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甚么办法?聂白若是来制约你……」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温浮祝了。」
江墨重重的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加劝慰,只同他一起陷入无边的静默里。
烽火绵延不绝之时,正是个天光晴朗的大好日子。
这种日子,适合闲闲的提个筐出门垂钓,或者找片树荫晒晒懒阳,怎么着都不适合忽然开始舞刀弄枪。
而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双方之前竟然真的都在各自整装,直到战鼓敲响的那一刻,他们才忽然动起手来——与约定的时间不差分毫。
江墨是忍了好久才忍下自己带兵突袭过去的冲动,尤其是见着敌人就在眼前晃悠,却甚么都不能做。
这简直是他打的最奇怪的一场战了,说是演练还差不多。
只不过他并未因此掉以轻心。
他在这场战里头,没瞧见季子佛,领兵的是那个老者,这次不像上次两人手上都没兵器,只靠内力靠掌法,这般忽然马上兵戎相接,江墨才是心下一惊——竟是个老将的风范,一看也是浸淫兵书很久的各中能手。
温浮祝只带了一小撮兵马立在城门之下,前方是主力兵马厮杀,他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甚至他连那套盔甲都没穿,仍旧是一袭山清水秀的衣衫,与其说是上战场,倒不如说是看戏的感觉更多些。
旁边有些周边小国的高手,各自站在远处默契的作壁上观,因为他们也都知道隗昇的『羽鸦』行事之诡宗、隗昇国力之雄厚,指不定现在便有谁是暗中监视他们怕他们会出黑手的,故而他们谁都没有敢上来多掺和一份。
可看得久了又觉得……这简直是最诡异的一场战争了,君子到令人发指。
前方两兵主力交接了能有大半个晌午,直到日头渐落也没有堪分胜负的架势。
江墨也心下一惊,倒不是他们兵力雄厚,而是这老者才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虽然也有江墨故意压兵的成分在——羽鸦率领的几撮精兵都没上,他也只是试探一下水深,毕竟……重头戏该是在晚上。
如若『弓藏』的杀手组织也全是正午头蹿上城墙去刺杀苏衍的话——那确确实实今日不仅是最奇怪的一场战争,还是最奇怪的一场刺杀了。
温浮祝也等的不急不躁,眼瞅着暮野四合,晦暗将起时,一声冷箭裂帛忽然自旁侧袭来。
温浮祝挡也没挡,旁侧一只羽鸦伪的精兵便替他拿下了——正是先前同江墨关系很好的那只。
远处放冷箭的人也一愣,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便也不再放,静悄悄的回头去汇报这一情况。
夜色终于深了,圆月正明。
江墨在前方厮杀了一天都没往后退一步——这也是他和温浮祝早就商量好的,既然没法同实力上较量,那便从精力上较量好了!江墨正值壮年,那老者再怎么内力精湛,恐也是难以同他在马上厮杀一天整的,更何况,马上兵器相接的另一好处便是——谁都不好出内力,乱泄内力怕震着身边将士,无论是己方还不是己方的,一躺下去必定都是一片,马蹄再乱,战鼓再擂,谁还听得见谁的同伴呼救?周边不开眼的玩意再多,『哗啦啦』的踩下去定然就东倒西歪一片了。
更何况,陲风兵力本就不足……
现下发现这点意识时已经晚了,正如江墨躲不开他,他也躲不开江墨的纠缠,此刻江墨虽然烦的都不想再挥他的长枪了,可还是与他斗个不停,就是为了听温浮祝的话,让这个高手有不休息的那一刻。
温浮祝眼观着面前的局势,心下算了个七七八八,正寻思着针对自己的何时会来呢,就听见好几声冷箭齐发。
声音乱噪之时,必定有诈。
温浮祝忙稳了下心神,抓到那丁点不一样的微妙——正如他这边派江墨去阴了那个老人,他那是笃定季子佛也不可能错失让聂白来制约自己的道理。
故而此刻微一掏出怀中匕首招架住了,一眼瞧去,正是聂白!
少年人的表情很是狰狞,他一击没得手又立马二度缠上来,恶狠狠的呸了句,「温浮祝,你无耻!」
我无耻?
我当然无耻。
温浮祝微扯嘴角僵硬的笑了下,不再敢多深思别的,只一心一意的招架起聂白来。
旁侧的几只羽鸦也统统替温浮祝挡着暗箭,连绵箭雨同前方的厮杀声交缠一片时,那人踏着墙壁无影无踪往上蹿的声音便更加微弱。
温浮祝趁着招架聂白的间隙不动声色的偷射了发暗器过去,谢常欢一个回旋踩墙借力又翻了下来,躲过那枚暗镖,然后重新开始往墙上蹿。
几只羽鸦被周边连绵的冷箭也缠的脱不开身,现在虽然发现了有人在往上窜,可谁都没法分心神往回重看一眼。
正当谢常欢觉得这边防守太弱有点不大对头的时候,就瞧见城墙上也忽然放了两只冷箭,直嗖嗖的朝自己射来。
还未等抬眼看看那是谁,又是一连串暗镖飞至。
谢常欢忙一松手,重新落回地面,准备抄别的路。
上空忽然又是两声冷冽的『嗖』声,带着一连串的烈火直通通的射向了前方。
此刻与陲风相缠了一天的兵此刻也算是接到了赦令,大家整齐划一的快速后退,城门也倏忽大开,一串骑兵又快速冲了过去,一看那架势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那老者现在借着周边兵马躲避火弓散开了点地方,倏忽猛放内力震了下江墨,江墨虽然及时接招,但到底还是略差火候,竟被他震得手掌发麻,长枪险险脱手。
好在他向来是习惯左手剑右手枪的,此刻左手挥剑斜侧一砍,迫得那老者想刺过来的兵器又一抵挡,这般偷换了口气稍作休息便又重新搬回平局。
而谢常欢也趁着刚才那一瞬,钻进了城门爬上了墙头——果然,放箭之人是苏衍。
年轻的帝王脸上无悲无喜,此刻再放箭不得,索性一拔腰侧长剑也同谢常欢缠斗了起来。
毛头小子自然不可能同谢常欢这般老手抵抗,谢常欢也招招是杀招,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
太傅也同样警告过自己,不是在开玩笑,就是认认真真的要去对敌。
眼下抵挡一会儿还是能有的,自己也不能这么没用,再说了,季子佛不是才想杀了自己的那个吗?他人呢?
温浮祝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聂白的招数习自于谢常欢,自己又跟常欢交过手,再加上……温浮祝他最近内力也有提升,定然是不会落败于聂白之手的,但是包括聂白自己也明白,季子佛之所以会让自己缠住了温浮祝,那是因为,这里面就有自己能缠住他。
别人他兴许杀了或者躲了,可自己……
他难道仍能做到不杀吗?就因为自己的娘亲是他结拜的妹妹?
战场上从无亲人!
聂白想着心下又更狠戾一分,再想着温浮祝让师父那么伤心,还对师父的师门,对自己的师门做出那等羞辱的事情,便恨不得想要把他撕成千千万万片!
此刻招数便更加狠毒起来,招招致命的冲温浮祝要害刺去。
温浮祝也赶忙屏了心神不再分心,只打算一心一意专注招架他,可这一下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江墨那边的情形——季子佛来了!
一袭枣红衣衫的少年同温浮祝一样未穿盔甲,在战袍里便更加显眼更加突出,他飞身从远处树头上蹿下来,猛烈的一击便直接震飞了江墨手中利剑,那老者又是当心一掌,配合的天衣无缝,虽然江墨突发力扭身将自己硬摔下马,还是被擦了下边角打飞出去好几丈远!
温浮祝也急,猛力的拍出一掌暂时震慑了聂白,尔后飞身下马快速的蹿至江墨身边,同一时刻,一身羽鸦装扮的人也单手接住了江墨的利剑,顺手横劈一砍马腿,把那老者摔下马的同时恶狠狠给他了一剑穿心。
此刻倒也不急着拔剑,空着的那只手又是单手一挥凌空漫下一批粉末逼退了季子佛,尔后飞速的蹿至江墨身边,也来不及顾形式,想也没想就搭上了他的脉。
温浮祝又暗射出几枚暗器替这人挡开了身后想要刺过来的敌人,那人也抬头看了温浮祝一眼,微微点点头,「这里我来。」
聂白此刻也追身而上,匕首眼看着就要刺入刚起身的温浮祝身上,原本还闭眼的江墨忽然抬手又一横长枪直接将他掀翻在地,而伪装成『羽鸦』的顾生又是一包粉末洒了过去——麻药而已,真的,他们君子我们也君子,都不用毒,用麻药。你们怎么在温浮祝身上弄得麻药,我就怎么还回去,大家都君子一回。
可正当大家都以为是要君子一回的,江墨因了在地上那个角度一抬眼却恰巧瞅到了城墙上缠斗的两个人,一出声虽哑却也凄厉——「苏衍小心!」
一旁终于解决了冷箭的羽鸦此刻也都全涌上来,刚才若不是江墨身手快躲开了要害,此刻便真的就被拍成尸体了,大家本是想来护住国师,此刻听了这一喊话更是心惊。
可真等抬头看去,又全都看愣了。
连江墨都彻彻底底的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犹豫了半晌,才迷茫的垂下头来,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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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给我听着!都瞪大眼睛看看这背叛隗昇的下场,你们陲风弱兵还在做甚么困兽之斗?」
立在城墙之上的那人用内力轻道了一句,看似是个平常的语调,却空空荡荡的传出去好远,大部分人都被这话震了下心头,当真去看了他。
一柄漆黑如墨的长枪没入城墙内大约有半个身量,而用它刺透的那个杀手的身体,亦被狠狠的钉在了城墙之上。
唯一看到那一幕的,只有苏衍和江墨。
甚至于连江墨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就在温浮祝刚起身,聂白刚刺过来,自己刚横了手中剩下的唯一武器想打弯这熊孩子的腿后,那熊孩子是倒地了不假,尔后自己的枪就脱手了。
他从来没见过速度那么快的温浮祝。
一个迅疾的起身之后凌空踩了好几个人,尔后手中暗器先至迫得谢常欢的匕首刺歪了一分,避开了苏衍喉头,紧接着,谢常欢往下翻身躲避暗器,温浮祝此刻却已逼近他身前。
江墨甚至那一刻看到了谢常欢回过头来的模样,只不过……
那时候温浮祝手中的长.枪,已刺.入.他的身体,尔后直接入墙三分。
这……这……温浮祝他……
此刻立在城墙上的温浮祝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似乎是唾弃在底下看呆了的几人,他厉声道,「顾生,你还愣着做甚么?还不上来给苏衍上药?」
此刻季子佛的身形已隐没在士兵中,瞧不大见了。
「季子佛,你给我听好!」
温浮祝重新喊了话,「我隗昇不会有亡于你手的一天,我温浮祝也不可能有亡于你们『弓藏』暗杀组织的那一天,隗昇是你们陲风赢不了的,识相的就回去好好安分守己做人。」
「但是这个背叛隗昇杀手的尸体,我会于城墙上悬他七天七日,无论暴晒雨淋,都不拿下。我温浮祝也不会离开这里,但同样,我也不会让别人接近这里。」
「你季子佛不一直是想跟我认认真真的较量一场吗?」
「你说你针对的是苏衍,那是因为苏衍是我的希望,说白了,你想灭的无非还是我心中这盏灯。」
「我知道你们『弓藏』还有几个杀手没派上用场。我也不多为难你们,七天之内,但凡是你们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尸体,就算你季子佛赢了。我们私人的事,别扯上国仇家恨。这里只会有我一个人死守。」
「羽鸦也都给我听令,但凡是遇见陲风杀手者,不准阻,你们巡你们的逻,若是看见我同『弓藏』的杀手交缠起来,也不准上来帮忙一分。」
「我今日说出这等事,便是要天下人作证,你们陲风,成不了甚么大气候。你季子佛也压根甚么都不是。」
「唐锋十多年前败于我手,陲风十多年前灭于隗昇,十多年后,该是一样的结局,就还是一样的结局;该是覆不了的历史,就还是覆不了的历史。」
「但我敬你少年心思诡曲。虽然我这一场玲珑心事,也自待天成。」
「如今承了这天公美意,我温浮祝作为隗昇的谋士能亲手手刃这个叛徒,我心底无憾。」
「同样,我也想告诉你,只要我这个谋客有一天还不死,我便要天佑苏衍一直安然无恙,要他坐享这天下海晏河清。」
「现下,这一场战事没有打下去的必要,还想活着的兵我放你们走,不想活的留下来继续送命便可,你们自选。」
温浮祝话音刚落,江墨便听得护着他的顾生轻喃了一句,「温浮祝疯了。」
江墨此刻也茫然的收回目光来,不去看那个被钉在城墙之上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做梦。
这场仗明明他妈的打得莫名其妙,怎么偏偏就有人死了呢。
第三天的夜里便天公不作美,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後来下的便有些大了。
风起的也有些凄厉,吹不动那个被钉在城墙上的人,却吹得动他的发丝和衣角,偶尔的飘那么一飘,就跟他秀轻功在自己面前晃得模样似的。
温浮祝立在城墙下的不远处,选了一个微微仰着头也不需要仰的太累的角度,就那么舍不得眨眼的望了他能有近三天。
三天内他没有合过眼,实在精力不济的时候就靠着墙角稍微松一松脚跟。
但也不敢懈怠大了,总怕这时候真被谭谌聂白他们将他的尸体抢走了。
说起这个又有点好笑,他少年轻狂时从来不擅长放狠话,年纪一大,竟然脱口而出就是那等诛心言语。
也是吧,伤透彻的时候才能更清醒点,不然就总觉自己是活在梦里。
小说画本看多了,这个人来与自己云雨一场,夺了自己玲珑心事一颗,尔后躲在哪片云彩后头嗤笑自己六神无主的痴傻模样。
江墨持着竹伞走过去的时候,就瞧见温浮祝正一脸茫然的抬头,眼神没有聚焦,不知道看的是谢常欢这个人,还是穿了心的那柄长.枪。
长.枪的末端近些年被自己磨的有些过于圆滑了,在这次打仗之前正巧让温浮祝瞧见了,他怕自己上战场时再脱手,讲完故事那夜他俩都睡不着,索性他就就着晦暗月色,替自己一道又一道缠着那黑布。
江墨当时还笑他,「你缠那么多道,鼓鼓囊囊的,是让我拿的住还是故意让我拿不住?」
密密麻麻的,一圈接一圈,压根停不下来,就像心事一样。
当时温浮祝讪讪的停了手,又摸了那长.枪一会儿,同江墨低声道,「到时候一定要拿住了。」
如今想来,他别不是那时候就会料到有今遭……
所以,才会叮嘱自己一定要拿住了。
可自己竟然没拿住。
轻巧的就被他勾走,尔后二话不说的用来穿透另外一个人的肉身。
如今这黑布的头两遭圈松了,懈怠下两条垂着,风一吹的时候就跟招魂幡一样晃晃悠悠,雨一下的时候又彻底缠到了一起,看起来就死沉死沉的。
温浮祝当时就怕啊,怕那条绕了自己那么多心事的布太沉了,一不下心把常欢坠下来怎么办。
江墨叹了口气,将伞撑到他头顶上。
可过了会儿江墨就默默收了伞,同他一起淋雨了。
有时候一个男人的眼泪太难涌出来了,涌出来能好受些。
男人有时候也是想哭的,是吧。
但这玩意一听起来就太矫情了,所以他们大多时候都不大愿哭。
江墨同他静默的立了能有小半晌,被雨扫的都快睁不开眼了,可侧了头去,仍旧是温浮祝睁的大大的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城墙上那个飘摇的身影。
「你说他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呢,」温浮祝察觉到江墨关心的眼神,当先玩笑纾解气氛道,「我还能二次把他扎城墙上吗。」
江墨也笑,笑了半晌又道,「温浮祝,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温浮祝又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仍旧没能压下嗓子里的哭腔,「江墨,你怎么就没拿住呢。」
语毕又难受的很,再度恶狠狠开口,「我那天夜里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握住了你的枪。剑被人震飞就算了,枪还拿不住。」
江墨也叹了口气,同他一起仰望着城墙上正被雨水一遍遍拍打的谢常欢,心说你倒好,到底是承了身边这人一句欢喜,可落到了自己这儿,二十多年前是出气筒一只,现在不过是变成了加大号的出气筒。
「是是是,怪我。」江墨又无奈的看了眼温浮祝,看着这人忽然又涌现当初如小孩子一般的表情,便也知道,他是难受的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温浮祝他太冷静了,他何时有哭过?
没有的,芷烟死的时候他都一滴泪没掉,除了拿到情报那一瞬,客客气气和和善善的同他道,「这样吧,我看我们还是攻打陲风好了。」
多么平常的一个语气,多么平常的一个举动。
尔后,等不来善始善终,便只能等到有始无终。
顾生现在也气,心说他一看不住江墨这人就也出去犯傻了。
温浮祝他就不配是个谋客,意气用事便算了,江墨现在连脑子也没了,他那个内伤严重,是能出去淋雨的吗?
万一季子佛有二次攻打过来的打算,他俩是都打算躺了让自己去前线吗?
算了算了大家一起死干净了好不好!
一个两个的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还有夫子……夫,父亲……真是……如今想来自己小时候受到的那些特殊待遇都不是真正的特殊,到底是有偏爱所致,包括自己能远走高飞……
也真是亏他瞒了这么多年,如此沉得住气,直到战期前一天才找了温浮祝他们说清楚。
顾生也解释了刺青是在无涯山上被起哄刺得,彼时行酒令,他本是不想去掺和的,毕竟他好像一直没起到太多作用,那姑娘身上的怪病症他一直治不好,本也就以为是个寻常山头寻常清修的人家,却没想到,他当然治不好了,他这边刚解开一点,那边她自己的丈夫就又给她毒回去了,体内慢性余毒存了近三年,顾生也没立时察觉的出来,谁曾料想这一场算计是从十多年前就开始,唐锋从那时候便知道了顾生的身份——请顾生的真正目的,便是留住他,熟悉他,然后在他身上到底是留下一个『明记』,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身上有个甚么东西,但是被问起来,竟然又是无关紧要的大家起哄弄上去的。
一群大老爷们喝酒而已吗,喝酒不闹事那还能叫酒吗?
故而……只要顾生身上有了这个刺青,他若再有回隗昇的一天,那便定然容易引起内乱。
不为别的,只为温浮祝当时态度不认真、同为谋客,他还必定生性多疑。
若论『弓藏』组织这一举会不会扰乱温浮祝的心,那么便是唐锋赢了。
因为,谋士不能被惑心,心一旦乱了,这个谋客基本就废了。
所以若论当时做谋客搜集情报的认真态度,温浮祝远不如唐锋。
他温浮祝除了有一颗擅长应变的九曲玲珑心外,他还有甚么?
哦对了,他还有个谢常欢来着,可现在也没了,被他亲手杀了。
开心了吗?
一边拿着药包一边出去揪江墨,顾生心下就止不住窝火——季子佛倒也是个人物,唐锋十多年前布下的局,都死了还能让他这个无亲无故顶多算是拜了个师门的后人补救回来,狠狠诛心一剑的就刺死了温浮祝。
温浮祝现在没死吗?
他不吃不喝不睡七天后估计也跟死了没甚么两样!
他不救了!
他才不救糟蹋自己身体的人!
那个甚么七天之约完全没必要,他倒也舍得让谢常欢的尸体风吹雨淋!
若是立时保存下来,他还能想想法子将他的尸体保护好,让温浮祝日后有个甚么可供想念的,七天后这人的尸首都成甚么样了,自己难道还能修复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还真当我是救苦神君了不成!
「江墨!」
顾生一出城门就喊,倒也不过去傻的淋雨,他可冷静的很,才不像他俩一样疯。
此刻得了顾生这一提点,温浮祝倒也微微回过神来,冷声道,「江墨你是不该出来的。」
江墨刚想开口,就听温浮祝又道,「他们两个高手偷袭你一个,当时情势真的是亏你机敏身手矫健,不然你一定被一掌拍死了。」
「呃……」
「所以说他们是真想杀了你的。谢常欢当时也是真想杀了苏衍的。」
「呃……」
「我当时也是真想杀了常欢的。」
江墨只好闭嘴。
「最后我们几个都没折进去,折了他们两员大将,够本了。」
江墨拔腿就走。
温浮祝这语气就跟过往每一场战争胜利后,同他冷静的分析彼此的利弊得失时一样。
冷静的犹如涅槃真仙。
江墨受不了这个。
那个高手死得不冤。
可谢常欢……
第七天结束后,仍旧没等来任何一个杀手。
温浮祝微动了动已经彻底麻掉的腿,路过城墙下时还愣了愣,揣了袖子抬头又仰脸瞧了他一会儿,心说,你不是朋友挺多的吗,怎么没来救你的?
尔后垂下头来又是一脸的不解,慢慢腾腾的继续往里头走。
顾生只瞧见温浮祝径自走过了城门,走进了甬道……
然后,谢常欢的尸体就还那么大摇大摆的挂在城墙上。
旁边没有得令的羽鸦也不敢擅自去摘,谁都知道太傅的恐怖性格,此刻虽然觉得那杀手的尸体是太刺眼了,更加觉得,大概是今天的日头太过明亮才导致这么刺目。
顾生想了想,反正他都得罪过温浮祝一次了,倒也不怕得罪这第二次。而且他又不怕跟死人打交道,此刻上前去握住了那把枪,便打算拔下来。
却没想到没抽的动。
又拼着八成的内力试了试,察觉到这次能成,才动了手。
直到将这人已经软了又发臭的身子护住了,顾生也有点茫然——看得出来,温浮祝当时那一举,不是为了留他一命,就是要杀了他的。这得多大仇啊,灌了这么多的内力?
只是还等拖着这人再走一分,忽然眼角余光便瞟到丁点不对,顾生还未等警戒的回过头去,身旁已多了俩人,女子手中的匕首抵上他喉咙,「尸体还我们。」
顾生叹了口气,羽鸦虽已包抄过来,但顾生却摇了摇头,让他们都退下,顿了顿又补充道,「老熟人了。」
岑幺忽略这个老熟人,口气仍旧强硬道,「把常欢还我们!」
说着竟当先哭了起来。
顾生也难受,此刻倒也不怕他们杀了自己,只轻声道,「你们问问,温浮祝能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