晚膳时分,才有一人端着吃食进来。
就算燕迟要杀他,也早动手了,何必费这功夫去在饭中下毒,季怀真当即放心用饭。
用罢晚膳,季怀真力气攒足,却又不想骂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柱上一倚,心想自己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就不该心软,不该动情,早在汾州清源观,他就该一剑要了燕迟的命,若他死了,自己就不会平白无故在汾州多逗留一天,就不会被陆拾遗的人抓到,也就不会有这后来的许许多多。
季怀真想天想地,就是想不到这是他动了恶念后的因果报应。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纷乱,季怀真敏感抬头,以为有可乘之机,便伸着脖子去听,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大着舌头叫喊:“别扶我!谁都不许扶我——不许靠近,谁靠近,我就杀了谁!都退下!”
下一刻,帐帘被人掀开,燕迟抱着酒坛,一步三晃,醉醺醺地进来了。
季怀真冷眼瞧着他。
燕迟也瞧过来,眼神发直,满脸通红,将那半条胳膊长的大酒坛往地上重重一磕,半缸子酒泼洒出来,他脚步虚浮地晃过来,像是随时会摔倒,往季怀真面前一站,突然抬头。
季怀真猛地把头一低,以为燕迟还未消气,要动手揍他,然而等半天,那一巴掌、那一拳却迟迟不落。
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接着往下,抚摸过他的眉毛、鼻梁、脸颊。
动作轻柔,又哪里看得出裹挟着滔天怒意?
季怀真错愕抬头。
燕迟倾身过来,茫然道:“凭什么。”
季怀真不吭声。
燕迟又固执道:“凭什么……”
二人视线交错,呼吸相容,他这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不禁让季怀真心酸动容,还未来得及哑声开口,只见燕迟突然头一偏,低头狠狠咬在季怀真肩膀上。
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痛得季怀真眼前一黑,似要晕过去,也不知对方恨他恨到何种地步,只觉得肩膀快要给燕迟咬穿了。
直到嘴里一股血腥气,燕迟才松口,他喃喃自语着。
“这下就算你以后再装成他,想要骗我框我,我也能……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肩膀上的剧痛快要叫人晕过去,季怀真猛地喘了几口气,抬头一看,却见那罪魁祸首眼眶通红,怔怔地看着自己。
说是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燕迟现在对季怀真,恐怕只有厌烦憎恨,又怎会有这样饱含情谊的眼神?
季怀真心想,他是在透过自己的这张脸,思念远在上京的陆拾遗?
心中猛地扑过一丝不甘怨怼,犹如狂风过境,直叫季怀真恶心地想吐,竟是连肩膀上的剧痛都顾不得。
先前是他对不住燕迟,欺他诓他在先,戏耍他在先,可现在明明都知道他是谁,竟是还拿他这张脸想着别人,真当他季怀真好欺负不成?
“你看什么?竟这般不挑食?既知道我不是陆拾遗,还死乞白赖地找我干什么,莫不是发现被人捷足先登,心上人变大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用懦弱了?怪不得你大哥叮嘱你不成亲不许办事,不坑你坑谁。”
燕迟依然眼神发直地盯着他看,任凭季怀真羞辱。
“为他人做嫁衣,你真是可怜。”季怀真捂着肩膀,滔滔不绝,只觉得说得还不够狠,还不够刻薄,他如何痛苦,就非得也要燕迟常常同样的滋味,谁也别想好过。
“你想退而求其次,我却不答应,拓跋燕迟,我今天就告诉你,便是你想吃回头草,大人我也不愿意当那个‘次’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季怀真却专门戳人脊梁骨骂,当真恼羞成怒,撕破脸皮,半分情面不讲。
就在这时,燕迟的脚动了动,季怀真一边嘴贱,一边往旁边躲,生怕燕迟被他给骂恼了,撒酒疯过来打他。
二人绕着那帐中的柱子走,燕迟跟在季怀真屁股后头追,酒意上头,脑子也发直,最后不知怎的突然把身一转,就把人给抱了个满怀。
他前几日就是这样抱他,抱着他说二人是缘分天定,抱着他说他一定对他好。
被这样一抱,季怀真就又恨,又心酸,冲燕迟骂了句:“滚!”
那人却抱着他不撒手。
“你凭什么骗我?”燕迟哽咽开口,“若不喜欢,随口打发了就是,为什么还要装成陆拾遗来作践我?我自问不曾得罪过你,先前在上京那几年,更是没有见过你,不曾与你打过交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季怀真也是被他问得一愣,既已动心,竟再难想起他当初究竟为何头脑一热,那样看燕迟不顺眼?
他想起来了……
“因为你骂我。”季怀真抬头看着燕迟,“你骂我,你跟别人一样羞辱我,是你先作践我的。你说我是恶,陆拾遗是善,你说我草芥人命徇私枉法,但陆拾遗从不这样,你说陆拾遗把别人的命当命,胜过我百倍。你还说,我季怀真在你眼里,比不得他陆拾遗半分。”
原来他记得这样清楚。
“我就非叫你看看,季怀真能坏到何种地步。我就是要作践你,就是要糟蹋你,没有凭什么,更没有为什么。”
燕迟起先迷茫,接着渐渐想起一二,看着季怀真,不敢相信引出这日后种种的,竟仅仅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段话。
“你既然这样恨我,又为什么两次三番救我?”燕迟一字一句地质问,一手抓着季怀真肩膀,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痛苦到极致,胸口竟隐隐阵阵闷痛,喉咙间一阵腥甜味道翻涌。
“我恨你?我只恨我自己。”季怀真凄厉一笑,牙关紧咬,讥讽道,“我恨自己看走眼,我恨自己定力差,我恨自己阴沟里翻船,竟会……竟会……”
季怀真说不下去了,他眼前一阵模糊,从鼻子连带着喉咙酸涩无比,他不知这是什么滋味,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只知道决不能当着燕迟的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