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由此得出结论,对方大概是个新来的实习生——这很合理,只有实习生才会有那样天真纯粹的眼神,任何曾被工作折磨过的人都会同意这一点。
道里安在失望与期待中度过了整整三天后,终于决定他得主动做点什么,比如出门走一走,也许能在路上碰见他。
“你不需要一直陪着我,我的腿还没有到不能自己行走的地步。”道里安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迪伦说道,虽然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对方是在监视自己而非担心他的健康,但此时的道里安只是想一个人四处转转,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策划一场“偶遇”。
“没关系,今天我不用值班。”迪伦用那他仿佛机械一般的冷硬口气对道里安说。
“随便你吧。”
道里安慢悠悠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这一路上他既没有遇上什么医护,也没遇见病患,这间疗养院空旷得像座古堡,还是中世纪闹鬼的那种——或许真的闹鬼,因为道里安仍旧偶尔幻听,只是没有“梦游”那晚发作的那样严重。
顺带一提,他还试图寻找那扇奇怪的金属门,但始终没能找到……
当道里安走到楼下的小花园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位病友的身影,对方正坐在轮椅上,由家人和护士陪伴着悠闲地交谈,然而当他们发现了不断走近的道里安后,立刻推着轮椅走掉了。
道里安尴尬地站在原地,一股相当复杂的心情在他的胸腔里搅拌。
他在路过某处玻璃窗时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外观,除了头发长得有些不伦不类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英俊依然停留在他的五官上,蓝灰色的眼睛像大海般深沉,减轻的体重加深了他硬朗的线条,一切都堪称完美。
可这也无法改变那些人一看见他就像看见瘟疫一般匆匆逃走的事实,也无法令那位灰眼睛的医生再次光临他的病房。
道里安挫败极了,他感到肺部和双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开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临死前再一次看见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灰眼睛。
道里安垂着头在花园里站了片刻,转身朝廊边的长椅走去,坐下。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个微型摄像头轻微地变换了视角,将镜头锁在了他的背影上。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道里安孤独地坐在长椅上,他试图邀请迪伦过来跟他聊天,但对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走廊上,似乎正用终端处理工作,于是道里安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品尝起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里安听见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
“下午好。”
同一时间,某个幽暗的房间里,16块不同的监控画面正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上播放,突然,其中某个监控画面突然开始扭曲,跳出黑白条纹。
有人狠狠在操作机器上锤了一拳,大声诅咒道:“该死的,你们花了那么多钱造这间医院,就他妈不能花点钱换个信号好一点儿的摄像头!”
幸而几秒钟后,出故障的监控恢复了正常,画面中,一个有着金棕色半长头发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长椅上,他身旁的走廊里站着监视他的医生。
一切正常。
“下午好!”
道里安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身后裹在白色医疗护具里的灰眼睛医生,发出了一系列词不达意的提问:“你来上班了?不对,你下班了?呃……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灰眼睛微微弯起,那是一个象征笑容的标志,他绕过长椅,走到道里安身边坐下。
道里安于是也拘谨地坐回长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他变成了一枚灯泡,电流通过他的钨丝,令他的脸颊热得发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这次道里安毫不犹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为了避免显得冒犯,他强行加了些借口,“我是指,你给我做过检查,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默尔曼。”灰眼睛一边看着道里安一边说出自己的名字。
道里安笑起来:“默尔曼(Merman)?人鱼?”
默尔曼眨了眨眼,真诚地问他:“很奇怪吗?”
道里安立刻摇头:“不不不,当然不,我喜欢这个名字。”
默尔曼直视着道里安的眼睛:“我也喜欢你的名字,道里安。”
【道里安】。
仿佛这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器奏出的曲调,道里安从没想过自己名字的发音会如此优美,当“道里安”这个词从默尔曼的舌尖吐出后,道里安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道里安总觉得这个声音,或者这一幕曾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可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他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些。
默尔曼的这个回复多少令道里安有些飘飘然了,他忍不住抛出更多问题,也许这些问题并不适合才见面第二次的陌生人,但……管他呢!
“你是这儿的实习生吗?我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你。”
“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你一直在找我吗?”
“呃……我只是想知道,哦,对了!那枚糖果,那个粉色鱼尾巴的糖果,我记得你说是从人鱼主题糖果店买的,所以,呃……你家住在附近吗?我是说,医院附近?”
“不,我家离这里得有好长一段距离。”
“那你怎么来这儿的?”
“走下水道。”
“什么?哈哈哈哈……”
道里安因为对方突然抛出的“小幽默”哈哈大笑,他不过只同默尔曼交谈了几分钟,却已经感到开心极了。这一刻他相信了自然氧吧疗法,瞧瞧这小花园里的鸢尾花,紫荆和松树,每一株植物都叫人心旷神怡。
而反观讲笑话的默尔曼,他要镇定许多,当道里安笑出眼泪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并在他因为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而开始有些脸红时,问他:“看起来你的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
“事实上更糟糕了。”道里安叹气,仰头靠在长椅背上,透过颠倒的视野,他看见迪伦仍旧低头操作着终端,他似乎非常忙碌,“除了肺部和双腿的疼痛以外,我的皮肤开始变得很干燥,特别是双腿,我总是忍不住想挠。”
道里安犹豫了片刻,重新坐正身体,试探性地问默尔曼:“如果我说我从护士那儿买了一瓶润肤乳,你会嘲笑我吗?”
“当然不会。”默尔曼浓密的银灰色睫毛上下动了动,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把润肤乳涂到——你不方便触碰的地方。”
道里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他几乎要变成儿童动画里耳朵冒烟的滑稽角色了。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他连说话都开始结巴。
一时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有风擦着松叶而来,紫荆和鸢尾窃窃私语,它们对道里安评头论足,笑他的窘迫,笑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红晕。
别问道里安他怎么了,如果他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至于这场本该顺利的对话里磕磕绊绊。
沉默得太久了,必须说点什么了,道里安在对自我的煎烤中鼓起勇气问默尔曼:“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嗯……”
“当然可以,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默尔曼这样说。
道里安在心底哀嚎:他可真是狡猾,不主动,不防守,他只需随手撒上邀请的面包屑,道里安这只饥饿的鸟儿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
默尔曼明知道这一点!
可道里安无法不上钩。
再三犹豫后,道里安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每个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有……伴侣了吗?”
在等待默尔曼回答的这短短两秒钟内,道里安的灵魂正坐在内心的煎锅里挣扎,他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但为了得到否定答案,他又必须得问出这个问题。
默尔曼很慢地眨了眨眼,他似乎在犹豫,这让道里安感到针扎般的刺痛。
“我曾经拥有过他。”他的语速同样很慢,像是在斟酌措辞,“但是他抛弃了我。”
“什么?为什么?!”道里安不可置信地发问,他义愤填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忍心这样对待默尔曼——他此刻完全搞忘了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位“实习医生”,他甚至还没见过对方摘下口罩的脸。
“我们在某些……观念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默尔曼低下头,他看起来失落极了。
“我很抱歉,别太难过。”道里安笨拙地安慰他,“我想,他未来一定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默尔曼转过头看着他,又是那种道里安无力招架的眼神,那种纯粹的专注的眼神。
道里安立刻扭过头假装对脚底下的泥土感兴趣。
“谢谢,我也可以用相同的问题问你吗?”默尔曼用银灰色的视线笼罩着道里安,“你是否有伴侣?”
这个问题对道里安而言异常简单:“没有。”他耸了耸肩,错过了默尔曼瞬间晦暗下去的眼神。
“大概。”说完道里安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丢掉了五年的记忆,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我曾经……算了,这不太可能,我没有在终端上发现任何我可能有过亲密关系的痕迹。”
说到这里,道里安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扫向默尔曼的手腕。
“咳咳!”
某种欲盖弥彰的前奏。
道里安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暗示自己的虚弱:“我们能不能交换联系方式?我是说,我的身体情况很糟糕,而有时候迪伦可能在忙,没空处理我的小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找你帮我做个简单的小检查?”
然而默尔曼把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抱歉,我把终端忘在办公室了,下次吧。”
“好吧。”道里安遮掩着失望的情绪,他看见默尔曼站了起来,他似乎要离开了。
“我要走了。”默尔曼果然这样说。
“那你明天还来吗?呃……我是说,给我做检查?”道里安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站起身,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他的肩膀又宽又厚,道里安站在他身边活像个发育不良的青少年。
“我不知道,我会想办法。”默尔曼盯着道里安顿了一顿,“调班。”
“好的,好的……”
默尔曼走了。
道里安着迷地看着对方的背影,依然没能从这段对话的尾韵里回神,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后,道里安雀跃地踩着小碎步走到依然在用终端处理工作的迪伦面前。
“让我们回病房去吧,亲爱的迪伦医生,真是一个愉快的下午不是吗?”
“什么?你们确定机器没出故障吗?”
道里安相当怀疑地从身高体重测量器上走了下来,机器显示,他在这治疗的一个月里长高了3公分,体重增加了5公斤。
“肯定哪里出了问题!”道里安把自己的病号服掀了起来,给在场所有医护展示他越发纤细的腰线,“瞧瞧这个,我的体重难道不应该是减少了5公斤吗?”
然而没人理会他的抗议,所有人都拿着智能工作日志板记录着什么,因为道里安强调自己的腰围,因此很快有人来帮他测量了肩宽,臂长,三围等一系列数据。
“嘿!你们没听见我说话吗?”道里安愤怒地质问在场的医护,他拒绝进入下一项体检,直到罗伯特出现。
“这很正常,我的孩子,新型病毒可能对身体产生任何影响,我们也在尽力摸索之中。”罗伯特抱歉地看着他,“毕竟从发现一种病毒开始到最终治愈它,这个过程必然无比漫长,谁也无法预测时间,抱歉让你这么痛苦……”
道里安不想对这个父亲曾经的朋友太过无礼,他只问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在心底压了许多天的疑问:
“你们真的在治疗我吗?还是放任这种病毒生长,看看它最终能把我变成什么样?”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罗伯特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对道里安的质疑感到十分受伤,他严肃道,“我马上就把治疗方案发到你的终端,到时你就会发现你正在服用的是多么昂贵的珍贵药物……”
当一切检查结束后,道里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他很快收到了那所谓的“M病毒治疗方案”,但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这种内容的文稿AI能编出上百个版本。
道里安的苦恼中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自己的身体和这家该死的疗养院,但排在列表第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默尔曼不愿意同他交换终端联系方式。
这让道里安倍感失落。每当他想要默尔曼的联系方式时,后者总有一系列的借口绕开这个话题。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令道里安不满的地方了。
道里安很清楚实习生的工作压力,他不会提出每天见面的无礼要求,他只是委婉地告诉默尔曼,自己每天下午都会在小花园里散心,如果他有空,可以过来和道里安一起欣赏鸢尾和紫荆。
于是每隔两三天,道里安都可以在小花园里度过一个无比愉快下午。
他们无话不谈,从道里安的工作谈到生活,从现实谈到理想,道里安甚至把困扰自己多年的家庭问题告诉了默尔曼。
道里安发誓他不是为了博得同情,但是当默尔曼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从窝里掉出来摔断了翅膀的可怜雏鸟时,道里安很难有所保留。
当然还有人鱼。
默尔曼似乎对人鱼非常了解,他和道里安讨论童话故事和古老传说,道里安几乎要认为他是个人鱼研究专家了。
“你真了不起,我敢打赌,恐怕我的继父也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了。”道里安绝不是在恭维。
“我只是喜欢在网络上搜索各种信息罢了。”默尔曼这样回答。
道里安还想问更多,但对方似乎急着回去工作,他匆匆跟道里安道别后就离开了,他在走之前仍旧关心道里安的身体状况,问他是否仍旧感到痛疼。
道里安不愿意叫他担心,于是说:“我很好,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然而……
几天后的晚上,道里安的病房中。
“昨日,不明巨型海洋生物攻击了又一处水文气象站,在短短一个月内,西部联盟近乎损失掉了太平洋中超过一半的气象站,海洋学家们至今无法给出具体原因,有专家猜测或许是气象站机器的运作声干扰了它们的听力……昨日有幸存者拍下了一段模糊的视频,揭开了这只海怪神秘面纱的一角……”
道里安烦躁地关掉了终端里的新闻页面,他匆匆下了床,冲进了厕所,将裤子脱到膝盖处,先是检查了自己大腿外侧的某块皮肤,又用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后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块皮肤的触感不大对劲。
镜子里,在道里安后腰左下方靠近臀部的位置已经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了无数道红痕,有些甚至已经泛出血迹,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因为那处皮肤产生的痒意再一次挠了上去,然而这种抓挠是无济于事的,那种痒意并非是皮肤表层出现了问题,它更像是来自皮肤深处的病变,道里安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难受得要命。
事实上根本不止后腰和大腿外侧,他整个下半身的皮肤都似乎一直被人用极纤细的羽绒戳挠——这让道里安烦躁得想杀人,他宁愿感到疼痛。
在症状变得严重之前,道里安把这归结为皮肤干燥,他向小护士花钱购买了一瓶润肤乳,但效果不大。
他把这件事告知了迪伦和罗伯特,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季节性过敏,毕竟春天到了,而道里安还天天往花园里跑,因此只给道里安开了一支舒缓药膏。
“Fuck!”
道里安狠狠骂了句脏话,认命地打开药膏开始给自己的皮肤上药。
但毫无疑问,当那种透明的凝胶状药膏在身上涂开时,那一小块皮肤立刻获得了解脱。
道里安在回到病床陷入沉睡前,仍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默尔曼,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道里安不希望他为自己的事情太过担心……
夜深了,黑暗与寂静统治了世界,所有的意识沉浸在梦境之海,只有银色的巨轮之眼挂在窗外的树梢上,无声窥探,它的视野越过窗台,一寸一寸侵蚀地面,最终在病床前停下脚步。
在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安眠中的道里安突然皱起眉头。
眼前首先出现的是那扇门,那扇普通的智能金属门,道里安在幻听中跟随着“迪伦”发现了它。
道里安不知道这扇门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总是梦见它,像是某种信号,某种暗示,接着无数混乱的嘈杂声随着这扇门的旋转而响起。
“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疼啊……”
“去他妈的暴风雨,前进!全速前进!”
“该停下了,浪太大了,海里有东西……”
“妈妈,我看不见了,妈妈……”
“沉入大海吧,洗清我们的罪孽……”
“救生艇怎么会不够用?!那些狗杂种,他们开走了未完全载客的大型救生艇……”
当这些熟悉的哀嚎又一次出现时,道里安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甚至因为过于频繁地在幻听中听到这些声音以至于能猜测出他们的身份。
总是喊疼叫救命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叫嚣着要在暴风雨中奋力航行的是一个粗嗓子的中年男性,他也许是船长之类的什么身份,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劝说他返航,那也许是他的船员。喊妈妈的是一小女孩。像海神教信徒似的声音听起来是名老者。始终登不上救生艇的是年轻小伙子……
他们像一群无法往生的亡灵,永远被困于死前那段经历里,一遍又一遍体验濒死的痛苦。
道里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见他们的哀嚎,他被迫旁观了他们的痛苦,却做不到像死神一般冷酷地睨视命运的轮回。
他只能在混沌的意识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无助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梦醒……
时钟的指针在匀速旋转,夜晚死去,白日复生。
突然,病床上的道里安抽搐起来,他痛苦地挣扎,呻吟溢出嘴角,在某一刻,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厕所,脱掉自己的上衣丢在地上,竭力转过身,用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
在镜子的反射画面中,道里安从凌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球。
他看见自己的脊椎骨,那本应该隐藏在皮肤下面的骨节,此刻却将皮肤顶出了一个又一个隆起的骨棘,随着道里安急促的喘息,仿佛有生命似的轻微起伏。
这是什么?!
道里安颤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他在剧烈的恐惧中摔倒在地,双手攀在洗手台的边缘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而就在这时,道里安的病房外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冰冷机器般空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道里安先生,你醒了吗?我们来给你做检查,该吃药了。”
道里安于第二天下午在小花园里等到了默尔曼。
道里安仍旧坐在长椅上,可他周身都散发着萎靡的气息,他是这座生机盎然的花园里唯一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
“发生什么事了?”默尔曼问他,他的语气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起伏,但道里安听出了他的担忧。
“默尔曼医生,我想跟你说一些事,一些……很糟糕的事,我……我感觉不太好。”
道里安说这些话时没有看默尔曼,他感到自己正在把无辜者拖入一个邪恶阴谋的漩涡之中,但是上帝啊,道里安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助谁了。
“当然,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道里安,不要害怕,我会帮助你。”
默尔曼坐在他身边,帮他把碍眼的头发拨到耳后,他因此得以看见道里安的眼睛,他那通红的泛着水光的无助眼神,仿佛一条搁浅于沙滩的小鱼绝望地拍动着尾巴。
道里安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默尔曼,他无法自抑地跌进那片银灰色里:“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对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默尔曼的眼神扫过茂密灌木丛中的某处,又微微扭头看向身后走廊处似乎正用终端埋头工作的迪伦,问道里安,“你相信我吗?”
道里安茫然地看着他。
默尔曼将自己的右手伸向道里安,那只没戴手套,苍白,修长,掌心里曾放过一枚糖果的手。
“我帮你做检查,你相信我吗?”这只手的主人对道里安这样说,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大海上诱惑过路船只的海妖塞壬。
道里安的船只早就于海雾中迷失了方向,他快要死在这片可怕的海域,而塞壬的歌声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别无选择。
因此,道里安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默尔曼的掌心,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相信你。”
默尔曼的手比道里安预想中的更宽大有力,他牵着道里安,带他绕过迪伦——是的,迪伦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依旧忙着自己的活儿——走过一段隐蔽的路程后,来到一间挂着“清洁工具间”标牌的房门口。
默尔曼开了门,带着道里安迅速地滑了进去。
清洁工具间里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因为摆放着各种清洁用具而散发着一些古怪的霉味,但毫无疑问,这里正是诉说秘密的绝佳空间。
道里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把默尔曼的手握得紧紧的,直到对方用另一只手将门反锁,并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很抱歉带你来这儿,我们不能去病房,因为到处都是监控。”默尔曼那双露出口罩的灰眼睛这样说。
“我知道,我知道……”道里安心跳得飞快,他因为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而感到有些窘迫,明明是相同的路程,默尔曼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站在道里安面前,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总有种莫名的紧迫感,他隐约感到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不会太多,因此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后,他咬牙向默尔曼坦白。
“我可能要变成怪物了。”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默尔曼,掀起了自己的病号服,将整个光裸的背部全部袒露于对方面前。
道里安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里焦虑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这是第一个知道道里安秘密的人,这两天来给他做检查的医生都被他草草打发走了,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道里安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在昨天早晨因为后背的剧痛而从噩梦中惊醒,接着就发现自己跌入了又一重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