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得了,”明无应转而又看向谢苏,笑了一下,“至于你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我会看着办的。”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出自《论语·微子》
“剑光照空天自碧”出自李贺《秦王饮酒》
那客栈老板说的不错,这房间推窗即可见月。
窗子又正对着一条僻静街巷,远处游人观灯的喧闹声音只能随着夜风传来似有若无的只言片语,反倒衬托得此处更加寂静。
谢苏甫一进房间,就用余光观察房间内的摆设,见到墙边横着一张坐榻,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榻上,倚着一张矮几,慢慢喝茶。
茶叶虽不是陈茶,却也不是上品。
谢苏握着那杯子,大多还是因为他手冷得厉害,想靠这热茶捂一捂。
明无应道:“你——”
“我睡在这张榻上就好。”
谢苏语气淡淡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只茶杯。
明无应却是莞尔一笑:“我是问你,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时半刻,谢苏觉得他这师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谷,长久不需进食,身体清洁无垢。
“如此夜色,枯坐着不是太无趣了么?你不吃饭,那是想喝些酒?”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最厌烦无趣之事、无趣之人,讷讷道:“那还是吃饭吧。”
明无应又是笑了笑,出去让小二送些饮食进来。
谢苏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忽然觉得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
等小二将饭菜送进来时,闻到食物香味,谢苏才发觉自己真的有点饿了。
小二将木头托盘里的饭菜在桌上摆好,殷勤道:“客官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随时吩咐我就是。”
他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了。
桌上是几样小菜,一大海碗的鸡汤细面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还有一碗元宵,粒粒珠圆玉润,咬开来是糖桂花馅的,软糯清甜,齿颊留香。
谢苏用勺子舀着元宵慢慢地吃,他本来就心虚,幼时又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微微低头,一言不发。
明无就坐在他对面,谢苏虽然低着头,却觉得他这师尊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房间里取暖用的炭盆里炭火哔剥的声音。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拿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朝他这边推了过来。
他抬眼看去,正是那个鬼面具。
谢苏在冰湖中抓住鬼面具时,只觉得这面具似乎是以生漆覆盖木头做成,但现在再看,发觉这面具失了挺括,发起皱来,像是一块皮革。
明无应道:“你不是想要?给你一个。”
谢苏思忖着,日后自己要查白家灭门的真凶,还是要从这个鬼面具上下手。
昨夜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小神医说的话,他身上的朱砂骨钉可保他三月不死,时间紧迫,有了这个鬼面具,自己好歹有了线索。
就算明无应不肯把鬼面具给他,逃跑之前,谢苏也是要想办法去把它偷来的。
此时他倒是没有去多想小神医后面那句“百日后神仙难救”,命数天定,他死而复生,已经是逆了天道,其余的事多思无益。
所以此刻他便大大方方伸手过去,将那鬼面具拿了过来。
明无应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漫,笑道:“你是想找那个鬼面人背后的凶手?不如我陪你一起?”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惯常与人玩笑,他说的事情若是尽信,难免要被明无应玩弄在股掌之间。
少年时他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那时明无应对他还没有避嫌的意思,二指捏着他颊上软肉,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此时明无应大约已经看穿自己的身份,这样一问,其中的意涵就更多了。
谢苏定了定神,想找个周密严谨的说法,先把当下的局面圆过去,反正今夜他就打算带了鬼面具逃跑,日后……或许不会再见到他这师尊了。
想到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望向明无应。
他吃饭时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却忽然抬了头,明无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谢苏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言语,便听到一点莫名声响,像是初冬之时死水凝冻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扶着的瓷碗之上。
自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有形一般,还没吃完的半碗冒着热气的元宵霎时间便冻成了冰。
谢苏的手指已经僵硬,他如坠冰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皆剧痛难忍,极寒之中却不是麻木,偏偏能清晰感知那极致痛苦。
禁术逆天而行,这便是逆天的代价。
谢苏手一抖,那已经冻成冰块的瓷碗便掉在了桌子上。
眼前一花,明无应便到了他身后。
他将谢苏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轻声道:“那小神医说得不错,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
谢苏冷得浑身打战,牙关咯吱咯吱的,眼睫和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整张脸苍白到了极点,嘴唇也完全失了血色。
偏偏四肢百害都像是有冰针刺入,剧痛之下神智却是愈发清明。
他第一次发作是掉入冰湖之后,第二次发作是昨夜与人对战动用了些灵气,又被鬼面人所伤,这才牵引出来的。
第三次,就是今夜。
若他这寒毒真的每过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那可就太难熬了。
往后他去追寻鬼面人的下落,一到入夜寒毒便发作,不说自保之力,便是连行动都困难,实在是个极大的制约。
谢苏眼前模糊,是他眼睫上的白霜遮挡之故。
他隐隐约约看见明无应抬了一下手指,似有一道游鱼般的剑光倏然一闪而逝,明无应的左手拇指便出现了一个伤口。
鲜血从那伤口之中汨汨流出,似乎带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金光。
明无应坐在谢苏身边,将左手拇指放在他唇瓣之间。
淡淡的血腥气漾在谢苏唇齿间,他颇为抗拒,努力向后挣动。
可明无应手掌宽厚,手指修长,稍稍使力便好似将他一半脸颊拢在掌心,不容他挣扎。
鲜血自他指尖流出,明无应看向谢苏的神情却专注。
他鲜血的效用立竿见影。
像是将冰块投入火焰一般,谢苏周身的寒气和剧痛霎时间烟消云散,只不免还是有些脱力。
他唇上沾着一点血,嫣红之态更甚,眉毛和睫毛上的白霜蓦地消融,却在眼眉之间留下些许水色,眉似更乌,睫似更浓,一张脸如水中洗过的冷玉。
明无应问道:“好些了?”
他指尖的伤口一瞬愈合,又在谢苏唇上摩挲片刻,不带狎呢意味,只是擦去了他唇上的血。
谢苏似被他这个动作烫到一般,立刻扶着床榻坐了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指蹭了蹭嘴唇。
明无应若有所思道:“用我的血,好像比给你渡灵力有用多了。”
若是谢苏学到了明无应的一成散漫不羁,此刻也不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还是渡灵力好些……”
一句话还未说完,明无应便屈指在他额上一弹。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了。”
这个动作的亲昵意味甚重,谢苏愣了一下,想起少年时在蓬莱山上被哄着喝酒。
那酒叫做秋露白,入口有花蜜一般的清甜,他喝完之后被山风一吹,立即晕红满面,对着一棵合欢树恭敬道:“师尊。”
明无应赶来时,便是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将他丢在榻上,睡了一天一夜,秋露白的劲力才退去。
谢苏思及前尘往事,心头一酸。
余光中明无应身影一动,却是离开了床边。
他将那张坐榻上的矮几推到一边,枕着手臂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道:“今夜你在床上睡吧。”
谢苏自小被明无应带到蓬莱山,明无应是个散漫恣意的性子,不像旁人古板威严,日日指点徒弟要尊师重道。
明无应好像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把他养大了。
可在谢苏的心里,他这师尊的分量极重,甚于天地造化之功,也甚于日月光华之德。
他睡在床上,师尊睡在一张窄窄的坐榻上,谢苏觉得有些不妥。
他想自己换到榻上,又带着些许自嘲想,自己身为徒弟,却对明无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已经是有悖伦常,大逆不道。
还在意这点子细枝末节的不尊敬不妥帖,未免太过好笑。
他翻身侧卧,面朝床里纱幔,呼吸渐渐匀净。
房间中只余炭火哔剥之声,一点似有若无的烟气顺着开了一线的窗子散在夜空之中。
谢苏刚想放出灵识,探一探那边的明无应是不是睡着了,就听到衣料滑动的轻微声响,明无应自榻上坐起,低声道:“你睡着了么?”
谢苏闭着双目,呼吸轻浅,做出睡熟了的样子。
片刻之后,只听得吱呀一声,是明无应走出房间,自外合上了门。
他的脚步声自廊上渐渐远去,谢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睁开了双眼。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廊上再没有响起任何人的脚步声。
谢苏翻身坐起,放出了灵识。
明无应大约早已看穿了他是谁,或许也知道他一心想要逃跑。
照谢苏对他这师尊的了解,明无应多半会装作不察,暗地里给他下一个禁制,乐于看他作茧自缚,自己跳到陷阱里去。
可他的灵识散开,却并未察觉到门窗之上有什么禁制。
谢苏不知道明无应半夜离开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却惊讶于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术法和禁制。
这一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外面夜风寒凉。
谢苏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下一刻他轻巧跃过窗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明无应:我让你两个时辰
虽然已经夜深,临江城内却依然摩肩接踵,游人兴致不减。
谢苏施了个术法收敛了周身气息,顺着客栈背面那条僻静巷子走到了正街上。
入夜后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想要出城,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谢苏进城之时,看到城门上那二十四支以术法燃起来的通臂巨烛,料定城楼之上有修道之人坐镇,或许修为不浅。
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难保不跟城楼上的修道之人对上。
若是浑水摸鱼能出城还好说,若是弄出的动静太大,再把明无应给招来了,就十分的不划算。
不如在这城中暂时躲一躲,找个气息杂乱的地方,隐藏自身最好。
街道两侧的商铺门前都点着灯,映得游人们脸膛发亮。
一朵朵莲花灯、兔子灯被施了术法,在夜空之中悠悠漂浮,无风自动。
长长的彩练相互勾连,彩练之间拖曳着细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之下流光溢彩。
这些彩练上写的都是恭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显眼处都带着文家的字样。
再看整条街连成片的铺子都挂着文家的招牌,可见这商贾家资之巨。
最大的一间铺子前面人最多,文家的掌柜站在搭好的高台上,他身后两个小厮各抱着一个匣子。
匣中是用红纸包着的铜钱,取个吉祥意思,由掌柜站在高台之上,一把一把地撒出去,以祝贺文家公子文天冬金榜题名,被圣上御笔点了当朝探花。
那文家掌柜又高声道有些红纸包内包的是金锭银锭,更引得高台四面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连谢苏从外侧走过,都被文家的小厮往手里塞了几个红纸包。
他混在观灯的游人之间,一路只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过得片刻,谢苏自一道晶莹辉煌的门楼下面走过,觉得夜风之间透出些酒气,还有一股甜腻腻的脂粉味。
人语喧嚣之间夹杂着一些丝竹之声。
谢苏驻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走到了一片勾栏乐坊之地。
他待要原路退出去,忽然想到此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他动用了些灵力,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术法,让周围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信步走进左近一家乐坊。
寒冬时节,那乐坊内的炭火却烧得极其暖热,穿行其间送酒送菜的小厮们都身着单衣,到处都是丝竹和笑语的声音。
这乐坊内部亭台楼阁颇有巧思,竟分外雅致,以奇石盆栽相隔,一步一景。
偶有房间打开门,由小厮进去送酒,看得见身着轻纱的舞姬赤足在席间跳舞,脚腕上缀着数层银铃,妩媚艳丽。
庭中似乎依靠地热引了一方温泉,两道木桥飞架在上,中间一个小亭子,栏杆之间水雾袅袅,又附庸风雅做出了个曲水流觞的景致。
谢苏抬脚点了一下栏杆,便飞身坐在亭子顶部一道木梁上。
他给自己身上施了术法,寻常人看到他也好似没看见一般,其实藏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但这一处远离宴饮丝竹之声,月光溶溶地落在水上,还算是清净。
谢苏坐在梁上,运转灵力在周身气脉之间走了一圈。
灵力到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位置时,仍然是迟滞刺痛,但胸臆之间那股寒意几乎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大概是明无应的血的效用。
谢苏正默默出神,听到下面木桥上走来一个人。
那人长相颇为俊朗,但不知为何,眉宇之间一片压抑,仿佛心里压了什么令他烦躁至极的事情,手扶栏杆,凝眉长叹。
水雾之间又走来一个男子,见到这人,便嬉笑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道:“冬哥儿点了探花郎,怎么还愁眉不展?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最大得意事,你若还是这么丧个脸,我可就要找些人来给你安排一个洞房花烛夜了!”
那一脸心事重重的人就是文天冬,刚中了探花,这临江城里一半的热闹,全是为了他。
那人又道:“过完新年,开朝复印,旨意也就该下了吧?必定点你去做翰林院编修了!二十年后可不是要称你一声‘文相’了?”
他脸上醉意颇深,说着话,又冲着文天冬拱了拱手。
明知四下无人,那文天冬却仍是左右看看,语气颇重:“这样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
那人便放浪大笑,指着文天冬的脸道:“假正经!”
文天冬脸上似乎有些怒意,终究不好发作,挥袖从另一道木桥上离开。
他那友人半是醉酒,半是无趣,也追着文天冬离开了。
水雾弥散的庭院之中,忽然有一道涟漪似的轻丝扩散开来,是仙门寻常的索敌术法,能探知四周有多少敌人隐在暗处。
谢苏稳稳坐在梁上,不大拿这术法当回事。
那道轻丝漂浮扩散,连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就悄悄地收回去了。
谢苏目力受限,以灵识看到庭院里两块观赏用的奇石之后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边走便看,极是小心谨慎。
走到亭中时,她却像是不知怎么发现了梁上有人,指间夹了一枚柳叶形的飞镖,试探似的朝谢苏发过来。
谢苏在袖间一抹,继而手指轻扬,一枚铜钱便带着灵力与飞镖撞在一起。
只听叮铛一声,那飞镖被铜钱一分两半,落在水里沉了下去。
那女子立刻矮身抱头,蹲在地上,道:“高人别杀我!”
谢苏听这声音耳熟,伸手在木梁上一撑,纵身跃了下来。
那女子抬头见到他,呆呆楞楞地睁圆了眼睛,惊奇道:“是你!”
她衣裙之上尽是灰尘,手腕上也有两道极深的淤痕,似是被绳索勒出来的,此时一身狼狈,望见谢苏,却是又惊又喜,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正是那个颇有情义的柳家外门弟子,吕微。
谢苏轻声道:“嘘,小声些。”
吕微放下了抱着头的双手,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道:“宋道友。”
前一日在白家祠堂之中,柳清言的诡计败露,柳清歌伪装成白无瑕的冤魂,桩桩件件,那些柳家外门弟子都看得清楚。
柳启化成鬼面人杀柳清言的时候,这些外门弟子便四散而逃。但柳启斩断谢苏蒙眼的白绫,说他就是沈祎,吕微却一定看见了。
谢苏道:“为何不将我认作沈祎?”
吕微坦诚道:“在明光祠中你说你姓宋,那就是宋道友了。”
谢苏莞尔一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之后……我们几个谁都不敢再回柳家了。”
这也是寻常,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全数丧命,这些外门弟子出身微末,修为也不够,更不知道柳清言设计夺宝,杀人灭门是不是有柳家的直接授意,自然再也不敢返回柳家,各自逃了。
吕微甫一出城,便遇到一个奇怪道人,打量了她几眼之后,出手将她打晕。
她醒来时,便和另一个女子绑在一起,被卖到了这间乐坊。
那时她尚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瞧见几个人涌进来将她们二人分开。
与她一道被绑来的女子不是修道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十分烈性,一头撞在墙上断了气。
那几个人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拉住她,白白损失了一笔。
吕微则被关在了另一个房间里,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会不少术法,修为似乎还在吕微之上,她不敢轻举妄动,装作昏沉没有神智,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只是这园子里面道路复杂,她一时迷了方向,生怕被人再抓回去。
那几个普通人她是不怕的,却有些担心其中那个修为在她之上的人。
谢苏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梁上的?”
他方才看得清楚,吕微用那术法并不纯熟,自己的修为远高于她,照理来说绝不可能被发现。
可吕微放出飞镖时,却是看准了他的位置才出手的。
吕微的眼珠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只不答谢苏的话。
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谢苏便带着吕微沿着小径往西南方走,他进这园子时已经注意到西南角上有个隐秘小门临着街市。
吕微忙不迭地向他道谢,谢苏神色淡淡的,道:“不要出声。”
昨夜吕微误以为小神医死了,柳承几次迁怒于她,她却还是整理了小神医的头发和衣衫,坐在她身边无声垂泪,并不是坏人。
他带着吕微走到那西南角上的小门时,轻声道:“小神医并没有死,你不必为她伤心了。”
吕微神色一动,惊喜道:“真的?那她现在在哪里?”
谢苏道:“我也不知道。”
吕微道:“她一定是去浥阳城投亲了,怪不得昨夜我返回白家的时候,没看到她的尸体。”
她一个只有些微末道行的外门弟子,看她昨夜一脸惊惧,不似作伪,却又在之后潜回白家,实在奇怪。
她说话不尽不实,谢苏低下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吕微好像也发觉自己失言,低着头偷看谢苏的脸色。
出了那扇小门,外面便是街市,那道晶莹门楼就在近前。
吕微讷讷道:“多谢宋道友救我。”
两人离开那乐坊外墙,吕微面露纠结之色,似乎也知道谢苏发觉她话里有诸多漏洞,一时好像要出声解释,一时又垂首无言。
只听得另一边厮闹吵嚷之声渐响,一人衣衫不整,从那香风酒气萦绕的勾栏院中跑出,丢了魂儿一般扑倒在地,又连忙爬起,连方向也不辨一辨就夺路而逃,险些惊了旁人的马。
那勾栏院中哗声大起,一个女子尖声叫道:“他杀人了!”
二楼的人纷纷倚栏往下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道这红粉销金之地,又出了争风吃醋,殴杀人命的风流官司。
这一片骚乱中,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就送你到这里吧。”
吕微却望着长街尽处,脸色煞白,一闪身躲在了谢苏的背后,声音都僵了,道:“你……你借我躲躲。”
谢苏向那长街尽头望去,先听到一阵极缓慢的梆子响。
两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自夜色烟尘中走来,他们的衣袍极长,几乎垂到地面。
寻常人走路时肩膀腰肢皆会轻轻摆动,可这二人却四平八稳,竟然像是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矮个子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敲,梆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高个子则走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长长的白纸编成的锁链。
这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像是在争吵。
只听那高个子道:“怎么一个月了,你连此人的魂魄也没有拘回来?”
矮个子答道:“这可怨不得我,前次我来时,明明已经用镇魂锁镇住了她,可不知怎么,我突然又看不到她的魂魄啦,要不是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出现在册上,我还以为自己弄错了。”
高个子道:“一个月知情不报,你未免也太过大胆。她的魂魄若是在现世停留太久,沾了怨气,化成恶鬼伤人,你趁早洗了脖子,去鬼王大人那里请罪。”
矮个子讥笑一声,道:“这半年里,从你手中丢的魂魄少了?今日这个魂魄若是再丢了,我看你怎么办。”
忽然之间,高个子停下了脚步,伸手按在矮个子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两人神情木然,一起朝谢苏看了过来。
谢苏的灵识在吕微身上一触即收,确信她是活人,而非那两个鬼差口中已经丢失一月的魂魄。
但两个鬼差一瞬不瞬地望向这里,若不是吕微分明害怕,躲到了他的背后,谢苏几乎要以为,是这两个鬼差发现了他以禁术逆天重生。
两个鬼差似乎有些犹豫,对视了一眼,朝着谢苏慢慢走来。
谢苏自是气定神闲,但吕微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拽着他慌不择路向另一边跑。
从那座晶莹辉煌的门楼下穿过时,吕微脚下一绊,慌乱间扶住门楼下一处凸起雕成鱼形的石刻,霎时间平地起风。
谢苏和吕微的身影一晃,便原地消失了。
而那门楼忽然微微一亮,仿佛洗去了从旧日风烟里染上的尘霜,焕然一新。
第11章 鬼市逐花(四)
两人好似撞入一团昏晦烟云,天地翻倒,烟云之中尽是灰色人影急急掠过。
片刻之后不再天旋地转,烟云散去,谢苏才看到两人依旧站在那座门楼之下。
只是两侧的景致不同。
之前从门楼中穿过时,两边都是勾栏乐坊,到处张灯结彩,而这里则是一片商铺。
门楼的另一侧则是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河水漆黑如墨,往来舟楫都挂一盏青色的灯。
奇怪的是天上无月,似明似昧,只是一团青色的烟雾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