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紧张地看去。
季怀真将路小佳拦住,失魂落魄道:“不必了……不必了,你不必去,你留在白雪身边就好。”
门口“咚”得一声闷响,有东西在撞门,季怀真立刻抓着白雪的剑跳起来,神经兮兮地挑开道门缝。
一条灰色大狼挤了进来,正是随着气味找寻至此的火烧。
季怀真依然心神不宁,却不再提回营地打探的事情,众人在破庙中休息了一夜。
翌日一早,路小佳先醒,他悄无声息地睁眼看向季怀真,突然发现对方睁着眼发呆,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一夜未眠,然而瞧他眼下乌青,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一点。
白雪还在他肩上枕着,路小佳也不敢动,直抬头对季怀真一笑,悄声道:“季大人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季怀真正要说话,庙门又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人倚着门倒了下去。
白雪立刻睁开眼睛,与路小佳一前一后,悄声摸过去。庙门一开,一人直直倒了进来,白雪正要一剑斩下,季怀真却厉声道:“——是乌兰!”
他慌忙扑了过去,将乌兰一翻,见他身上无致命伤口,才松了口气。
几人围着乌兰,以冷水将他浇醒。
“你怎么来了?”季怀真抓着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紧张。
乌兰气若游丝道:“……燕迟殿下,被,被鞑靼人带走了。他们要以他,要挟瀛禾殿下与苏合可汗。没,没有人会救他……昨天你们一走,鞑靼人就杀了进来。”
那肩膀上的力道猛然加重了。
乌兰咳出血来,面色惨白,他死死抓住季怀真的手腕,又道:“我知道你能救他……我知道你能,你定有后手,我不信你已山穷水尽了。现在夷戎与鞑靼势同水火,燕迟落到他们手里,不会有好下场,你不救他,就真的没人救他了。”
季怀真低头看向乌兰,他眼睛发直,嘴唇青紫,已有些癫狂,悄声道:“我如何能救他?我什么都没了,我若有后手,为何还要如同阶下囚一般对他摇尾乞怜?你说我还有什么……”
乌兰凄厉一笑,抓住季怀真的衣领,一字一句质问道:“这两年来,你可有一天心安理得过?你不救他,好啊,反正那天我们一走,鞑子就立刻搜到你府上,他们定是看到你布置的障眼法了!你这般心狠手辣,为了逃命谁都可以杀,连燕迟都差点被你骗过去,更别说其他人,你季怀真现在在鞑子眼里就是个死人,你走啊,你可以远走高飞,你可以一走了之,你还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改名换姓,又继续能逍遥快活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季怀真静了半晌,突然一笑,将乌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亲自把他丢了出去,继而庙门一关,任乌兰在外捶打,破口大骂,他都不为所动。
他在外面大喊:“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去死!”
白雪担忧地问道:“大人……接下来如何,可要想办法出城,先与亲兵汇合?”
季怀真没有说话,如魔怔一般,半晌过后,对白雪若无其事道:“先去找些吃的吧……阿全饿了。”
白雪欲言又止,见季怀真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只好小声对路小佳道:“你留下看着他,我去去就来。”
路小佳把头一点,白雪走后,阿全凑了过来,抱着季怀真道:“舅舅,燕迟怎么了?”
季怀真没有吭声。
阿全又道:“其实他待我很好,虽没有抱我,却也没有伤害我。”
季怀真笑笑,轻声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定定地看着阿全,眼中有股视死如归的决然,轻轻一抚阿全的脸,唤道:“阿全……”
路小佳突然抬头,看了眼季怀真。
阿全懵懂道:“舅舅?”
“真想看阿全长大是什么样子。”
季怀真出神地看着他。
“我一直拼了命,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给你娘,却什么都没能留住,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你娘不想你有大统,想你有小家,可是这两样舅舅都给不了……也许你跟着别人,才能更安全,更快活。你以后要听白雪的话,忘记自己是谁,没有大统,要有小家,舅舅此生可恶至极,你不要跟我一样,一辈子都活成一个笑话。你若是陆拾遗的外甥,定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你若是陆拾遗的外甥……”
他用力一搂阿全,继而松开,转身朝路小佳郑重其事地一拜,沉声道:“路道长,他二人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两万兵马,全听白雪调令,可护你几人此生平安。”
路小佳一怔,明白了什么,也朝季怀真一拜,认真道:“从前总觉得季大人薄情寡义,没想到此时放着一线生机不要,竟愿意再回龙潭虎穴,季大人才是用情至深之人。贫道祝大人马到成功,与燕迟兄平安归来。他日相会,定要把酒言欢。”
季怀真笑了笑,在白雪回来前转身离去,阿全哭着扑上,被路小佳死死抱住。
庙门外,一直等着的乌兰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季怀真走出,眼中毫无意外神色。
季怀真满身血污,狼狈至极,他突然一掸衣领,将发带摘下,重新将头发束好。
季大人脊背一挺,一口气又吊了上来,眼神又狠了起来。
他满眼讥讽地一笑,走到乌兰身边,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我不是去救燕迟的,我是回去救我姐姐季晚侠的,若你不想看我与他再续前缘,不想让他再被我骗,被我利用,你家殿下问起,不管我那时是活着还是死了,你都要这样回答,乌兰,记住了吗?”
与外头的水深火热不同,这处被胜利者占去的地方一片歌舞升平,奢靡铺张。
鞑靼人鸠占鹊巢,占着齐人的都城,住进齐人的皇宫,把城破之日抓到的文臣们全部关进宫殿内,日日重兵把守。既不劝他们归降,也不夺他们性命,只将人往里一关,每日在清晨、晌午、黄昏扔馒头进去。
他们的馒头往哪里扔,这些人就往哪里爬,引得高处观看的鞑靼人狂笑不止。
后来又想个主意,称作“钓鱼”,将他们饿上一天,再以鱼线吊着馒头引得众人争夺起来,胜出的人除了吃馒头,还可离开一日,去鞑靼人的宴席上伺候,舔他们喝剩的酒,啃他们吃剩的肉骨头。
第一天钓上一条“鱼”,是刑部尚书。
第二天又钓上一条“鱼”,是户部侍郎。
第二条“鱼”一入池,便猛地露出獠牙,扑到一个鞑靼人身上,活生生从他脖颈间撕下块肉来,后又被扑上来的鞑靼士兵以重拳狠击在头骨上。
这人的头凹进去一块,双眼圆睁着倒在地上,嘴角噗嗤噗嗤往外冒血——第二条“鱼”死了。
想出这钓鱼主意的人,正是鞑靼人头领的小儿子阿苏尔。
他与夷戎三皇子獒云相似,擅长带兵,母亲家势力颇广,唯一不同的是獒云不比燕迟得苏合可汗宠爱,而阿苏尔却是鞑靼首领的心头肉。
甚至在鞑靼人入主临安皇宫后,阿苏尔住的也是皇帝的寝宫。这一动作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这位行事狠厉,性格乖张的阿苏尔殿下,乃是鞑靼未来的首领。
第二条鱼死得壮烈,这一死又将那群齐官快要消失殆尽的气节给激出来,在鱼线拴着馒头时不再争抢,各个视死如归。
阿苏尔正为此事烦恼,倒不是怕这些人有个三长两短,而是若都死完了,将无人出面规劝压制临安百姓,形势还未完全稳定,他们只是初步占据了临安,若齐人在此时爆发反攻,夷戎人必定趁虚而入。
临安若丢了,这刚打下来的局势也就丢了。
然而还有更令人棘手之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他们到现在,都没能抓住大齐的武昭帝,不见其尸首。
只要皇帝不死,即使他们占去都城,将城内百姓屠杀殆尽,也难绝后患。
阿苏尔心烦意乱地捏着眉心,准备做些什么发泄一下。
他突然邪佞地笑了笑,挥手喊来一男一女两位侍从,命两人脱光衣服,在他面前行事。看了一会儿,便长袍一掀,撸动着胯下硬挺的性器,将那正在抽动不止的男侍从的裤子扒下,从后捅进去猛干数百下。
期间一位手下来禀报,听见里头动静,便站在殿外不再进去,沉声道:“殿下,齐人的太傅季怀真,前来求见。”
“季怀真还活着?他不是已经死了……”阿苏尔动作一停,粗喘着问道。
此事乃是他亲自带人确认过,尸体虽不见了头颅,可看衣着和身形特征,与季怀真别无二致,外加死在他旁边的仆人可确认身份,当下便将注意力放在缉拿武昭帝上,如此一想,才觉出其中异常。
他满脸戾气横生,沉思片刻,又道:“将他带进来,在外面等着。”
说罢,又额头热汗狂流,胯下猛动不止。
三人叠在一起行淫乱之事,阿苏尔发泄一次还不够,又把那男侍从踹开,按住女人的双腿,将半软的性器捅进她合不拢的穴口中,如此又出了次阳精,才算作罢。
他往塌上一倚,随手把抓起毛毯盖在胯下,吩咐道:“把季怀真带进来。”
不多时,一人走了进来。
阿苏尔抬头看去,见来人虽衣着狼狈,眉眼间却依旧难掩其英俊。身后跟着的侍女更是艳丽无双,看过来时的眼神像匹桀骜难驯的野马,被季怀真的侍女这样一看,阿苏尔只感觉刚发泄过的部位又有抬头趋势。
季怀真朝阿苏尔恭敬行礼。
阿苏尔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季大人既已金蝉脱壳,又为何还要回来?难道不知城中贴满了告示,凡是献上你首级者,皆赏黄金千量。”
季怀真也一笑:“那你现在就可派人把我拿下。”
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态度。
阿苏尔渐渐不笑了,阴鸷地盯着季怀真。
季怀真道:“你要大齐百官民众归顺,我可做带头之人,劝服百官,迎你们入城。我是齐人,你们需要一个齐人冲在前头,做你们的挡箭牌,替你们背黑锅,下你们不便下的命令,杀你们不便杀的人。如今武昭帝下落不明,我想你也需要一人,帮你找出武昭帝的下落。”
阿苏尔沉声道:“你想要什么?名利?地位?”
季怀真漠然道:“我只求两件事,第一件事,你们攻入临安那天,我没能救出我的姐姐,她乃大齐皇后,我要你们借我人手,替我找寻姐姐下落;第二点,夷戎人因陆拾遗一事在追杀我,我要你们护我周全,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阿苏尔听罢,哈哈大笑,他起身,当着季怀真的面穿好裤子。
他虽个子矮于季怀真,可气势却不落,站在他面前将他盯住,一字一句道:“季大人已是自身难保,又拿什么同我族谈条件?只要我一声令下,外头会立刻有人冲进来将你拿下。齐人不归顺如何,起义又如何,谁不服,谁就死,届时把临安城屠个一干二净,死人难道还会起义?又何须你来为我出谋划策。”
季怀真突然轻轻一笑:“我自身难保?焉知你们就不是命悬一线?夷戎弃临安,而保上京,就是为了占据上京这一要塞,堵住草原部族进关之路。你们的后援补给被挡在镇江三山外进不来,长久以往,注定要被夷戎瓮中捉鳖,哪座城池不服,你当然可以屠尽不服之人,只是把人都屠个干净,又拿什么同夷戎对抗?”
他如此出言不逊,阿苏尔却没有动怒的意思,反倒越听,笑意越浓,盯着季怀真的眼睛简直要发光一样,待到季怀真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突然拍了拍手,喝了声彩,看着季怀真,低声惊讶道:“人人都说大齐的太傅是个酒囊饭袋,小人得志,处处不如陆拾遗,我看未必。”
当即挥手换来部下,看着季怀真,漫不经心道:“还请季大人向在下证明,你所言非虚,为我族解决心头大患——带这位季大人去关押大齐臣子的地方!”
正在季怀真要转身离去之时,阿苏尔又突然道:“站住。”
季怀真脚步停顿,脊背挺直,一旁的侍女眼神骤变,手心聚起细汗。
“你旁边那侍女是谁?可是哪家王孙贵族的小姐?”
阿苏尔笑得不怀好意。
季怀真冷声道:“她并非普通侍女,而是我的部下白雪,殿下此言何意?”
阿苏尔见好就收,又命令道:“来人,给季大人换身新衣服。”
在季怀真走后,又唤来两人,沉声命令道:“去查季怀真说的话是否属实,看他与夷戎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这人两年前已做过一次手脚了。”
一出武昭帝寝殿,季怀真才发觉自己整个脊背都要被汗浸湿,一旁侍女趁前方带路的鞑靼士兵不注意,附在他耳边冷声道:“你真要替他卖命,投敌叛国?如此一来,就算鞑靼人不要你死,齐人也不会放过你。”
明作女儿家打扮,一开口却竟是男子声音。跟在季怀真身边的,正是那日逃出去向他求救的乌兰。
季怀真瞥了眼乌兰,冷声道:“阿苏尔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此人自负骄纵,又心狠手辣,我只有先得到他的信任,才有机会探听燕迟被关在何处。”他一怔,又冷漠道:“才能找到我姐姐的下落。”
乌兰没再吭声。
二人被带去一处寝殿,这里关押着被捉来的大齐朝臣。
一进殿,屎尿恶臭扑鼻而来,短短几日不见,这群前些日子还指着季怀真鼻子骂的文臣各个面黄肌瘦,邋遢狼狈。
他们一见季怀真来了,各个眼神发直,燃起一丝希望,又见他衣冠楚楚,无半点被虐待之态,登时怒不可遏,不知谁带头喊起来:“季怀真,鞑子打进来那日就是你带头说要投降!你不顾同胞苦难,卖国求荣!自己过着好日子,还要来当鞑子的狗,当鞑子的说客!”
“季怀真,你有何颜面面对大齐列祖列宗!有何颜面面对死去的英烈!”
“季狗,你对鞑靼人摇尾乞怜,可是过上好日子了?”
莫说被戳着脊梁骨骂的季怀真,就连一旁的乌兰都有些听不下去,正要出声阻止,季怀真却将他一拦。
他信步上前,将那些人一一看了过去,皮笑肉不笑道:“不吃饭是吧,要以死明志是吧,宁死不屈是吧!好。”他随手抓来一人,低头一看,认清那人的脸,笑道:“张大人,我记得你家眷老小住城南,城破之时?可逃出来了?你如此挑衅,不怕鞑靼人一怒之下杀鸡儆猴杀你满门?”
他把这人随手一丢,又抓来一人,准确道出那人家眷住在何处,甚至连他外室养在何处,爱去哪里喝花酒都一清二楚。
季怀真一一走过去,一一问过去,问得众人一言不发忧心忡忡,面上已有动摇之态。
众人这才发现,季怀真这两年看似声色犬马,不问政事,实则对整个朝堂了若指掌。他来到一位老者面前,这人已两日未进食,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地上节省体力,见季怀真来了也不怕,费劲儿地掀起眼皮,讥讽一笑:“可是要威胁老朽不成?老朽孑然一身,三年前妻子故去,儿子死在战场上,这把骨头,这身血肉,都献给大齐了,还有什么能被你威胁?”
这人季怀真也认识,名叫郭奉仪,乃是陆拾遗与李峁的恩师,且一直看不惯他,觉得他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一根头发丝都比不得自己的爱徒陆拾遗。
季怀真冷冷一笑,偏头对乌兰道:“把他给我拉出去,再给我找来条鞭子,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脾气有多倔。剩下的人给我打到服气为止,打到愿意吃东西为止,打到愿意跟我一样当狗摇尾乞怜为止。”
鞑靼人见季怀真只是带出去一个出气多进气少的老头,料想翻不起风浪,便也没有阻止,只是递上条鞭子,任由他去了。
那名叫郭奉仪的老头被乌兰拖去后殿,见季怀真手掷长鞭走来,慌忙蜷缩起身子。
只听得耳边猛地一声爆响,是鞭子抽在地上的声音,然而那预想中的疼痛却未到来。
一人在他身边蹲下,小声而又快速道:“陛下何在?可被抓来了?李峁呢……这几日,是否有夷戎人和你们关在一起?”
第98章
郭奉仪愣了愣,从未想到会从季怀真口中听到这些,还在诧异他此举意欲何为,难道不打自己了?就听季怀真催促道:“快说,鞑子随时会进来,我没多少时间!”
他把鞭子递给乌兰,乌兰替他盯梢,挥动鞭子打在地上,做出鞭罚之像。
郭奉仪反应过来,努力回忆道:“城破那天……来不及跑的大臣们都被抓来这里,倒是没有看见陛下。前几日,大……大殿下也被抓来了,但很快被带到别处单独关,没有任何夷戎人的消息,他们不是退兵了?”
原来李峁也被抓了。
季怀真浓眉拧着,略一沉思,又问道:“陆拾遗呢?可见到陆拾遗了?”
郭奉仪摇了摇头。
乌兰突然提醒道:“快些,这老头身子骨不好,若留在这里太久而出去时却毫发无损,会引起怀疑。”
郭奉仪看着乌兰,瞥他身上一袭长裙,惊道:“男……男的。”
季怀真将他扶起,认真叮嘱道:“你要劝他们,不要与鞑子硬来,临安不比别处,此处乃是大齐的新都,鞑靼势必要拿下临安要人顺服,他们不会在乎谁死了谁活了,要想活命,就拿出平日里与我虚与委蛇的功夫来,去对付鞑靼人,也别坏我事,听明白了?若坏我事,就算鞑靼人放你们一马,我也饶不了你们。”
郭奉仪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怀真,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季怀真已是一鞭落下,郭奉仪痛嚎一声,昏了过去,正好被觉得不对劲前来查看的守卫看见这一幕,方打消对季怀真的疑虑。
阿苏尔将季怀真留在皇宫中,以保护名义监视起来,当晚属下带着探听到的消息回来。
“殿下,季怀真所言非虚。陆拾遗乃是夷戎七皇子的发妻,二人在两年前于敕勒川成亲,陆拾遗后来被季怀真以假死之计囚禁起来。那夷戎七皇子讨不回发妻下落,便在阵前一箭射中季怀真胸口,又与瀛禾在陆拾遗一事上起了纷争,据探子来报,二人还为此大打出手,这个七皇子为救发妻甘愿留下,此消息可信,就连我们发现他行踪的当天,也是因为他去囚禁陆拾遗之处寻找他的踪迹,才会被我们的人发现。”
阿苏尔饶有兴趣地一笑,若有所思道:“这样一看,更有意思了。不都说他拓跋燕迟有勇有谋擅打以少胜多之战,怎么如今一听,行事如此冲动,怪不得斗不过他大哥。季怀真既愿意做替罪羊,出头鸟,就让他去做。”
他让那人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吩咐着什么。
如此两三日过去,季怀真的一通威逼利诱终于在大齐臣子中撕开到口子。
起初只是一人愿意出面,与季怀真在数日后当着临安百姓的面迎鞑靼大军入城并加以游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已有不少人识时务,更是担心家眷老小的性命。
听此消息,季怀真毫不意外,想必其中也有郭奉仪从中游说的功劳,二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那群人本就受尽折磨,心智已濒临崩溃,只要有一人改变主意,剩下的人不攻自破。
只是他依旧没有打探到燕迟被关在何处,连一丁点夷戎人的消息都未曾探听到。
与此同时,阿苏尔的消息也传来,说已安排手下打听季晚侠的下落。
又是三日后,消息散尽临安城,大齐朝臣皆已归降,于明日午时迎鞑靼大军入城,命城中百姓夹道欢迎。
此告示一出,登时激起民愤。翌日一早,民众聚集于主街,各个怒目圆睁,群情激奋,要看是哪位拿着大齐朝堂俸禄的人为苟活下去而做出卖国求荣之事。
在众人的叫骂议论声中,一辆辆华盖马车依次驶来,在城门口停下。
一群身穿大红朝服,却鼻青脸肿之人颤颤巍巍爬下马车,皆日里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人物。他们似是挨了不少皮肉之苦,连腰都直不起,像个被煮熟的虾米,弯着腰去扶车里的同僚。第二人,第三人,越来越多的大齐官员下车,无一不浑身是伤,受尽凌辱,唯有一人与众不同。
民众朝这人看去。
先是伸出双镶着翡翠的官靴,又是伸出双白净双手掀开车帘。
人群之中,有人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临安已被鞑靼占去多日,听说是为着抓什么人,轻易不许人出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一时间物价哄抬,粮食短缺,家中东西吃完,便去山上挖野菜,没有人的手是不沾满污秽,不沾满同胞鲜血的。
怎么他的手就那样白净?
那鞋的主人轻轻一跃,稳落在地,见他锦衣华服,英气逼人,站在一堆桑眉搭眼,倒了霉的大齐官员中当真光彩夺目,光彩得让人心生怨恨,光彩得成了箭靶。
所有的叫骂声都冲着季怀真去了。
一声声季狗喊着,一句句叛徒骂着。
季怀真视若无睹,满脸麻木,可偶尔听去一两句刺耳的叫骂,也不免心生疑惑。
他真的丧权辱国了吗?他真的卖主求荣了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得到,明明只有他一人在城破之日坚持以投降之策避免伤及无辜,怎么到头来他倒成了罪人。
季怀真讥讽一笑,他想不明白。
不过季怀真之所以是季怀真,是因为不论他做下什么,都会一并认下,从不管别人误会,更不管自己委屈,季怀真从不为自己辩解。
只要能取得鞑靼人的信任,只要他能救下燕迟,只要阿全能平安长大——他什么都愿意舍。
在那一句高过一句的叫骂声中,季怀真一马当先,携百官跪迎鞑靼,扬声道:“开城门——!”
在一声声沉重悠长的号角声中,城门缓缓向两边大开,鞑靼大军列队整齐,步伐一致,数万人如长着同一双脚。
人群之中渐渐有人发出惊呼。
“你们看,上面挂了个人!”
“那是谁……?怎么穿着我齐军的衣服?”
“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人……是咱们齐军将士的尸体!”
只见那行在最前端的战车上,一根长矛直竖,最顶端插着齐军将领的尸体。那人临死前还不知受过何种酷刑,眼眶位置空空如也,右边的胳膊也不翼而飞。被风一吹,那早已腐烂的尸身开始随风摆动,偶尔掉出一两条蛆虫落在地上,很快被随后而来的铁靴碾碎。
才看上一眼,季怀真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一下就凉了。
他认出那是梁崇光。
是那个明知螳臂当车,还一心送死,愚忠又固执的梁大人。
季怀真浑然不觉自己猛地咬紧了压根,没有发现他按在地上的五指已抠进地中,他只感觉全身的血又热了,瞬间冲往头顶,冲得他脸颊如火烧般热,眼睛如被血浸过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