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陪着覃云一起去了寿材铺,选了一口不错的棺材,又请了杠房的尸子来给覃云的父亲净身换寿衣。
因为覃父已经死了好几天,尸身不能再停,当夜便在镇郊下葬了。
等这一切都办完之后,已经是深夜。
覃云路上一直在哭,他长得清秀,哭得颇有梨花带雨的韵味。
沈云稚也安慰了他一路。他心里感慨万千,想起陆沉舟曾对他说过的话。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生老病死四个字。所谓帝王,就是管天下人的生老病死。”
这句话的重量,如今终于有了实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脖子上还悬着那柄剑,但感受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等两人回到了客栈,陆沉舟和镇长还在大厅坐着,已经翻完了账簿。
陆沉舟面色阴沉,沈云稚看了都有点害怕。
镇长则一脸讪然。
陆沉舟见他们回来,看了沈云稚一眼,问:“办好了。”
“嗯,都办完了。”沈云稚坐了下来,又拉着覃云和他一起坐下。
镇长不同于真正的官员,需要有一定的震慑力和凝聚力,以及在乡邻中有一定威望的人,这种人并不好找,所以陆沉舟只是罚了他的钱,却没罢他的职。
陆沉舟十分气愤,狠狠训斥了镇长几句:“死人的钱都贪,你是真不怕折寿吗?”
镇长被骂的头都不敢抬,隐匿的眼眸闪出了恶毒的光。
斥责完镇长,陆沉舟又看向覃云,似乎对他的安排有些犹豫迟疑。
镇长眼睛转了转,出主意道:“既然覃云是卖身葬父,又是县令大人出钱替他安葬了父亲。那于情于理,覃云该跟着大人。”
县令蹙眉看向镇长,还没来得及说话,镇长又道:“覃云长得不差,大人尽可收在身边做娈童使唤。”
陆沉舟:“……”
沈云稚和覃云俩人都没什么见识,不明白娈童是什么意思,睁着眼睛齐齐看向陆沉舟。
陆沉舟额角青筋暴跳,问:“谁跟你说我需要娈童了?”
镇长眨了眨眼,看了看沈云稚,说:“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这位小公子不就是大人身边的娈童吗?”
沈云稚:???娈童是什么东东呀?
他很想问,但是根据陆沉舟的表情判断,这话不适合问出口。
最后陆沉舟问了覃云的打算,知道他在这边一个可投奔的亲戚都没有,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回雾城,跟人学竹编手艺讨生活。
覃云本就没有门路,如今听到陆沉舟要带着他,还要让他学手艺,仿佛暗夜中见到了曙光,当下就答应了。
当晚歇在永安镇,安排客房的时候,陆沉舟要了三间房。
这夜陆沉舟睡得很沉,第二天起床后,他洗漱完去取衣物,一掂包袱就觉得不对,轻了一点。
他忙打开包袱,拿出装官印的匣子,果然入手重量不对,打开一看,官印竟然不翼而飞了。
丢了官印可不是小事,可能会掉脑袋的。不管多大的官,那官印都是走哪带哪,不敢离身片刻的。
晨光从窗棂斜插进来,陆沉舟坐在案前久久不语。
第23章 爆竹声声
陆沉舟洗漱完下楼用早饭,他面上不动声色,并没有透露官印丢失的事情,照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白天巡视晚堤坝之后,镇长陪着他们用了晚饭。
吃完饭,沈云稚和覃云坐不住,就跑出去玩了,镇长陪着陆沉舟坐着喝茶。
过了一会儿,沈云稚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面色紧张地说:“涨潮了,快把堤坝淹了。”
陆沉舟轰然站了起来,脸色凝重。镇长也慌了神,站起来要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说,陆沉舟突然取出官印盒子,交给镇长道:“我去看看情况,你在这帮我守着官印。”
说完便和沈云稚匆匆出门了。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时间,陆沉舟就回来了。
镇长面色古怪,问情形如何。
陆沉舟瞪了沈云稚一眼,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孩子不懂事乱开玩笑的。”
沈云稚被骂了,也只是吐了吐舌头没说话。
镇长这才放下心来,把官印木匣交给陆沉舟。
陆沉舟和沈云稚回到房里,打开木匣一看,官印又出现在了木匣里。
沈云稚关好门,问:“怎么样?官印真的回来了吗?”
“嗯。”
他昨晚只丢了官印,钱袋里的钱却一文没少。显然不是冲钱来的,是在报复他。
陆沉舟猜到是镇长因为被罚款,所以怀恨在心,趁夜偷了他的官印。这种情况,无凭无证,让他乖乖交出来断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和沈云稚联合设计了这么一场戏,假装不知官印被偷。当着众人的面,把木匣交给他保管,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官印不回来也得回来了。
第二天他们就回了永安镇,因为陆沉舟还要继续巡视,覃云便暂时跟着他们两个。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覃云十分有眼力见,也很能吃苦耐劳。每天端茶倒水,洗衣铺床地伺候他们两个。
其实他们一路上都住客栈,这些事自然有人料理。但是覃云却好像一闲下来就不自在,有些惴惴不安似的,陆沉舟便也就随他去了。
陆沉舟长了心眼,接下来每到一个地方,便让人准备三间房,再也没有和沈云稚同宿过。
最后一站,他们到了望月镇。
望月镇是沿江最近,地势最低的一个镇子,也是防汛最要紧的一个地方,是第一道关卡。
他们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水,浩渺的江面上映着数重山峦。波浪打在岩石上,激起一人多高的烟波。
沈云稚皱眉,问:“陆沉舟,这个堤坝怎么修得这么高啊?”
这个堤坝是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最高的堤坝,足足是别的地方的两倍。
陆沉舟指着不远处的石壁,说:“你看那里。”
沈云稚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石壁上又一道有一道的淹痕,经过多年仍清晰可见。
陆沉舟又道:“这个石壁叫望月壁,每一道淹痕,都是江水涨潮的记录,以石壁上最高的淹痕为标准,这个堤坝每次淹了之后都会加高。”
沈云稚看着石壁上的痕迹默然不语,他明白了,每一道淹痕就代表一次水患。而每一次水患,则表示了一场数以万计百姓的浩劫。
冠冕之重,沈云稚再一次有了深刻的理解。
他们在乡间走了两个多月,沈云稚见到了真正的民间疾苦,心态和刚出来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
回到雾城已经是深秋了,郁离的竹编学堂初见成效,已有成品出来。
接下来陆沉舟又开始了忙碌,他根据温玉衍给的路子,将竹编一船一船运出雾城。
覃云心灵手巧,很得郁离看重,直接把他收在了身边,悉心传授。
大雁南飞后,很快就到了冬天,寒流刮着枯枝,天一天冷过一天。
屋里开始生炉子了,陆沉舟给沈云稚用的都是好炭,燃起来没有烟气。
白天的时候,为了省炭火,两人都待在一处,几乎整天都在书房窝着。
冬日里的橘子很甜,陆沉舟买了好几筐,给沈云稚当零嘴。吃完的橘子皮扔进炉子里,书房里整天都是橘子酸甜的味道。
这天沈云稚在榻上睡了一会儿午觉,小橘也窝在他身边。醒来的时候,陆沉舟不在屋里。
他看见书桌上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画,上面是他和小橘窝在一起睡觉的样子。
旁边提了一句陆放翁的诗,“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沈云稚挠了挠眼皮,出去找陆沉舟。一推开门,只见雪光大亮,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竟是在他午睡的那一会儿,下了大雪,陆沉舟在雪里回头。
哑婆和阿黄都有家人在乡下,过年期间自然是要回家的,偌大的县衙便只剩下陆沉舟和沈云稚两人。
纵然天寒,陆沉舟对沈云稚的功课也没有一丝懈怠。直到除夕这天,他还在考沈云稚的功课。
直到外面响起爆竹声。
沈云稚捏着笔听了一会儿,突然问:“陆沉舟,爆竹为什么叫爆竹呢?是因为炮仗细细长长像竹子吗?可是也没有那么像吧?”
陆沉舟抬头,突然笑了,问:“你想知道?”
“嗯。”沈云稚点点头。
陆沉舟难得不稳重,也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件厚厚的披风,给了沈云稚一件,自己披了一件。
沈云稚莫名其妙但是也乖乖把披风穿好,然后仰着脸问:“要出去吗?”
“嗯。”陆沉舟又取了个小巧的暖手炉,灌了炭,递给沈云稚,说:“我带你去听真正的爆竹。”
两人踏雪夜行,往后山的竹林去。霜月当空,两人走在大雪敝山的情景中,沈云稚突然懂得了山水画里的萧瑟诗趣。
他们站在竹林前,看着竹子被大雪压着,宁折不弯,节节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就跟真正的爆竹声一样。
这年除夕夜,两人站在雪里,听了一场非同一般的爆竹声。
陆沉舟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爆竹就是这么来的。”
回去的路上已经过了子时,陆沉舟说:“沈云稚,你又长了一岁。”
沈云稚很开心,说:“陆沉舟,你也长了一岁。”
两人在路上走着,陆沉舟正说着话,沈云稚脚下一滑,整个人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一个趔趄之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冬天穿得厚,摔得倒是不疼。但是地上的雪很滑,沈云稚就这样保持着坐姿一路滑了出去。
他滑到了平地后稳住身形,还来了一个漂移,十分流畅地转了个身和站在高处发愣的陆沉舟面对面。
陆沉舟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沈云稚扶了起来,帮他拍打身后沾到的雪,
“摔疼了没?”陆沉舟问他。
沈云稚摇摇头,看了眼自己滑下来的痕迹,说:“还挺好玩的。”
陆沉舟没说话,还在拍打他屁股上的残雪。
“陆沉舟,你不想笑吗?”沈云稚乐呵呵的,说:“我滑下来的时候都想笑了。”
陆沉舟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回到县衙,陆沉舟去厨房煮了饺子,两人围着炉子吃饺子。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冬去春来,春草萌芽的时候,是沈云稚的生辰。
他身为东宫之主,每次过生辰的排场都不小。他的生辰那天叫千秋节,每年的千秋节,他都要在东宫接受文武百官的觐见朝贺。
看着一群老头排队给他磕头,大概是全世界最没意思的生日了。
到了沈云稚生辰这日,陆沉舟送了他一块儿玉。
沈云稚在宫里见惯了好东西,这块玉一入手,他就知道不是凡品。
“送给我吗?”沈云稚有些不敢相信。
陆沉舟淡淡应了一声:“嗯。”
沈云稚又摸了摸那块玉,说:“这个不便宜吧?你买的吗?你哪来的钱呢?”
陆沉舟早已转向书案,语气有些不耐烦道:“给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问题。”
沈云稚撅了撅嘴,把玉小心揣好。这块玉品相太好,打孔可惜了,他决定改天找人给他打个络子包住玉,他好戴到脖子上去。
沈云稚生辰过后没几天,陆沉舟又收到了栖山族族长的帖子。
那天是栖山族的春祭,和丰年夜祭一样重要,是栖山族最盛大的两个节日。
春祭在白天,要奏乐,念祭文,还要献礼。沈云稚看得稀奇,一直玩到深夜都不知道困。
这次陆沉舟一直盯着他,免得他再乱喝什么东西。
沈云稚没有再喝上次那种梅子酒,但是喝别的酒也喝了个半醉。晚上回不去,他们在女族长安排的客房里歇下了。
陆沉舟躺在床上,想起上次两人在这床上时的情形,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沈云稚醉了之后更是软趴趴没骨头一样,哼哼唧唧的折腾他。一会儿要擦身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缠着陆沉舟给他讲故事。
陆沉舟好不容易给他伺候好了,他还不肯睡,说热,非要开窗子。
陆沉舟只好起身,把窗子打开。山间凉爽的夜风穿过木床吹了进来,带着草木潮湿的气息,沁人心脾。
好大一会儿,两人都在风中沉静,没人说话。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同床共枕了,此时似乎有什么暧昧的东西在悄悄破土。
最后是沈云稚先耐不住了,他张口叫陆沉舟的名字。
陆沉舟却不敢应答,只好闭眼装睡,假装没有听到,可睫毛却在月光下轻颤。
“陆沉舟…陆沉舟…”
沈云稚酒醉的声音裹挟在山野的夜风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缱绻的深情。
陆沉舟如果听不懂沈云稚的感情,那他真的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可他却没有动。
两人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滋生,在疯长,让他们越来越绝望。
直到月亮过了树梢,沈云稚睡了。
檐下的青色琉璃灯盏晃动,夜风也在青灯里手足无措。
月光洒进来,陆沉舟发出一声长叹。绝望伴随着一种酸意,在他心中蔓延四散。
过了十七岁生日,沈云稚日渐成熟稳重了起来,只是还是一样喜欢黏着陆沉舟。
学问随着岁月增长,沈云稚心中也慢慢有了丘壑。
这一日,在巡街的时候,沈云稚又想吃糖牛了。他学会了跟陆沉舟谈条件,说:“陆沉舟,你给我买一个糖牛,我回去一定好好背书。”
陆沉舟又如何能拒绝他,只好掏出一文钱,给做糖人的老人。
沈云稚吃糖牛有一个习惯,第一口总要去咬牛尾巴。
他们在街上走着,突然看到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副铜镜,在街上奔走。
那人边走边侧耳,仔细地听街上人的交谈,经过肉摊鱼档药房的上到时候就加速疾走。
沈云稚觉得怪异,问:“他在干什么?”
陆沉舟看了看,说:“耳卜。”
“尔卜?”沈云稚愣了愣,问:“尔卜尔筮的尔卜吗?”
陆沉舟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到了尔卜尔筮的后句,心里一动。
他垂眸片刻后方道:“耳朵的耳,“耳卜”,也叫“镜听”。民间占卜的一种的方法,本应除夕夜的时候,怀里揣着镜子,走到大街上听人的无意之言,用来占卜来年吉凶。”
沈云稚怔了怔,又问:“可是今天也不是除夕啊。”
“嗯。”陆沉舟揣起扇子,说:“如果家中遇见了什么事,比如有人生病,或者丈夫远行,也可以用这个办法占卜吉凶。在街上听到的最多的一个意思,就是占卜的结果。”
沈云稚再次看向那个疾走的身影。
陆沉舟又说:“这个家仆应该是府上的主人生病了,所以经过肉铺鱼档和药房的时候,走得快些,怕听到不好的话。”
陆沉舟博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知道,治国大策能讲,民间小俗能讲。
沈云稚脚步放慢走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所以他会喜欢陆沉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沈云稚追上陆沉舟的脚步,正好走到一个卖女子物件的小摊。
沈云稚有些迟疑且不抱希望似的开口,说:“陆沉舟,送我一个镜子吧。”
本朝风俗,镜子一般都是男女恋人,或者夫妻才会相赠,或者作为聘礼嫁妆。
沈云稚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抱希望的试探,甚至已经做好了被陆沉舟训斥的打算。
然而陆沉舟停住脚步,看着那个花红柳绿的小摊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一言不发地取出钱袋,买下了一面雕着芍药花的小铜镜。
沈云稚收到这个芍药花的小铜镜,视若珍宝,日日揣在身上。
有些东西没有戳破,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了。
又到了一年七夕,和去年一样,沈云稚拉着陆沉舟去街上逛到了半夜才回来。
只是这次他没有再让陆沉舟背他。
真的好奇怪,他明明只长了一岁,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像一个孩子了。他对陆沉舟的依赖也变了味道,似乎距离远了,却更加炽热了。
院子里放了榻,天热纳凉用,七夕自然要在院子里看星星。
陆沉舟在避免什么似的,没一会儿就背对着沈云稚睡着了。
沈云稚却睡不着,他看着陆沉舟的背影,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现在才慢慢知道,在以前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对陆沉舟说过太多羞人的话。
可是现在明白了,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沈云稚抬起手,轻轻地,在陆沉舟的背上划来划去。
月上中天,如同给院子里灌满了清凉的水。树影晃动,像水中的水草摇曳。
夜风拂窗,月亮照着前尘往事,和晦暗不明的去路。
陆沉舟听到身后人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之后,突然睁开眼。
他并没有睡着,刚才沈云稚在他背上轻轻划拉的时候,他就醒着。
沈云稚是在他背上写字,他写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一笔一划,都是他不敢诉之于口的真心。
陆沉舟轻轻撑起身子,转身去看沈云稚。月光下,沈云稚的面容显出一种幼稚的倔强。
这一刻,他心里又像是装满了水,又酸又凉。这些水太满太满了,最终从眼眶溢了出来。
第25章 所爱隔山海
沈云稚在雾城的第二年夏天,望月镇还是发生了水患,缘由是连绵近几日的暴雨。
望月壁上的水位淹痕从今以后又要重新记录了。
陆沉舟和沈云稚赶到到江边,入目是扭曲的小块儿田地,奄奄一息的庄家,崩溃的村庄和茫然的百姓。
沈云稚看着尸殍遍野的场景,突然没法办法呼吸。
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骤然而至,他突然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场实在过于慌乱,没有人注意到他。
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时刻,这个未来的储君心里发生着怎样天塌地陷的变化。
陆沉舟站在他身边,默默陪着。
一个帝王的责任此时才具有实感地铺陈到他面前,以如此惨烈的形式。
没有时间给他悲戚,接下来是繁重的救灾工作。
安置百姓、发放粮钱,加高堤坝,为防止瘟疫蔓延,还要尽快处理遇难的人和牲畜的尸体。
桩桩件件,都要落到实处。
人在实践中的成长总是很快的,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沈云稚可谓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了起来。
他收起了大部分的天真烂漫,终于显现出了一个储君的雏形。
尽管陆沉舟再不愿意,也要看着他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走下去。
沈云稚在雾城待了两年之后,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这天天未明时,县衙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一身黑衣,身形矫健,行走无声。
陆沉舟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看着在他屋里的桌前坐了不知多久的人。
他起身点上烛灯,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人,问:“何人?”
来人眉眼冷峭,身姿挺拔,身上散发着凌冽的气息,道:“凌云,从京中来。”
陆沉舟心中一震,已有猜测,问:“何事?”
“替某人送信。”凌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陆沉舟接了过来,这是一封加急的密信,笔迹出于温玉衍。
信上说,静王伏诛,皇帝病重,沈云稚需尽快回京以备继承大统。
陆沉舟看完信,抬头望着屋顶上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默然不语。
旭日东升,谁都拦不住。
凌云:“我还要替某人接储君回去,今日就得动身。”
陆沉舟点点头。
陆沉舟和凌云又深谈了一番,然后来到厨房,沈云稚正坐着矮凳在饭桌前喝粥。窗棂外的晨光照进来,照出了他脸上的细小绒毛,仿佛覆了一层光圈。
陆沉舟最后的一点善心就是等沈云稚吃完早饭,然后才对他说了这件事。
沈云稚并没有怔愣很长时间,仿佛为这一刻准备了许久。他站起身,说:“那你也快去收拾东西,随我一起回去。”
陆沉舟手里握着那封京城来信,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同殿下回去。”
两年过去,陆沉舟又开始叫他殿下了。
沈云稚这才僵住,看了他许久,确认他不是在说笑,然后声音发颤道:“你是帝王师,怎能不随我回去?”
陆沉舟说:“我本是当今圣上给你留的一条后路,如今我职责已尽。”
沈云稚带着一种能将人看穿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以东宫之令,命你随我回京。”
陆沉舟告罪,说:“恕下官难以从命。”
沈云稚知道陆沉舟的性子,犟得像那头青牛。他再也无计可施,哭着跑了出去。
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听着集市上的交谈声。
“今天的梨好啊,娘子称点回去吧。”
“掌柜的,我要这匹布,你帮我裁一下。”
“老板,这个点心我要两斤,给我分开包。”
“瓦匠啊,这里给我砌一堵墙,把两个院子隔开。”
“离”、“裁”、“分”、“隔”…
沈云稚跑到街尾僻静处,终于停下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就是耳卜,这就是镜听,这就是结果吗?
陆沉舟找到沈云稚的时候,他蹲在一个墙角埋头抱膝,小孩子一般的抵抗姿势。
陆沉舟强忍心中酸涩,说:“车马行李都备好了,你午后就走。”
沈云稚低着头,还是那一句:“我要你你陪我一起走。”
陆沉舟:“我不能跟你走,有人护送你。”
沈云稚抬头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走?”
陆沉舟执扇,指着身后看似繁荣的街道,说:“你看看!这个街上摆摊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沈云稚不语。
陆沉舟问:“再随便指派一个官员?带着催收长随上任?为了搜刮民脂民膏而来?”
几句话把沈云稚问得鼻头发酸。
“那我怎么办啊?”沈云稚哭着问。
陆沉舟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即将担负千斤重担子的人,心里是心疼的,可只能狠着心说:“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了你。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沈云稚抹掉脸上的泪,大叫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陆沉舟耳边如有惊鼓在疾捶,登时愣在那里。
沈云稚掏出怀里的铜镜,问:“你连这个都送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陆沉舟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还年轻,你以后要做帝王。你要娶皇后,纳妃子。”
沈云稚猛地抬头看他,那目光可以说得上是在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