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看了眼祭坛,只见上面并排摆放几具尸体,形如干尸,看来是和村落中家禽一样的死状。再观这些村民,无一不是被吸了精气一般,身形干瘪,面如死灰,眼看命不久矣。
村长见他望着祭坛,忙扯了袖子抹抹眼泪:“世道不平,人多作孽,这是老天爷给的惩罚呀。”
“村长,不知可否让我替您把脉。”赵珩伸出手,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巫的弟子,学过巫族医术。”
村长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的伸了手臂过去。赵珩探了探,发现他体内的精气正在源源不断的流失。他忙取出银针替村长封住穴位,但也只是暂时保住精气而已。
“周围的村子都有这样的情况么?”赵珩问道。
村长重重的叹了口气:“是啊,我们村子的情况是最严重的了。”他望向祭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死了不少人呐。”
“那通天宫弟子呢?他们不曾下山来看看么?”
村长答道:“通天宫比我们这里的情况更糟糕,我上山去求医时只见着两个小弟子,眼看着人也不行了。巫族千百年来未曾遭遇如此劫难,这次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珩和姬元曜对视一眼。摄魂狱外散的阴气正在不停的向更远处扩散,如若不遏制,整个天地将为之色变。
“今夜我们在此休整,明日一早上通天宫。”
夜半,赵珩起身往不远处的山坡走去,他一如往常的吹奏笛子,可他已很久见不到玄度了。
摄魂狱高耸的塔尖隐在漆黑浓雾之中,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他冲入摄魂狱时等来的是玄度轻飘飘的尸体,就像骷髅塔经历的那场噩梦一样。爹、芳唯、玄度……他们一个一个终究会离自己而去。
“不会的。”赵珩眉头微蹙,摇头低语道:“不会的,玄度已经找到了破解李玄序阵法的关键,他在等我,他会等我的。”
灭魂剑负在身后,悄无声息。在梦境中玄度告诉他,将灭魂剑插入摄魂狱外祭坛的中心便可破解阵法。也是这次之后,他再也无法召玄度入梦了。
夜晚阴气缭绕,村落死一般沉寂,赵珩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翌日清晨,姬元曜推门而出,抬头望了望天,叹道:“外散的阴气比昨日又浓了几分。”
“入通天宫吧。”赵珩在山坡上坐了整夜,身上还裹着冰霜。他唤来方野,吩咐道:“通天宫有禁制,你领军队就地驻扎,我和元曜上去便可。”
“大公子……”方野犹豫了一下,但也知道自己上去不仅帮不了什么,还有可能成为累赘,只好点头道:“若三日后大公子仍未下山,方野会联络三公子。”
赵珩眺望远方灰蒙蒙的山脊,说道:“好。”
这一次的较量,不死不休。成,则天下无恙,败,则众生毁灭。
通天宫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是沟通天地的神邸。但天地间有阴便有阳,有正亦有邪。正气飞升入天,邪气则堕落入地。每一个修行的巫人都在不停的净化,剔除身上的邪念。摄魂狱中封锁的便是这些邪念化成的阴邪之气,绝不可见天日。李玄序设下阵法,目的就是外渡摄魂狱阴邪之气毁灭巫族根基,让天地再陷劫难。
通天宫已经完全湮灭在阴气之中,让人神往的神圣之地沦为不见天光的炼狱。寒鸦咕咕叫唤,在头顶飞来飞去,只等着那两个守通天宫的小弟子断气,便会一拥而上,将其尸身分食殆尽。
赵珩走上前拉起一个弟子探了探脉,对姬元曜摇摇头:“阴气入骨,没救了。”
小弟子挣扎着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救,救救他们。”
“其他人呢?”赵珩问。
小弟子声音微弱,虚虚说道:“在,在祭坛。”
浓重的阴气遮天蔽日,黑暗之中,青玉色的石阶散着微弱的光。两旁树木枯萎,零星的残叶倔强的挂在干枯的枝条上,摇摇欲坠,让通往祭坛的路更显幽暗深邃。
祭坛与摄魂狱和通天宫正殿成三角之势,在通天宫正西的位置。
围绕祭坛的是数十根燃着火光的立柱,透过火光,可以清晰的看到祭坛背后巨大的盘龙石雕,它栖在一颗古树上。苍劲的枝条四散蔓延,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盘龙石雕前是一座圆形祭台,六大长老正围着祭台施法,五行八卦阵在长老们的术法下不停变幻。直到祭台中央骤然迸出一道幽深的蓝光,一只硕大的眼睛在蓝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是天眼!”姬元曜震撼于眼前景象,忙指着那幽蓝色的眼球对赵珩说:“赵师兄,快将灭魂剑插入眼球之中!”
赵珩拔出剑,可就在跳上祭台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为什么天眼刚刚好在这时出现,为什么六大长老一点不惊讶自己的出现,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切像是设计好的……
“赵师兄,长老们要撑不住了,别犹豫了!”姬元曜急急说道:“召唤天眼十分不易,难道你要让师父的心血付之一炬么!”
“玄度……”赵珩记得玄度的话,玄度告诉他要将灭魂剑插入祭坛中央,他指的就是天眼。可……
幽蓝色的光开始被阴气侵蚀,两股气息的缠绕让祭台发生巨大的晃动,天眼跟着颤抖起来,眼球攒聚的光也渐渐涣散。
“赵师兄!”
赵珩内心闪过剧烈的挣扎,好像长久以来的不安都源于此,好像他知道一旦将灭魂剑插入天眼,他最重要的东西也将随之湮灭……
六大长老心血即将耗尽,他不能犹豫了。
挺拔的身影一跃而起,赵珩自天而降,灭魂剑稳稳的插入幽蓝色的眼球正中,紧跟着祭台开始摇晃起来。就在这时,眼球随着祭台的晃动缓缓转动,正对祭台背后的盘龙石雕。
幽蓝色的光芒直直的照在巨大龙眼上,龙眼闪烁着摄人的红光,古老的苍龙发出一声嘶哑的啸声。赵珩陡然瞪大双眸,似不敢相信那石雕的盘龙竟然活过来了!
先是龙首微微晃动,接着盘曲在古树上的躯体也在挣脱束缚,龙首引颈长啸,石雕迸裂,一条白色巨龙翻腾于半空之中。
赵珩被盘龙冲天的力道击飞出去,踉跄着落在一丈之外的地上。再抬头时天眼不见了踪影,祭台上凭空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一袭雪白巫衣,衣领和袖口盘踞着繁复的红色花纹。他双手被铁链锁着,闭着眼静静的跪在祭台中央,犹如一尊神像。灭魂剑就在他面前。
“玄度!”
第178章
苍龙俯冲而下,缠绕在李玄度周身,龙首贴着李玄度的脸,硕大眼眸散发着的红色光芒,将李玄度薄薄的皮肤趁得近乎透明。
赵珩仰望祭台,嘶吼一声:“玄度!”
李玄度好像听不到有人在呼唤他,只见他仍双眸紧闭,嘴唇微微抖动,低低吟唱古老的咒语。苍龙随着李玄度的低吟点头晃脑,像在细细聆听。
赵珩屏住呼吸,瞪着双眼就这样看着。
只见苍龙得到李玄度的指令,再度腾冲而起,龙啸声穿透云层,震慑天地。一道极细极亮的光骤然闪现,仿佛漆黑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
那道白光打在灭魂剑上,发出沉闷铮鸣的声响。阴气仿佛有所感知,大团大团的聚集在灭魂剑上空。
李玄度睁开了双眼。
这一瞬间,赵珩似乎觉得眼前的玄度变得陌生起来。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他的眼中没有往日的温和神采,没有脉脉情义。但他能感受到玄度眼神中流露出的爱,他可以从那双眼中看到日升月落、四季变幻,看到山川河流、海纳百川,看到天地广博、苍穹浩渺,看到芸芸众生之中渺小的自己……
李玄度双手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双指并拢指着灭魂剑,肃然说道:“天地浩劫,阴气四溢,人间蒙难。李玄度,以血肉之躯为祭,以大巫之名相请。纳阴邪之气,还天下清明。”
得到李玄度的感召,死寂的灭魂剑仿佛活过来一样,剑身颤动,铮鸣作响。聚集在头顶的阴气山呼海啸般涌入灭魂剑中。
苍龙盘踞在李玄度身体周围,赵珩发现苍龙白色的鳞甲渐渐染了红。他心中忽然惶恐,视线死死的盯着李玄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玄度巫衣上的红色花纹好像在不停的向外延伸,从领口到胸口,雪白的巫衣好似被鲜血泡过……
一道光幕骤然撕破浓重的阴气,赵珩只觉眼前一痛,他下意识别过脸避开那道光幕,直到双眼重新适应光亮,这才发觉阴气已被灭魂剑吞没,天地原本的色彩开始显露。
六大长老齐齐松了口气:“成了。”
苍龙浑身的鳞片都变成血红色,它啸声凄厉,翻腾着身体回到古树缠绕的石板上,又恢复了石雕的模样。
雪后初霁,天空碧蓝如洗,大团的白云涌动着,阳光洒下温润的生机。李玄度用符箓封住灭魂剑,最后一点阴气也消失不见了。
赵珩望向祭台,只见玄度纤尘不染的白衣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阴气消散的瞬间,玄度也不见了踪影。
“玄度呢!!!”赵珩飞跑上祭台,除了灭魂剑什么都没有。
姬元曜不敢触碰赵珩的视线。
赵珩怒视六大长老,长老们也纷纷避开他的视线,相互说道:“阴气已被灭魂吸纳,得尽快将灭魂剑送往月牙谷封存,否则必会遗祸人间。”
月牙谷……
赵珩想起灭魂剑的来历,这剑由阴铁打造,魔性极重,被玄度的师父封印在月牙谷。玄度说阴铁是承载阴气的绝佳器物,他们在月牙谷找到了灭魂,引渡他身上的阴气……
“我明白了!”赵珩踉跄一步,惨然笑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灭魂剑本身力量浩渺,是引渡阴气的最佳容器。然而早在碧水关那日,灭魂剑中的生魂就已被毁灭,干干净净,现在的灭魂只是一柄阴铁打造的武器而已。若要发挥引渡阴气之功效,只能重新唤醒灭魂剑。
以血为媒。
刚才那一幕,是血祭!苍龙受大巫召唤,也代表着大巫的元神。而真正的玄度还在摄魂狱中。
赵珩疯了一般冲入摄魂狱。和梦中的景象不同,没有阴气的摄魂狱只是一座普通的高塔。塔内光线微弱,没有桀桀的鬼叫声,也没有滚滚涌动的赤红岩浆。
几条黑沉沉的铁索链横贯塔内,铁索中间吊着巨大的圆盘。玄度纤瘦的手腕被两条锁链禁锢着,他跪坐在血泊中,乌黑的长发半遮着脸庞,雪白的巫衣被鲜血染透……
“玄度!”赵珩一跃而上,半跪在李玄度身旁。他不知道玄度哪里受了伤,到处都是血。他不敢触碰他,只敢小心翼翼的轻声去唤他。
“玄度……”
李玄度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唔”了一声:“阿珩来了……”
“玄度你怎么样了,你哪里痛。”
“不痛……”李玄度微微摇头:“能看到你就很好了,很好了……阿珩,我好累了,我等不及要先走一步了。”
“不,不不不,不会的。”赵珩抓起李玄度的手,他的脉象已经停了……
冰冷的身躯倒在赵珩怀里,寒气封住了他的心,变得空空的。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师弟……”空寂的塔内不知从何处传来嘶哑的声音。
赵珩猛然抬头:“什么人!”
塔内刮起一阵干燥的风,赵珩循着风吹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塔顶吊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张完整脱落的人皮。
“李玄序!”赵珩怒视过去:“你该死!”
李玄序苦笑一声:“可惜我求死不能了……灵魂禁锢于皮囊,永世不得超生。我想天地同我一起毁灭,没想到师弟肉身得道,血祭灭魂……”他轻叹一声:“不成了,不成了……”
清脆的声响拉开赵珩的注意力,一个药瓶滚到脚边。
李玄序仍兀自说着:“师弟的命是我给的,我不准他死,他就不能死……”
飘着白毛大雪的云居山,寒风呼啸。李玄序在没膝的大雪里艰难跋涉。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山坡下传来,他呵出一团雾气,蹙着眉走过去。
那是一个孩子,埋在雪里,浑身冻的发青。
“真是造孽啊……”李玄序嘟囔着走上前,扯下袍子裹起那个孩子,将他抱进怀里,带回了通天宫。师父给他取名玄度。
“师兄,我扯掉了师父的胡子,快让我在你房里躲一躲!”
“师兄,我能让小狼听我的话,我厉不厉害!”
“师兄,你带我下山玩儿吧,通天宫太没趣了……”
“师兄……”
“要是你一直听师兄的话,该有多好啊……”哀怨的声音悠悠荡荡在塔内回响。
“师父!”净辞冲进摄魂狱看到悬吊在半空的人皮,整个人都崩溃了。
“赵师兄!”姬元曜冲上圆盘,见李玄度倒在赵珩怀里,扑通跪倒在地:“对不起赵师兄,师父不许我告诉你真相。”
当年李玄度的师父遇害时,六大长老在闭关,外界之事一概不晓。直到摄魂狱阴气外散,通天宫根基摇晃,六大长老才被迫出关。也是这时才明白通天宫在李玄序手下面目全非。
姬元曜告诉赵珩:“……虽然师父被抽巫骨,巫力尽失,出逃通天宫。但他是大巫,得天地认定,得苍龙认主。六大长老通过元神与师父联络,只要师父召唤苍龙,血祭灭魂,便可阻止这场天地浩劫……”
赵珩将李玄度抱的更紧了。
“这是他的责任,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受苦……他半生都在苦难中度过,我心疼啊……”
姬元曜垂着头,掩去眼角的泪,他也舍不得师父的。朦胧泪眼中,他似乎瞥到什么东西,不由捡起来瞧了瞧。
是那个不知从何处滚过来的药瓶,赵珩一直没有理会。
姬元曜拔出瓶塞,忽地被一道金光刺了眼,忙又将盖子塞了回去,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东西!”
“有救了有救了!小月亮有救了!”大长老捂着胸口猛咳几声,冲圆盘上喊:“元曜,把那药瓶拿过来。”
赵珩没听错,大长老说的是月亮有救了。他来不及深想,抱着玄度从圆盘上跃下。
姬元曜将药瓶递给大长老,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您瞧瞧,这是什么。”
大长老从瓶子里倒出一颗金丹来,当下泪水汹涌:“是他,是他呀!”
他泪眼慈爱的望着李玄度:“这是他师父的长生骨,是金骨呀!巫族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炼得金骨,他师父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可恨李玄序欺师灭祖,灭了恩师元神……金丹便是大巫死后长生骨所化,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小月亮命不该绝,他师父疼他呢。”
赵珩满是疮口的心才在盐水里渍过,这会儿又像是泡在药水里,温润包裹着伤痕,他能看到一点光亮了。
“阿珩,把小月亮带到他院子里。”
“……大长老!”净辞连滚带爬的过来,拽住大长老的衣摆,回手指着李玄序的皮囊,哭喊道:“大长老,师父怎么办!”
大长老冷哼一声:“李玄序毁天灭地,如若没有他从中作祟,这天下早已太平,何至于有那么多人枉死,人间又何来这诸多苦难!他自己用巫咒杀人,触动天罚,怨不得别人。有今日之结果,罪有应得。”
五长老拉起净辞,叹道:“天罚不可更改,没人救得了他。”
净辞抹抹眼泪,哭求道:“念在净辞帮助几位长老稳定通天宫大局的份上,可否允许净辞守着摄魂狱,守着师父。净晖师兄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师父也只有弟子一个了。他作再多的恶,终究是净辞的师父。得师父教导多年,净辞无以为报。”
大长老捋着胡子叹息一声:“李玄序倒是教出个知仁义的孩子来。也罢,你若甘愿,那便留下吧。”
赵珩路过净辞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告诉他净晖已经死了。也许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至少内心深处还有希望吧……
寒冬腊月,满院桃树还未盛开,桃枝儿上挂着雪,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这是玄度自小就住的院子,赵珩还是头一次进来。只是他无心赏景,只催着几位长老赶快医治玄度。
大长老将金丹给李玄度喂下,六位长老团坐李玄度周围,施法以助金丹在李玄度体内经脉游走,直至被骨血吸收。
六位长老开启天眼时耗费大量功力,这会儿又替李玄度疏通经脉,到结束时力量近乎枯竭。
“成了。”大长老强撑着疲惫的身体看了看李玄度的情况,微微点了点头。
赵珩见状忙问:“玄度要多久能醒过来。”
大长老摇头:“不知。金骨虽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何时能醒还要看他的造化。也许数月,也许数年……”
他叹息一声:“小月亮一生坎坷,幼年遭遇天灾,家破人亡。侥幸活命,给他师兄捡了回来养在通天宫。气盛之年又遭变故,恩师被害,巫骨被抽,囚禁摄魂狱多年,最引以为傲的巫力被毁。出逃多年,颠沛流离。都因他那无良师兄!如今自抽长生骨,根基俱毁,又以血肉之躯祭剑……唉,他能强撑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打从用三两银子买回玄度,赵珩就没见他身体好过。
“我会等他醒来,多久我都等,不管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第179章
自灭楚氏后,收复南方,在各地推行新法,稳定大局,赵珩用了五年时间。虽然仍未收复国都,但大周上下已焕然一新。
这日下了朝,赵珩和同僚们商讨完正事儿,正准备回去陪玄度。拐过回廊一角,见范清家那小丫头眼圈红红的从凉亭走出来,颇觉好奇。
“莫非是我那外甥欺负人家姑娘了?”他兀自嘟囔一句,又否定了:“不能够吧,八九岁大的孩子能懂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脚还是自觉的拐了个弯儿奔凉亭去了。
宸儿正低头把玩着草编的蚂蚱,整个人蔫哒哒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今儿没去听宋大人的课?”
赵珩突然开口倒让宸儿吓了一跳,他忙的一把将蚂蚱藏在身后,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今,今日旬休,老师叫我下朝后自去温书。”
“哦……”赵珩挨着宸儿坐下,瞥了瞥他身后,笑道:“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还藏着掖着的,也不知道给舅舅看看。”
“哦,没,没什么,舅舅这么大人不稀罕的。”
宸儿说着眼神飘了飘,正对上赵珩玩味的眼神:“我刚才可瞧见范家姑娘哭着跑出去了,怎么,你欺负她啦?”
“我哪敢呀!”宸儿直楞起身板:“我才没有,我,我那是,那是她,她……”
“她怎么?”
赵珩的追问让宸儿忽然泄了气,他拿出手里的草编蚂蚱,说:“这是范姐姐给我的,是她爹给她做的。过不久就是我爹娘的忌日了,范姐姐怕我不开心……”
赵珩心口一痛,不知不觉斯人已故去多年了。
他摸了摸宸儿的头,轻声问:“宸儿想爹娘了?”
“想。”宸儿点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舅舅也是从小没了爹娘,还剧毒缠身,痛不欲生。便又说道:“可是宸儿有舅舅舅母疼爱,还有弟弟妹妹陪伴,虽然没有爹娘,但宸儿也是幸福的孩子,对不对。”
小时候的宸儿会问大家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只有宸儿没有。知道他爹娘为百姓、为家国大义而死时,他便再也不问了,也不会主动提起。
或许他曾在夜里哭过,只是不会对人说起。赵珩正想如何安慰,却对上宸儿那双水润的眼睛。
“宸儿和玄度伯伯会陪着舅舅,舅舅不会孤单,舅舅也会幸福的,对不对。”
他在反过来安慰自己,赵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在宸儿执拗的眼神下,他点头笑了:“对,我们都会幸福的。”
“喜欢竹蚂蚱?”赵珩忽然问道。
“喜欢……”
赵珩把宸儿拉起来,说:“走,舅舅带你出去玩儿。”
“可我还要温书呢……”
“读书也不急在这一日,今天什么都不用理会,只管吃喝玩乐,舅舅有钱。”
宸儿欢呼一声,蹦的老高。
作为大周的君主,宋镜敛对宸儿的教导十分严苛,言行举止都要彰显帝王之风。宋镜敛无疑是合格的帝师,但赵珩又不想这么小的孩子被拘了性情,所以偶尔会带宸儿偷溜去街上耍,当然每次都少不了要给宋镜敛数落几分。
赵珩自觉脸皮厚,他反正是不在乎的。
“舅舅,前头是不是有猴戏,我听到敲锣声了。”宸儿咋呼着蹦高高,只是视线被一群人遮挡,什么都瞧不见。
赵珩提溜起他的衣领,宸儿顺势攀着赵珩的手臂骑到脖颈上,一下子就高出众人半截。
“是杂耍,舅舅!”宸儿看的兴起,连连拍手叫好。
看饿了赵珩就驮着他去小食街,惹得街上其他小孩子看了羡慕的不行,纷纷缠着自家老爹要骑高高。
“舅舅,我想吃米皮,还想吃吊炉肉饼,再加一碗小吊梨汤就更好了……”
赵珩疼外甥,大手一挥,要什么买什么,直吃的宸儿饱肚溜圆,一脸满足的舔着嘴角。
赵珩笑他:“倒是随了你玄度伯伯了,这么爱吃。”
宸儿托着下巴:“可惜玄度伯伯一直睡着,不能和宸儿一起吃好吃的了。”
赵珩微微敛眉:“会醒来的。”
舅甥俩吃饱喝足后就在街上闲逛起来。秋高气爽,风光明媚,街上行人不少,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如今大周版图不断扩大,平定南方后,几乎将景氏所占城池半包围起来。国都之后还有钟离氏,这几年大小战争不断。钟离氏借轰天雷之功震慑国都城,景氏也只能勉强防守。若再打下去,景氏必败。近来有朝臣奏请,趁机收复国都……”宸儿扯了扯赵珩的袖子,问:“舅舅怎么想?我们又要打仗了么?”
赵珩好笑道:“好好的怎突然问起政事,出来玩儿就开开心心的,不用想这么多。”
宸儿晃了晃脑袋:“就是因为开心才问的。看到街上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就想起还陷在战火之中的百姓。若能早一日平定天下,结束战乱,大家也不用再受战争的苦了……”
“宸儿一定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赵珩心里熨帖极了,他道:“国都城就快收回了,景清舟胸怀坦荡,天性悲悯,他是个明白人。”
景清舟将账簿翻了又翻,忍不住摁了摁眉心,一脸愁容。
“大哥,银子还是不够?”景清远琢磨琢磨,说:“我府上还有些好东西,不如找人脱手给大哥凑凑。”
“罢了。”景清舟摇了摇头:“打仗烧钱,这次能凑上手,下次却未必了。何况你真以为我们每次都能从墨氏手里买到鹰弹和燃料么?墨氏占江南,但江南是大周的,不是我景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