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离开大齐?就因为你们二人不对付?季怀真这样待我,我不杀他已算仁至义尽,你却还想叫我心软。”
人人皆知陆拾遗与季怀真为死敌,就连燕迟也这样想。
可陆拾遗一脸正色,开诚布公道:“皇帝年事已高,近年来又昏聩,当今太子是季怀真的外甥,他只有四岁,谁能保证皇帝能活到太子长大成人?若太子提前即位,季怀真就是摄政王,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一旦他得到权利,必定党同伐异,谁又能保证大齐的未来?若他真是辅佐之材,就算我陆拾遗和他不对付,也绝对别无二话。”
可惜季怀真不是。
他的为人,他手握权利时的样子,没人比燕迟更清楚。
见他沉默不语,陆拾遗便知他听进去了,当即点到为止,正要离去,又听燕迟道:“……你第一次在慧业馆见到我,是不是那时就知我是谁?你顺水推舟装作应下,是不是顾忌着我的身份?”
陆拾遗脚步一顿,微微侧目,想起多年前在慧业馆中,少年在角落时望向自己的炽热眼神。
其实那天燕迟一来,陆拾遗就注意到了他。
在燕迟不知道的地方,陆拾遗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同燕迟说话,不拂他的意,却和燕迟身份无关,只因他是那人的弟弟。
他陆拾遗也有爱屋及乌,动恻隐之心的时候。
“……我顺水推舟应下,是怕露馅。因我和季怀真在皇帝授意下时常互换身份,皇帝命我二人以对方身份浸入对方势力,若发现朝中大臣的异心异动,随时向皇帝禀报揭发,这是他用来控制两家权臣,维持朝政平衡的手段。”
只字不提瀛禾。
燕迟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好好休息,要什么同我说就是。”
陆拾遗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燕迟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据照顾他的老仆说,第一日,燕迟似丢了魂般,只往塌上一倚,一言不发,第一日傍晚时突然开了窍,哆哆嗦嗦下床,不知在跟谁较劲,明知自己脚伤未愈,还非得扶着墙四处走。
第二日、第三日,这小子都似自虐般,强迫自己的脚伤快些恢复。
陆拾遗听罢,只吩咐仆人不必打扰他,燕迟若要什么,给他就是。
如此一月下来,燕迟脚伤恢复,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恭州战事结束,夷戎与齐军联手大败鞑靼,直把战线又推回镇江三山外,瀛禾派人来报,要大齐把七殿下平安送回,若不从,便直接大军压境,从恭州再开到上京去。
陆拾遗把这消息告诉燕迟。
燕迟在院中躺椅上,只见他面色苍白,相比之前削瘦不少,两颊微微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出几分凌厉阴鸷气质。
他听罢后,发了会儿呆,沉声道:“李峁不会放过我。”
陆拾遗点头道:“他怕你对季怀真依然有情,怕你带兵援助他的外甥。”
燕迟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陆拾遗又道:“我派人送你回瀛禾身边,这一路可护你平安。”
燕迟却摇了摇头:“我要季怀真送我,只有我二人,他谁都不许带。”他一看陆拾遗,又认真道:“我要你去东市帮我找一卖风筝的,告诉他,计划不变,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拾遗看着燕迟沉默不语,突然觉得,只短短一月,这人与之前不一样了。
第79章
陆拾遗想了想,又道:“为防意外,你大哥应当也是要派人来接你的,双方定好地点,不可带太多人马,季怀真不可能一路送你回敕勒川去。”
“不必让他送我回敕勒川,约定交接地点在何处,他送我到那里便好。”
陆拾遗沉思片刻,答应了,派心腹去季怀真府上传话。
季怀真听罢,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将前来传话的人定定一看,直把人看得冷汗直流,都知他家陆拾遗大人与季怀真不对付,现在看对方这样盯着自己,只觉毛骨悚然,做好了被季怀真撒气的准备。
然而没想到,那一贯唯我独尊的季大人,突然心平气和地问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如何了?”
陆拾遗的心腹一愣,还以为季怀真在问询他家大人,当即鸡皮疙瘩出了一身。
不等他回答,季怀真就突然自嘲一笑,低声道:“罢了,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我答应了。”继而挥手命他退下。那人走后,季怀真坐在房中,下人两次进去送饭,都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又过三日,季怀真果然按照燕迟要求的那样,只身前往上京城外。
还未走近,就见一人立在城门口。
那人虽头低着,却脊背挺直,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般横切进人群,就那样默默无声地伫立着。单是看背影,就知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好。等他听见动静回头时,就更加确定了季怀真的猜想。
四目相对间,燕迟眼中早不见先前那股少不经事的锐气与纯稚,如同叶红玉的那把阔刀,被一层铁锈给禁锢着,再不见先前的锋芒。
见季怀真来了,燕迟对站着的老仆道:“你回去复命吧。”
那老仆把头一点,手中牵着的缰绳递给燕迟。
季怀真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问燕迟伤是否好些了,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来立场再道出几句虚情假意的关切?
陆拾遗把他照顾的很好,比刚出上京大牢时有人样了。
季怀真移开目光,沉声道:“何时出发?”
燕迟没有回答,踩着马镫上马。季怀真碰着钉子,也不在意,只一路默默跟在燕迟身后。
一路行至郊外,燕迟挑了条偏道,一路左拐右拐,渐渐行至无人之处。
见他不需人带路,季怀真多少就心中有数了,又这样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个时辰之后,季怀真才回身看了眼,沉声道:“差不多了,你尽挑偏道走,白雪本就怕露馅跟的远,想必现在已经跟丢了。”
燕迟表情不变,被季怀真看破也不慌张。
他们太了解彼此,季怀真知道燕迟有备而来,如同燕迟早就料到他不会乖乖听话一样。
那身后的人一勒马,低声道:“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你伤还未好,这样赶路,不要命了?”
燕迟冷冷一笑:“季大人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怎么还会关心我。”
这声季大人把季怀真喊得一愣,不再多言。
话虽这样说,可燕迟却停了下来。
二人分食干粮,那饼又硬又干,像是活吞刀片般。季怀真勉强咽下,又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其实他一口都吃不下,燕迟那声季大人喊得他心中不痛快,然而又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自虐般一口一口地啃着。
“你敢来送我,不怕我借机杀了你?”
一抬头,见燕迟又用那种冷漠固执的表情看着他。
“不会的,你不会杀我。”季怀真平静摇头。
燕迟自嘲一笑:“是我忘了,你总是会拿捏我利用我,何时有如意算盘落空的时候?”
他拿起一旁放着的水囊,往唇边一送,借机看向四周密林。
林中一片风声掠过。
季怀真笑了笑。
“我知道你怪我、怨我、恨我,可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利用你。”季怀真不顾燕迟沉下去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完,从贴身的衣物中掏出个东西。
“我这次答应送你,是有东西要还给你。”
他掌心摊开,燕迟低头一看,见是枚狼牙。
燕迟盯着看了半晌,拎着水囊的嘴儿,几次都要任由那水囊落在地上,可最终,燕迟把水囊收好,他伸手接过狼牙,又放在掌心仔细摩挲,只看了一眼后,就当着季怀真的面,指间一松,任由那枚狼牙掉落在地。
季怀真想不明白,有的东西在心中重比千金,仅是轻轻在心中一放,就恨不得砸个泼天窟窿出来,搅和的人翻天覆地,怎么此刻落在地上就悄无声息。
燕迟苦涩道:“我不要了。”
季怀真怔怔盯着那掉落在地的狼牙。
燕迟牵来马,回身朝季怀真道:“季大人,以后山高水长,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他话音一落,不等季怀真有所反应,林中风声又突然大了些,伴随有人疾步靠近的声音,季怀真警觉抬头,却听燕迟怒道:“我说了,放他走,谁也不许动手!”
那声音又小了下来。
季怀真这才发现,借着树木掩护,此处已不知不觉被十几人包围,躲藏在一箭之地外的树后,面色不善地打量他。
那带头之人,正是多日不见的乌兰。
他仇恨地盯着季怀真,手中弓箭几次举起又放下。
季怀真不再多言,又看了眼那躺在一堆枯枝烂叶里的狼牙,握住缰绳正要离去,然而就在这时,燕迟却像是感知到什么般,猛地回身。下一刻,一道利箭破风而来,季怀真还未看清,就听见身边骏马一声凄厉嘶鸣,前蹄高扬,发了疯般乱踢乱跑。
抬头一看,见那马眼上插着支箭。
刚才站在马头处的人正是季怀真,若射箭之人再有些准头,这支箭射中的就该是他季怀真!
季怀立刻回头一看乌兰。
乌兰冷笑一声:“若是我,怎会只射中马眼?想杀你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应当问你自己,又得罪了谁才是。”
那中箭的马受不住剧痛,盲目地向前猛冲,逐渐消失在林中,远处又是机弩上弦之声,燕迟控马来到季怀真身前,朝他伸出一手。
燕迟看也不看他,只警觉盯住那密林深处,冷漠道:“上来。”
季怀真不吭声,也不答应,正要独自引开追兵时,身后传来声裂帛声。他的一只手被人抓起来,拿衣带狠狠一勒,他顺着抬起的胳膊诧异抬头,见燕迟一脸怒容,那布的另一端,正捆在他的手腕上。
“上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季怀真依然不吭声,抬手抽出腰间匕首,正要割断,燕迟却抬脚一踢,将他整个人抓到马上,一声令下,命其余人上马,转眼没入林间。
众人呈“之”字型撤退,有根半人粗的断木横在眼前,燕迟奋力控马,一跃而过,沉声道:“白雪呢?”
如此情形,季怀真一想,也不再隐瞒:“原先是跟在我们后面,现在被你甩开,应当正往这边赶。”
那根根箭矢一路追在季怀真身后,目的性极强。季怀真心想,这等关头,是谁要借机杀自己,是皇帝,是陆拾遗,还是李峁?那箭虽追着他走,却又像长了眼睛般,箭箭避开季怀真要害,似是只为驱赶,而非要命。
乌兰策马追上,朝燕迟道:“大殿下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燕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平静道:“他会来,但不会那样快。”
此话一出,季怀真敏感地看了眼燕迟,这才意识到他虽带队在林间奔走躲避,可却目的性极强,仿佛对此路线早就熟记于心,虽呈逃跑之势,仔细想来,却更像是诱敌。
数骑跑出密林,行至一片视野开阔之处,目光所及之地,只偶尔树立着一两棵半死不活的枯树,除远处一片高坡外,再无遮挡,已到了上京边界。
季怀真回头一看,见追着他们的人身穿铠甲,腰间围着兽皮缝成的皮裙,见这副打扮,季怀真心中一惊——居然是鞑靼人?
什么时候上京混进了这样多的鞑靼人?鞑靼人不去杀陆拾遗,居然来杀他!
季怀真又一想,瞬间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来杀燕迟的!
见此处避无可避,领头之人抬起长弓,瞄准燕迟胯下骏马。
那一箭明明可以瞄准季怀真,却专射燕迟的马脚。二人被吃痛发疯的马甩下马背,季怀真还未起身,便看见又一箭直冲燕迟飞来,他想也不想,抬手一推,燕迟虽躲开了,可那箭却直接射穿季怀真右手手掌,带出一串血,挥洒在地。
这一幕燕迟没看见,却给随后而来的乌兰瞧见了。
他面色一凛,以为这又是季怀真这等奸诈之人使出的苦肉计,可季怀真却在燕迟看过来的瞬间强忍疼痛,把手背到身后去。
身后更多箭矢袭来,乌兰二话不说,挡在燕迟身前,一柄长刀在他手中又劈又砍,脚下箭头越堆越多。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乌兰逐渐不敌,被一箭射落下马。
季怀真猛地回头,见乌兰只是被射中肩膀,并无性命之忧,当即松了口气。
燕迟左右一看,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带着季怀真跑到一处枯树旁。
他上下一打量,在季怀真困惑焦急的目光中徒手拽住顶端树皮,猛地发力将其扯下。
只见那枯树内里早已被人掏空,放了把锈铁阔刀在里头,又以细线将树皮原封不动地捆上去,若有人路过,不仔细看,当真发现不了这树内别有洞天。
这把刀,乃是季怀真在敕勒川折了半条命,替燕迟赢回来的。
燕迟抬起阔刀,不住猛喘,另一手抚上刀身。
只见他凌厉眉眼紧紧一闭,蓄巧力朝刀身上的豁口处猛敲过去。季怀真这才发现,叶红玉的这柄神兵利器并非久不使用起了绣,这刀身上的锈铁,乃是人为弄上去的。
这一敲汇聚燕迟毕生功力,只见那锈铁应声而落,露出内里锋利的精钢来,冷冷反射着日头的光。
这一手显然是燕迟提前布下,或许在跟着季怀真回京时就派人布置好一切。
若不是今日这些鞑靼人突然杀出,怕此时和燕迟等人打起来的就会是白雪他们,季怀真不再继续想下去。
重新握住母亲兵器的那一刻,燕迟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抬手砍断那根牢牢系着他与季怀真的衣带。
季怀真只感觉紧扯着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他抬头一看,见燕迟一脸平静漠然。
燕迟单手拎起阔刀横于身前,挡在众人前头,他头也不回,一身肌肉紧紧绷着,整个人蓄势待发,冲季怀真沉声道:“这些人是来杀我的,跟你没关系,你走吧。这是我欠你姐的,她在牢里给了我一口吃的,救了我一条命,季怀真……”
燕迟微微侧头:“你该谢谢你有个好姐姐。”
乌兰一刀砍断肩上插着的箭矢,迅速与燕迟站在一处,他一声呼哨,命马跑到季怀真身边。
燕迟并不回头,听到身后一声嘶鸣,继而马蹄声响起,余光中看到一人骑马逐渐远去。
乌兰轻轻笑了一声,横起刀,以自己的背撑着燕迟,平静道:“殿下,没想到到头来,还得是我陪着你。”
燕迟不置可否,也跟着笑了笑,盯着眼前扮做鞑靼模样的追兵。
果不其然,季怀真走后,追兵自发分开,让出条道来,一人身穿铠甲,骑马走出,正是李峁。
李峁看着燕迟斯文一笑:“燕迟殿下,一月未见,看来殿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想不到殿下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还愿意护着季怀真。”
见燕迟身边只寥寥数人,却各个视死如归,李峁当即轻蔑一笑,半是钦佩,半是嘲弄道:“何必非要做这困兽之斗。”
“困兽之斗?”燕迟冷冷一笑,以刀杵地,猛地聚神提气,发出声似狼吼般的清亮长啸,惊得对面敌军胯下战马不住嘶鸣,躁动不已。
李峁脸色猛地变了。
一阵马蹄踏地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只见数百人披甲上阵,似片乌云般从远处高坡席卷而下,来到燕迟身后。
一人上前,为燕迟披甲戴盔,牵来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至此,李峁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方才林中第一个冲季怀真射箭的,是你的人?你做戏给我看?”李峁怒极反笑,拍手叫好道:“好!这才像季怀真教出来的人,这才像话!”
“不这样,怎么诱你上钩?你若愿放我一马,自不会落入圈套,可惜你不懂这个道理,非要追来探个明白,不是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你咎由自取。”
燕迟翻身上马,举刀冲李峁遥遥一指,冲众部下命令道:“将那带头之人留给我。”
话音一落,已一马当先,带头冲锋。
第80章
季怀真策马一路狂奔,回头一看,那群鞑靼人果然没有跟来——可他压根不信那是什么鞑靼人。
那群人一出现,便将矛头对准自己,可箭箭却又避开要害之处,似乎只为引燕迟上钩。
此时皇帝不会动他。
若是陆拾遗,怎会放过杀了他的大好机会?
唯一的解释,这些人是李峁派来的,他怕自己靠着夷戎的支持拥兵自立,想要一箭双雕,顺便把黑锅扣给鞑靼。
“驾——!”
季怀真丝毫不敢慢下来,他控着那马,不顾手掌被箭贯穿之伤,任由粗糙缰绳摩擦着掌心那可怕血洞,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催至最高,向着眼前密林冲了进去。
林中道道树枝在他脸上抽出数道红痕,可季怀真依然不敢慢,他疯了般大声喊着白雪的名字,满脑子都是方才燕迟横刀时视死如归的眼神。
若燕迟死了……
季怀真心如刀割,不敢再细想下去,直到此时才觉出失控,只声嘶力竭道:“白雪——!”
远处林间一队人马终于现身,为首之人正是一身黑衣的白雪。
季怀真甚至来不及再多跑几步与他们汇合,忙勒马调头,命白雪等人跟上,顺着来时的路杀了回去。他行至此处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可再回去时,已过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却迟迟不见燕迟踪影,只留满地血迹残肢。
白雪追上,将季怀真的枪递上,猛地瞥见他掌心血洞,惊叫道:“大人,你的手!”
季怀真充耳不闻,继续催马前行。
他们沿着血迹一路追,眼前越来越多身着鞑靼战甲的齐人倒在地上,白雪下马,翻过一看,见这人身上刀伤遍布,又一摸此人尸体,朝季怀真道:“大人,这人刚死。”
季怀真手脚发冷,稳住心神,命令道:“再追。”
再往前跑,看见一长发之人身穿夷戎人的袍子,面朝下倒在地上,身上已被血染红。季怀真一怔,几乎是立刻摔下马,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过去了。
不顾掌心剧痛,翻过那人一看,见不是燕迟,当即松了口气。
再想站起,差点又摔倒,这才发现自己脚竟软了,最后还是被白雪扶着上马。
众人沿着地上的打斗痕迹追过去,越往前跑,血就越多,尸体也越多。
而乌兰带来的人又有多少?会不会下一个见到的就是燕迟?
季怀真不敢再想下去。
远处传来一阵兵戈碰撞之声,不等季怀真命令,他的人已越过他,拔剑冲在前头。
两方人马登时战在一处,季怀真的手下直把人杀得落花流水,给了对面的人一丝喘息之机,也叫他看清对面站着的燕迟。
季怀真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止住了。
只见燕迟浑身浴血,摇摇欲坠,浑身道道伤口,胸前插着两支断箭,脚下堆满无数尸体,已杀至麻木,敌我不分。另季怀真始料不及的是,身前还牢牢箍着一人,那人比起燕迟,身上伤口倒是少了许多,可显然已被吓破胆,胯间一片暗色,两只脚无力地耷拉在地,看样子是被人活生生拧断了脚踝——正是还吊着一口气的李峁!
燕迟已杀红了眼,将李峁挡在身前,任谁来,都是一刀毙命,手中长刀一挥取人首级,不等李峁趁机跑出,就又架回到他脖子上。
乌兰在他脚下躺着,面色苍白,不知是生是死。
燕迟粗喘不止,挑衅一笑:“来啊……再来啊!”
一人趁其不备,悄悄绕至燕迟身后,见他正要举刀向燕迟劈砍,季怀真想也不想,手中长枪一掷而出。
他似如有神助般,这样远的距离,那枪直接贯穿敌人胸口,将人扎在地上。
从前他那样讨厌陆拾遗,那样同他过不去,他会的,自己也得会,这一手使枪的功夫原先是为了跟他较劲,今时今日却保护了自己挚爱之人。
李峁没命般大喊:“季大人!季怀真,救我,快救我!”
燕迟这才发现季怀真来了,他像是反应不及般,挟持着李峁怔怔转头。
一见李峁在此,一想燕迟先前的异常,再一看这凭空多出的人马,季怀真就什么都明白了。
燕迟咽下口中血沫,直直看着季怀真。
“如何……是不是没想到,也有我利用你的一天。”
季怀真忙镇定心神,冲燕迟安抚道:“我带人回来了,你把他放开,我送你回瀛禾身边,我……我保证将你安全送回去。”
“保证?你如何保证。”
四目相对间,燕迟慢慢笑了。
“你以为我会杀他?”燕迟手下用力,痛得李峁直冒冷汗,他的脚踝被燕迟抓住后直接拧断,根本就站不稳,如被下油锅生生活煎般疯狂挣扎,末了他突然将身子一挺,朝燕迟大吼道:“你杀了我,拓跋燕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杀你?”燕迟讥讽一笑,“我若杀了你,还有谁来牵制季怀真?我当然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生不如死地活着,两年后,定亲手来取你这条命,我在上京大牢吃过的苦,必定加倍奉还!”
白雪突然朝远处一望,警觉道:“大人,有人来了,还不少,大约有一千……不,两千。”
季怀真只以为又是李峁的人来赶尽杀绝,想也不想,命令道:“把燕迟和乌兰带走,务必护住二人性命。”
白雪又道:“等等,是夷戎人,是瀛禾!”
一听瀛禾来了,季怀真这才猛地松了口气。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期盼过瀛禾的出现。
一听大哥来了,燕迟又是一怔,苦笑起来。他伸手将李峁一推,一刀斩在他胯下,李峁发出声痛嚎,脸颊涨成紫色,接着便手脚抽搐,痛得晕死过去。
燕迟自知李峁不会放过他,为杀他必当倾尽全力,所以他才设计利用季怀真诱李峁现身,继而挟持他牵制齐军,就是为了死拖到瀛禾到来。
此刻听到大哥来了,再也坚持不住,手中长刀落地。
那眼见就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摄政王的季大人,突然没命般一跃下马,越过地上流血不止的李峁,竟是又一次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这什么都没有的夷戎七殿下去了。
燕迟眼神逐渐涣散,已战至脱力,眼见就要从层层尸体上栽下,却有人拿双手拖住了他。
季怀真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温柔过。
抱哪里都不对,揽哪里都不好。
他只是轻轻碰了下燕迟,将他拉来自己身边,燕迟身上的伤口就噗噗往外涌血。他从前总觉得燕迟这张脸好看,可如今看着这张脸被血一衬,白的几乎要透明,季怀真的命也跟着丢了。
燕迟怔怔地看着发蓝的天空,突然一手费力举起,指了指旁边,气若游丝道:“乌兰……乌兰……”
季怀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轻轻将他往地上一放,又朝乌兰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