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水道已有千年历史,经代代翻修,错综复杂。李朝的先祖定都于此,修了宫城,将金水河的地下水道与禁宫大内连接起来,更是修有密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皇都倾覆之时,能留给后代血脉一线生机,长宁的父亲焚宫自禁,只有长宁自己,被外公独孤信带着,从密道逃走。
长宁一口气憋了许久,将要用尽时,才好不容易摸到密道的入口。他在昏暗的水下,一点点地摸索,很快便断定了密道荒废已久。宋氏入主,也不过才延续了两朝,估计也没来得及发现前朝的秘密。
他心中稍定,顺利地进入了密道,很快地便从水里出来,摸到了干燥的墙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长宁四处摸索,约莫一刻钟过去,才找到了火石与火把。火石轻擦,火星飞快地燎着了火把,密道里亮了起来,将长宁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火把顶端浸满了松油,即便放置数年,也能使用,密道四处修有孔洞,有凉风吹入,即便燃烧火把,也不会令密道内的人窒息而亡。
长宁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密道比他记忆中要狭小许多,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他已长大。
他顺着密道一路前行,在接近出口处,他要找的东西,就静静地躺在角落的地面上。
近乡情更怯,尽管时间紧迫,他依旧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他先是蹲下来,借着火光,摸了摸四周的地面和石壁——处处都有烧灼过后的焦黑痕迹,他感觉到后背上陈年的烧伤疤痕疼了起来。
长宁蹲下来,伸手摸向那个积满了灰的四方盒子。
那是个装饰华丽的锦盒,外头包裹着的布料已经散开,无论是盒还是布,都是灰扑扑的,和里头装的东西的身价完全不符。长宁将锦盒拿起,盒盖松动,传国玉玺从里头掉出来,摔在了地上。
那枚玉玺,玉色温润,方圆四寸左右,上纽龙凤,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长宁面无表情地拾起来,连上面沾上的泥土也懒得拂去。玺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装入怀里不方便,也怕失落了,长宁干脆从衣裳下摆处撕下一条细窄布条,穿过玺印上龙爪的孔洞,绑在背后背着的刀柄上。
此时,他发现空落落的锦盒内还有一物,沾满了灰尘。
他俯身拾起,那是一枚花笺,几乎看不出颜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尘土,花笺上墨迹斑驳,依稀能辨认出娟秀的字迹——“长宁”。
“李麟”是他的正名,只因他出生时,满室异香,国朝上下,皆说他是麒麟命格,贵不可言。“长宁”是他母亲给他起的小名,希望他岁岁年年,平和安宁。
长宁不敢再摸那枚花笺了,生怕将那所剩无几的墨迹也抹去,他小心地将花笺收入怀中,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一墙之隔,外面似有声响。
今日本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但与长宁一墙之隔外的宫室却有些昏暗。
这本是李朝末帝焚烧过的宫室,虽然在改朝换代后大肆修葺过,但宫禁中人总觉得此处不吉利,鲜少有人来,更有人说,入夜后,此处能听见有人哀哭,如泣如诉,惹得众人更是敬而远之。
先帝崩逝,新帝登基后,新帝得位不正的传言一直难以遏止,为此,宋知望继位不久后便开始再次修葺那些陈旧的宫室,取焕然一新的意头。为了彰显真龙天子的身份,他特意挑了此处作为起居之处,而非先帝所居的富宁殿。
此刻,他高踞上座,四处都没有点灯,他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楚。下首,跪伏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大臣。
“战况如何?”宋知望冷冷地问道。
跪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敢说话,好一会儿,其中胡子最白的那位,颤颤巍巍地开口:“叛军初时不敌,后来......后来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阵妖风,叛军用了火攻,我军......我军节节败退......”
“现下呢?”
“火、火止住了,但是......”
宋知望拿起手边的茶盏就往下扔,“砰”的一声,砸在几个大臣的手边,碎片溅了一地,也没人敢进来收拾。
经这么一下,没人敢在吞吞吐吐了,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火止住了之后,我军威势略逊先前,叛军、叛军乘胜追击,我军撤出松原,现下战事稍歇......”
正当此时,门外有人急急求见,甲胄未脱,是从阵前来的,面色惊慌,跪倒便道:“济王......不......逆王遣人阵前喊话,说是......他手中有加盖传国玉玺的传位诏书......”
宋知望坐不住了,拍案而起,质问道:“怎么会!”
与此同时,谢燕鸿正立在将台之上,他惊愕不已地看向清河郡主宋琳琅,问道:“何来传国玉玺?传说玉玺已经与李朝末帝一同焚毁于破宫那日。”
宋琳琅没有回答。
将台之上,六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将台底下的松原。此时,孟霁来了,风尘仆仆,脸上还有一道伤。
“两军暂时休战。”他说道。
陆少微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便对谢燕鸿说:“二公子稍事休息,若有变故,我会遣人去报。”
如此,谢燕鸿也只能走了。
这位清河郡主实在是深藏不露,走前,谢燕鸿回头瞥了一眼,孟霁毕恭毕敬,还单膝跪在地上,宋琳琅立在他跟前,仿佛在瞧他脸上的伤。
陆少微扯了他一把,说道:“走了。”
谢燕鸿问:“你怎么投到她那儿了?”
“怎么不行?”
谢燕鸿被她反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宋琳琅是女流之辈,那倒也不准确,巾帼也有英雄,譬如他的母亲,若非身子虚弱,也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女中将才。
陆少微见他无言,只是一笑,摆摆手,径自走了。
有了前一夜的似梦非梦,谢燕鸿便睡得不实,醒醒睡睡。
半夜,万籁俱寂,谢燕鸿睡着睡着便感觉到了身侧有人。他立马便醒了过来,猛地坐起,一把将榻边的人抓住。猛一看过去,竟真的是长宁,手空不出来,谢燕鸿便抬脚往长宁那里踹了一脚。
长宁不设防,也没想着防,被踢了个正着,闷哼一声。
“疼吗?”谢燕鸿问。
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疼”字,谢燕鸿拍拍胸脯,说道:“那就不是梦。”
“......”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问一问长宁到底去哪儿了,目光马上被他拴在刀柄上的玺印吸引了——即便是在这灯火昏暗的军帐内,也能看出它玉色莹润,气度不凡。
“那是什么?”
长宁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说道:“传国玉玺。”
“什么?!”
谢燕鸿整个人愣住了,长宁将那枚玺印解下来,塞在谢燕鸿手里给他看。谢燕鸿连忙从床榻上下来,双手微颤,捧着那枚象征天命的天子印玺,对照着烛光去看。先看龙凤雕刻,再看那八个字,看来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张开了嘴。
“这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
谢燕鸿看了又看,只见玺印的一角处有点磕碰,缺了一点。他激动地说道:“这里有个缺口,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是玉工磕的!”
史书有载,传国玉玺是用石中宝玉雕刻而成。玉工将包裹美玉的石头进献给当时的皇帝,皇帝误认为玉工戏弄,退回石头,并下旨降罪。玉工伤心惊怒,猛掷此石,石头破裂露出里头蕴藏的美玉,玉也被磕破了一个角落。
皇帝便收回了惩罚,命玉工将这玉雕刻成玺印。
识人如识玉,不要只看外表,良才美质需要慧眼识之。皇帝命玉工在雕刻时保留这处缺口,为了自省,也为了警醒后代。
那位皇帝所统御的国家已经覆灭百年,这枚象征天命的玉玺,却流传至今。先帝自大破李朝那日起,便一直在寻找这枚传国玉玺。
长宁说:“不是,那是我刚才来的路上不小心磕破的。”
第八十五章 接住了
怕惹人注意,谢燕鸿吹了灯,帐内昏暗,只借一点漏入的星光。他与长宁对坐着,中间放着光泽莹润的传国玉玺。
望着这枚玉玺,念及清河郡主的笃定,谢燕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必定是长宁答应了孟霁,用这枚传国玉玺来换谢燕鸿和幸存的谢家人的自由。
“还有小孙的家人。”长宁说道。
谢燕鸿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刚才一直都没回过神来。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和这代表一国国运的玺印相比较。他看向长宁,长宁在打瞌睡,估计是一路赶过来累极了,眼睛半合着,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这枚传国玉玺,是长宁的父亲,在国之将倾时交给他的,估计是心里仍存了一丝期望,又或许是他深信了道人们所传说的“麒麟命格”,希望长宁能光复李朝,无论如何,这枚玺印都意义非凡,自己真的能随意处置它吗?
谢燕鸿小心地把玺印拿起来,问道:“真的可以吗?”
长宁困得糊里糊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将玺印带到了,见了谢燕鸿,觉得重担都卸下了,只想歇一会儿,他见谢燕鸿捧着那枚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谢燕鸿是不知道该把这东西藏哪儿。
“放这儿就行了,没人知道。”
谢燕鸿瞪着眼,看着长宁一把将传国玉玺塞到床底下,还伸脚往里踢了踢,他又想到那个被长宁不小心磕出来的缺口,不由得就想笑。眼见着还有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是得睡一会儿,谢燕鸿这样想着,也坐在了榻边。
“等等。”
长宁闭着眼趴着,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谢燕鸿趴在地上,将长宁踢进去的玉玺又捞出来了,在屋内左右翻找也没找到纸或者布帛,最后,他干脆撕了一件衣服,印泥也没找着,他干脆咬破了手指,糊在玺印刻字的那一面,好在玉玺并不大,费不了多少血。
当玺印悬在布片上的时候,一开始谢燕鸿还有点犹豫,他倒吸一口气,用力印下去,再拿起来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地印在了这皱巴巴的布片上。谢燕鸿兴冲冲地又撕了几片布,嘟哝道:“多印几个......”
长宁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背部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等他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燕鸿居然还在桌边,满满一桌子都是印了八个大字的布帛。
谢燕鸿困得揉眼,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尖,干笑两声,讪讪道:“印这个会上瘾......”
谁不想过过皇帝瘾呢?权力的感觉让人上瘾。
当谢燕鸿把包裹着传国玉玺的布帛扯开时,他感觉到济王热切的视线好似烈火,恨不得把这一方印玺给烧融了。
先帝在世时,他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永远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又经历了兄弟阋墙,出判徐州。如今,不曾眷顾他父亲和弟弟的天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不激动。他久病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潮,咳嗽止也止不住。
他双手颤抖,捧起那枚玺印,仔细抚摸,他目光太专注了,压根没有留意到谢燕鸿在打量他。
“真的是......”济王喃喃道,“这个缺口,和书上说的一样,是......”
长宁说:“是我......啊!”
谢燕鸿把踩他的脚悄悄收回来,幸而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此事机密,在场的人并不多。宋瑛还是稚子,目光迷茫。陆少微信“天命”,但那是天之大道,凡人不可企及,更何况一个死物?凡人的所谓“天命”,都是造出来的,她正是个中好手。而孟霁,则驯顺地立在宋琳琅身后,头都不曾抬。
宋琳琅,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朝她看去,她目光清冷凛然,充满警惕和审视,与谢燕鸿目光接触,便露出一个温婉柔顺的笑来,仿佛冰消雪融。
济王简直对玉玺爱不释手,恨不得一把将它吞下去。
谢燕鸿唤了一声“殿下”,他才如梦初醒,目光锐利,好似守护腐尸的鹫鹰,生怕谢燕鸿改了主意,要将印玺夺回去似的。
为了掩饰这尖锐的敌意,他又开始演出那副贤良的模样来了。
“小鸿,你立了大功,”他喃喃道,“谢家是忠臣,孤一直知道的,忠心耿耿,一起长大的情分......”
谢燕鸿也便配合着低头揉了揉眼睛,实则一滴眼泪也没有,见气氛差不多了,他小心地说道:“小孙从前总是和我们一起,现在......唉......”
在济王眼中,孙晔庭是个叛徒,他再怎样勇不畏死,也是个叛徒。
一时间无人发话,谢燕鸿并不怕他,紧接着说道:“这几年来,朝局动荡,战事频发,人心惶惶,宽待旧臣或许可安人心,何况,小孙是击退狄军的功臣......”
济王正欲说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谢燕鸿都要怀疑他命不久矣了。正在这时,宋琳琅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枚赤色的丸药,亲自沏了热茶,奉到济王手边。
“父王,身子要紧。”宋琳琅柔声说道。
济王将丸药送入嘴中,就着她的手喝了茶,这才顺了气。神奇的是,丸药吃下去,他的面色马上不似先前苍白,显得精神了不少。
“道长说过的,服丹后要静养休息。”
宋琳琅这句话是朝济王说的,眼睛却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待济王走后,孟霁在宋琳琅的示意下,将宋瑛牵走了。济王这位年幼的世子,谢燕鸿今日是第二次见,这会儿看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稚子无知,但宋瑛也未免呆滞过头了,谢燕鸿似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见谢燕鸿看向宋瑛,宋琳琅意味深长地说道:“瑛儿出生时先天不足,身子弱些。”
“我听说,有些丹药,服之能延年益寿,反之,毒性损伤根本,连子嗣也受其害。”
济王从先帝在时,就沉迷服丹,还给先帝进献丹药,焉知宋瑛这样,不是服丹的后果。如今陆少微也投到宋琳琅左右,这丹药必定是催命的毒药。济王虚弱,世子呆傻,怪不得宋琳琅稳坐钓鱼台。
宋琳琅假作没听懂,笑道:“父王在徐州时,忧思过度,伤了身体,如今全靠丹药调养。”
谢燕鸿懒得和她多说,她的野心和计谋,他也不想探究太多,他只关心刚才提到的那些条件,宋琳琅能不能满足他。
“二公子且去休息,”宋琳琅说道,“城破之日,定遂心愿。”
谢燕鸿说道:“静候佳音。”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似乎有些讶异,仿佛在等着他与自己还价,又或者索要一些保证,毕竟他奉上了传国玉玺。但她不知道,谢燕鸿已经自己盖着玩儿了一晚上,褪去了权力的伪饰,那不过是一块石头。
长宁也不在意,他们俩都不在意,亲人的性命、朋友的遗愿,远远比那块精心雕刻的石头要重要得多。
传国玉玺的现世,摧枯拉朽般地打击了禁军的士气。
先帝驾崩的疑云、得位不正的传言、老臣纷纷下狱、边关险些失守的危机,这一切早就让宋知望的皇位一日比一日不稳,传国玉玺一出现,先不论臣下兵卒们心中怎么想,连宋知望自己,也开始怀疑了——难道我真的不被天命眷顾?
他立在昏暗的宫室里,偌大的宫室,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幽微。
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放在往时,除了要当值的,宫人们入夜后便不能到处走动,宫禁中会是一片寂静,但此时,外头总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人脚步匆匆。
有人叩响了宫门,声音急切。
“陛下!还请移驾!”
宋知望如梦初醒,外头敲门声越来越急,他却没有回应。手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那是孙晔庭巡行边关之前,他亲手所赐,后来他下旨召回孙晔庭,孙晔庭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魏州,只有宝剑被送回来了。
剑柄上的沟壑里还留有没洗去的血渍。
他想起了与孙晔庭第一次说话,那时候他才十岁,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连太子身边的小内侍都比他声气硬。那会儿,一群勋爵子弟,簇拥着太子打马球。太子一球击出去,用力太猛,球越过围墙不知去哪里了。
明明还有许多球,太子高高地骑在马上,球杆一指,偏偏要他去捡。
球打到了树上,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架住。太子指名让他捡球,旁的人都不敢搭手,他撩起袍子下摆绑在腰间,爬到了树上,枝叶密集,蝉声吵杂。
“左边一点。”有人提醒道。
他低头看去,是安靖伯孙家的小儿子孙晔庭。
孙晔庭正抬着手挡住枝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认真地帮他指方向。
宋知望从未和孙晔庭说过话,孙晔庭总是跟在颜家的和谢家的后头,也不说话,旁人也不爱和他说话,就像他们也不爱跟宋知望说话一样,他们明明也和大家在一块儿,但却好像不存在一般。
宋知望记得,那一日极热,他趴在树干上,伸手够到了藏在枝叶间的马球。
“陛下!”又是一把急匆匆的声音,“秦将军不敌身亡!陛下!属下护送您出宫!”
宋知望还是没有回应,他抬手将那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打翻在地,火顺着提前浇在地上的灯油飞速蔓延,很快地,火舌就舔上了宫室内的桌椅。
火花灼热,恍惚就像那一年的夏日。
他伸长的手够到了马球,马球直直坠落,被孙晔庭接住。
“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八十六章 恍如隔世
皇帝的寝殿烧了整整一夜,共有五座宫室受到牵连,闪烁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宫禁上空。火灭时天亮了,烧得漆黑的残垣断瓦在晨光中冒着白烟,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与此同时,京城朱雀门旋开,济王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一行人沿着御街,浩浩荡荡地直入宫城。城头改换帝王旗,有些百姓知机,扑倒在御街两侧,嘴里喊“殿下”的有,直呼“万岁”的更是数不胜数。
身着铠甲的济王更显瘦削,谢燕鸿都担心他会不会被铠甲压疼了。
但他满面潮红,双目放光,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好让他有余裕咀嚼成功的滋味。当年大破李朝之后,他跟随先帝与谢韬也沿着这条路入城,但他那时不过是青葱少年,如今他亲手打败了敌人,天命所归,其中滋味,岂可同日而语。
混在人群中间的谢燕鸿并未随之往宫城而去,他悄悄拨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街巷中。
这里是京师,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当日离开,并未想过,再回来时竟是这样光景。马儿高大,路不好走,他便下马,将小乌拴在巷子口,长宁紧随其后,也下了马来,将马栓在一处。
循着孙晔庭遗信所写,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民居。
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大门紧闭,门户干净整洁,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并不算很高大,虽是结果的季节,但枝头未见果实。
近乡情怯,谢燕鸿止住了脚步,反倒是长宁上前去,帮他轻叩了下门。
过了许久,里头才有人扬声应道:“谁?”
听着是个大嗓门的女声,十分警惕。谢燕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又接连问了几声,他这才哑着嗓子涩然应道:“是我......我是谢燕鸿。”
门内静了静,半晌,门被打开。
里头站着几个人,乍眼看去,都是熟悉面孔——尽是侯府旧人,其中甚至还有谢燕鸿昔日的贴身小厮六安。六安见到谢燕鸿,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二爷”便要跪倒,谢燕鸿忙将他扶住,问了句:“嫂嫂呢?”
几人擦了擦眼泪,将谢燕鸿往里头带。
“少奶奶后半夜醒过,吃了药,现下还没醒呢。”
里头是两进的小院,倒比外面瞧着要大一些,不精致华贵,却干净整洁,安静得很,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御街上的热闹声息。
“不吵醒她,”谢燕鸿说道,“先带我去祭拜父母和哥哥吧。”
第一进院子的正厅本该是待客用的,但一家子都是罪臣眷属,又哪里会有客上门呢?章玉瑛便做主将正厅闭门做了祠堂,立了牌位,早晚三炷清香供奉。谢燕鸿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很暗,只有岸桌上几盏长明灯亮着,秋日的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静谧异常。
不需要多一句话,长宁便通晓他的心意,合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牌位上只写了名讳,多的一个字都不敢写。谢燕鸿定定地看着,看得眼睛酸涩,泪早已流不出来了,他直直地跪在供奉牌位的桌案前,俯身磕了三个头,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哥哥,我......我来迟了......”
日光在青砖上缓缓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
谢燕鸿回头一看,是章玉瑛倚门而立。才不过初秋,她就已经披着夹棉的袄子,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全无了往日的风采。
他跪久了腿麻,揉着膝盖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不等他走到,章玉瑛便伸出手来拉他,眼中的泪簌簌落下,顺着脸颊流到尖削的下巴上,又滴落在谢燕鸿的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
谢燕鸿手足无措,既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章玉瑛将他往外拉,立在院子里,就着日光端详他的面容,伸手抚过他的脸。
“长高了,”她说道,“长大了。”
她声音又轻又柔,谢燕鸿浑身都在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了,”她突然说道,“你还没见过囡囡。”
不过一会儿,奶娘便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出来,襁褓中是个睡得正香的娃娃,周岁左右,玉雕般的小脸泛着红,谢燕鸿压根不敢抱,只敢伸出手指来碰碰她的脸蛋,像碰到了柔软的花瓣一般,让人心头发酸发软。
“抱回去吧,小心吹风着凉。”谢燕鸿说。
“没事,她壮实着呢......”
话音未落,她便惊天动地一般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谢燕鸿忙扶着她到室内坐下。章玉瑛止住了咳,轻抚他的手,反倒安慰起他来。
“没事的,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今夜好好吃顿饭......”
正在这时,她留意到了紧随谢燕鸿身后的长宁。长宁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长刀裹在破布里,斜背在身后。他身材高大,一下子就将门挡去了大半。章玉瑛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但究竟他是何许人也,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是......”
谢燕鸿连忙接道:“这是长宁,我这一路能保住性命,全凭他保护,他......”
不等他往下说,章玉瑛便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说了。对于她而言,自侯府抄家那日起,就像陷进了噩梦里,幸而女儿好好地出生了,亲如弟弟的谢燕鸿也回来了,她也不想再去回溯那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