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脖梗僵硬缓缓扭头,此时霍振庭鼓腮吸鼻子的可怜面孔几乎贴在他脸上。
厉探长明知不是,但故意问:“你要亲我啊?”
霍振庭嘴里有生煎,口齿不清:“嗯……疼。”说完把脸埋在厉海肩膀上,看模样好像在撒娇。
护士在窗口内喊话:“针打完了,现在清创包扎,可能有点蛰,尽量不要动。”
“晓得了。”厉海支应一声,目光又转回霍振庭身上。
霍振庭忍过皮下试敏针最疼那一下,立即就想把手撤回来。
厉海马马虎虎哄劝:“喂喂你别动!在包扎伤口了,不疼的。……乱动会流血哦!”
霍振庭满眼委屈瞪住厉海,幅度很小但很坚定地摇头:“你骗我……又没说打针。”
厉海单手按他胳膊,腾出只手掏颗生煎塞自己嘴里,厚颜无耻朝小傻子挑衅:“就骗你,反正打完了,要不你接着哭呗。”
霍振庭扁嘴吸鼻子,气得咬牙切齿:“我也要!”
厉海:“要什么?”
霍振庭垂眼瞪他衣兜。
厉海扯开衣兜给他看:“没了。一包统共就四颗,你两颗,我两颗,吃完了。”
他俩无论心智什么水平,生理上具已成年,两名身康体健七尺男儿,饿足两顿饭,两颗牛眼生煎包哪够填肚子?
霍振庭骤然发力,倔脾气上劲非要把自己胳膊从处置台上拽回来。
厉海面无表情跟他角力,把霍振庭手肘死死压在窗口桌台上。
护士在窗口里喊:“哎侬别动哇,马上就好了嘛。”
霍振庭对厉海拐手肘踩脚背使尽幼稚招数,厉海别手别脚几个回合就把对方整个人箍在处置台前。
护士:“好了,换另只手……要处置两只手对伐?”
“对对。”厉海不由分说抓住霍振庭另只手送进注射窗口。
霍振庭被欺侮的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讨厌,走开!”
可惜霍大少敢怒不敢言,厉海打人骂人都厉害,连家里的老婆姐姐都害怕。
他只能把脸颊贴在处置台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吧嗒吧嗒掉眼泪:“我不吃了,不吃了还不行嘛……”
厉海笑嘻嘻捏他脸颊:“不行。”
霍振庭实在没辙,只得祭出杀手锏,两眼一闭哽噎道歉:“对不起,庭庭知道错了,庭庭再也不敢了。”
从前无论他做错什么事,只要诚恳道歉,爸爸妈妈,或者姐姐都会愿谅他。
厉海却不按常理出牌,反问:“说说,错哪了?”
霍振庭当然答不上来。
还好这时护士把他另只手也包扎妥当,凑到窗口大声对二人说话:“每天早晚各擦一次碘伏,一周内不要沾水。”
厉海这才松手让霍振庭起身,拍拍他肩背小声安慰:“没事了,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护士:“一刻钟后皮试针没有红肿就过来打破伤风。”
厉海弯腰对护士讲多谢,直起身后立即推霍振庭往外走:“吃生煎去,再来碗鸭粉汤怎么样?”
霍振庭瞬间又觉这位很厉害的哥哥是大好人来着,诧异惊呼:“真的呀?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小孩子心性不懂记仇。
厉海呵呵窘笑,暗自嘀咕:“真好糊弄。”
随后短短一刻钟时间,霍振庭和厉海在医院门口各自喝一大碗鸭粉汤,外加两碟生煎牛眼包。
以至于霍振庭正式打破伤风针时都还在打嗝,连疼都忘了。
第15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厉海的爷爷是京官,眼界高,有见地,早早把儿子送出国学西方洋人语言;心心念念培养儿子做一名外交官。
谁知这个“聪明”的儿子回来跟他爸说,风雨飘摇地,毋宁死,不为官。
不仅不为官,还一蹽三千里,躲到满地租界的沪城当起洋行大买办。
但尽管沪城这位厉老爷很叛逆,身上也仍保留下来不少京官人家奇奇怪怪的小规矩。
比如准点开饭、准点就寝,不烟不酒、不可轻浮……吃饭要端碗,只准人等饭,不准饭等人。
最为厉二少所诟病的就是这条「饭不等人」,好似回家晚一点,他爸就恨不得把他饿死,连点心都不给吃两口。
所以今天厉海特意带霍振庭在外面吃个肠撑肚儿圆才踏上大摩托,打道回府。
厉家有一座占地不算很大,但修葺相当精致的苏式小院儿。
沪城这地方商业发达人口密集,有钱人也多,地皮寸土寸金,三层到五层的洋楼或唐楼是一种较经济实惠的家宅选择。
厉府的“小”,是相较真正苏式园林宅邸而言;如果和霍宅的独栋洋房比,则是另一码事。
霍宅虽然宽敞,也不过院子里种几棵大树,门前养两片花圃,总归进院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厉府进大门停车,过影壁墙有曲廊,有池塘,栽植莲荷,塘边堆太湖石,三步一景五步一画,处处别致。
最重要是一眼看不出整体格局。
霍振庭觉得这里虽然很漂亮,但自己肯定会迷路。
他双手包扎得紧实,无法抓握,只能用两个手腕子紧紧夹住厉海胳膊,像条尾巴一样,亦步亦趋贴在厉二少身后。
厉海本来想直接带霍振庭回自己小院儿,但刚转过小鱼池就被管家丁叔拦住。
丁叔四十几岁年纪,是厉家从燕京跟过来的老伙计,做事礼貌周道,讲究跟厉老爷一样多,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燕京人。
看见厉海回家立即迎上前打千儿问好:“二爷好,二爷您可算回了。老爷和大爷都在花厅等您开饭呢。”
厉海连忙抱拳回礼:“丁叔您辛苦,您看您随便叫个人告儿我一声就得……”
他前半句讲的是套话,天天见面都这么说一套,几乎不过脑子。
但这回没等说完骤然反应过来不对劲,情不自禁拔高嗓门喷出个洋词儿:“沃特?!……等我?开饭?”
说着忙不迭撸袖子看表:“家里钟坏了?还是我表走快了?”
丁叔呵呵哂笑,给厉海解释:“大爷说,二爷辛苦办差,受累在外,回家不能没口热饭吃。
老爷说,那就干脆等二爷回来一起吃。
这不?……就一直等到这会儿。”
厉海满脸不可思议,暗自嘀咕:“两个一起吃错药?”
丁叔这时好像突然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表情很惊讶:“呦!这位是……谁家公子呀?在下眼浊,一时竟想不起在哪见过您?”
厉海摆手:“您必不能识得,他平常都不出门的。是迎宾大街西合弄霍宅的霍公子。”
丁叔立即侧身朝霍振庭揖首:“原来是霍公子,久仰久仰。”
厉海促不及防喷笑出声:“丁叔哎,这位你大可不必久仰。”说着拉起霍振庭直奔宴客花厅,留丁叔一个在原地思索,西合弄霍宅具体是哪一家?
厉府吃饭的地方是个独立的八角建筑,寓意做人要八面玲珑、做生意得八方来财,总之都是吉利讲究。
厅内宽敞通透,炙肉打边炉或七碟八碗摆大桌宴客都不成问题。
厉海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走到花厅门口,然后蓦地刹住脚步。
暗道一声要命!原来是戴齐天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了。
随后强自镇定两秒,掩唇轻咳透透喉咙,一本正经对里面家人解释:“爸,哥,我没想到你们等我吃饭,所以刚才在外面吃过了。对不住耽误您们用餐,您们赶紧吃上,我先回屋去。”
厅里有个女人率先开口:“他二叔,吃过也再吃点嘛,你瞧咱们大小姐回来了……不吃也进来聊聊天。”
说完看厉海站门口没动换,又催一遍:“快进来呀。”
接着是他大哥厉江:“阿海你发什么呆?没听见大嫂叫你?”
厉老爷直接宣布:“阿海回来了,开饭。”
厉海好似被施了定身法,既不进门也没掉头走人。
反倒有个头扎马尾、脚踏马靴的年轻姑娘负手走到厉二少跟前:“二哥,两个月没见,你肯定想死我了吧?”
“哦,我可没想你死。”厉海断然否认,但话说出口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犹豫一瞬后选择将错就错:“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一般人听这话不气个当场呕血也得心梗几分钟,戴齐天却很不以为然:“还没跟你成亲,身板且好着呢。”
这位姑娘个头不高,身板却很扎实,确实「好」得显而易见。
她浓眉大眼圆脸膛,穿马裤蹬马靴,上身黑衬衫外罩短款皮夹克,英姿飒爽,一看就不好惹。
戴齐天说着朝霍振庭呶呶下巴,问厉海:“他谁?”
厉海伸手搂住霍大少肩膀,微笑:“我达令。”
不好惹的戴齐天挑眉轻笑:“咱俩还没成亲,你就开始张罗给自己找兄弟啦?真贤惠。行,将来你做大他做小,我大小一起收。”
“咳——!”厉老爷在厅里听不下去,用力咳嗽一声,但并没出言指责。只不痛不痒劝一句:“天天,快来吃饭,阿海吃过了,你别管他。”
年轻姑娘答应一声,忽然伸手抓住厉海胳膊,不由分说把人拽进大餐厅。
厉海身后还拖个霍振庭,俩人好似被女人钓起来的鱼串子,一前一后被拖至厉老爷面前:“义父你看,我才出门两个月,他就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厉海大哥厉江哭笑不得放下碗筷:“天天,你别信他胡扯,霍少爷是阿海今天调查那件案子的当事人。什么达令……?他跟你开玩笑的。”
厉海翻他大哥白眼:“爱信不信。”
厉江不想跟他弟和准弟妹纠缠弱智话题,抬手叫佣人搬两把椅子放他们旁边,然后将自己手边盖碗递给胞弟:“吃饱了就喝点水。”
厉海掀盖撇浮茶,呷一口,随手把茶碗递给霍振庭。
霍振庭学他模样低头饮茶,一口接一口,很快把小茶碗喝空。
吃生煎易口渴,旁边佣人见状又给他续一碗热水。
厉江侧过身跟厉海说话:“老关说你这件案子办得不错,我今天头下班看了眼卷宗,明天可以结案了。”
老关就是下午替厉海审讯林玉那个老探长。
他当时认为还有一名凶手,后来却对厉江说并无疑点,可以结案。
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还是懒得往下细想,图个早结案早省心。
厉海攒眉嗤笑:“还有个凶手没抓着呢,结个屁啊结?”
“好好说话。”厉江皱眉头呵斥一声,但并没深究胞弟粗口,继续说案子:“下午贺勇男的尸检报告出来,他脑壳被人用烟枪敲出个洞,伤口骨片只有三次击打痕迹,确定仅一人所为。
那么杀死贺勇男的人,确系林玉无疑,就是说林玉供出的蒙面人,大概率是他为脱罪编造出来的谎话。”
厉海笃定摇头:“不是,刚刚我回霍宅接庭庭时,看见门后有两把雨伞,其中一把还没干透。
而昨天下午开始落雨之后,霍家没人出过门。
林玉这边有人证、有口供,他是在下雨之前进入霍宅。
所以湿雨伞就只可能属于贺勇男,贺勇男顶着大雨,踩过泥泞花圃,就一定会把泥脚印带进霍宅。
可是现在霍宅里一只泥脚印都没有。
如果是林玉行凶,他没必要擦掉贺勇男的脚印。
反而是林玉提到那个蒙面人,他也是顶雨进入霍宅,只有他最想擦掉自己出现过的痕迹。
是他不小心连贺勇男的脚印也擦掉了,这样才合理。”
厉江不以为然撇嘴摇头:“也不合理啊,按你这么说,为什么那个报案的夜香郎的脚印也没出现在房子里呢?”
厉海愣住两秒,随即一拍大腿弹身而起:“我懂了!杀死曹美莲的真凶,就是夜香郎!”
“噗——咳咳!”厉江捂住嘴巴咳嗽两声,压下咳声立即道:“好好,你快打电话去警局,让人把那个倒夜香的抓回来好好审。”
厉海眉头紧锁瞪住他哥,反问:“你认为不是那个倒夜香的?”
“我没说一定不是。”厉江转回身捧起饭碗继续挑拣饭菜往嘴里送:“哦对,我们家装了抽水马桶,你不了解倒夜香这个行当。
他们走街窜巷做污秽生意,有时也会碰到主人家不方便出门送恭桶的情况,这时夜香郎就得进门拎桶。
因为担心主人家忌讳他们鞋底脏污,夜香郎会随身带一双干净布袜套,在需要进别人家的时候,脱掉鞋子把脚套起来再登堂入室。
所以霍家没有夜香郎的脚印很正常。”
厉海越听越来气,抱臂扭头闷不吭声。
厉江见状再次出言强调:“我只是想提醒你,当然有可能是那个倒夜香的,但也有可能不是他。你说呢?”
厉海故作冥顽不灵,轻蔑哼笑:“我说?关我什么事?我有说我在查案?”
“嗯?”厉江嘴里嚼着块蹄筋扭头瞥他,又瞄了眼霍振庭:“你带他跑了一天,抓到一名凶手,案卷写出好几页,你没在查案……你是在梦游啊?”
厉海抬手搭上霍振庭肩膀:“阿拉谈朋友,约会,轧马路看电影,怎样开心就怎样。哎!明天我还带他出去玩。”
说完扭头笑嘻嘻睇向身旁霍振庭:“庭庭,来亲哥哥一口。”
霍振庭在外面吃一肚子生煎包,回来喝两碗热水,饭饱神虚正在犯困,听见厉海叫他,转头“嗯?”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厉海说亲一下。
厉海把脸颊侧向霍振庭,挑衅眼神瞄向他哥厉江。
坐厉江上首的厉老爷冷哼一声,朝另一边侧身,吩咐厉夫人帮自己夹菜:“鸭丝再来点。”显见是求个眼不见为净。
厉海虽然对霍振庭提出要求,但他心里并不觉对方会配合自己,毕竟傻子犯倔也挺有脾气的。
而霍振庭从小到大既没离开过家,也没离开过家人。对他来说“亲一下”只是大家表达关心和友好的“小动作”。
就像从前爸爸妈妈、老婆婆姐姐在叫他起床、哄他睡觉时,在他摔跤磕破头、喝粥烫到嘴,在他难过想哭的时候,大家都会亲亲他。
所以厉海说“亲一下”时,霍振庭虽然不晓得什么原因,但他很乐意做件小事哄哥哥开心;扭过头,探身抻颈凑进厉海,“啵”一声落下个清清白白的俊男香吻。
厉海表情微怔,侧目瞥向霍振庭。
霍振庭被他盯一眼,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笑眯眯低头垂眸回避厉海目光。
但不等他坐正身体,前面不到两步远,正在桌边吃饭的厉江忽然放下碗筷,站起来转身,扬手一个耳光抽在霍振庭脸上。
霍振庭被突如其来一巴掌打得满脑袋嗡嗡作响,手里茶碗也落地摔成几瓣。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懵头懵脑栽楞在椅子扶手上,满脸不知所措。
隔两秒左脸才烧起火辣辣疼痛,连左边嘴角也像被刀子划破了一样,疼得霍振庭想哭。
可是想哭又不敢哭出来……霍振庭嘴角涎着血悄悄抬眼打量四周,心中慢慢泛起浓重苦涩。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就曾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说想陪姐姐。
姐姐今天也来问他。他不想一个人在家,所以这次选择点头。
可是霍振庭怕高,而姐姐说二层太低,他们得从三层“走”。
于是霍振庭换衣裳时格外拖拉,最后竟然把很厉害的哥哥给拖拉到家来了。
厉害哥哥一来,老婆姐姐就吓跑了。
霍振庭现在终于明白他爸爸妈妈和姐姐为什么在变成飘啊飘的影子之后,都来问他“想不想一起走?”
——因为外面的人都很厉害,他们不讲道理,不会对他笑……自己明明已经很乖、很听话,但还是会被他们打骂教训。
霍振庭脑袋越垂越低,不敢再看别人面孔也不敢吭声。
“你有毛病啊?!”厉海这时突然起身大吼,又把霍振庭吓一哆嗦。
霍振庭以为厉海在骂自己,滚着泪珠子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
结果厉海并非在骂他,厉海根本没听见霍振庭出声,他正专注跟他哥对峙:“要打就打我!打他干什么?他是你家人吗?你管得着他?”
厉江怒目圆睁:“他亲你我就打他!等你亲他时我再连你一起打!”
“都住口!”厉老爷把筷子砰一声拍在桌子上:“厉海,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今天你哥回来把你好一顿夸,说你上班第一天就破大案,会办差。
我们都以为你长大懂事了,结果你看你……你看你什么鬼样子!上班第一天,居然领个兔儿爷回家!
你让为父怎么跟你未来岳仗交代?”
扎卷发马尾的“惹不起姑娘”一脸无辜抬头反驳:“义父,我又没说话,干嘛提我爹?”
一直没吭声的厉夫人叹着气开口打圆场:“有什么好吵的呢?阿海喜欢他,就让他跟着阿海嘛,就当给阿海养个书童。”
“母亲!”厉江满脸难以置信:“都什么时代了?养什么书童!”
厉老爷听夫人说话脸色不豫,他支持老二退婚,不代表支持这不肖子养娈童,况且这个霍振庭怎么看也划不进“童子”的行列了吧?
所以长子话音未落,老爷子也加入驳斥队伍:“慈……”
他想说“慈母多败儿”,但才出口一个字,他夫人就抢先道:“你问你父亲有没有养过书童?”
厉老爷后半句话无声无息卡回喉咙。
厉夫人意味深长对长子说教:“阿江你现在也是大人了,不要有点事就失惊倒怪。
很多事越没经历过越好奇,好奇才会叫人蠢蠢欲动。你看你早早成亲,什么都明白,不就安定下来了?”
厉江脸色逐渐涨红,他媳妇厉大奶奶侧身扭头递眼色:“阿江,先吃饭吧。”
厉江只得压下火气,先退一步坐回餐桌。
厉大奶奶文绉绉提筷帮丈夫布菜,转而又笑吟吟舀一勺龙井虾仁,放临座的戴齐天碗里:“其实阿海屋里的事,只要你不在意,别人不当管的。”
“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女人。”戴齐天满脸不以为然:“再说我跟阿海定的是娃娃亲,总不能因为他贪玩一点就悔婚吧?”
厉大奶奶讪笑点头,借斟茶侧首偷偷瞥厉海,眼神很无奈。
厉海低头看向霍振庭,心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全家装腔作势齐上阵,都不能叫这个惹不起的童养媳打退堂鼓。
难为小傻子白挨一巴掌……不过还好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等下给颗糖哄哄,当陪礼道歉。
【作话】
关于书童的工作内容……据说就还挺丰富的。
——“庭庭不哭,庭庭不哭……庭庭……”
霍振庭玲珑饱、满嫩如春樱的唇瓣难能分辨的翕动了一下:“嗯……没哭……”
——“庭庭,痛吗?”
“痛。”霍振庭头颅低垂,委屈得嘴角抽了抽,他左边嘴角被打出裂伤的地方攒出个圆溜溜的小血珠,慢悠悠滑落在下巴上。
——“痛,为什么不哭?”
霍振庭这回没吭声。
就算是傻子也长了点趋利避害的脑子,从前哭是因为有人会亲亲他、抱抱他;现在哭只会挨骂。他哪还敢哭?
“唉……”女人仿如晚风般悠长叹息拂过霍振庭耳畔:“还是……和姐姐走吧。”
霍振庭耷拉个脑袋,悄没声的站起身,朝前方围桌用餐的众人浅掬一躬,礼貌道别。
尽管根本没人搭理他。
这时那位自称厉海未婚妻的戴小姐正在跟大家说她在燕京念大学的事情。
厉海满脸不耐烦叉腰埋怨:“你大学里课题那么多,还总挤时间往沪城跑,好辛苦的,何必呢?”
戴齐天:“我爹说现在不时兴盲婚哑嫁,处对象要互相常见面,增进了解。”
厉海:“戴伯父是提醒你擦亮眼睛,别等嫁过来才后悔。”
戴齐天皱眉叹气:“厉海,你变了。你可别忘了,我连名字都是为你改的。”
厉海:“我真的好多谢你。你如果一直叫婉君,说不定我还愿意认命一点。”
“婉宁。”戴齐天及时把未婚夫口误纠正回来,然后追问:“婉君是谁?”
“不知道。……哎!我不跟你在这胡扯了,我带我达令……”厉海唉声叹气转过身:“哎?我达令呢?”
他话音未落,花厅外骤然响起“噗通!”一声,听着是个大物件掉进水里了。
接着有人尖叫:“呀——!有人跳跳跳……跳池子啦!”
厉海拔腿往外跑,厅内厉家人也个个脸色骤变,彼此携手起身奔门外查看。
厉府这一小块池塘是宅邸落建时挖的造景塘,夏天种荷花、栽睡莲增添雅趣;实际上很浅,超过两尺长的锦鲤都养不住。
厉海跳下去时,池水勉强没到他大腿位置。
霍振庭面朝下趴在水里,身体大部份没在水中,只有后脑勺一撮头发浮在水面。
厉夫人看见儿子不管不顾跳下池塘,急得跳脚,吓得大叫:“别碰他!阿海你别碰他!有邪秽呀!你们快去拉住二爷!”
这时大家才回过味来,他家池塘这样浅,别说大人,连五六岁的小孩子都淹不住。
正常人呛水肯定会下意识挣扎,稍微动动就站起来了;绝对做不到像霍振庭这样,安安静静脸朝下浸在水中。
而且他们一听到声音就跑出来,霍振庭落水的位置应该离回廊步道很近才对。
可眼下无风无浪的,他竟然快要漂到池塘中间去了。
众人觉出古怪,厉江和几名男帮佣立即跳下池塘追厉海。
池水不深但冰冷刺骨,大家强忍寒意迈步追二少,嘴里大声呼喊,叫他们小心,不要靠近“水鬼”。
厉海军校毕业从不信邪,对旁人劝阻自然充耳不闻。
待他适应水中寒凉后,步子越迈越大。
十来步就追上霍振庭,一把薅住他后腰衣衫往自己这边拽。
霍振庭被他这一抓,好像忽然活过来,双脚又蹬又踹,双手拼命拍水,脑袋也猛地往后仰起露出水面。
厉夫人站在回廊上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厉江追上厉海,兄弟俩一起把霍振庭架起来。
霍振霍的脸色,左边砂红、右边惨白,在岸边琉璃灯笼的映照下,有点像妆没卸干净的唱戏人。
他喀喀呛咳呕出两口池水,浑身打哆嗦,摇摇欲坠。
厉江却忍不住出声责骂:“你这小赤佬什么毛病?我就没见过大老远跑别人家寻死的!”
厉海闻言更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打他,他能寻死?”
厉江回瞪二弟:“打一巴掌就寻死?那你怎么还能站在这?”
两人在霍振庭耳边吵嚷,霍振庭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浑浑噩噩的,手脚身体全不听使唤。
霍振庭没想到姐姐说带他「走」,会让他这样难受,当冰凉池水从他鼻孔、嘴巴、耳朵眼,钻进脑袋和肚子里时,窒息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被人打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