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九年,张良以力士刺杀皇帝于博浪沙,误中副车;
始皇帝三十一年,祖龙微行咸阳,于兰池遇盗,武士杀之,大索关中三日,无所得;
此外,还有那句永久铭记于历史的名梗:始皇帝出游会稽,前楚国余孽项羽与叔父一同围观,竟然可以当众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种种征兆回响于史册的间隙中,毫无疑义的指出了新兴的秦王朝的危机:亡国的六国士人仍旧怒火不熄,潜伏在各处等待着发动致命的报复;而原本强大、精密,征战天下的国家机器也渐渐出现了锈蚀,各地的郡守们纵容叛贼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甚至与他们共同议论大事,允许他们干涉属地的政务、秘密豢养死士,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你说郡守们是在想什么呢?他们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当然,如果说士人与官吏们的居心叵测只是火苗,那么始皇帝役民过甚,那些不堪劳役的百姓的呻吟便是满地的柴草。秦朝的天下绝非安若泰山,而根本就是端坐于积薪之上。
某种意义上,始皇帝频繁巡幸并大肆招摇,还真不是为了什么享受——以那时的条件,长途跋涉不可能享受得起来;究其本心,多半是为了震慑天下,以皇帝的威严维系摇摇欲坠的社稷。】
冯去疾奋笔疾书,冷汗不由一滴一滴冒了出来。窥一斑而知全豹,仅仅听到天音随口列举的那几次刺杀事件,他猜都能猜到六国余孽是何等的泛滥嚣张,而心怀侥幸,纵容叛逆的又何止是郡守?在咸阳刺杀皇帝的盗贼居然都会被放脱,只能说明御史已经从里到外腐烂了个干净,甚至连欺上瞒下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
御史是丞相直属,这样的差错怎么可能逃得了干系?!
但在惊惧惶恐之余,冯去疾心中却不可遏制的生出了迷惑:六国余孽当然是清理不尽的难题,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大秦的官吏系统还在正常运转;怎么,怎么不到十年的光景,便是这样房倒屋塌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相较于丞相的惶恐不胜,负手望天的祖龙却莫名平静了下来。在刚刚被剧透胡亥的快速亡国流程之时,皇帝还会因为破防与惊骇而怒不可遏,但当天幕犀利指出盛世下隐匿的累累隐患之时,祖龙的心绪反而迅速恢复了镇定,冰冷的理智浮出怒火,再次接管了大局——这是幼时在赵国为质子的十年磨砺出的心性,愈是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时候,反而愈发能激发出冷静克制、漠然压制情绪的本性。
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性,大概祖龙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自诛灭吕不韦囚禁赵太后以来,始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心绪了。大一统的狂喜与兴奋太过于猛烈,即使皇帝也不免沉浸其中,难以自制。但现在眩晕的狂喜散去了,祖龙抬头凝视天幕,心中涌上了久违的冰冷与沉静。
“把名字记录下来,交御史大夫。”他淡淡吩咐。
【所以问题来了——秦朝统一才不过十余年,是怎么快速搞到这样摇摇欲坠、内外皆反的样子的?
自汉初以来,历代士人对大秦暴亡的反思是层出不穷的,但思路大多局限在道德上,什么“仁义不施”、“弃仁义而尚刑罚”、“绝圣人之道”,虽然点出了始皇帝滥用民力、盘剥天下的种种弊政,但总未说清楚关窍。始皇帝固然滥用民力,但六国交战百年征发壮丁无数,难道又是什么推尚仁义的圣人之国了么?六国士人们前赴后继的反秦,总不能是为了道德情操吧?
他们有那么高尚么?
因此,究其根本,还是秦末张耳、郦食其的话说得透彻,秦的无道在于“破人国家”、“亡人社稷”,但请不要误会,反抗秦的无道并不代表对六国的忠诚;他们之所以要保全六国的社稷,以张良的话概括,那就是:“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有了六国,有了六国的社稷,天下的奇谋英杰才有用武之地,他们才能在诸国纷争中一展所长,轻易夺取富贵。
战国时诸王求贤若渴,招揽士人从不吝惜,只要一言得用,立刻就会赏赐黄金珍奇、官职土地;策士辗转于列国之间,富贵权势真是唾手可得。现在六国灭亡了,士人们再无往日风光也便罢了,偏偏始皇帝又决意全面推行郡县、委任官吏,丝毫不留分封的余地——没有分封的诸侯王,士人们到哪里谋求官职、博取富贵?喝西北风去吗?
即使是始皇帝,这样不留情面的让所有人喝西北风,那仇怨也结得太大了!
更何况被得罪的六国策士也绝非凡俗,始皇帝或许是矫摇九天的神龙,但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策士们亦是狡诈凶狠的猛虎。战国数百年以来,策士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奇谋秘计不可胜言,而今同仇敌忾齐力抗秦,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心腹大患?】
冯去疾记录的笔渐渐颤抖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已经是在当面直斥皇帝“郡县”的过失。但其余也罢,郡县制却偏偏是皇帝最不可触碰的逆鳞,即使前丞相王绾,也因此失意于皇帝,终究罢废闲居。皇帝自然拿天幕无可奈何,但会不会迁怒于他人?
但出乎意料,皇帝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怒气。他仰面观天,依旧默默思索。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却低头瞥了一眼叔孙通(叔孙通的上身又是一个哆嗦)。大秦一统之后,的确有不少儒道纵横各派的士人在他面前百般游说,试图重开分封。但以始皇帝的敏锐英察,自然立刻便窥见了他们希求富贵的意图,因此不屑一顾,尽数拒绝。
他奋六世之余烈打下的社稷,为什么要白白分予这些好乱乐祸的妄人?
可现在想来,即使自己能够压制住这些渴求富贵的士人,自己的子孙又能压住么?
即使都能压住,难道又真要这样反复缠斗下去么?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到六国余孽们在秦汉时秦汉两朝截然不同的嘴脸,他们在始皇帝手下高喊复六国社稷,等到大汉定鼎后,却从此闭嘴不言,乖乖服从新朝,再也没有搞过任何的六国复辟。究其原因,无非是汉高祖部分的恢复了分封制,将亲戚子弟立为了各地的诸侯王,为诸侯国同样设置了丞相、御史、中尉等等官职,等同于将官职数量瞬间扩充了十余倍之多,天下浪荡无依的士人,终于可以重温往日的荣光了。
所以你看,自古以来,编制都是永远的神。】
这一次,不仅仅冯去疾与叔孙通茫然不解,就连侧耳聆听的始皇帝都不觉皱眉:“编制”又是什么?
虽然“永远的神”云云实在不解其意,但听起天音的语气,似乎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善政,也不知大秦是否可以效仿。
【对于六国的士人来说,他们只想当匡复六国社稷的忠臣,至于这六国的王位上具体坐的是谁,那无所谓。
所以,秦朝速亡的原因很简单,“士民咸怨”而已。士人被祖龙逼得喝西北风,所以怨恨秦朝;百姓被劳役过甚,所以怨恨秦朝;最后胡亥杀宗室与重臣如宰鸡,秦朝上层的心态彻底崩溃,干脆投了了事——三管齐下,才有这样利落的亡国速度。
究其根本来看,还是始皇帝太猛烈,太急躁了。以后世的角度看,分封当然比郡县更落后,主张分封的六国士人们也是毫无疑问腐朽且守旧的力量。但腐朽与守旧从来不代表弱小,士人们或许并不站在历史的潮流上,但他们依旧是精明、狡诈、富有才华的。无视这些人的力量,当然是极大的错误。
但错误并不代表会亡国。事实上,即使秦二世倒行逆施,秦朝的根基,所谓天下无敌的秦军,依旧在稳定的发挥作用。纵使士民咸怨,纵使官吏腐败,纵使士人反心勃勃,司马欣、章邯等名将也依旧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叛乱,为大秦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因此,在秦军争取的这缓和时间里,一个合格的二世皇帝该做的便是直面矛盾,尝试解决困难——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郡县制固然先进,但却不妨以部分的分封来缓和六国士人的情绪;此外,过重的劳役可以暂停,没有必要的赋税可以蠲免;在保持秦朝制度的前提下,大可以向关东的风俗让步,削减秦与六国遗民的敌对气氛。
简单来讲,汉高祖皇帝刘邦那一套。】
始皇帝与冯去疾一起皱起了眉——先前听天音的种种泄漏,他们已经猜测到了大秦之后便该是这从听过的“汉”;原本以为只是六国与秦鹬蚌相争后侥幸得利,现在听到这汉高祖刘邦的种种作为,不由凛然生出警惕:这的确是个人物,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心腹大患,这决计是难以预料的心腹大患!
相较于警惕莫名的皇帝与丞相而言,乖乖伏地装死的叔孙通却留意到了剩余的细节——因为自知斤两,他不敢细听大秦灭亡的种种预言,只是在无意间听到了那句“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引言,不由便微微一愣,随后大觉惊愕:
这样的微言大义、发人深省,莫非是哪个圣人的原话么?
【所以怎么说来着——虚假的秦二世:胡亥;真正的秦二世:刘邦。
相较于胡亥这个宝贝来说,高祖皇帝才真正是扶苏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亲兄弟,祖龙精神上的好大儿,大秦最后也是最伟大的遗孤,郡县制的心肝肉——他建立的王朝堪称是大秦的一键粘贴,简直不用调色盘都可以空口鉴抄;他同时又修订了先进制度的所有弊病与漏洞,将秦始皇开发的秦beta版迭代到了秦2.0旗舰版,令秦制源远流长,再也不可断绝。
孟子说,天底下最大的孝顺,就是光大父母的遗志,宣扬祖先的美名;那以此而论之,天下还有比刘邦更孝顺大秦,孝顺祖龙的子孙吗?
——孝不可言,孝不可言呐!
当然,刘邦毕竟是被赞为封建时代政治第一的绝世人物,一般的二世皇帝必定不能碰瓷。但没有关系,走不了大秦孝子刘邦这条留名千古的通天大道,还可以折中嘛——只要罢免劳役、削减赋税,平息百姓的怨恨,那士人的愤怒再大,终究也只是无源之水而已;或许六国的余孽们仍旧能搅乱社稷,但危害必将显著下降。
又或者,又或者,继任者昏庸到连爱惜民力都不懂了,那固然是危险至极的思路,但也不等于就立刻灭亡。大秦的军队尚且强盛,即使全然依靠暴力维系统治,拖个十几年问题不大,无非是广大帝1.0版本;只要死得早,说不定还能把锅甩给后人。
总的来讲,面对大秦这张考卷,继任的二世皇帝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以名扬千古,缔造伟大的王朝;中策可以勉强维持,混个不好不坏的结局;即使是下策,那也有十几年妄作威福的好日子可以过。毕竟大秦烂船尚有三斤钉,败家也是要时间的。
那么,胡亥做了些什么呢?
胡亥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向世人证明,古往今来所有一切对于昏庸、残暴、无能的理解,都太缺乏想象力了,完全无法揣摩出一个蠢猪皇帝真正的下限。他也向世人证明,只要你蠢得超出理解,那就是最聪明的人都只能瞠目结舌。
——简单来说,胡亥等于抢过了这张试卷,把监考老师捶一顿后撕烂了答卷,顺便还往上面尿了一泡。】
第22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三)
被反复嘲讽多次之后,胡亥的惊人事迹已经不再能让大臣们有什么反应了,最多只是在麻木的心中掀起些微的涟漪而已;反倒是天音称颂“大秦孝子”、“孝不可言”时,有几位公卿实在是绷不住,居然冒险抬起头来,极为诧异的彼此张望:
这刘邦……刘邦到底是谁?
有几位老古董的宗室甚至悄悄望向了兀自伫立的陛下,以这几位的经验还不足以理解天幕的阴阳怪气,按他们的想法,如果真有这么一位自带干粮义务光大秦制的“大秦孝子”,那是不是、搞不好、莫非——真与皇帝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皇帝陛下则在树荫处缓缓踱步。在理智占据上风之后,关于胡亥与亡国的种种嘲讽已经不能刺痛他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反而是刘邦当政的种种举止。乍一看来,这恢复分封与纵容士人的手段似乎太过软弱,但在宽和软弱中却能谨慎守住秦法的精髓,俨然是匪夷所思的高明手段……
——这刘邦到底是谁?!
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么?
仿佛是感应到了始皇帝的心声,天幕叮咚一声,送来了柔和悦耳的声音:
【是否接通用户“刘邦”的视频?】
刘季箕坐于泥地之上,仰头观天,手中酒壶犹自滴答流淌,茫然无所知觉。
——这大概是刘季一生中最为刺激、生猛、难以忘却的一天。
仅仅在一个时辰以前,刘季的生活还是如此的平庸且无聊:他在相熟的酒家处半骗半赊诓到了一壶酒,而后提着酒壶摇摇晃晃下了地,预备着如往日般随便糊弄点什么农活,再晒着太阳等吕雉送来饭菜。
但他没有等来吕雉的饭菜,等来的却是一道天幕的彩光。
大概是惊吓太过厉害,那之后的事情刘季已经不大清楚,只朦胧记得什么“胡亥”、“李斯”、又是什么“祖龙”、“始皇帝”,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胆寒。虽然沛县亭长刘季对天下大事不甚了了,但听名字也知道这是庶民万万不该知晓的宫廷秘闻,一旦稍有泄漏,必然是被夷灭三族的下场!
现在的刘季还不是“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刘季,听到几个词后撒开腿便往跑,但迎面却一头撞上了光墙,捶来捶去毫无动静,反倒是弹出了【请文明举止】的提示。
这是把老子困死在这里不成?
刘季惶急无措,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屁股坐下来看戏。摆烂之后他心态迅速恢复平和,甚至能半躺着欣赏胡亥惊天动地的操作。
但当天幕念出大名“刘邦”时,刘季就有点绷太不住了;等提到“大秦孝子”时,那干脆就是懵逼三连:
啥玩意儿?!
我是我爹养的吧?!
我爹和秦国宗室没关系吧?!
且不论刘季对自己父母的婚姻产生了什么样狗血的怀疑,天幕依旧不紧不慢,娓娓推进着这些劲爆的大料。等到最后几句讲完,懵逼茫然的刘季面前突然弹出文字:
【是否接受共同观看用户“始皇帝”的视频请求?】
刘季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点下“是”选项之后,浮在眼前的文字变为了转动的光圈,上面是一行小字:
“正在请求用户刘邦的同意”
始皇帝哼了一声,立刻移开了目光。虽然不懂这“视频”是什么,但这刘邦既然已经领略到了“天幕”,会生出恐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这刘邦究竟是谁?
如果是在往日,始皇帝大概已经下诏令御史广索天下,掘地三尺找出这位“汉高祖”了。但在天幕透露了未来官吏系统那近乎于无能的表现之后,祖龙却不觉心生犹豫,难以决断。
他瞥一眼终于有了点动静的叔孙通,继续仰望天空。
【所以,非常遗憾的是,秦朝没有延续他那六世余烈的好手气。秦始皇帝并未等来合适的继承人。
更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祖龙更多的时间。以现有的文献判断,祖龙晚年时已经有了明显转弯的迹象,他在最后一次巡游时破天荒的祭拜了舜帝与禹帝,留下的石刻中并未如往常一般炫耀功绩,反而开始赞颂圣王爱民的功德;包括他临死前以扶苏为嗣皇帝,也显然是希望宽缓苛政、与天下更始的信号。
简单来说,恐怕祖龙自己也知道,他太急躁、太操切了,过于狂猛的改革已经令天下动荡不安,再也不堪忍受。
大概晚年在祭拜舜、禹陵时,祖龙也在后悔吧——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听到此句,胆战心惊的叔孙通终于微微一颤,竟然冒着奇险稍稍抬起了头来——皇帝自视极高,历来巡游多地,除了祭祀天地之外,从不愿意在这些枯骨上浪费一丁点的精力;如若晚年愿意祭拜舜、禹陵墓,无异是大大缓和态度,愿意师法古圣先贤了!
这对事事仰仗圣贤遗训的儒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虽然诸子百家都在舔尧舜禹这块大饼,但自战国以来,谁有儒生们舔得投入,舔得忘我,舔得新意迭出?
如果皇帝要效仿古圣,那舍儒家以外还有谁能胜任?
叔孙通亢奋莫名,被天幕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竟然也熊熊燃起了火焰。他迅速开动大脑搜索枯肠,琢磨着恰到好处的送上一句进谏。
【不过,历史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感叹始皇帝过度的急切,畅想“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缓和变革。但如果复盘秦初的格局,在重新选择的时候,又真正便能“慢下来”、“缓和变革”么?
实际上恐怕不太可能。在这里,我们就要谈到一个微妙的细节了——在秦朝初年,主持变革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历史并不是匀速前进的,在某些时候它相当的迟缓、沉闷、数百年如一日的死寂,在另外一些时刻,它却又激进、躁动、狂暴到难以想象,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走完几十代人的路程,所过之处无不狼藉。
而战国后期以来,恰恰便是这样激进、狂暴、不可理喻的时代,频繁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在推进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形势所迫之下,各国或主动或被动的投入到变法之中,而且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狠辣。变法的灭亡了拒绝变法的,变法更彻底的灭亡了尚有残余的,变法迅速的灭亡了稍稍迟缓的。百年之间七雄灭国数十,真正是凶狠残酷的吃鸡大赛,卷生卷死的内卷地狱。
在如此冷酷的搏杀中,秦国——最终上岸的卷王秦国,又怎么敢稍有喘息?它的成功不过是因为变革最迅速、最彻底、最不留情面,并非因为什么上天的青睐。如果稍有停留的话,那么历史,残酷的,永不止息的历史,会饱含柔情的网开一面么?
当然不会。事实上,在秦定六国于一尊之时,战国的风浪看似已经平静。但危险的暗流却在中原以外涌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匈奴,匈奴可汗冒顿。
大概是刘野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谈及匈奴时往往会直奔汉匈战争,直奔卫霍而去——卫霍当然是汉匈战争中光辉的顶点,但这场浩大战争的发源与起因,却正在于冒顿可汗。】
这一次连战战兢兢跪在丞相之后的内史蒙恬、将军冯劫等,都不觉抬起了头,神色愕然。一统六国之后始皇帝曾数次召集将领,言谈中已经明确透露出要北击匈奴的意思。诸将虽然摩拳擦掌,但并没有将这些蛮夷看作什么大事——中原是诸侯国卷生卷死的高端局,但漠北却是轻松愉快的新手村。即使燕、韩等弱国,捶打北狄也是毫不费力。
但听天幕的意思,草原的弱鸡居然还一朝翻身,乃至于能与中原交手了?
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秦汉易代的大事,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能小心窥伺始皇帝的神色。祖龙则在来回踱步,他心中略有不安:如果那所谓的“汉高祖”刘邦真有天幕所说的智慧,那不应该解决不了匈奴。除非,除非……
始皇帝咬了咬牙。
果然还是不应该放过胡亥!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战国晚期,匈奴,或者说整个草原,是何等的弱小——即使在七国彼此厮杀争斗,灭国战争打到最凶狠残酷的时候,位于边境的弱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殴打草原蛮夷。譬如秦开败东胡、李牧败匈奴,赵武灵王灭楼烦,等等。但仅仅二三十年以后,漠北便发展为了控弦二十余万、西至葱岭、北至北海,疆域数千里的辽阔大国。而疆域内逐水草而居的诸多部落,或被吞并或被驱逐,只留下一个等级森严的匈奴。
咦,这一套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错,在大秦统一天下仅仅十一年之后,草原也等来了他们的始皇帝。
所以你看,即使在拼斗数百年之后,上天还是没有厌倦厮杀、争斗与内卷。华夏文明间的竞争刚刚决出胜负,漠北的竞争者便紧随而至,丝毫不留一丁点的喘息空间。统一的兵戈声尚未止息,横跨数千里的草原大帝国便即将屹立于北面,隔着长城与中原遥遥对视。
如果命运真有一位主宰的女神,我们大概能在史册中看到她残酷的微笑——来吧,来吧!帝国对帝国,一统对一统,华夏对蛮夷,农耕对游牧,对决出下一个千年这片土地的主宰吧!
这是最残酷,最凶狠,最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争斗,是灭国亡种、决定文明命运的争斗。灭亡于起义军后,还可以指望大秦孝子刘邦来光复秦法,灭亡于匈奴之后,恐怕真是欲做奴隶不可得,“两脚羊”而已!
那么,现在来回答我们一开始的问题。即使再次复盘这场秦初的危局,即使知道过激的变革会有怎样的弊端,那么请问,你又真的敢休息吗?
永远不要忘记,华夏相对于游牧民族的时间优势,只有区区十一年。】
始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默然片刻,忽然出声:“‘两脚羊’?”
听到此句,跪坐的冯去疾与趴伏的叔孙通同时一抖。冯丞相还能借着抄写来遮掩面色的惊惧,趴着的叔孙博士则干脆魂飞魄散。以叔孙博士的才学机智,仅仅惊愕片刻之后,便迅速理解了这“两脚羊”比喻的真正意思,而后立刻便是止不住的骇然:古来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大多是饥荒下绝望的挣扎,虽然恐怖而扭曲,到底是可以怜悯与理解的悲惨;但这“两脚羊”、“两脚羊”,却俨然是洋洋自得,将人肉视为美味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容?!
叔孙通不敢在想下去了。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生怕皇帝会询问这要命的话题。
但祖龙并未再纠结。他沉默片刻之后,径直下令:
“多派些人手,一定要找到这个‘刘邦’。”
这是皇帝第二次开口提及刘邦,显然是对此人在意已极,冯丞相心下凛然,赶紧俯首称是。
【当然,始皇帝应该是意料不到如此重大的变故的,毕竟他在位时匈奴只是小菜鸡,可以派蒙恬轻松料理的角色。他之所以躁急而又狂猛,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直觉,某种对变化的敏锐直觉。
作为在战国中卷生卷死后养出的蛊王,有这种直觉再正常不过了——从始皇帝生下来的那一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就是历史车轮风驰电掣般滚滚向前,而车轮下则是碾过的则是不可胜数的骨骸与尸首。每一个幸存者都必须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舍弃一切的奔跑,才能勉强在浩荡的时代大潮前苟延残喘,博得一朝一夕的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