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间,又何必掩饰呢?陛下此时心中所想,就只有这些吗?”
乍一出口,又是汲黯粗疏直率的风格,毫无掩饰的便戳穿了皇帝拙劣的伪饰。天子不觉微微一愣,而后粲然微笑,神采飞扬。
“不错。朕现在喜不自胜,实在难以自制!”皇帝袍袖飞扬,声音清越而又响亮:“高皇帝蒙受的耻辱,高皇后蒙受的耻辱,文皇帝景皇帝以来数十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洗刷了!朕于九泉之下,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谒见列祖列宗在天的英灵……”
说到此处,皇帝心怀激荡之至,竟尔一时不能出声。
是啊,祖孙薪尽火传,父死子继,砥砺七十余年而终究克成大业;当听见匈奴单于的头颅高悬于长安北市,历代汉帝怎么能不兴奋,又怎么能不喜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原来复仇雪耻的酒,竟然是这么的甘美!
所谓主辱而臣死,汲黯与石庆身为汉臣,当然体会到了这沉着而又激昂,如沸如腾的汹涌情绪。他们沉默片刻,终于双双下拜:
“臣谨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是应该为陛下庆贺,也是应该为大汉庆贺。毕竟,还有多少王朝能矢志不渝,汲汲七十余年,犹自不忘寒微时的初心呢?
恭敬行礼之后,汲黯却又缓缓直起了身来。他直视天子,郑重开口:
“臣有几个请求。”
石庆犹自匍匐在地,闻言不由大为惊愕,偷偷的以余光窥伺这位因粗直而闻名的同僚。毫无疑问,眼下正是皇帝心怀激烈、万千感慨的微妙关头,贸然开口打破气氛,索要非分的恩荣,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愤怒。
但出乎意料,天子的神色毫无变化,依然是春风满面。
“汲公请说。”他微笑示意,心情反而愈发舒畅。
皇帝识人的眼光极为老辣,当然知道汲黯的操守。这样的人物肯开口提出请求,便等于是真正心悦诚服,已经在“道”上与天子有了默契。只要皇帝俯允,汲公便能一诺无辞,死不旋踵,以身家性命扶保少主,安定大汉的统绪。
……能说服这样刚直固执的人物,实在天幕神力无双,为常人所不能想象。
为了表示定约的诚意,皇帝径直跪坐了下来,笑意殷切。
汲黯仿佛在深沉思索,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先前谏阻陛下征伐匈奴,实在是老臣愚钝浅薄,不能体察天下的大势。只是,只是臣冒死祈请,还望陛下能稍稍矜悯百姓……”
皇帝毫不犹豫:“汲公的见教是至理。朕会立刻下诏,停止封禅祭天的一切工程。皇长子满周岁时,朕会还赐天下爵位,赐老者牛酒。”
这是他方才筹谋已久的计划。封禅沾染了所谓“真宗天书”之后,似乎格调骤然大降,委实已经提不起兴建的兴趣。而省下这笔开支后,不尽可以削减一成的税赋,国库中还有足够的盈余,足够赐牛酒的费用。
说实话,以现下的局势论,皇帝是真对皇长子很满意,对卫皇后很满意,而最为满意的,还应当是天幕中屡屡提到的“卫霍”。
——这样好的局面,当然应该尽力维持,更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汉千秋万代的统绪。
而汲黯稍一犹豫,果然也提到了皇长子的母家:
“陛下是要启用霍去病么?”
“这是当然。”皇帝断然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要大举对匈奴用兵,当然要不拘一格,拣拔出色的人才!”
说到此处,天子心中也不由涌出了一股热辣辣的兴奋——天幕中虽然并未如何谈及卫霍的功绩,但仅仅一个封狼居胥,已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喜悦难以自制。狼居胥山是匈奴祝祷的圣地,汉军能于此处祭告天地,对匈战争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仅仅稍微想一想这祭祀之后的深意,便足以让人从头发丝战栗到脚后跟,狂喜到难以置信。
也就是在汲黯、石庆两位忠直老臣面前了。如若随侍的是东方朔等,那皇帝的神色,必然不会这样的淡定自若!
汲黯默了一默然,终于长身而起,郑重进谏:
“那么,请陛下传召霍去病时,一并将公卿诸侯子弟召入宫中,勿授他人以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求贤之心,亦不可过于急切……”
这是忠直诚恳的肺腑之言。汲黯是太明白天子爱之欲其生的做派了,以现在的喜悦激奋,恐怕不日就将有匪夷所思的封赏。但卫青连战连捷,尚且还无人敢议论他的功勋,霍去病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黄口小儿,实在不能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既然已经有了剿灭匈奴的共识,朝堂上的风波当然愈少愈好。
天子微微犹豫,终于颔首:“汲公老成谋国。只是……”
至尊面上神色起伏,忽的有了一点尴尬。
汲黯嘴角稍稍抽搐,长叹一声:
“陛下已经传召霍去病了么?”
……是了,虽然看似从善如流,但这才是当朝的作风。天子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隐忍、锤炼、敲打,也不懂什么权谋诈术的锉磨和历练,一旦有了青目的人才,立刻便会将他拔擢于九天之上,赏赐无与伦比的荣光。
既然早已经在天幕中看到了霍去病的名字,至尊又怎么会忍耐到数年之后呢?胜利与荣耀当然是来得愈早愈好,来得太晚的话,喜悦也不那么痛快了。
不过,这确实有点伤老臣的颜面。皇帝尴尬一笑,随后轻轻拍掌。
垂于大殿之后的帘幕缓缓拉开,跪坐在帘幕后的稚气少年起身下拜,郑重行礼:
“臣去病惶恐,昧死再拜陛下。”
宫殿中一片寂静。两位老臣神情愕然,怔怔看着霍去病俯首向自己问安,愣了片刻后才终于想起回礼,但彼此面面相觑,依然有些怔忡。
……说实话,汲黯石庆与卫皇后的兄弟并不熟稔,虽然隐约知道霍去病的名字,但终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已。而今亲眼看到这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再想一想天幕中所谓“封狼居胥”的光辉,真正有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
再看一看这张与姨母卫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的英气面容,错乱敢便愈为强烈了。
但无论如何,摧折匈奴圣地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拜服的壮举。汲黯沉默片刻,向霍去病拱一拱手:
“霍郎君实在是天纵之才。”
霍去病叉手俯身,郑重感谢长者的赞许。皇帝负手旁观,却不觉笑出声来,语气激赏:
“难得,难得。霍去病,你要知道,汲公平生亢上刚直,从来都是不会轻易称许旁人的。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这样一句称赞,可胜过旁人的阿谀千倍万倍——也罢,汲公都已经开了尊口,朕更绝不能吝啬。霍去病,你想要什么赏赐?”
汲黯:…………
中大夫无语至极,险些在御前翻了个白眼
——陛下想要赏赐自己心爱的名将苗子,大可以坦诚布公,实在不必拿老臣来当什么幌子。
霍去病一板一眼,先向皇帝下拜谢恩,再向中大夫拱手行礼,然后郑重开口:
“臣未立寸尺之功,怎么敢领受陛下的恩赏?汲公的赞许,臣也实在愧不敢受,唯有惶恐而已。只是,只是——”
他犹豫片刻,终于目光灼灼,再也忍耐不住:
“只是臣念念不忘匈奴,实在想知道这‘封狼居胥’是个什么打法!”
这一句话真正是切中肯肇,实实在在的暗合君心。皇帝不由纵声而笑,声音喜悦而又清朗。
“好!”天子脱口赞叹,随后顾视两位重臣:“匈奴是朝廷一等一的大事,自然要时刻不忘。霍去病的志向,朕甚嘉之——两位以为如何?”
被又一次拖来当幌子的汲黯面无表情,俯首回答:
“唯。”
当然,无语归无语,眼见皇帝袍袖鼓舞,真的如霍去病所请,调整“天幕”之时,汲黯心中还是大为震动:虽然皇帝并未细说,但这天幕天音绝非随手可得的俗物,必定要支付相当的代价。天子爱重长子,为太子换取天幕,倒也在意料之中;但以霍去病的身份,居然都能有这样的资格,那贵幸宠遇,就真正是匪夷所思,甚至超乎于卫将军之上了……
假以时日,整个朝堂都会笼罩在这少年的光辉中吧?
在汲黯复杂难言的心绪中,天幕字体缓缓变化,浮出了【封狼居胥——论霍去病征漠北之战】的大字。
当然,一如既往只是片段:
【……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汉匈迎来了彼此交战多年后不可避免的盛大决战,时年二十二岁的骠骑将军也走向了他人生最光辉的顶点。是役中,卫青获胜却放脱单于,李广失道自杀,张骞、赵食其问罪,唯有霍去病“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斩获匈奴首级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最后“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而还。
所谓“大汉之世盛,世藉廱土之饶”,天下武德,尽于斯矣!】
短短数百字评价,却字字重若千钧;不仅皇帝神采飞扬,目光熠熠,就连两位老臣都面面相觑,惊骇不已,乃至于偷偷窥伺正襟危坐的少年;待听到俘获与斩首的战报时,那更是双眼突出,几乎不敢置信。
——大汉与匈奴开战已有数年,但恐怕穷极想象,也不敢假设这样的战果!
所谓天生名将,竟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在此数道目光灼灼环视下,霍去病却依旧沉稳而从容,兀自抬头瞻视光幕上的金戈铁马,目不转睛,专注之至。
【不过,相对于辉煌伟大的战果,史书对战况的记载却委实少得可怜。无论班固还是司马迁,在此处都仅仅只记载了简略的过程,所谓霍去病率军五万余人,携带少量辎重,西出代郡一千余里,与匈奴左右贤王交战,大获全胜——至于怎么穿过代郡以西的大漠,又是怎么个“胜”法,那就一概付之阙如,开始直接抄朝廷档案,记录战功了。
这样尴尬的一笔带过,也无怪乎后世李药师会吐槽“史官鲜克知兵”——完全没有写到关键嘛!
不过,从史书寥寥几笔的记载中,我们依旧隐约可以窥伺到骠骑将军贯彻终身的用兵思路。自霍去病出道,以八百人弃大军而斩敌俘;乃至出陇西历五国,诛二王,收休屠祭天金人,每次行军,都是以轻骑出击,抛弃辎重粮草,长途奔袭数百里数千里,直捣敌首,泰山压顶。
那么,为什么要轻骑出击,为什么要抛弃辎重?一言以蔽之,“快”——快到匈奴无法反应、无法部署、无法阻止;快到连沿途的逃军与奸细都反应不能;真正是如轰雷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过匈奴的大本营。
——这是什么?这是古典时代的闪电战。
但这闪电战的打法又与寻常的战例截然不同。不要忘了,这不是在本土熟悉的战场上决战,这是远度千里万里,奔赴于浑然陌生的异域他乡,后勤补给尽数断绝,随身仅有极少的粮草——换言之,起步就是一场数万人徒步千里的荒野大求生。
但难度不仅如此,为了同时保证速度与战力,避免急速的强行军削弱马匹体力,主将还必须妥善分兵,紧密配合——以霍去病出陇西获金人之战为例,为了最大限度扩大战果,霍去病亲身率轻骑直捣匈奴王帐,牵制住匈奴卫队;而后主力骑兵绕后进行穿插迂回,并在精锐轻骑兵与卫队交战的紧要关头骤然现身,予以雷霆万钧般的重击。
而匈奴骑兵溃散之后,便是不停歇的闪击——以轻骑兵反复纠缠,不断阻扰逃逸敌人;而主力骑兵迂回于后,精准配合发动打击;如此连续不断,反复不息,绝不给予匈奴人任何喘息之机,匈奴军队始终处于逃亡与崩溃的状态,连组织防守与反击的片刻闲暇都没有,才被刷出了那样惊人的战绩。
所以,准确来说,这不应该算是一波流的闪电战,这是连续不断的雷霆轰击,不到敌人彻底崩溃,绝不停手。】
汲黯、石庆未必知兵,闻言只是懵懵懂懂。但霍去病正襟危坐,目光却骤然点亮了。
——这样的条分缕析,似乎比皇帝教授的所谓“古兵法”,更为精准!
【那么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这种战术的难度了。
当然,大家都没有带过兵,所以我们降低一下要求。想象一下,假设你现在是旅游团的负责人,要安排两队驴友一前一后穿过蒙古草原,但随身只有少量的水米,并不携带任何的定位装置。除此以外呢,还有一个小小的限制——这两队驴友相隔数十近百里,彼此间没有任何通讯工具,而你需要为他们安排行程,保证他们能在陌生的环境中坚持行军,并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汇合,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
超过了,所有人都得死。
——反正我想了一想,觉得直接去世,可能还要痛快一点。
喔对了,在真实的案例中,霍去病的军队沿途还可能遭遇袭扰、阻击,而他的敌人还在不停移动,行踪不定,需要在极大的不确定性中保证主力部队与轻骑部队的精准接应,稍有差池,便是全军覆没。
因此,把我们刚刚想象的难度再扩大一百倍,大概接近霍将军出塞的难度了。
甚至——甚至,如果你还不能想象这玩意儿的难度,我们还可以稍稍回顾历史:霍去病采取的长途连续突击是骑兵的战术,而历年以来,所有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无论匈奴、柔然,还是突厥,都很少在战争中采取过这套战术。
为什么?——因为这玩意儿实在难得超乎想象,连以马为生的游牧民族都不怎么敢尝试。
所以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后人读霍去病的战术,会被震惊到近乎于毛骨悚然的地步了吧?
某种意义上说,这都不是战术了,这是炫技,赤裸裸的炫技——是一个站立在兵法顶点的名将向他的敌手展示他无与伦比的战争艺术,那种超脱于一切想象的、暴力的美。
这不同于李牧不同于李广,甚至不同于秦朝北却匈奴七百余里的蒙恬。这数位将军的战绩再过辉煌,终究也是堂堂之兵、煌煌之阵,到底在兵法常理可以理解的范围以内。而骠骑将军呢?骠骑将军涉绝域、弃粮草、殆人力,处处条条都犯在兵法的大忌里,条条处处都是孙子吴起司马穰苴所告诫的取死之道、万劫绝地
但结果呢?结果就是他赢了又赢,胜了又胜,没有蛮夷可以稍稍抵挡骠骑将军的兵锋。
什么叫炫技?这就叫炫技!
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我们可以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巅峰时期的短跑之王博尔特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每次跑到最后几米时,他都要刻意放慢速度,张开双手,向观众欢呼,触犯跑步中最大的忌讳。但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敢批评他半句——因为无论触犯什么忌讳,博尔特都永远是冠军,永远可以轻松打破记录。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就是不世出的顶级人物与一流人物之间,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吧。
和霍去病生在同一个时代,既是匈奴的悲哀,也是很多出色将领的悲哀啊。】
听到此处,皇帝深深呼气又深深吸气,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但终究忍耐不住,猛然击掌:
“快哉!”
霍去病一言不发,匍匐谢恩,只是眼睛依旧悄悄盯着天幕。汲黯与石庆犹豫片刻,终于一齐下拜:
“得将如此,国家大幸,臣谨为陛下贺。”
——虽然霍去病寸功未立,仓促恭贺似乎有逢迎的嫌疑。但是,不世出的绝顶人物,总该有一点小小的特权。
皇帝未语先笑,神色飞扬,慨然开口:
“君臣同体,朕当然受贺,但汲公与石公也应该大喜才是!两位重臣辅佐朕寻觅到这样的人才,也正应该蒙受恩赏——”
话音未落,汲黯立刻下拜,果断开口:
“陛下,大事未定,何敢谈论功劳?国家的爵禄不能轻易赏赐,臣惶恐不胜,实在不敢领受陛下的厚恩!”
他说得又急又快,下拜后却又立刻抬头,仰视皇帝——汲黯随侍皇帝十余年,是太清楚这位天子的为人了!当年卫青为窦太主所辱,皇帝被怒气所激,立刻将卫青无功拔擢为太中大夫,赏赐千金;而今天幕所说实在太过惊人,陛下若真是情难自已,搞不好会一上头让十二岁的霍去病当上两千石的高官!
光是高官也便罢了,偏偏言语中还字字牵扯自己与石庆,将来宣扬出去,似乎便是自己举荐霍去病十二岁任两千石的一般!
这个锅可绝不能背。汲黯态度坚决,灼灼直视皇帝。
皇帝到底有些心虚,沉默片刻之后,尴尬移开了目光,仰望天空:
【这叹息之壁离谱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下一个敢采用同样战术的人,叫做李靖。
不过,就算是李靖,在自己与太宗的问对、自己所书写的兵法之中,都绝口不提这样的战例,而是反复鼓励为将者用正兵而不用奇兵,重视军械、粮草、辎重,绝不能搞什么连续闪击——说白了,一般的战术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种战术是学我者似我者大概率都会死;能玩转这种战术的人,如韩卫霍李等,都必定能在武庙吃一块冷猪肉。
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必拘泥兵法。但一般的人能有这个水平么?还是老老实实练兵法吧,至少不会输得太惨。
当然,汉与唐的气质毕竟是迥异的。李靖的战术天资当然不可质疑,但他平生也仅仅只用过寥寥几次连续突击的战术,而且每次都是大战要战最关键的时候。说白了,这种战术毕竟是炫技,当然是用在最紧要的关头,最要害的战役——当突厥可汗看到唐军跋涉千里神兵天降,当突厥骑兵被连续打击仓皇如丧家之犬,那种恐怖与刺激,那种超乎想象的骑兵战术,必定会深刻心间,足以威慑蛮夷数十年。
简单来说,即使在李靖手里,连续突击也是最后的大招,属于临门一脚展现天威的绝招。
但在汉人这里,但在霍去病这里,那就是把大招当平A来用。从出道到陇西,从陇西到封狼居胥,骠骑将军每次出手都是绝招,而每次出手匈奴必然不能抵挡,一定大败亏输。这样的反复运用,熟稔于心,简直是各种意义上的嘲讽——匈奴擅长骑兵,那就偏要用骑兵击败它;匈奴擅长机动,那就偏要在连续闪击中摧毁它;什么以优击劣?汉军无处不是优势!
只能说果然是武皇帝亲自选拔的将领,作战中都透露着天汉不可一世的气味。
不过嘛,这里我们也要为李靖辩解一句。李药师之所以谨慎运用战术,实际是出于相当现实的考量。古人迷信,说作战杀戮有伤天和,而连续突击之类的打法斩尽杀绝,则更有折寿的嫌疑。我们究其实质,伤不伤天和不清楚,但这套玩意的确太伤身了。
——与寻常的兵法不同,这种战术复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对将领的脑力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考验,更不用说长途突袭中要保持士气,将帅往往还要身先士卒、带头冲锋。而随身粮米太少,意味着必须随处取食,无法讲究任何品质。这样的反复摧折,常人实在难以忍受。
大概想象的话,便比如你一边荒野求生一边每天完成数十套高数卷,而且只要分数低于九十,立刻会被虐杀。如此反复一年,所受的折磨大概等于霍去病、李药师等人的百分之一。
李药师以此战术征突厥之后,很快便是一场重病,几乎不能起身。而霍去病接连数年使用同样的战术,损耗之大可想而知。所谓“亢龙有悔”,霍将军英年早逝,良有以也。】
皇帝微笑的脸突然僵住了。
还未等他开口,全程静默不语的霍去病忽然兴奋出声:
“陛下,臣想学一学这个战术!”
皇帝面无表情,只能转头看向汲黯与石庆。
——两位重臣就打算这么站在干岸上,看着国家的将才夭折么?
石庆被皇帝目光盯得有点忍受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出列:“事关大局,霍郎君——霍郎君还是要顾及长远。”
有了这一个台阶下,皇帝终于哼了一声,理所应当的下了判决:
“国家培育将才,难道只是为了几次大战,便匆匆消耗的吗?当然要为千秋万代计!”
霍去病寡言少语,并不能驳斥这堂皇的千秋万代之论。他默不作声,只是抬头仰视天幕,目光灼灼发亮。皇帝冷眼旁观,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所谓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就算自己耳提面命,又真能管住这小子么?一旦他领兵出塞,那八成又是这不要命的打法!
朕好容易有几个将才,是能这样抛洒的么?
皇帝深深吸气,回头去看汲黯。
到了这个地步,正是社稷之臣力挽狂澜的时候。
汲黯果然向前一步,却并未劝告霍去病,而是叉手请教皇帝:
“陛下,天音之于霍将军,仅有此数言而已么?”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汲黯的暗示——听天音这惋惜而沉郁的口气,似乎对霍去病期盼殷殷,眷爱不已;这样深刻的眷顾,当然不会看着霍将军“英年早逝”。如果连皇帝都很难左右霍去病的想法,那又何妨向天幕求教呢?
这倒是直指根本的好办法。只是……皇帝实在是凑不出偏差值了。
甚至这一段讲述霍去病战例的视频,都还是皇帝在购买其余剪辑时附赠的所谓“礼品”。
当然,以阴暗的角度看,这礼品未必不是天幕榨取偏差值险恶的阴谋。毕竟,在展示霍去病英年早逝的结局之后,想要获取更多偏差值,那就容易太多了……
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他沉思片刻之后,只能缓缓出一口气。
“而今说这些太早了。”皇帝淡淡道:“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嘛……也罢,今天的事暂且谈到这里。汲公与石公先回家修养,朕还有后旨。至于霍去病……”
霍去病立刻下拜:“臣想去上林苑,试一试马。”
皇帝宠爱这个外甥,曾经赏赐他随意入上林苑乘马的恩典。而今上林苑新培育出数百匹骏马,霍去病酷嗜游猎,想要试试新鲜也在情理之中。
但天子却狐疑的看了自己这位宝贝外甥一眼,心道这小子如此积极,莫不成想尝试天幕中所说的骑兵战术?
他心中转了数转,淡淡开口:
“朕自然答允,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校尉苏建的长子苏嘉许与次子苏武不是也在长安么?你带上他们一起试试新马,顺便将朕的马鞭带去,一并赐予。”
苏建的家风沉稳笃实,好节而死义,想来两个儿子青出于蓝,应该能劝住霍去病非分的举动。
霍去病愣了一愣。他当然猜到了皇帝姨父的意思。但先前在帷幕后跪坐,听到苏武所说之“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时,亦不由暗自心折,也愿意与这样的人物结交一番。于是沉默下拜,恭敬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