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他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受人排挤无权无势的元家五子。
在梦里,裴家尊荣的娣子弯着眼眉踩断别人的肋骨,忽而投向他的目光深藏温柔,稍纵即逝宛如错觉。
在梦里,快艇呼啸着破浪而去,血迹斑斑的男人眺望而来,双目猩红——那是一双硬生生将血仇熬成人生支柱的眼睛,狠狠地、狠狠地钉在元伍十一年的噩梦里。
等待,忽然变得极其煎熬。
不经意的,元伍却在旭跃大厦下终于看到十一年后的裴曦,那一刹那,人生恍如初见,他的容貌看起来真的一点都没有变,二十九岁的男人,一如十八岁时俊美无俦的模样,侧头睨着他,唇边笑意散漫又玩味,像是天生的恶魔,足够魅惑才能勾着人心甘情愿跟着下地狱,只可惜,裴曦总是用这样的脸让别人下地狱。
第十九章 重逢
眼见元伍从悬空的飞行器上跳在到停靠台上,走了过来,江上阳不动声色地示意附近的保安盯紧一点,低声道:“潘戎呢?”
裴曦嗤笑,“紧张什么,他不敢在这里动手。”
淡然而天生讥讽的语气,显得太过自然,让江上阳微微侧目。
“江总,”他们说话间,元伍已经从停靠台上走下来,靠近他们,寒风掀动着黑色西装的衣角,身材高大的男人成熟稳重,五官刚傲,轮廓凌劲,他低头,注视着轮椅上的人,片刻后才缓缓地唤了一声:“……裴少。”
两人视线交汇,裴曦盯着他许久,嘴角带着笑,眼眸是深不可测的幽黑,连头顶暖融的天光也透不进去一分一毫,即使元伍居高临下,他深渊一样的目光也能让人心头一怵,教元伍不由自主地心惊。
那种压迫感从未改变过——仿佛南柯一梦,他醒来后当年还是当年,裴家还在,裴曦还在,什么都没有变。
推着轮椅的江上阳微颔首,出声将他飘走的魂魄拉回来,“元先生。”
元伍立刻避开裴曦的眼神看向他,江上阳却客套般对裴曦道:“裴少,这是元伍元先生,你应该没忘吧。”
裴曦眼神一动,霎时间好似十分惊讶一般,上下来回扫量他一番,动作夸张得叫人牙痒痒,“呦,这真的是元家小五吗?还真没认出来。”
他的声音活泼得不得了,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将他慎重对待的重逢变成了搞笑片,元伍表情微微一僵,不知滋味地说:“裴少贵人多忘事,这些年恐怕忙得很,都记不住9区的故人了。”
“说笑了,带着一堆兵崽子混口饭吃而已,”裴曦摆摆手,没接他带刺的话茬,反而笑道:“元家小五在元帮才过得风生水起吧。”
江上阳咳了一声,提醒道:“裴少,元先生现在是骇浪组的一把手,骇浪组就是以前的元帮和其他三大派合并在一起的。”
“哦?”裴曦好像刚知道似的,吃惊道:“原来鼎鼎大名的骇浪组是元家小五的,果然年轻有为。”
江上阳微笑,“裴少回来9区不久,不然你就知道骇浪组在我们这儿多出名了,其他区来的地下势力都得在骇浪组那边拜码头。”
“这么厉害?”裴曦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那上阳你是不是还要给他交保护费?”
江上阳借着别人看不到的动作揪揪他的长马尾,示意他收敛点,面上倒是神色不变,“承蒙元先生照顾,暂时省了这笔钱。”
裴曦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还得谢谢元家小五照顾你这么多年啊。”
江上阳无可无不可,“没事,元先生的事情,我都在心底记着呢。”
裴曦笑眯眯,“上阳真乖。”
“……”江上阳默默地揪下他的一根头发。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江家和骇浪组针锋相对的关系定下来了,可那语气,分明是没把骇浪组和元伍当回事,听得元伍眼里冷光一闪,下车来见裴曦的冲动也被这一盆冷水浇灭了,冷冷地道:“裴少和江总谬赞了。”又顿了顿,才问:“不知道裴少这十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吃好睡好,除了你那两枪弄得我走不好,什么都好。”裴大少眉头挑得老高,笑得极为好看,头顶上那个白花花的太阳都没他笑得那么灿烂。
元伍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看来裴少过得不错。”
裴曦闻言但笑不语,不再多说,江上阳温温和和立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元先生,临时停靠台不能停太久,要不你让你的驾驶员把飞行器停在别的地方,我们一起吃个饭?”
元伍硬生生逼着自己的脸色缓和下来,转手递出一张名片,道:“江总客气了,下次吧,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搅裴少和江总了。”
裴曦好整以暇,就是晾着他没接,暗暗朝江上阳飞了个眼色——怎么—个个都来这招,欺负残疾人呢!
到底是谁欺负谁……江上阳在心底翻个白眼,极其自然地伸手把名片从皱眉的元伍手里拿过来,客套的笑容无从挑剔,“不好意思,裴少不太方便,我替他收着就好,我们下次再约。”这架势,也没回个联系方式的打算——事实上他的确不知道裴曦有没有带名片在身上。
他们二人送客的姿态如出一辙,元伍目光复杂地瞥了几眼裴曦的脚,按着礼数多寒暄两句就转身走了。
他在轮椅上的男人眼里看不到将血化脓的仇恨,也看不到当年漫不经意的温柔,随意恶劣一如初见,这样的裴曦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总是猜不准这个男人想做什么。
飞行器驶离的时候,元伍还是忍不住通过舷窗往下看了一眼——江上阳低下了身子,眉目俊挺的男人伸手按着他的肩凑过去耳语,像是用宽厚的胸膛和修长的手将他拥进怀里似的,笑得微微狡黠,病态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分人气,这幅画面……
元伍收回视线,阖上了眼,盖住所有波动的情绪。
……即使是在当初亲密无间的时刻,他和裴曦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第二十章 江父
可是,元伍看着裴曦和江上阳的动作很暧昧,实际上他们的对话却一点儿都不浪漫。
“啧啧啧,为什么当年的柔弱美少年变成了面瘫大叔了,好幻灭啊,难道一面瘫就古板,古板了就容易老?”裴曦按着江上阳的肩膀,哀怨无比地抱怨道。
弯着腰的江上阳听到裴曦的话,忍了半天才忍下一口咬断他喉咙的凶残冲动,“……他爱变不变,关你什么事!”
裴大少突然转移话题道:“小太阳啊,我想吃乌龟汤。”
该来的始终会来,江上阳也无意追问他见到元伍的感想,“裴少,吃海鲜会犯风湿的。”尤其是中过枪的脚关节,痛起来会要命的吧?
裴曦一脸的无辜,“我想吃乌龟汤,又不是海龟汤,关海鲜什么事?”
于是,在裴曦的坚持下,餐桌上的主菜变成了清炖水鱼汤,江上阳对此很无奈。
一想到元伍就想吃乌龟,裴曦这些年得吃多少王八啊?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厮吃多了就修炼成精了,怪不得这么混蛋!
裴曦忽然隔着桌子伸手过来,一把捏住他下巴,示意他看过来,笑得那叫一个和善啊,“上阳,在心里说我什么坏话呢?”
“能不能改了这说话就爱动手动脚的坏习惯?”这动作实在拉仇恨,江上阳忍不住瞪裴曦一眼,伸手就拍,但是被拦住了,江上阳挣了一下,但是对方手劲很大,而且很有技巧,他没挣动,再目测一下动手揍裴曦一顿的可能性……江上阳想,作为9区有名的优雅贵公子,他还是决定不挑战自己的极限了。
“哟,这眼神,好生欲求不满啊~”裴曦戏谑道,擒着他的下巴就是不放,桌子是圆的,他们没分开面对面坐,而是相邻着,裴曦身子前倾,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很近,近得几乎要吻在一起,他的眼神微暗了一分,拇指缓缓地摩挲着江上阳下唇凹陷的那块皮肤。
江上阳和他关注的重点却不太一样,刚才在外面不明显,这会儿再度被裴曦近了身,他才发现对方身上带着一股Eternityforman的味道,蜜橘味,这款两百多年前的经典香水的致命诱惑被这个妖孽的男人发挥到了极致——的确很致命,从他的身手看来十几年的残疾完全没有摧毁这个当年北联盟国9区的噩梦,他的能力好像还更上一层楼,而且一个佣兵头子身上洒香水也不知道是为了盖住什么不能告人的味道,江上阳不自主地怀疑,裴曦的脚真的不能动了?
“小太阳啊,”裴曦笑吟吟地捏着走神的他的下巴晃了晃,不怎么用力,就是甩不开,“难道我忘记教你怀疑人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要背后偷偷调查一击必中么?”
江上阳眼帘一垂,皮笑肉不笑,“承蒙裴少指导了。”
裴曦满意地收手,“乖~”
江上阳敢怒不敢言地望了望天——老天怎么不收了这个妖孽,任他祸害众生?而且还喜欢专门祸害他!
不是他不想反击,只是这么闹下去,这顿饭就不用吃了,不过显然这顿饭是没法善了的了,吃到一半,江上阳就接了个通讯,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然后抬头看已经盛了第三碗饭的裴曦。
裴曦被他诡异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干嘛?”
“你说,”江上阳用通讯器轻叩桌面,“我家老爷子传召,是不是打算黄了我和你的生意?”
“我人见人爱车见车载,江老爷子怎么舍得?”裴曦浑不在意。
“那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裴少,”江上阳微笑,“跟我去面圣吧,看看棺材有没有打开盖。”打开了就把你这妖孽丢进去沉海!
虽然江老爷子的传召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两个都为今天的会面腾出了日程,走一趟也无所谓,只是……
停车场里,江上阳看着自己的车,再看看旁边好整以暇的裴大少爷,好半晌才压下那股把他叉出去的冲动,“裴少,审判者那么多人手,你总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司机吧?”
裴曦相当严肃地琢磨了片刻,“带来北联盟国9区的人都干活去了,阿戎也去帮忙了,”然后深情脉脉地看向他,“阿戎说外面好危险,呆在小太阳你身边就好。”
“现在出门叫个飞行器也很安全,公共设施管理很到位。”他们江家投资的!
“我一向都不喜欢飞行器,你知道的,”裴曦言笑晏晏,“正好小太阳这几天也喜欢开车,这么贴心,我怎么好拒绝?”
“……哦,很荣幸。”再扯下去就该天黑了,江上阳表情一点也不荣幸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裴少请吧。”
裴曦犹不自知般地挑战他的下限,哀怨地拍拍自己的腿,“小太阳不抱我上车么?”
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线终于啪的断掉了,江上阳温柔地道:“裴少太大只,我去叫保安帮忙。”
裴少意犹未尽地道:“算了,你搭把手吧,别让人家破坏了我们的二人世界。”
江上阳默默地伸出一只手,谁知裴曦轻飘飘地抓了抓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放在车内的顶部的扶手上,随意一用力,轻而易举把自己送进了车里,姿态之优美动作之流畅,绝对是熟练工,担心裴曦的重量会让自己重心不稳于是做好准备的江上阳只能再度:“……”
裴曦还探出头拎过轮椅折了起来,推给脸色阴晴不定的他,“麻烦小太阳了。”
对方的半张脸隐没在地下停车场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那苍白的唇勾出的似笑非笑的弧度,江上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把轮椅放到后备箱,然后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
裴曦却抱怨道:“脸色真难看,小太阳啊,你对我真不好。”
江上阳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陪吃陪喝陪笑,三陪了还不够?”
裴曦不满,“真敷衍,十几年没见,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你的惊喜呢?”
江上阳说:“哦,我很惊喜。”
裴曦说:“可惜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脸上看到嫌弃两个字。”
江上阳呵呵两声,“我对你一直用着一张脸。”
裴曦探过手来温柔地帮他系上了安全带,彼此的距离近到只要裴曦再朝前倾一点,就能吻上对方的耳垂,“上阳,你的耐性变差了。”
低沉的声音撞进了耳朵里,江上阳目光一闪,忽然优雅地轻笑,“裴少教训的是。”
江家大宅在9区G市南部,附近有个大型广场,所以还挺热闹的,离旭跃大厦也近,不过一个小时车程,开飞行器的话二十分钟就到,裴曦似乎真的不担心江老爷子会勒令江上阳改主意,一路上就抱着个通讯器敲敲戳戳,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到了江家大宅,有旁人在场,江上阳很有竹马爱地搭把手扶了裴曦下车,来迎接的管家严伯是江家的老人,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裴曦对他笑了笑,“严伯,好久不见。”
严伯看到他的腿,即使早就收到消息,此时还是有些伤怀,“裴少这是……唉,人能平平安安就好,就好……”
裴曦自己没当回事,跟严伯贫了几句,江上阳也宽慰了严伯一番,才询问自家父亲在哪里,严伯便领着他们去了后花园,远远便能看到一棵参天大树下有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正坐在石桌边饮茶,桌上摆着一盘象棋,他专注看着棋盘,脊背挺直,精神头很不错,他和江上阳长得七分相似,却有些不苟言笑——他是江上阳的父亲,江家的上任家主,江徊昂。
早几十年地下世界打拼的时候老大都要拿着大刀出门砍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自然不会早早想到什么延续香火开枝散叶,所以裴江两家的老爷子都是快五十岁了才结婚生子,即使放在人均寿命一百二十多岁的二十三世纪,裴曦和江上阳都算是半个老来子,只可惜,江老爷子江徊昂前些年把重担交给江上阳,得以安享晚年,裴老爷子裴劲英却已经化作黄土一捧,大仇至今未报。
江上阳推着裴曦走到江徊昂面前,道:“爸,我带裴曦过来了。”
眼前的男人比之以前,鬓角的白发已经遮无可遮,裴曦收了那份漫不经心的调子,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江叔叔。”
在他们靠近的时候,江徊昂就一直在盯着裴曦,直到他开口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才微微有些动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陡然又老了几岁,但又冷起脸道:“弄成这个样子,阿曦,你真够给劲英长脸的。”
对方与父亲裴劲英私下以兄弟相交,恐怕是世上唯一一个能把他看做普通晚辈呵斥的人了,裴曦微微垂了眼帘,瞧上去乖巧的很,“江叔叔教训的是。”
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以前从来只在江上阳身上看过,江徊昂动了动嘴,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好,除了那份英气傲骨,裴曦和裴劲英哪里都不像,他长得太好看,做事太张扬,心思太深沉,事事太容不得瑕疵,可是,脾性到了极端,不是成就是败,裴曦如今也经历了由败转成的种种困阻,如果当年还能说是年少气盛害得裴家被小人算计,如今裴曦脱胎换骨连杀父灭门之仇都能忍上十一年声色不动,他还有什么好教训的?
江徊昂想,唯一的缺点大概是——他太出色了,出色的人又偏偏有一处执念,总是容易玉石俱焚。
第二十一章 灵位
江上阳见气氛有些僵住,便打圆场道:“裴曦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爸你下回再训他吧,今个儿叙叙旧,晚上我亲自下厨,”虽然他不会做饭,但是有厨师打下手弄个凉拌菜还是会的……说罢毫不心虚的他又给裴曦使眼色,“裴少,外头的咖啡喝多了,泡茶还会不?”虽然现在都成联盟国了,不过纯粹的天朝人还是会保持着不少百年前的习惯,并以此为荣。
裴曦闻言便笑了,从轮椅上挂着的一个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礼盒,道:“我正好带了些上好的祁红给江叔叔,这就泡上一壶当做赔罪吧。”
祁红是江徊昂最喜欢的一种茶,江上阳瞥了一眼那个精致的礼盒,顿时有些无语——这死妖孽早就算计好的!
裴曦泡茶的时候,江上阳接了还在公司的费雨的通讯,去了书房开智脑处理几件临时加急的公事,也不担心留下江老爷子和裴曦他们单独谈话,比起他,从道上退下来的江徊昂一向和裴曦更有共同话题,那妖孽也不敢在他爸面前随意造次,想当年,江徊昂可是敢在如日中天的裴老爷子裴劲英面前拍桌子的。
老式的金色座钟发出整点报时的钟响,此时天边只剩一线薄薄的天光,灰白色的云层三三两两挤成深深浅浅的色泽,晕染着初冬的昏色。
裴曦和江老爷子的棋局已经挪到了客厅,两人相对而坐,每走一步棋都慎之又慎,厮杀一下午,竟是还没下完一局棋。
“将。”裴曦忽然道,声音平静,和和气气的,带着薄茧的食指推着木质的棋子到了它该去的位置,却像是在推着一把刀送进人心脏里头似的。
江徊昂一怔,看着这个只在开始走了几步之后就不曾动过的马异军突起吃了他的帅,好片刻才道:“阿曦,你如今变了很多。”从狠戾拼杀到步步为营,所谓江山本性,也并不是无法改变。
裴曦缓缓收回手指,绕着另一只手的食指绕动,“长大了而已,毕竟江叔叔没说错,我不能不给我爸长脸。”
江徊昂闭了闭眼,缓解注视棋局太久而酸涩的眼睛,“如果是十一年前,我一直觉得你比上阳有出息。”
“可惜再有出息也比不上走条好路,”裴曦笑了笑,不乏赞同之意,“在这点上,他总是很聪明。”
江徊昂的面上没什么表情,“选择不同而已,好不好坏不坏,都是你自己走的道,劲英死在这道上,你跌在这里,要爬起来也没什么不可以……”微顿,“走完了,就换条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曦仍然是那般浅淡的微笑,“你说得对,道是总能换的,绝路那东西,都是人自己逼出来的。”
江徊昂轻点下颔,“你自己明白就好。”
饭厅那头传来江上阳喊他们吃饭的声音,江徊昂默不作声地起身往那边走,刚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背对着他道:“让上阳跟着你吧,万事有个帮衬……别搞得自己破破烂烂的,丢了劲英的脸。”
在他身后,裴曦并未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江徊昂犹然笔直的背影,像是下一秒就能看到他身边并肩的那个凌傲不折的男人。
江母很早就去世了,饭桌上只有三个男人,酒自然是不可以少的,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江老爷子已经昏昏醺然,江上阳扶着他回房,解了他的外衣让他早些歇息。
江徊昂意识沉沉浮浮,眯着眼躺在床上,目光焦点不知虚虚落在何处,时不时喃喃两句旁人听不见的话,江上阳给他盖被子时,他忽然凄然喊出一声“劲英”,然后又辗转着身子,迷迷蒙蒙呢喃了声“大哥”,才昏然睡去。江上阳眼神复杂地看着很多年没有喝醉过的父亲,久久的,叹出一口气。
江徊昂和裴劲英是拜把子兄弟,从小混混到地下世界巨头,三拜九叩的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正的生死之交,那个混乱的年代就和古时候诸国分久必合时一样动荡,那种困境之中磨出来的兄弟义气是后来人所无法想象的,可惜一夕天翻地覆,江徊昂眼睁睁看着裴家墙倒众人推,李鸿天他们见不得一丝和裴家有关系的人事,江徊昂为了保全被虎视眈眈的江家,咬碎了牙在鸿帮等人面前和裴劲英划清界限,十一年来他都没在裴老爷子坟前露过面,裴家是裴曦背着的血海深仇,又何尝不是江老爷子的一块心病?
江徊昂之前就嘱咐了裴曦今夜留宿一晚,江上阳看着江老爷子入睡之后,才出门向严伯询问裴曦的去向,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心里掠过一抹不意外的了然。
一楼有个常年上锁的房间,旁人都知道是江母以前住的,江徊昂一直亲自打理房中一切,不让旁人进去,江上阳熟门熟路地推开了门,一股烟火气轻飘飘涌了过来,裴曦果然坐着轮椅呆在里面,背对着他,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蛰伏的野兽一样了无声息,沉寂又危险。
房间里的确有床有桌子,但是一边墙前有张供桌,却是单独供着一个灵位,不是江母的,没名没姓,依稀能看到一行字里有“亡兄”的字样,灵位前有个香炉,刚燃起的三炷香点在上面,窗户被拉得密密实实,裴曦也没有开灯,只有打开的房门将外面的光线倾泻进来,拖长了他的影子。
江上阳走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优雅的轮廓被黑暗划分出冷硬的线条,刀锋一样吻过人的眼球,他不太喜欢这种好像危险在身边弥漫的感觉,于是摩挲着找到开关,打开了灯,道:“裴少,早点休息吧。”
骤然亮起的灯削弱了那股好像猛兽的牙齿停留在要害上的危机感,裴曦的眼睛因为灯光而眯了眯,却没应声,指尖交叉,缓慢地相互绕动着自己的两个食指,好半晌才道:“明天陪我回一趟我家吧。”
江上阳转过身去望着他,那头浓艳的黑发在灯光下似乎折射着某种惨白的微光,“裴少没有回去看过?”
“不怎么敢回去,”藐天蔑地的裴大少爷居然也会说出不敢两个字,声音平稳得很,甚至脸上带着一贯的浅笑,“可惜再不回去,我爸就该显灵抽我了。”
江上阳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的。”
裴曦忽然抬头看他,暗沉沉的眸子让人分辨不出夜色与其的差别,他的声音也是沉沉的,像是想把什么塞进人心底里,“江叔叔说,裴家人的尸身都是你收殓的。”
江上阳目光轻动,“……嗯。”
“谢谢。”裴曦如是说,江上阳不知道该怎么应声,就听他忽然又道:“我爸是怎么死的?”
江上阳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你知道的,一场火……什么都没了。”
裴曦沉默了许久,久到江上阳都在想要不要直接推他去客房的时候,他方淡淡道:“也好,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
不过等离开了那个房间,又脱离了江老爷子的视线,裴妖孽这厮便恢复常态了,一会儿指使江上阳拿合适的睡衣,一会儿要他帮忙放洗澡水,还花言巧语哄了严伯不用帮忙,美名其曰他们兄弟情深,江上阳简直想把他按在洗澡水里,让他看看他们兄弟情到底有多深。
当然,这也就想想而已,归根究底,目前状况还是武力值压倒一切,十个江上阳都按不倒一个瘸了腿的裴妖孽。
裴曦还不忘加多把火:“上阳,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在浴室里挽着袖子放水的江上阳回头看看好整以暇坐在轮椅上堵在门口的他,又看看放满水的浴缸,额上青筋蹦了出来,笑容倒是越发温柔似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往外蹦:“不如换成淋浴吧,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