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半晌没吭声,继而道:“去让白雪把路小佳给我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
路小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不在焉地往他算命摊子前一坐,发起呆来。远处一阵马匹嘶鸣之声,一人勒马停下,路小佳仰头看去,正是白雪。
他还来不及摆出个笑脸来,就撞上白雪冰冷警惕的眼神,路小佳一怔,只以为自己哪里又做的不好,惹白雪生气了,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白雪看向他的眼神中,竟还有被背叛的恼怒与失望。
路小佳提上去的嘴角渐渐放下。
白雪长剑直至他眉心,朝身后跟来的侍卫一声令下:“把他带回去。”
路小佳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把自己五花大绑,带到季怀真府中,跪在他床前。
眼前床榻之上,床帐放下,挡住后面不住咳嗽的季怀真,再凭着屋中一股挥散不去的浓浓药味与血腥味,路小佳就知定是出事了。
白雪手中长剑铿锵一声出鞘,架在路小佳脖颈间。
“大人,属下把他带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怀真刚一开口,就一阵咳嗽,勉强稳住道:“把剑放下……我单独问他,你出去吧。不许偷听。”
白雪看了路小佳一眼,转身就走,出门之后却没听季怀真的,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路小佳抬头看去:“季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床幔之后伸出只手来,顺着中间的缝,把床幔往两边分,后头坐着的人逐渐露出。季怀真面色苍白,精瘦上身赤着,胸口缠着一圈白色纱布,中间的位置还有血迹正缓缓渗出。
“季大人,这,是谁伤了你!”
路小佳大骇,上前扶住他,刚扶着人坐稳,冷不丁衣领被一股巨力拖拽住,路小佳一个不稳,栽倒在床上,又被季怀真单手颤抖着拎起。
受了伤后休息不好,季怀真眼下一片乌青,看人时更显得阴鸷。
“有白雪在,我不会杀你。但你须得实话告诉我,那天叫你给我带话的人,是不是拓跋燕迟?”
路小佳何等人精,仅凭这样一问就猜出事情原委,脸上登时惊疑不定,不可置信道:“你这伤是燕迟兄弄的?可他怎会伤你,他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伤你半分……”
“说!”季怀真怒斥一声!
路小佳当即不再隐瞒,脸上头一次没了先前那样玩世不恭的镇定神色。
“那日,那日我去红袖添香寻白雪,她说你进去好久都没出来。我,我就替她进去看,我进去的时候你像是睡着了,但我很快发现你床下有人,因为屋中有草药的味道!结果我一看,是……是燕迟兄。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上年纪的老者,我发现他们时,那老头手上还抱着个布包,那草药味道,就是从他布包里发出来的,燕迟兄把面具摘下,我看是他,才没有声张。”
季怀真冷冷看着路小佳,继续道:“继续。”
路小佳心神不宁,显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后来燕迟兄找到我,说让我给你带句话,就是‘别动’二字,我,我当时觉得奇怪,问他别动什么?他也不肯多说,我说现下时机太过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不说,我也不会带话。他见我态度坚决,只说他自有安排,让你得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于事无补了!”
话一说完,路小佳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说法要去害你,我怎可会自毁我与白雪姑娘的姻缘!这两年来,我是好是坏,可不可信,季大人你应当清楚。”
见季怀真久久不语,路小佳恨不得剖心自证。
半晌过后,季怀真才发出声轻笑。
这声笑,让路小佳更害怕了。
他不怕季怀真对他打骂用刑,唯独怕白雪对自己心生戒备。
“‘别动’?若不动……我就被他一箭射死了,我就是没听他的,才捡回一条命。”
路小佳一怔,略一思索,才明白季怀真话中的意思,犹豫道:“可按照燕迟兄的箭法,他若真想杀你,何不一箭贯穿眉心?射眉心,纵使大罗金仙在也无力回天,他射你胸口,此箭看似凶险,实则暗含转圜生机,我怎么觉得,大人一动,才是真的坏事?”
季怀真倏然抬头看向路小佳,那眼神阴森可怖。
“我坏事?转圜生机?他拓跋燕迟让你带话还不够,还收买特使,在他一箭射来时让人制住我,你告诉我这叫转圜生机?!”
他骤然发怒,抓住手边软枕狠狠丢了出去,动怒之下牵扯到伤口,痛得季怀真似失语般,只狠狠咬住牙根。
然而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拓跋燕迟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以及那天他一箭射来时,看向自己的眼神。
季怀真又道:“罢了, 左不过是我自作自受,当初下定决心时,就料到今日了。”
路小佳看去,见季怀真毫无血色的嘴唇硬是被他自己给咬的有丝丝殷红血迹渗出,慌忙上前将他扶住,帮忙顺气,正色道:“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两年之期就在眼前,我路小佳活够了,认识你们这些朋友,值得。”
季怀真半天不说话,直至痛意渐渐消退,才吐出口气。
过了半晌,季怀真低声道:“天底下倒霉的只我一个就够了,我不杀你,出去之后,该怎么对白雪说,你心里清楚。”
路小佳不可置信地抬头。
“大人……肯信我?”
季怀真怒道:“滚!”
路小佳忙狼狈站起,房门一开,一面破旗卷着把长剑扔在路小佳脚下。白雪逆着光,面若冰霜地站着,她平静开口:“我家大人容得下你,我容不下。拿好你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
路小佳一怔,盯着脚下的昙华剑直出神,半晌过后,朝白雪落寞一笑。
“你既已站在门外一字不落地听去,还是不肯信我?我路小佳,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
白雪不吭声,手中长剑却做出回答。
路小佳低头看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剑,拾起昙华,转身离去。
白雪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的剑未曾放下,直至脚步声走远,再看不见路小佳的背影,才失魂落魄地收剑。
季怀真无奈道:“你既然都听见了,干什么还赶他走?这两年里,路小佳要能杀我,早就杀了。”
白雪一笑,故作淡定道:“本来就是有缘无分,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何必死前再欠下情债。正好借此机会将他赶走,省得以后心烦,大战在即,还是让他二人逃命去吧。”
季怀真颇为意外地看了眼白雪,不再劝她。
白雪上前扶着季怀真坐好,又为他披了件衣裳。按伤情来看,季怀真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要卧床静养,可眼下如此形式,又哪有这样的机会给他。
“那个阻拦我的特使抓到了吗?”
“回大人,那人在被抓的一瞬间,就将嘴中藏着的毒药咬破,自尽了。不知是早就蛰伏已久,还是先前派去夷戎军营中时被策反。”
季怀真不再多说。
线索到了这里,又断了。
“去查红袖添香,去查那天伺候我的那人,看他是否有嫌疑,若有,将能问的都问出来后就杀了吧。”
白雪正要领命而去,季怀真突然道:“罢了。”
白雪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罢了,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季怀真笑了笑,“他今日只给我一箭,没把我抓起来当成他的俘虏已是仁至义尽。”
白雪犹豫一瞬,问道:“大人……可要属下去趟汶阳?”
季怀真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季怀真的亲兵折损在两年前的恭州一疫中,殊不知季怀真韬光养晦,战事结束后命他的人以死盾之名,藏于深山老林中,这两年一直隐忍不发,虽比不得从前,可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他的姐姐与外甥。他瞒天过海,就连李峁都以为季怀真孤立无援,已退无可退。
季怀真冷声道:“是时候了,你亲自去,不可直接开到临安一带,就近等我命令,以免打草惊蛇,被李峁发现。若被他此时发现,怕是会对季晚侠不利。”
一算时间,一来一回虽要些时日,可眼下鞑靼与夷戎还互相僵持,互相制衡着,趁着平昌尚未失守,若再不行动,只怕再无机会。
这群人未免太异想天开,只交出他一个,鞑靼与夷戎又怎会满足,又怎会挡得住敌人的铁骑,待到临安城破那天,李峁自顾不暇之时,就是季晚侠与阿全远走高飞的时候。
至于他自己……
“再替我找一人来,容貌无所谓,身高体型与我相仿就好。”季怀真语气低沉,疲惫至极,单单是审问路小佳就耗费他大半心神,已有些快支撑不住,又对白雪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歇歇,走之前进宫去给我姐姐带个话,就说我今日好多了,叫她不必担心。”
看着他这样一副失意模样,白雪心有不忍,可季怀真与燕迟之间的事情,又岂止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是一声叹息。
白雪走前,轻轻把门给关上,她向屋内望去,见季怀真正倚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发呆。
同一时间,平昌。
纵横交错的山道内,密林形成天然屏障与掩护,郁郁葱葱之后,正有夷戎十五万大军埋伏于此,成包抄之势,与梁崇光的十万大军隔山对峙。
平昌乃新都临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攻下平昌,临安便指日可待。
越是这种时候,三方越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提大齐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破釜沉舟,大军开拔前,军中众人已在梁崇光的命令下写好诀别家书早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数匹轻骑快马一路沿着山道飞速掠过,带头之人一身漆黑玄铁铠甲,背后背着把半人高的阔刀,跑着跑着,猛地勒马停下。身后数人也紧跟着停住。
那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响亮嘶鸣一声,在山谷间不住回荡,马上骑着的人,正是从临安快马加鞭赶回的燕迟。
拓跋燕迟朝漆黑山谷中一看,凝神聚力,猛提口气,发出声响亮狼嚎。
片刻后,山谷那头似有回应,燕迟听声辨位,朝身后众人命令道:“走。”
眨眼间,眼前星火点点,帐篷林立,正是夷戎大营。
守卫见是燕迟回来,忙放行,伴着阵阵马蹄声,百人轻骑如道利箭般直切进来,燕迟一跃而下,命人把他的马带去喂草,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见一人走上前来,说道:“七殿下,大殿下要见您。”
燕迟不吭声,往瀛禾的帅帐中去了。
营帐内,瀛禾静静坐在案前翻书,听见燕迟进来,连头都不抬一下,平静道:“跪下。”
沉甸甸,沾满敌人鲜血的铠甲被解开扔在地上,荡起一地尘土,拓跋燕迟一句辩解没有,直挺挺往地上一跪,脱下内衫。
只见燕迟精悍脊背上,纹了头靛蓝色硕大狼头,上面刀伤叠加箭伤,是这两年他南征北战下来的见证——幼狼的面容,却是成狼的身体。
不等瀛禾发话,已有亲兵拿着儿臂一样粗的军棍走上前。
“为何擅自行动?让你去将陆拾遗救出,谁允许你要季怀真的命了?”瀛禾满脸漠然。
燕迟眼中露出一丝倔强与不甘,辩解道:“两年前他那样对我,我为何伤他不得?况且陆拾遗还被他囚着。”
瀛禾半晌不吭声,只低头审视般地打量燕迟。
燕迟表情不变。
过了一会儿,瀛禾又问道:“你那一箭……是射偏了,还是正中了你想要的位置?看样子是后者。你那一箭不是要杀他,你是要救他。”
瀛禾冷冷一笑:“还以为你这两年能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意气用事,一遇上季怀真就自乱阵脚。”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燕迟一眼,不怒自威道:“老七,没有下一次了,你不会以为,射季怀真一箭,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骗过我吧。”
“可还按计划行事?”燕迟抬头看向大哥。
瀛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没瞧见燕迟听见他这样说后,暗自松了口气的神情。
第89章
当夜,从瀛禾帅帐中传出兄弟二人的争吵,路过士兵各个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进去阻拦,就连主将乌兰,也静静守在外头不吭声。
两个时辰后,瀛禾下令大军撤退,十五万大军弃锅留灶,连军帐也不收,走得悄无声息,远远看去,竟还似有大军驻守在此般。
夷戎军队中,有人猜瀛禾如此大动肝火,是因燕迟阵前抗命;也有人猜,兄弟俩是在陆拾遗的问题上起了争执,说夷戎兵力本就不敌鞑靼,本不该僵持如此之久,就是因为燕迟一意孤行要救自己的发妻,才使十五万大军空耗粮草,狼狈溃逃。
再说季怀真,自被燕迟一箭射中心口,足有几日卧床不起。朝中动荡不堪,仅靠李峁一人苦撑大局。拓跋燕迟的阵前一问传遍临安朝堂,算是撕扯开了大齐这荒唐朝堂的最后一张遮羞布。人人都知陆拾遗没死,原是被季怀真偷梁换柱私自扣下,眼下还不知被囚禁在哪里。
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拓跋燕迟一路从敕勒川打到临安,就是为了发妻陆拾遗。
这一切都被三喜一字不落地汇报给季怀真。
他只替季怀真感到委屈愤怒,破口大骂道:“大人,现在那帮子朝臣都想要故技重施,如同两年前逼陆拾遗一般,也想把您抓起来,去和鞑靼谈判,说是您瞒天过海,戏弄鞑靼人,即使要算账,也应该找您算账。想让那群鞑子网开一面,留下临安,愿割地赔款,每年给鞑子上供!”
季怀真面色苍白,讥讽一笑。
“是这群人会做的事情,以为只死我一个,鞑子便肯善罢甘休了?李峁如何说?”
“小的不知,大殿下这几日忙得很,要见他的一律被挡了回去。”
季怀真沉思片刻,面色阴晴不定,强撑着一口气,对三喜道:“算算日子,白雪应当快回来了,最快今夜,最迟明早,你去把她替我找的那对母子带过来。”
三喜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对母子。
那女人像极了季晚侠,怀中幼儿如阿全一般大,不同的是他眼中毫无阿全的天真呆傻,小小年纪似乎便吃遍人间苦楚,沧桑老辣,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护在母亲身前,如头小狼般,警觉地盯着季怀真。
女人连头也不敢抬,一边磕头一边发抖,朝季怀真求饶道:“求求大人,放了我的孩子吧,大人要民妇做什么,民妇不敢不做,求求大人,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季怀真沉默不语,对女人的啼哭置若罔闻,见那孩子一脸不服输的倔劲儿,恍惚一瞬,只盯着他的双眼瞧。
片刻后,他费劲儿撑着床榻下床,一步步走到那母子二人前头去,母亲以头杵地,磕出血来。
季怀真伸出一手,不知是要伸向母亲,还是要伸向儿子。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破门而入,连滚带爬,只见三喜大惊失色,去而复返,顾不得行礼,叫道:“大人,出,出事了,平昌没守住,十万新兵碰见鞑靼铁骑毫无还手之力,死的只剩三千,朝中各位大人聚集在皇宫里,要带着皇后娘娘、太子弃城而逃。”
季怀真一怔,倏然地回身,死死盯着三喜。
他声音沉的可怕:“你说什么……夷戎尚在,鞑靼怎可会轻举妄动,不怕兵力耗损后被夷戎坐收渔翁之利?”
“夷戎人突然退兵,走的干干净净,弃锅留灶,连军帐都不带,做出仍然留守的假态,等齐军发现之时已经晚了!鞑靼人趁机杀入平昌,将我齐军屠杀殆尽,”三喜嚎啕大哭,“大人,大齐要完了……快,快逃命吧。”
话音未落,季怀真不再管那母子二人,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没走出两步就险些体力不济栽倒在地,一口淤血磕出来,三喜扑上去扶他,又被季怀真推开,他狠狠一擦嘴角淤血,集结亲兵,一路快马加鞭,朝皇宫去了。
所到之处似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市上的百姓只在季怀真带人跃马急行时悄悄避开,任谁也想不到王朝颠覆在即。
这等大事,最先知道的永远都只是手握权力的上位者,等民众反应过来,看见上位者的溃逃却为时已晚,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在炮火下,死在故土上。
皇宫内,季晚侠披头散发,被一群大臣以护送之名挟持着往马车上带。
只见季晚侠奋力挣扎,死死抵抗,一手抓住阿全,不让人将他们母子分开。一头灰狼周旋在侧,只要有人近季晚侠与阿全的身,便狠狠扑上去撕咬。
那灰狼气势凛然,尖牙淌血,一时间无人敢再靠近。
大臣之中,一人冷冷说:“皇后娘娘,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平昌已破,鞑靼大军随时会攻入临安,还请娘娘与太子快上马车,尽快去往安全之地。”
季晚侠长眉一挑,气势瞬间凌厉起来,她虽披头散发,却丝毫不显下风,朝那人冷声质问:“去往安全之地?若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何不带陛下!我看你们是想拿我要挟我弟弟,让他去替你们死。”
群臣静了一静,不曾想心中那些弯弯道道被季晚侠这深宫妇人一语道破。
不带皇帝,是为把他留给鞑靼人,以为鞑靼人抓了皇帝就能善罢甘休,打着另立新君的意思。
一人扬声道:“当年陆拾遗不也是为了大齐自愿去往鞑靼,只是被你弟弟因私仇扣下,如今夷戎为了陆拾遗要与你弟弟算账,鞑靼人也被他愚弄,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切都因你弟弟而起,我等为何不可清除朝中奸佞?陆拾遗死得,为何如今你弟弟死不得?”
季晚侠静了一静,突然讥讽一笑。
她一张张脸看过去,势必要记住这些人道貌岸然的嘴脸。
“你们以为,死我弟弟一个,大齐便可平安了?有你们这群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人在,大齐如何不亡。”
群臣对视一眼,眼见生死攸关,被季晚侠不痛不痒地骂上两句又如何?当即要上前逼她就范,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骏马嘶鸣划破长空,打断这对峙之势,紧接着一箭破风而来,正中那只抓向季晚侠的手。
季晚侠还以为是季怀真来了,正要叫他快逃,然而回头一看,登时怔住。
只见一人浑身浴血,身上铠甲破破烂烂,浑身都是从战场上斩杀敌军的肃杀之气,携一柄斩马刀,带着百人铁骑小队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回——正是梁崇光。
他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那群只躲在朝堂上动嘴皮子的人怎可与他相较,见梁崇光一来,知道这人最是愚忠,纷纷心虚起来。
梁崇光的铁靴踏在地上,鹰隼一样的眼睛环视四周,仅在季晚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很快移开,沉声道:“既逃命,为何不带陛下。陛下何在,去请陛下出来。末将自当派兵送各位大人去往安全之地。”
众人静了一静,面面相觑,心中各自盘算。
此次前来,人人破釜沉舟,都带着家丁亲卫,势必要把季晚侠绑起来,逼季怀真出面,若梁崇光不来,怕是早已得手。
他们一看梁崇光只带了百人,且是刚打了败仗,各个精疲力竭,反观他们这边,人数要足足多出一倍不止。
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梁崇光,只见他不动声色,握紧手中斩马刀,护在季晚侠身前,手下将士更是严阵以待。
眼见内乱一触即发,季晚侠忽然把啼哭不止的阿全往梁崇光身边一推,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抽出梁崇光腰间佩剑,等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那柄杀人无数,茹毛饮血,伴随梁崇光征战一生的佩剑已架在了季晚侠脖子上。
众人登时不敢轻举妄动,太子已在梁崇光手上,若季晚侠死了,再无人可拿来制衡季怀真。
梁崇光面色大变,情急之下一声“季姑娘”脱口而出。
听着这声季姑娘,季晚侠先是一怔,接着泪流满面地凄然一笑,手中长剑却不肯放下。
那年临近上元节,她十八,季怀真十四,父亲季庭业快要过寿,朝中人人都来携礼贺寿,何等风光,唯独着梁崇光好没眼色,携着一身清贫空手前来,说要当他父亲的门客。
那天趁着家中人多,季晚侠翻墙而出,与侍女往墙头一坐。这呆子就站在下面,数着手里几块碎银子,几枚破铜板,仅这么点钱,连给季庭业提鞋都不够。
她与侍女坐在墙头瞧,侍女忍不住道:“小姐,这人好穷,估计又是来巴结老爷的。”
季晚侠小声道:“哎,他挡着我了,可急死我了,你喊一声,让他让开。”
梁崇光耳力非凡,自然把主仆二人对话听去,一张俊脸登时通红无比,忙错身一让。
见墙头之上,季晚侠摇摇欲坠,面色一变,伸手要接,却听季晚侠大喊一声,惊慌道:“……你,你别接我!退后些,你接了我,我此生就和你牵扯不清了,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有劳这位壮士退后些!”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丞相之女,不止饱读诗书,还精通民间话本。
她一发话,又是涉及终身大事,梁崇光立刻避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季晚侠笨手笨脚,从墙上滑下来,继而摔了个四仰八叉。
梁崇光看着,不敢去扶,也不敢开口,更不敢跑开,当真进退两难。
季晚侠哭丧着脸,摔得眼泪都出来,意识到什么,捞起腰间佩戴的玉珏一看,瞅着上面的裂缝,登时傻眼:“完了,这是先帝赏给我爹,爹又给我的。”
她抬头,和梁崇光大眼瞪小眼。
梁崇光也没想到季晚侠会看向他,登时手足无措,干巴巴道:“季姑娘,你的玉碎了。”
这玉珏本就应缺口,可梁崇光这穷巴巴,只知闷头挣军功的武夫又哪里晓得,只看季晚侠衣着面貌,猜出她身份不凡。
季晚侠满脸飙泪,抓狂道:“还用你说!什么碎了,只是裂了!我完了!”
身后一人怒气冲冲叫道:“季晚侠,你又一声不吭去哪里!”——正是季怀真。他见季晚侠满脸是泪,捧着块玉可怜巴巴地看着,一傻大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还以为自己姐姐给梁崇光欺负去了,登时怒不可遏,扑出去一拳揍在梁崇光脸上。
梁崇光只抱拳格挡,被打恼了,才开始还手。
季晚侠慌忙拉架。
她一掺和,梁崇光就不敢还手,被季怀真的花拳绣腿打得鼻青脸肿。直至季庭业闻声出来,才知是误会一场,季晚侠被罚三日不许出门,碍于面子,季庭业也把梁崇光留了下来,当做府上客卿。
上元节当晚,季晚侠才解除禁足,出去逛夜市时,拉着季怀真,二人回头一看,见那呆子直挺挺地跟在后头,往人群中一站,甚是突兀。
季晚侠一柄团扇遮住脸,朝弟弟疑惑道:“他跟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