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 by岳千月

作者:岳千月  录入:08-09

昏耀:“你以为我知道?”
兰缪尔:“……”
昏耀的心情恶劣地愉悦起来:“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会说‘因为邪恶的魔族遭到了光明神母的惩戒’……如果你说了,我就杀死你。”
于是兰缪尔也笑了,明明这对他来说不应该是个笑话。
他笑起来很美丽,很可爱,是被光明、鲜花与爱包围着长大的神子应有的样子。
很奇怪,昏耀心想,兰缪尔似乎天生没有恨的能力,至少外表如此。
他不恨任何一个人族,包括那些恩将仇报的子民。
他也不恨任何一个魔族,哪怕此刻正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自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昏耀虽未更多地折磨这位手下败将,但也从不阻止族人对于兰缪尔的羞辱。
所以他想,兰缪尔至少该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
但是也没有。兰缪尔不仅不恨他,反而常对他笑,比对任何一个其他魔族笑得都多。
他笑起来实在很美丽,又可爱。
很快,昏耀习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深渊处处都是血腥味,只有这个人像是一汪清凉的泉水,无论是用于醒脑还是镇痛都合适,也很舒适。
但这种当时还略显难以启齿的享受,以一种昏耀万万没想到的方式宣告了终结。
“吾王。”
那个晚上,兰缪尔对他说,“奴隶听说,您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明日将要处死所有俘虏。”

当时昏耀正坐在窗边,闭着眼,用尾巴尖缓慢地地拨弄着兰缪尔的脸。
听到这句话,他便好笑地弯起嘴角,心想这个人天天被狗一样拴在宫殿里,能从哪里听说?
大约又是某些魔族欺负他时,顺口耀武扬威说的话。
昏耀睁开眼,随口说道:“不错。”
“有些蠢货认为魔族不该退兵,必须要将你的国土寸寸焚毁,将所有人类都剁成肉酱,或者晒干了挂在城头上才算完。”
“而我这个断角魔王,竟在形势大好的时候退回深渊,如此懦弱,不配冠以王的称号。”
“兰缪尔,”他用鳞尾摩挲着人类的脖颈,“我为了得到你放弃了多少东西,嗯?你要信守承诺,做一个乖顺的奴隶……”
不料兰缪尔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竟有点无奈。
好像在说:这话吾王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吗?
兰缪尔轻轻咳了一声,嗓音低缓:“魔族虽然强悍,数量却远不到人族的万分之一。你们攻陷了王城,但人类还有另外四十二座大小城池,均受神恩庇佑。”
“何况,大陆上生息的种族不止人类,它们此前与你们没有仇怨,但魔族的习性注定了你们无法在大陆上立足。”
“不趁胜退回深渊,时日一久,魔族只会被围剿至灭族……吾王的判断是明智的。至于我,只是您捎带的战利品罢了。”
不知从那一句开始,昏耀那双赤色的眼底泛起微光。
到底是人族的圣君,魔王心想。大半个深渊的蠢货都无法理解的抉择,在这个人的眼中就像玻璃片一样透明。
只是没想到,兰缪尔素来温软得像个兔子,居然也会将“灭族”这种残酷的词汇付之于口。
“看来你还没学会该用什么语气对你的王和主人说话。”昏耀散漫地哼了一声,其实没有生气。
但紧接着,他听见兰缪尔问:“那些俘虏,都必须要死吗?”
那一晚后来的事情,如今的昏耀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唯独在印象里清晰的,是窗外的崖月倒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蜿蜒的银灰长发照得很亮,比雪还亮。
他记得兰缪尔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道:“我听说在深渊,族人会将性命交付于其首领,假若首领战败,大多时候其族人也将同死……”
“但被迫听命的人民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为了活着。”
“杀戮可以缔造一时的王朝,却不能守护它延绵百年。若吾王真心想为魔族在太阳所照之处开辟一块容身之地,就必须改变这些血腥残忍的旧俗,不是吗?”
宁静的夜色破碎了。锁链震动的声响粗暴地打断了兰缪尔的话,让他的尾音变成一声隐忍的痛哼。
“兰缪尔,”昏耀猛地笑了。他站起来,五官张扬而凌厉地舒展开,像是被陡然激怒的烈虎,“……兰缪尔!很好,是我小看了你。”
魔王那铁一般的手臂扯着链子将人类提至半空。兰缪尔在他掌中窒息地挣扎,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狠狠砸在地上,链条哗啦啦作响。
“——你竟然在试图教训魔族?怎么,你要教我念光明神的祈祷文吗?这就是你甘愿来到深渊的目的!?”
那力道像是要把人类的骨头活生生砸碎。只一下,兰缪尔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眼前一黑,一股巨力抽在心口,他狼狈地滚了出去,鲜血立刻从口鼻中呛了出来。
昏耀收回长尾,“兰缪尔,你忘了,你已经不在神殿了。”
“……”
兰缪尔抬起脸,他齿间咬着淋漓滴答的血,不甘而哀伤地瞪着他。
魔王回应是一脚踹了上去。咔擦一声,他直接踢断了人类的肋骨。
“连光明神都照不亮这片伽索深渊——”
魔王厉声笑道:“在这里,你的信仰!你的善念!”
“比烂泥还贱,散发着虚伪恶臭的味道。”
兰缪尔毫无反抗之力,他不停吐着血,却固执地摇头。
越是这样,昏耀越怒。病弱的奴隶哪里禁得住魔族这样毒打,没几下就不动了。
等兰缪尔真的气若游丝,昏耀脑子里那股怒火才慢慢消退下来。
黑暗中,他转身抵着墙,像是试图压抑火山下翻滚的岩浆那般,咬牙闭眼深呼吸几次,才算是把冒头的杀意压了下去。
“明天,兰缪尔。”转身离去前,魔王留下一句,“我会让你看清自己有多么愚蠢。”
第二天,昏耀第一次允许兰缪尔走出……准确来说,是被拖出了自己的寝殿。
魔王亲手将奴隶拴在了王庭的大石殿深处,他自己的王座旁边。
当时的深渊刚起了入冬的迹象,天穹上翻滚着灰白的云雾,风刮起来如同刀子一样,石柱的缝隙甚至会结一层霜。
兰缪尔只有一件粗糙破烂的麻布衣袍,没多久就冻得发抖,他闭着眼不说话。
昏耀拍了拍奴隶的脸颊,弯下腰附在他的耳畔:“睁开眼,看清楚。如果你敢昏过去,立刻会有魔族来给你下咒。”
说完,他坐在了那张石制的镶嵌了虎牙骨的王座上,对两侧手持长矛的魔族侍从吩咐道:“把俘虏带上来。”
很快,一群魔族就被带了上来,手脚上的麻绳无声地宣示着他们的身份。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抱着婴儿的老妪,白发苍苍,面庞消瘦,盘角短且斑驳泛黄。
她一走到王座前就跪下了,一边放声嚎哭,一边喃喃。她说她的老伴死了,小弟死了,儿子和女儿也死了,但女儿的儿子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她向四面举着襁褓里不足月的婴孩,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个孩子有多么乖巧,乞求魔王饶恕她们一家最后的血脉。
“他日后会是个听话的奴隶啊,吾王。”激动的年迈老妪跪爬了几步,拼命将那脏兮兮的布包往前递,“您看看他,您看看他!”
一个青年魔族在她背后举起了长矛,这就是要处决了。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兰缪尔终于忍不住,沙哑地仰头向王座那边叫了声“吾王”,用恳求的语气。
魔王觉得好笑,抬起手臂说:“慢着,不急着杀她。带她上前来。”
白发苍苍的老魔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她身材矮小,走起来一瘸一拐,是个跛子。
侍从松缓了她脚上的麻绳,于是身后几百个俘虏都死死盯着她那虚浮的脚步,仿佛那是他们最后一根稻草。
走到距离王座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昏耀喊:“停。”
但突然,老妪抬起了那张瘦削而遍布皱纹的脸。
她的眼底迸发出疯狂而悲怆的光,将一直珍爱地怀揣着的襁褓——那不足月的,像小猫般半死不活地哼哼着的小婴儿——狠狠地向魔王的方向掷了出去!
这惊变来得太快,在场者竟无一人反应过来,除了被当做刺杀目标的魔王自己。
昏耀猛地站起,以迅雷之势抽走了身侧侍从手握的长矛,往前挺刺。当那黑铁铸造的矛尖刺穿婴儿的襁褓,居然发出“铛”的脆响!
下一刻,轰然一声!
小小的布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
粘稠的血肉和骨头向四面八方飞溅,昏耀手中的铁矛直接被掀飞了半截,那变形的矛尖飞出去好远才落在地表,弹了几下,咣当当滚出去。
当几块被烧焦的破布碎片从死寂的半空中落下时,所有魔族侍从都趴在了地上。
那个老妪早已经被两侧的侍从刺穿了胸口,鲜血从心口汩汩而出,流到灰蒙蒙的天空之下。
矮小的老魔族瞪着一双泪眼,死不瞑目的样子显得如此可怜——纵使几个钟前,她用附着了咒文的雷石,活活填满了她的亲生孙子的肚子。
哪怕是魔王御前的侍从,也没能预想到如此狡诈、歹毒又惨烈的刺杀手段。
昏耀丢掉手中半截断矛,漫不经心地坐回去,这场惊险的刺杀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魔王没有理会失职请罪的侍从们,而是缓缓转过身。
他冲那位被拴在自己身边的奴隶露出一个残酷的笑,问:“兰缪尔,你昨夜说,谁是无辜者?”
目睹了一切的兰缪尔跪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像片吹一吹就倒的纸。
他茫然地抬起因沾了血而显得更加惨白的脸庞,问:“为什么?”
魔王的回应是向身后一挥手。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飞快地爬起来,捡起武器,开始砍刀切菜一样地屠杀剩余的百余名俘虏。
惨叫与哭喊声绵延不绝,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个男女老幼像是被割掉的杂草,在铁矛与短刀映出的寒光中倒了下去,断肢和头颅滚了满地。
兰缪尔突然弯下腰,狠狠攥紧心口的衣袍。他疼得粗重喘息,半晌突然撑住地面,张口吐出了血。
昏耀在奴隶身侧大笑起来:“深渊从来没有慈悲者的活路。兰缪尔,是你不懂深渊!”
他指着兰缪尔,对身旁吩咐:“叫这个犯蠢的人类看完处刑的全过程,结束之后,栓到奴隶棚里去,让他尝尝真正地做奴隶该是什么味道。”
第一年,兰缪尔还不懂深渊。
这次的冲突事件,以及接踵而至的忙碌,令昏耀对兰缪尔快速地失去了兴趣。
因为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冷了。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为族人们的过冬做好准备。
迦索深渊没有太阳,之所以生灵还不至于死绝,是因为这里的地底有着纵横的火脉。
火脉活跃时,会化作地火从大地的裂缝窜上来,一旦踩上就很烫脚。但火脉的沉睡期更凶险——那时,深渊将会迎来漫长的冬季,万里冰封飘雪。每次过冬,总有不少魔族会活生生冻死在严寒里,或是因为缺少食物而逐渐饿死。
这一轮冬季要比往年好得多,因为他们拥有了从人类的王国掠夺归来的战利品。
魔王慷慨,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散给族人,连命如草芥的劣魔都得到了许多恩赐。
但尝到了甜头,贪婪的魔族就开始不依不饶。
有的部落首领怨愤于魔王的草率退军,他们想在温暖的人间躲避寒冬;另一些首领则专注于从王那里讨要更多的战利品作为赏赐,乱糟糟闹个不休。
石柱森严的王庭前,血迹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昏耀杀了一个叛乱的小部落首领,两个企图冒犯他的首领子嗣,两个散布谣言的年轻祭司,五个私吞族人分赏的部将,还有殃及池鱼的几百个不知名魔族。
鲜血让他兴奋也让他麻木,昏耀逐渐将那个曾经会在深夜里陪他说说话的奴隶抛在脑后。
毕竟,将圣君掠至深渊前的那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摩朵从奴隶棚清点完人数回来上报,随口对他说:“吾王,那个人类贱猪好像快死了。”
魔王当时正在用魔息淬刀,那把青铜弯刀横在他的膝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出神了许久。

这个夜晚,昏耀去奴隶棚寻找自己从人间带回深渊的战利品。
找到兰缪尔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摩朵所言非虚。
那道明显比魔族瘦弱许多的身影,安静地横在奴隶棚里一个阴湿脏污的角落里。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在严寒之下凝结了细小的霜。
昔日的圣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脱了形,竟比当初被魔王刺伤了胸口、剥夺了法力之后的那段日子看起来更加糟糕。
不远处,同样被锁链拴着的几个奴隶正龇牙咧嘴,冲气息奄奄的人类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辱骂。这污秽的言语在魔王踏进棚内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隶们纷纷趴了下来。
昏耀推开铁打的栅栏门,走进去。更深的黑暗笼罩了魔王阴沉的面庞,他用漆黑的鳞尾将一动不动的人类翻过来。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昏耀仍会在一次次噩梦中复现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兰缪尔的脸庞是惨白的,微微睁开的眼眸涣散失神,藏在凌乱的银发下面。他显然已经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湿且冰冷,好像体内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有两只壳虫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时窸窸窣窣地飞速爬走了。
昏耀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就这么死了吗?
许久,才看到人类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隶们的奴官战战兢兢地跪下,“我们确实在按照普通奴隶的规矩饲养他,但……或许是人类吃不下深渊的食物……或许因为将要入冬……”
魔族各个憎恨人类不假,但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隶在他手上被养死了,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会胆战心惊。今晨,他将两串干肉和一壶酒献给摩朵大人,恳求大人帮忙探探魔王的口风。
昏耀盯着地上的兰缪尔,头也不回地问:“吃不下?你们给他喂什么?”
奴官说:“婆娑草的根茎,畸豆,生壳虫……”
“……”
昏耀烦躁地甩了甩头,这些都是被深渊的瘴气严重污染的食物,人类吃下去,危害不亚于慢性毒药。
或者不如说,他更难相信兰缪尔居然真的吃了这些东西将近两个月。
那个自幼在神殿里长大的,干净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类,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虫尸撑了两个月……
昏耀对奴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个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后退两步,飞快逃出去了。
昏耀独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
“兰缪尔。”
“醒醒,兰缪尔。”
兰缪尔的睫毛忽闪着。他醒不过来,挣扎半晌,神色只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两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沫,温热的液体滴在昏耀的尾上。
这一刻,昏耀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兰缪尔带回来呢。
魔王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兰缪尔,他的仇敌、对手和执念,他的苦难之源,他七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自己将这个人类带到深渊,以其深爱的王国和子民要挟他,得来他的臣服,图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像破烂一样卑贱地死去吗。
那到底是对兰缪尔的羞辱,还是对他自己的羞辱?
深夜的奴隶棚里悄无声息,昏耀在兰缪尔身边屈膝半跪下,伸手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他感受到人类的体温,细细的血管荏弱地在自己掌心下弹跳着。
自己已经胜利了,昏耀想,战败的是兰缪尔。他不应再执念深深,做出试图在深渊圈养人类这种糊涂事。
现在就这样结束,还来得及。勉强可算作一个体面的终局。
可就在这时,兰缪尔的眼睑动了动。
就在昏耀将要发力的那一刻,兰缪尔缓缓睁开了双眼,有微弱的光凝聚在瞳孔里。
他气若游丝:“……吾王。”
昏耀的指尖发僵。
他在寂静的夜里与兰缪尔对视。
“吾王,不要杀我……”
兰缪尔歪过头来,枕着自己的银发。
人类将自己苍白的手指覆盖在昏耀漆黑的鳞爪背上,轻轻地笑,嘴唇梦呓似的动了动。
昏耀弯下腰去。他听见兰缪尔对自己耳语,说的是:我不愿死。
昏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黑暗弥漫,将魔族与人类的身影涂抹得宛如雕塑一般。
许久,昏耀沙哑地开口:“兰缪尔,你已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说:“你已经快要死了。”
他说:“哪怕我不杀你,你也很快就要死了。”
他这样说着,却迟迟没有收紧五指。
也迟迟没有让尖利的爪刺穿人类的脖颈。
他甚至没有纠正兰缪尔错误的自称,这个人本来应该自称“奴隶”的,看来是又忘了。
无形的时间在一刻一刻地流走,兰缪尔倦然闭上了眼。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也再没有更多的动作。
清晨的时候,昏耀离开了。
他独自穿过长长的王庭的石路,踩着深渊的焦土,披着呼啸的狂风走到自己的寝殿门口。
他盯着沾了霜的台阶出神许久,突然又折返回去。
等昏耀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兰缪尔的链子。
兰缪尔走得很艰难,他脸色白得像纸,挪几步路就要扶着什么喘上许久。
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仍不肯放弃。于是跪着,爬着,直到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了,每一口气都像是濒死前的最后一次吐息。
不知多少魔族惊异地止住脚步。互相问了问,才知道是魔王对这个快死掉的人类说,若他有本事从奴隶棚走回宫殿,就让他活。
但惊异不减反增,不仅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意志如此顽强的人类,也因从未见过魔王能有这么好的耐性——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兰缪尔挣扎了快一个钟,而昏耀也真就在旁边牵着链子看了他一个钟。
在距离台阶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兰缪尔终于还是脱力栽倒下去,渐渐没动静了。他身后是斑驳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奴隶棚的方向。
围观的魔族发出肆意的嘲笑。甚至有个家伙捡起石块,想试试能否将其砸醒。
昏耀弯下了身。所有围观者都以为王失去兴趣,决定掐断这个人类的脖子。
但昏耀把兰缪尔抱起来,抗在肩头,面不改色地走进寝殿去,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似的。
一众侍从们纷纷投来惊愕的目光。魔王坦然地往深处走,边走边说:“战利品里有人类的粮食,煮一些给他吃。”
不夸张地说,那一次,兰缪尔能挺过来几乎是个奇迹。
换个更直白点的说法就是,昏耀几乎害死了他。
在深渊养人类并不容易。这片荒芜黑暗的大地上,不仅没有人类习惯的食物,就连饮水都是被瘴气污染过的。
寒冬将至的时节,火脉休眠,气温一天比一天冷,连生病或负伤的魔族都有生命危险,何况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宫殿外的风雪像白色的怪物。
侍从把炭火拨旺,巫医捧来药汤,在那张大床周围来了又走。铜灯里的火焰摇摇晃晃,在所有匆匆走动者的身后拉出瘦长的影子。
兰缪尔的身体已经亏空了,哪怕裹了被子也是冰冷。
昏耀嫌弃巫医畏手畏脚,索性把失去知觉的兰缪尔揽起来,扶着那截无力垂落的后颈,用砍下的蛮羊角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苦涩的药灌进去。
那是昏耀第一次将兰缪尔抱在怀里。
他看到人类一动不动的枯瘦手指,看到溃烂到快断掉的腕口。
……至少不该让他戴镣铐的,魔王怔神地想。
后来,昏耀也曾状若不经意地向兰缪尔提及那次事件,试图找到些怨恨或憎恶的蛛丝马迹,但都无果。
被蜜金匕首剥夺的法力,那个夜晚遭到的虐打,乃至将近两个月在奴隶棚受到的摧残和屈辱……
在兰缪尔那里,这一切都好似湖水上泛起的涟漪。
风来了,水波起;风走了,湖面平。留不下半点痕迹。
就像当年,兰缪尔从昏沉的久病中醒转后,对魔王主动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居然是:“那位老婆婆……吾王为何知道她是刺客?”
——态度那样地坦然,仿佛真的是在虚心求教。
昏耀无法判断这个人的真意,但那时候他看到兰缪尔好起来,大约心底不自知地放松了不少,因此还是耐着性子进行了回答。
他提到了眼神,嘴角,手指,紧绷的肌肉,汗液的味道……当然,最高明的刺客能够蒙蔽过一切。因此还有直觉,还有习惯。
“习惯?”兰缪尔在枕头上歪了一下头。他的眼眸太干净,发出疑问时会带一点谁都能看清的茫然。
“不错,习惯。拜你所赐,兰缪尔,”昏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一个断了角的魔王,每个月会遭遇多少次暗杀吗?”
“……”
“魔族的部落之间,向来只有猜忌和仇恨。互相残杀了那么久,没有首领乐意接纳敌对部落的族人,俘虏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被宽恕。何况断角的魔又被视为耻辱,不知多少家伙想杀我,没有刺客才不正常。”
“但,”兰缪尔蹙眉,怔怔问道,“您不是深渊的王吗?您甚至……为伽索的魔族破开了结界……”他挣动了一下,却不知道扯到哪里的伤口,伏在床上咳起来。
昏耀蓦地回头,他舒展五官,懒洋洋地讥笑起来:“装什么傻,你总不会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吧,兰缪尔?”
“那是天赋血统,不是地位或封号……唔,你当然知道。要不然,七年前射我一箭做什么?”
“……”
兰缪尔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他仰着苍白的面容躺在床上,闭眼不再说话了。
当昏耀无意识地开始默数起人类的呼吸频率的时候,他听见一声低浅的叹息:“对不起。”
七年过去,昏耀仍记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浓浓的荒谬感。
不如说兰缪尔本身就是个荒谬的家伙,他不仅不恨,居然还能对罪魁祸首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昏耀:从奴隶棚走回宫殿,就让你活。
昏耀:但并不是走不回去就不让你活的意思。
兰缪尔:……(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因为脾气太好所以还是忍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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