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眠愣住了。
有一支利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箭头从背后探出来,末端滴滴答答掉着血。
凌先眠上前一步,把江秋凉抱在怀里,挡住了风雨。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凌先眠说,他的音量很轻,甚至比雨声还轻,“世俗的偏见为什么要给我们贴上标签?爱不该是原罪……”
凌先眠抬起眼,雨水划过他的脸颊,是咸涩的。
怀里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凌先眠在轻拍江秋凉的后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雨水打在身上,真的很疼。
“不,是原罪。”怀里传来很轻的嗫嚅。
凌先眠的手被人拽了过来,塞上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低头去看手心里被雨水打湿的白玫瑰,一滴雨水落在花瓣上,白色的花瓣打了个颤。
“我把一切都给你,放过我吧。”
江秋凉站起来,他的连帽衫吸满了水,向后沉下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走到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卡住了他的脖子。
凌先眠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声音很冷:“如果我不肯呢?”
江秋凉熟练地给猎.枪上膛,对准了凌先眠。
他琥珀色的眼中闪烁着火焰,凌先眠分辨不清,这里面此消彼长的是痛楚还是绝望。
凌先眠站起来,望着他,水流从额前的碎发汇聚而下,他一双黑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的枪法这么准。”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比如你身后的伤疤?”
江秋凉的手指一顿,反问道:“难道我不告诉你,你就不会知道吗?”
凌先眠一步步走过来,江秋凉一点点退后,直到枪管抵住了凌先眠心脏的位置。
“我当然知道。”凌先眠说着,虚握住还有些余温的枪口,“可是除了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什么也不相信。”
“现在,”凌先眠的眼睛里流淌着一种江秋凉看不懂的情绪,这种情绪很陌生,像是只会出现在被抛弃的幼犬眼中,“告诉我,你会开枪吗?”
江秋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你不会。”凌先眠说。
“你说得对,我不会。”江秋凉冷笑了一声,眼底浮起一层水雾,“可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凌设计师。”
江秋凉把枪管向上,对准了自己的下颌。
“现在我敢了。”
凌先眠倏然停住了脚步,原本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下。
江秋凉知道自己赌对了。
有雨水从额前的碎发汇聚而下,流到了凌先眠的眼睛里,是酸痛的。
凌先眠开口,问:“为什么?”
“谢谢你的礼物,”江秋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身后,他正站在断裂的桥面上,将坠欲坠,“但是很遗憾,合作结束了。”
说完,江秋凉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往后倒去,急速向下坠去。
失重的感觉并不难受,甚至称得上是自由的。
大火烧得旺盛,整个桥柱都是挣扎在热浪之中的怪物。
火将冰冷的海水染红了。
江秋凉是睁着眼睛掉下去的,他看得真切,凌先眠破口的嘴唇一滴滴落着水,血混着水,凌先眠的眼眶被漫山遍野的火照得有点泛红,江秋凉居然从他的眼神中品出了前所未有的隐痛。
疯子也会疼吗?
整个人重重砸在海面上,远不如某些影视剧里来得潇洒。江秋凉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水泥地上,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紧紧咬住了牙关,没有张开嘴发出一点声音。
江秋凉闭上了眼,他没有一点挣扎,任由海水争先恐后地吞没了自己。
没什么值得痛苦的,和人生中众多的苦难相比,窒息的感觉反而是最轻松的。
在闭眼的前一刻,江秋凉只觉得痛快。
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不存在幸存者,而他自己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这是凌先眠的愿望,他亲手毁了它。
隔着一层眼皮,其实眼前还是有色彩的。
最初是暗沉的橙红,后面随着意识的剥离一点点落幕,褪成了浅色的灰,又归于深色的黑。
如同盛大演出的落幕。
冰冷的男声穿破了水流:“假面歌舞会,数据更新。历史玩家参与人数109人,死亡人数109人,幸存人数0人,死亡率100%,系统同步更新中……”
江秋凉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自然不会注意到原本站在高处的人,紧跟着他跳进了海中。
凌先眠拉住了江秋凉的手腕,拉着他向着泛起亮光的水面游去。
猎.枪从江秋凉的肩头滑落,和向着光明而去的两人背道而驰,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被凌先眠安放在一处石质的斜坡上,凌先眠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在试探江秋凉的脉搏后,才松了一口气。
凌先眠不敢耽搁,赶紧给江秋凉心肺复苏,他的动作很标准,没有拖泥带水。
到人工呼吸,凌先眠的视线落在江秋凉苍白的嘴唇上,想起了江秋凉方才说过的话。
他驱散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以专业的心态帮江秋凉平缓呼吸,嘴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先眠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直到江秋凉吐出了第一口水。
凌先眠颓然地瘫坐在斜面上,这才注意到江秋凉唇上的血迹——
是凌先眠嘴唇上被他咬破的血痕。
凌先眠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去唇上的血。
血迹越擦越多。
凌先眠的笑意一顿,他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手心不知何时被粗糙的斜面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正股股往外冒。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新中止,识别到数据异常……获取最新数据中……获取完成,检测到1名幸存者,‘假面歌舞会’死亡率99.08%……”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5档案解锁
名称:假面歌舞会
国家:西班牙
字母:K
故事:《皇帝的新装》
剧情:你不知道吗?午夜时分,人人皆须摘下面具。
——索伦·克尔凯郭尔(丹麦哲学家)
感情: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开启世界6,等待解锁……
江秋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为了一个湖泊,不是那种一到节假日游人如织的景区里的湖泊,而是一处被困在大山深处的湖泊, 这里太过于偏远了,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类, 也从不期待见到任何一个人类。他清澈,沉寂,偶尔会想点什么,更多的时间是在发呆,浪费不足一提的匆匆岁月。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连接着自然的脉动。
再后来,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菜市场里明码标价的商品, 而是一条自由的淡水鱼。他在水里游动, 不用靠人类养活, 他有很多食物,也没有那么多天敌。他随着潮水的起伏而起伏, 在夜深人静时吟唱, 一个个气泡吐出, 是仅有的听众。
他的每一下游动,都牵扯着海水的神经。
到最后, 他才想起自己是江秋凉。
第一次和凌先眠从酒吧回来, 凌先眠一路将他送回到了门口, 他喝了酒, 有点微醺,彼时夜色已经深沉, 风吹来,晕开些许醉意。
“早点睡,”凌先眠拨正江秋凉被风吹乱的头发,“晚安。”
如果在平常,江秋凉一定可以敏感地捕捉到话里面不同寻常的情绪,可是他喝了酒,反应迟钝了很多。
江秋凉对凌先眠招了招手:“晚安。”
他走进了那栋黑魆魆的建筑。
在一向平整的院子里,险些被一根树枝绊倒,同样的密码输了好几遍,大门才终于叮的一声打开,倒在入口处,一双鞋脱了足有三四分钟。
回想起来,其实那一天有很多细节,试图阻止他走进那个大张着的深渊巨口。
只是当时的江秋凉没有意识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结识过朋友了,江侦仲——他所谓的父亲,控制了他所有的社交。
江秋凉认为,凌先眠会成为他的朋友。
他们是同一类人。
整个建筑都很安静,江秋凉调查过江侦仲的行踪,他这一个月都在出差。那天是他离开的第五天,距离他回来还有二十多天。
江秋凉趿拉着拖鞋。
他没有开灯,而是凭着感觉向着楼梯走去。
经过一楼的书房,江秋凉隐隐看见里面有微弱的光。
他以为是窗外错漏进来的月光,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了门。
男人坐在皮质的沙发上,手提电脑的光线照得他的脸苍白一片,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索魂的厉鬼。
他和皮质的沙发一起散发着皮革的臭味,腐朽而糜烂。
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秋凉。
江秋凉的酒一下子就吓醒了。
“去哪了?”
“晚上睡不着,随便出去走走。”江秋凉随口扯了个谎。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江侦仲眯起眼,审视着他,就像是在审视一件明码标价的垃圾,“别逼我在这里……”
江秋凉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整个身体紧绷起来。
书房里收藏的老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这一天翻篇了,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上一秒,当钟声散去,留下的只是残忍的现实。
江侦仲把电脑转向了他的方向,江秋凉看清,这是门口的监控回放。
视频里,凌先眠默默目送他走远,直到江秋凉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抬步离开。
“随便走走遇到了凌洪林的儿子,挺巧的啊。”江侦仲把电脑转回来,调回去几分钟,嗤之以鼻,“凌家的那小子是不是看上你了?”
江秋凉周身的血都冷了:“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清不白的朋友?”
江侦仲站起身,按亮了书房的灯。
他狠狠掐住江秋凉的下颌,像是提着一只刚刚捕获的猎物:“你敢反抗我,是姓凌的小子教你的?”
江秋凉抓江侦仲的手腕,脸上浮上了一阵不正常的红:“他有名字……”
相比于自己身上的酒味,江侦仲身上的酒味更浓。
一向周正到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甚至衬衫上还沾上了几滴溅出来的红酒渍。
借着书房的光,江秋凉看见了摔在地毯上的红酒瓶和几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被撕烂的纸。
江侦仲没有理会他的反抗,而是强行扳正了江秋凉的脸:“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啊,如出一辙的狐媚模样,我还记得她当初爬上……”
“别说我妈!”
江秋凉发了狠,论起力气他并不输给江侦仲多少。他在逐渐成长,而江侦仲在一步步走向衰老。江秋凉猛地把江侦仲推开,看向江侦仲的眼中有明显的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反抗江侦仲。
江侦仲似乎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顺势退后了几步,脚踩在了浸润了红酒的地毯上。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儿子。”江侦仲站稳,居然笑出了声,“你妈?原来你管躺在病床上靠仪器过活的躯体叫妈啊?”
江秋凉死死盯着他,胸膛起伏着。
江侦仲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打照片,向江秋凉抛去。
洋洋洒洒的照片,如同雪花一样落下——
是凌先眠和江秋凉一前一后走出宴会厅,一起回来。
是凌先眠来接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拿些手机回消息。
是他们一起走到酒吧,再一起走出来。
有离得很远的,有近处的偷拍,有监控的截图。
数不尽的照片飘过江秋凉眼前,转着圈落在他的脚边。
江秋凉没有捡起其中的任何一张,而是闭上了眼。
江侦仲没有放过他:“你不好奇吗?不好奇为什么我明明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放你出去?”
江秋凉摇头。
“因为你是有价值的,你比我想象中的还有价值。”
“你想干什么?”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江侦仲把几张纸扔到了江秋凉的怀里。
那是外文的诊断报告,原版用了江秋凉看不懂的语言,另附上英文和中文的翻译。
后来江秋凉才知道,最初那个版本是挪威语。
出自纽厄尔医院。
诊断报告言简意赅,大意是医院最近引进的医疗设备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控制江秋凉母亲的病情,只要病情稳定下来,就可以安排手术,手术将由院内最优秀的医生进行,大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成功概率,如果手术成功,病人就有恢复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不过需要病人尽快转移到当地医院,代价是巨额的医疗费用。
江秋凉捏着那张纸,脸色变了三变,短短的几行字从头到尾读了五六遍。
他捏着纸张的手指过于用力,在页边角留下了丑陋的折痕。
从前了无希望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漆黑的夜空,他站在荒野上,祈求着能够看到一星半点的光。
哪怕只是海市蜃楼,也胜过漫漫长夜的等待。
如今有一个百分之三十的概率,与他而言近乎是车辆远光灯这样刺眼的光亮。
他发现,自己看到车灯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因为他看见车辆飞速朝自己驶来,他足以预见到自己粉身碎骨的结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现在这样连鱼肉都算不上。我亲爱的儿子,你还太年轻、太懦弱了,你还不懂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江侦仲的笑声中满是嘲讽,“你没有钱,没有权利,没有人脉,我不认你这个儿子,直接把你抛外面,你连个屁都不算。”
“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点头,我就把你妈送到纽厄尔医院去。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否则你即使有办法把她送到那个地方,我也有能力让他们不接收她。”
空气中的红酒气味直钻进呼吸,头顶的光线引人眩晕。
江秋凉想要扶着墙,他的手指只是摸到了一片虚无,双膝重重跪在了地板上。
手里的纸被他捏皱了,在掌心攥成了一个团。
“善良到底是美德还是陋习呢?”江侦仲一步步走过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强者的善良是施舍,弱者的善良是懦弱,想要全部的人最终一无所有,他裹着一张薄薄的床单冻死在冰冷的夜晚,仅有的陪葬是不值一文的善良。”
“当然,我没有逼你做出任何决定。你大可以选择姓凌的小子,但你给我记住了,你妈是被人杀死的,曾经有一个让她活下来的机会,是你放弃了她,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居心叵测的朋友和病入膏肓的母亲,”江侦仲一字一顿,“我倒是很期待你的选择。”
江侦仲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刺耳。
他拿过电话,对着江秋凉晃了晃:“医院的电话,你要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放弃掉就会有很多人涌上来。世界就是这么残忍,穷人啃食的都是富人剩下来的。”
江侦仲按下了接通按键。
江秋凉听到他用英文不轻不重寒暄了几句,他接着电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江秋凉。
“哦,关于那个决定。”他故作遗憾地垂下眉眼,“很抱歉,我的儿子认为……”
“把她送到医院,我听你的。”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红着眼瞪江侦仲:“你想听到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成全你。”
“哦……”江侦仲拉长了语调,“我的儿子改变主意了,我明天就把人送过去。”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江侦仲蹲下身,伸手去摸江秋凉的头,被江秋凉一把拍开。
“好孩子,”江侦仲也不恼,“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以为姓凌的小子很单纯吗?小小年纪只手遮天,跟着他爹学了个十足十。你知道他十八岁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什么吗?是一夜搞垮产业巨头,吞入巨额利润,凭借一己之力坐拥百亿上市公司百分十五的股份。他只比你大一岁,你想到的这些吗?他看人早就不是人了,早就变成踩上去都嫌鞋脏的蝼蚁了。”江侦仲比了个数字,是十二,“他是独生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未来他的资产至少有这个数,美元。”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登上别人不能抵达的高度,注定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一步步爬上去。掌握了特权的人从不在乎脚下那些人的想法,因为与他们而言,底下的人不过是一块块随着时间腐烂的肉。”
江秋凉想起,那一刻江侦仲的眼睛闪烁着近乎兽性贪婪的光。
这一幕萦绕在江秋凉的噩梦中,一旦想起就再也散不去了。
他问:“你是同性恋吗?”
江秋凉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似乎明白过来江侦仲想要干什么了。
很奇怪,这一瞬间他眼前第一浮现的是初见时凌先眠的脸,他佯装微醺,再一次问出了江秋凉的名字。
“我叫江秋凉。”
江秋凉做过很多次自我介绍,有人打趣他,问他名字里带着个秋,是不是秋天出生的。
其实不是的,他出生在寒冷的冬天,传闻那天落下的初雪,百年难得一见,困住了很多急于归家的人。
瑞雪兆丰年,那一年的雪,实在算不上祥瑞之兆。
可是凌先眠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同。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凌先眠在笑,“好名字。”
江秋凉浑身都是冷的,他猛然意识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江侦仲的阴谋。
从相识到放任,他早就布好了一张大网。
江侦仲这次没有笑,他脸上浮现出江秋凉的熟悉的,狰狞的表情。
“凌洪林毁了我几个亿的生意,没想到他唯一的继承人竟然是个同性恋。”江侦仲凑近过来,整张脸在灯光下扭曲,“毁了他,你可以做到的吧?”
毁了他。
江秋凉站起身, 他的身体很僵硬,即使在地下室被殴打,即使在宴会上强颜欢笑给一群虚与委蛇的长辈敬酒,他也从未感觉到红酒的气味像此刻一样难闻。
他厌恶的, 偏偏是他甩不掉的,这种劣根深扎在他的血液里, 吸食着他的神经。
“我做不到的。”
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低沉的,似乎发出这个声音的不是十七岁的他,而是二十九岁的他。
他做不到,他当然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 你做得到。”江侦仲的声音很远, “他是喜欢你的。”
那一日是深秋, 风一早就吹尽了院内树枝上的残叶, 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丫, 丑陋而狰狞。
书房的窗户严丝合缝,优秀的隔音阻断了室外的所有杂音。
没有风, 很安静。
江秋凉却觉得冬日刺骨的风直吹在他的身上, 霜雪穿透了他的身体, 直扑到他的灵魂上。
他觉得浑身湿透了,也冷透了。
开门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路, 书房和江侦仲在眼前烟消云散。
厨房的窗户大敞着, 奥斯陆零下的风雪打着卷冲进了室内, 大约是敞开的时间太久, 水汽濡湿了整个厨房。
江秋凉被刺骨的风吹得一哆嗦,他下意识抓过桌上的抹布想要吧把台面上的雪水擦干净, 可是抹布也很湿,徒抹出一道水痕。
他愣了一下,想要到水池把抹布里的水拧干,下一秒手里的抹布就被人抽走了。
“你的衣服湿了,去换一身吧。”凌先眠先关了窗,将户外的霜雪隔绝在外,“这个天太冷了,以后别吹冷风,容易感冒。”
他没有提江秋凉开窗的原因,也没有多余的责怪。
凌先眠拧干了抹布,水滴顺着他的手指滑落,描摹着血脉的走向,滴落在水槽里。
江秋凉盯着他的手,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双手很干净,没有任何的配饰,江秋凉的视线多在凌先眠左手的食指停留了几秒,总感觉那里少了点什么。
凌先眠拧干了抹布,暂时搁在台面上,回头拉住江秋凉的右手。
江秋凉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见凌先眠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创口贴,贴在他右手的伤口上。
“好奇怪,之前流了,我以为是很深的伤口,现在看来也还好。”
凌先眠轻轻按了一下可能翘起来的边缘:“还疼吗?”
“在想什么?”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凌先眠回头去看江秋凉。
“不一样。”江秋凉开口。
“什么不一样?”
江秋凉张了张口。
为人处世、举止言行,很多细枝末节都不一样,但与此同时,又有那么多的共通之处。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视线落在眉骨上,缓缓滑到鼻梁,最终下移到嘴唇。
厨房的灯光在刹那昏黄,江秋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回到了国内那家酒吧,凌先眠为他弹完了一整首《13 Jours en France》,走向他。
钢琴声和白玫瑰,所有的浪漫和情愫,抵不过他的“爱人”两字。
在凌先眠告白之后,是江秋凉先吻了上去。
那是他的初吻。
江秋凉分不清十七岁的这个吻是因为自己对于凌先眠发自心底真心实意的爱,还是那个别在衣服上,假装纽扣的针孔摄像头。
或许少了任何一个,结局都会发生不同。
十七岁的江秋凉不知道,二十九岁的江秋凉亦无从得知,没有人会有两个十七岁,来体验两次不同的结局。
江秋凉走出厨房,他麻木地脱去了湿漉漉的衣物,匆匆冲了个澡。
他记起来。
初吻落下的时候,十七岁的江秋凉哭了,有一条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下来,纠缠在两个人的呼吸之间。
那个吻是苦涩的。
之后凌先眠问起来,他只说是感动。
江秋凉低头擦着自己身上的水,有一滴水落在了浴巾上。
他抬起眼,瞅见了镜子里的男人。
十多年的岁月抹去了他眼角眉梢大部分的少年气,他的眼中有着独属于成年人的漠不关心,这一眼连他自己都觉得冷,觉得陌生。
没擦净的水又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掉在了浴巾上。
江秋凉知道自己能回到现实世界,一定是有人救了他。而那个人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他赌对了,却没有赌赢。
赢家永远是凌先眠。
江秋凉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推门而出的时候,凌先眠已经在餐厅了。
餐桌上安静的摆放着两盘三明治。
其中一个里面似乎多夹了两片培根,看起来略高一些。
凌先眠把高的那个三明治推到江秋凉面前,又把一杯橙汁端到了江秋凉的面前。
“冰箱里东西还不少,你刚刚吹过风,我擅作主张选了橙汁,就当给你补充维生素C了。”凌先眠说,“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