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他比舒琼更加冷漠,除了十八岁时送过燕惊秋那只钢笔,好像就不曾参与过他的生活。
燕惊秋在他身旁坐下,他斜着眼睛看过来,看了很久,然后说:“见了也不打招呼?”
“……爸。”燕惊秋不情不愿,含糊念出这个字。
“你妈呢,叫了吗?”
“妈。”
燕鸿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说:“先吃饭。”
燕惊秋机械地拿起筷子,扫一眼桌上的菜,每一个都很精致,像是饭店送来的外卖,再用自家的盘子装着端上桌,没有一点人情味,每一个他都不喜欢,他宁愿饿着肚子,宁愿一个人在梁鹤洲的小屋里看电视。
舒琼见他举着筷子发呆,扣了扣桌面,说:“既然不想吃,就说说吧,这几年都干嘛了?”
燕惊秋眼眶泛酸,这样宛如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间的对话,怎么会发生在他和“妈妈”之间呢?
“……看病,住院,开了个店。”
“什么店?”燕鸿问。
“修手表的。”
“生意怎么样?”
“还行。”
就这样,他们一个敷衍塞责地问,一个漫不经心地答,三个人都在假装,都在厌倦地扮演着一家人。
吃完饭,燕惊秋想要走,被燕鸿喊住,让他在客厅等一会儿,说有事问他。
那两夫妻收拾餐桌,燕惊秋就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呆。
外头间或想起的焰火声掩盖了室内的一切声响,他听着听着,想起今天还没给梁鹤洲打电话,拿出手机拨过去却没接,大概是不方便。
他发了条短信过去,问晚上吃了什么,不一会儿收到一张照片,拍得黑漆漆的,点开来放大,才看清是一碗面条,放了两个鸡蛋,背景似乎是医院里陪护用的小桌。
他叹了口气,拿着照片反复看,想着该回什么,手指顿在屏幕上,始终点不下去第一个字。
正愣神时,背后突然响起燕鸿的声音。
“你还在和这个人联系。”
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把燕惊秋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来,把手机都甩到了地上,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燕鸿,心里直发憷。
燕鸿没再说话,直到舒琼也走了过来,他才动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把它摔向了墙壁。
手机屏幕闪了两下,随即变黑,碎裂开来,溅出细小的碎片。
燕惊秋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突然被走上前的舒琼打了一巴掌,一时间心乱如麻。
“出去,给我跪在外面反省!”
舒琼拽着他就往外走,拉开门一把把他推下门廊的台阶,他摔在地上,想要爬起来,被舒琼喝住。
“还爬起来干什么,跪好!”
燕惊秋慢吞吞地动作,膝盖抵在坚硬的地砖上,凉气蜂拥而来,钻进骨头里。
门“嘭”地关上了,扇来一阵冷暖夹杂的风。
屋子里传来争吵声,燕惊秋隐约辨清几个词语,什么“教育”什么“长歪了”,两人互相推诿,都指责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他看向一侧落地窗,窗帘上印出他们的身影,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在纠缠着打架,他忽然感觉很害怕,里面的人好像根本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家人。
他就这么在屋外跪着,天上开始飘雨丝的时候,舒琼打开门走了出来。
“想好了没有?”
燕惊秋垂着头,只能看见她的鞋子,没有换成居家的拖鞋,还是那双高跟,刻薄又尖锐。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一个外人,比我和你爸还重要?”
燕惊秋皱眉,轻声说:“他不是外人。”
你们才是。
从小到大,教育照顾他的人是老师是保姆阿姨,长大了,陪着他的是程庭南和鹤洲,这五年,觉得他给家族蒙羞而断绝了关系,心理医生都比所谓“父母”更加关心他的状况,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惩罚他?
好想逃走,好想见鹤洲。
他低低地哭出了声。
舒琼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摔门回屋。
房子里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几步后跑了起来。
他要离开,并且再也不回来。
新年前夜,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走在冷风寒雨里,一眼扫过去,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天边亮起的焰火一丛又一丛。
他走了很久,头昏脑涨,停在一个公交站台休息。
雨仍是绵绵地飘,夜露瀼瀼,身后绿化带上浮起一层薄霜,焰火不知何时也没有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来。
他蜷在角落闭了会儿眼睛,被一阵喇叭声惊醒,一辆出租停在跟前,问他走不走。
他踉跄坐上车,报地址时犹豫了,梁鹤洲一定还在医院,没有空来管他的。
他捂着眼睛哭,哽咽着说了公寓的地址。
回到家,他已经不太清醒,只想睡觉,脱了潮潮的衣服躺进被窝,陷入恐怖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门铃声吵醒,睁开眼睛细听那声音又不见了,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门铃又响起来。
他不想管,把被子拉到头顶,咳了几声,门铃声还是不断,渐渐演变成拍门声。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拉开公寓大门,梁鹤洲就站在那儿,穿着黑色大衣,领子立起来,手插在口袋里,臂弯夹着一盆盆栽,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结满了黄灿灿的金桔,枝叶上系着红色的福袋。
梁鹤洲动了一下,那塑料纸跟着喀拉喀拉响,一阵桔子的清香跟着飘出来。
这个桔子……能吃么?这是燕惊秋的第一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重点是这个吗?
他伸出手,梁鹤洲握住,跨进屋里来,随即被抵在门上,下颌附近凑上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新年快乐,”他轻轻蹭了蹭燕惊秋的额角,“你一直没接电话,我有点……担心,还以为你不在家。”
“手机摔坏了。”
“没事就好。”
“你不是在剧组吗?”
“明天再去。”
梁鹤洲发觉他身上很烫,手指勾着他的睡衣一角,偷偷去摸他的后腰。但或许是他的手太冰,一下就被燕惊秋觉察。
两人四目相对,梁鹤洲解释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有。”燕惊秋睁着烧红的眼睛撒谎,他不想浪费这难得的见面,想和鹤洲出门,商场里走一圈,买年货买新衣服,再在餐厅吃点东西,之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便走走,如果遇到摊贩,就买一个烤红薯,如果遇不到也没关系,他们还可以去江边看焰火表演,要早一些去,不然就占不到绝佳的位置了,或许还能坐一坐游船。
如果可以,还想要接吻。
“我没发烧,”他强调,“我想出去玩,和你一起。”
“太晚了,都十一点多了。”
“什么?”燕惊秋惊愕地瞪着眼睛,回头看向客厅落地窗外,确实黑漆漆一片,已经是晚上了。
他丧失了时间观念,懵懵懂懂地问:“今天几号了?”
“初一,”梁鹤洲摸着他的额头,“还说没发烧,都糊涂了。”
梁鹤洲放下盆栽,抱起他回房间,先带他去浴室洗澡。
帮他脱衣服的时候,猝不及防之间,他膝盖上的淤青闯入了眼帘。
燕惊秋看见他凛然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想躲,但已经来不及。
他半跪着,紧紧抓着他的膝弯,眉头紧皱,问:“你怎么了?你去哪了?”
燕惊秋眼神躲闪,一言不发。
“说话,”梁鹤洲站起来,捧着他的脸逼他对视,“看着我,全部告诉我。”
燕惊秋哽着喉咙,落下泪来,语无伦次。
“妈妈……我回家了,还有爸爸,然后我给你发消息,被发现了,手机被爸爸砸了,妈妈让我跪在外面,他们在里面吵架……好冷,又下雨……然后妈妈问我,你和他们哪个更重要,我说你更重要,妈妈就进屋了……”
梁鹤洲咬着舌尖,下眼睑浮出一片红。
“你怎么回来的?”
“……出租车,我在公交站躲雨,碰见的。”
梁鹤洲想,昨晚打不通他的电话时就该立刻去找他的,那时候裴素丽也已经睡了,还有值班护士在,不会出什么事,怎么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睡着了没接电话?从大学那会儿开始,他就有失眠的毛病,昨晚又是新年,这一片的焰火声会一直响到凌晨一两点钟,他怎么可能会睡着。
如果他去找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还能像燕惊秋想的那样,空出一段时间来去外面玩一玩。
“别哭了小秋,”梁鹤洲声音低哑,“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嗯……我想吃面条。”
“好。”
梁鹤洲怕他发烧加重,没敢让他多洗,吹完头发就抱着他出去了。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哄着燕惊秋吃完药,穿上外套出去买东西。附近的商铺都关门了,他跑了好几条街,总算找到一家,买了一卷挂面和跌打膏药回来,到公寓前门就开了,燕惊秋一直站在这儿等,一步都没挪。
他煮了一碗面,燕惊秋全部吃完了,问他可不可以再待一会儿走。
他当然不会走,或许还要向剧组请一天假。
燕惊秋被他催着上床睡觉,刚才确实很困,一进被窝就睡意全消,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起闲话来。
“阿姨一个人在医院没事吗?她怎么样了?”
“没关系,你别操心。”
“那个膏药好凉,贴着不舒服。”
“忍一忍。”
“好吧……金桔就是新年礼物吗?”
“嗯,不喜欢?”
“不是……我还想要一个礼物,可以吗?”
梁鹤洲勾着他一缕头发,卷在指尖把玩,柔柔地说:“当然可以了,你想要什么?”
燕惊秋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管自己要什么,他都是会答应的,而且也一定会找来,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会找来。
“你靠近点,我和你说。”
梁鹤洲弯腰凑过去,燕惊秋拽住他的衣领,让他的鼻尖靠着自己的。
“你可以亲亲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梁鹤洲没应声,垂下眼望向别处,但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
燕惊秋干脆搂住了他,哀求说:“鹤洲,你就当这是我的梦,梦里的事情……当不得真的,明天,明天我就全忘了……”
半晌,梁鹤洲压下身来,手臂撑在他耳侧,覆上他的嘴唇。很软,很烫。
燕惊秋紧紧抱着他,本来只想要轻轻的一个吻,但没能克制住,和他纠缠在一起。
除去两人紊乱的呼吸,耳边仿佛还响起建筑物碎裂倒塌的声音,所有的事物和秩序都在崩坏消散,月亮在白天升起,太阳出现在黑夜,天上的是海,地上的是天,世界末日即刻来临,他要和他的爱人接最后一次吻,作最后一次绝望而浪漫的告别。
燕惊秋被外面炸响的鞭炮声惊醒,一睁眼就见梁鹤洲推门走了进来。
梁鹤洲在床畔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吓到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臂,梁鹤洲俯身抱住他,两人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炮声消隐。
燕惊秋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油烟气味,呛得咳了几声,说:“你怎么没走呀?”
“陪你一天,明天早上我再走。”
燕惊秋抱紧他闭了闭眼睛,“要是你一直不走就好了。”
梁鹤洲没回应,燕惊秋又说:“我随便讲讲的,不是真的要你别走,我知道你要去工作的。”
“嗯。”
梁鹤洲搂着他的腰抱他坐起来,“起来吧,已经中午了,吃点东西。”
“不想吃,头好疼,喉咙也疼,哪里都疼。”
他说着拒绝的话,但很配合,倚在梁鹤洲身上,被抱着出了房间。
天气很好,阳光一直洒进客厅里,那棵金桔正摆在光下,金灿灿的,有些晃眼。他走过去,蹲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走去桌边坐下。
梁鹤洲端出来两碗馄饨,把勺子递过来,燕惊秋呆呆地接住,说:“我……好久没吃过馄饨了。”
上一次过年吃馄饨,好像还是小时候的事,在程庭南家里,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
“鹤洲,以后可以……可以每年都吃到你包的馄饨吗?”
梁鹤洲头也不抬,“什么时候想吃都行,我给你做。”
燕惊秋抿着唇红了眼睛,说:“谢、谢谢你鹤洲。”
梁鹤洲一怔,刚一抬头就被抱住。燕惊秋搂着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哭。他轻抚着他的背安抚,心神有些恍惚,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忽然有种想亲亲他的冲动。
吃完饭梁鹤洲要去医院,先把人哄睡着了才走。
到医院时裴素丽刚刚吃完午饭,他让护工去睡午觉,自己陪着她说话。
或许是过年,她看起来有了些精神,说着梁鹤洲小时候的事情,把自己逗笑了。
下午两点,梁鹤洲回去,刚刚好燕惊秋也醒了。
太阳还很暖和,他把卧室的被子抱到阳台去晒,燕惊秋在客厅打开了电视。只一墙之隔,电视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先是新闻联播,再是综艺,最后停在动画片上。
他笑了笑,铺好被子回房间,看见衣柜乱糟糟的,想顺手理一理,推开两扇柜门,看见了那个抽屉,放着文竹枯叶的抽屉。
他想拉开看看,碰到抽屉拉环又停住了,移向紧挨着的下面一个抽屉,本以为里面放着袜子之类的衣服,没想到白花花全是信封,塞得满满当当,拉抽屉时还掉出来几个。
他弯腰捡起来,发现上面都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但写着他的名字。
其中一个写得工整,另外两个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乱涂乱画,但确实是燕惊秋的笔迹。
梁鹤洲犹豫片刻,朝门口瞥了一眼,拆开了一封,展开信纸,满满一页的“梁鹤洲”三个字,覆盖住所有的空白部分,只有笔画与笔画之间露出些微白色的缝隙。
他一阵心惊,正反确认一遍信纸,谁料反面也全部写满了,力透纸背,边角泛黄的纸张好像一碰就要碎了。
“鹤洲?好了吗?”燕惊秋在外面喊他。
他口干舌燥,匆忙把信纸塞回去,声音微微发颤,“马上,我理一下衣柜。”
“喔,我有件白色的羽绒服一直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丢了。”
“我找一下。”
“好。”
外面安静下来,连动画片的声音都不见了。梁鹤洲握着信封没动,打量着衣柜,看见埋在衣服堆下的白色衣袖,把那件羽绒服扯出来用衣架挂好。
电视声再度响起来。
他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悄悄打开另一封,这次没把信纸抽出来,只这么往里看了一眼,一个大大的“死”字闯入视线,写得很乱,笔画全是曲线,边上还有一个“想”字,再下面是很小的“睡不着”。
“鹤洲,找到了吗?”
“还没有,”他哑着嗓子,匆匆把信封塞回抽屉,又打开第三封,“我再……看一下。”
第三封确确实实是一封信,开头规规矩矩写着“亲爱的鹤洲”,换行的第一句话是:展信佳。又是八月了,夏天快乐。但是费城的夏天实在无趣。
“鹤洲,你找好久啊。”
燕惊秋的声音伴着脚步一起传来,梁鹤洲匆忙把信纸塞进口袋,关上抽屉,随手拿了一件衬衫抖了抖,燕惊秋适时地出现在门口。
“是不是不见了?”
梁鹤洲脑子很乱,想着那封信,心不在焉地说:“找到了,挂起来了。衬衫太皱了,改天有空我熨一下再收拾。”
燕惊秋走过来抱住他,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问:“你不舒服?”
“……没有,”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么乱,给你梳梳。”说着便牵着燕惊秋走了出去。
他拿了梳子过来,坐在沙发上,燕惊秋盘腿坐在他双腿间,脊背贴着他的胸膛,回过头朝他笑。
“像不像给狗狗梳毛?”
梁鹤洲心神不宁,没有回话,握住一束头发,想着,其实更像在给猫梳毛。
燕惊秋的头发已经很长,盖住了肩膀,又细又软,全部握着也只有小小一把。
他解开几个结,轻轻地梳,还是掉下很多头发。
“疼吗?”
燕惊秋摇头,“好了吗?”
“嗯。”
梁鹤洲把梳子放到一边,把他搂在怀里,不着痕迹地亲了亲他的发顶,他没有觉察,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
“头还疼吗?”
“还有一点。”
“等会儿再吃粒药,晚饭想吃什么?”
“虾仁炒饭。”
梁鹤洲在他耳边轻轻应了一声,和他一起看着电视,但放的什么,完全没往心里去,惦记着口袋里的那封信,那个大大的“死”字也一直在脑海里萦绕闪回,搅得他如坐针毡。
傍晚,他出门去买菜,燕惊秋缠着要一起去,实在拗不过他,把他包得严严实实才带他出去。
太阳已经落了一半下去,气温很低,两人没去很远的地方,到附近一家小超市。燕惊秋一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听一半漏一半,路过货架时随手就拿一样东西扔进购物车,等结账才发现虾仁都没拿,只好又重新买。
回去的路上要过马路,他没看红绿灯,燕惊秋在后面拉了他一下,侧面驶来的汽车堪堪剐蹭到他的衣角。
他惊醒过来,回头看过去,燕惊秋吓得脸色惨白,带着哭腔问:“鹤洲,你怎么了?我好怕……你别这样……”
他捏了捏眉心,半抱住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没事了。”
回到家里,燕惊秋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执意要在厨房帮忙。梁鹤洲担心他被油烟呛着,硬是把他关在了外面,他也不走,就站在玻璃移门后直勾勾地盯着看。
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晚饭两人都没有胃口,燕惊秋仍是一脸惶惶,举着筷子迟迟吃不下去,梁鹤洲摸着口袋里信封的轮廓,有一口没一口地吃。
这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小秋,昨晚——”
“我忘了!”
燕惊秋撇过脸,眉眼低垂,几乎是喊出来的,片刻后又说:“昨天的事,我已经忘了。你是因为吻……那个才这样吗?你、你别放在心上,反正以后我也不会再提那种要求了。”
气氛僵了几秒,梁鹤洲怕吓到他似的,很轻地说:“我是想问,昨晚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喔……这个啊,”燕惊秋握紧了筷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好像有吧,我是说梦话了吗?”
“我在客厅,听到你叫了一声。”
“那可能就是做噩梦了吧。”
“嗯。”
梁鹤洲点点头,把碗里的虾仁全挑出来给了他,直堆得他碗里高高一层。
燕惊秋夹了一个慢慢地嚼,有些恍惚,忽然又听见梁鹤洲问:“这几年,睡不着的时候都怎么办的?”
“没、没怎么办。”
“小秋,你——”
“别问了!”
燕惊秋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随即摔了筷子,几步跑回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梁鹤洲盯着桌面发了会儿呆,见房间里没什么动静,想把那封信拿出来看,手刚一伸进口袋,燕惊秋就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垂着头,哭着说:“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呜呜……我怕你又走了……”
他心口发紧,走过去抱住了他,“我不走,我走一定跟你说,好吗?别哭。”
“鹤洲……”
燕惊秋本来精神就不好,哭完了昏昏欲睡,吃过药后耷拉着眼皮,蔫蔫儿地躺着撒娇,要梁鹤洲陪着一起睡。
梁鹤洲便抱着他,随手拿了床头一本书,读了一段哄他,见他睡着后也没敢乱动,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但心里装着事情,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天还没亮就接到了宋寒清经纪人的电话,催他快点去剧组。
他挂了电话起床,穿衣服的时候燕惊秋醒了,异常乖顺,主动递来外套,或许知道他着急要走,还说自己会去买早餐。
两人在门口分别,梁鹤洲抱着他,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很不放心地嘱咐说:“别出门了,叫外卖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燕惊秋一副要哭的样子,抿着唇不答,一直看着他走进电梯。
他跑下楼,打车赶去竹林。在车上,他终于拿出口袋里那封信。
信上写着:
亲爱的鹤洲:
展信佳。又是八月了,夏天快乐。但费城的夏天实在无趣。
我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天气很好的时候,很想出去钓鱼,或者去海边游泳,或者打打网球高尔夫,再不济在花园里走一走都行,但医生禁止我出门(对了,我住在疗养院里),因为他们怕我做傻事。鱼竿,河,海,球杆,人们可能会遗落在花园里的东西,比如碎玻璃片,都是危险物品。
但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没有见到你,如果真的要死,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再死。
这里偶尔会下很大很大的暴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好像海倒悬过来,流不尽的水。
这种时候,从病房的窗户看下去(这里的窗户打不开,真的很烦人,窗外有一棵很高大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枝叶都顶到了窗户,我每天看着,都很想伸手摘一片叶子,可惜摘不到),地面会形成一个大水洼。天放晴了,会有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玩水,我也很想去玩,可医生很少让我出去。
更多时候,费城下小雨,绵绵的雨丝,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但一觉醒来,地面总是潮湿的。秋天下小雨的日子里,有些病人可以跟着医生出去,在附近的丛林中摘蘑菇。医生说假如我病情稳定,我也可以去,可是他说这个话说了一年了。他嘴里的谎话真的很多。
费城其余季节是什么样的,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有时候我记不起很多事情,等我想起来了,再写信告诉你。
前一段时间我被调到普通病房,但我现在又回到单人病房了,这里很奇怪,床单是防窒息的,窗户打不开(前面提到了),电视用一个罩子牢牢锁起来,防止被撞碎屏幕,浴室门上有一个斜三角的缺口,有时候我在洗澡,护士会透过缺口看我在做什么,镜子也是塑料的,绝对安全。晚上会有护士巡夜,他们会拿手电筒照我的脸,我每次都会被惊醒。
除去隐私问题,单人病房一切都比普通病房好。但普通病房也有好事,我住在那儿的时候,隔壁是位老爷爷,他是表匠,我可以和他待一整天,看他摆弄那些小零件。只是现在不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