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他走了。”
众人的表情又呆滞了一下。
“他走了”的意思是?
满屋子的刑警齐刷刷地看着林载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更为惊悚的事——
霜降的卧底、跟他们立场截然对立的惊蛰。
是他们林队的恋人。
…………
林载川神情平静道:“很抱歉各位,目前我掌握的信息尚且无法还原事情的真相,我无法给你们一个清楚合理的解释。”
“从今天起信宿不会再到市局工作,至于对他做出怎样的处理,稍后我会向魏局请示。”
“没有其他的事,就各归各位吧。”
看着林载川几乎不似活人的苍白脸色,一时竟然没有人敢吭声,只是用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他。
他们甚至不敢去想,他们的支队长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离开刑侦队办公室,林载川来到了三楼,推开了面前的门。
江裴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道:“信宿不告而别了,是吗?——我听说惊蛰的身份了。”
林载川“嗯”了一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身体从内散发出来的疲惫,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拖拽着他,源源不断地消耗他的精神与力量。
江裴遗抱臂转头看他,“那你的打算呢?”
林载川睁开眼,微微涣散的瞳孔望着雪白的墙面,他沉默了许久,低声说:“我还是想要相信他。”
他语气迟缓声音低哑道:“今天早上,我去了当地儿童福利院,见到了曾经一起刑侦案件的不完美受害者,那里的孩子都是信宿一个人安排救济、规划生活的。”
“不止那些孩子,将近一年的时间,只要经他手的案子,他都在尝试着每一个受害人能够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林载川语气轻微颤抖:“我无法说服自己……”
“无法怀疑他。”
江裴遗微微垂眸,默然不语。
许久,他低声说道:“载川,你要知道,人性本来就是非常复杂的。”
“一个人的善与恶并不冲突,你无法用他心存善念,来证明他自身的非恶性。”
林载川轻轻道:“我明白。”
江裴遗又道:“但我们司法机关存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搜寻犯罪嫌疑人犯罪的证据,也是为清白无辜的人洗清莫须有的罪责。”
“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不错怪任何一个好人,这是任何一个司法工作者都必须要坚守的原则。”
“我们选择的是前者,你同样可以去坚持后者。”
江裴遗转过头,语气轻而坚定:“载川,你当然有权利相信你的判断,不必为此感到痛苦或者挣扎。”
“如果你确定了要走那条无人选择的道路,那就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你认定的真相为止。”
第二百二十章
信宿承认自己的卧底身份,认下了“惊蛰”、甚至是“阎王”这个代号,然后不告而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请示魏平良,甚至检察院和监察委都会插手,林载川一个支队长是没有权利做出决定的。
对于一个在国家机关工作的人员,尤其是司法机关这种政治极其敏感的部门来说,信宿的行为简直是触犯了绝不可能被姑息容忍的红线。
浮岫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林载川将昨天晚上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给魏平良。
“简直是岂有此理,马上联系各个部门对信宿进行全市通缉!”
听完他的话,魏平良当即怒不可遏,脸色几乎发青了,声音拔地而起,“让一个犯罪集团的卧底在我眼皮底下潜伏了那么久……大名鼎鼎的阎王竟然亲自屈尊到市局当眼线!真是好样的!”
顿了顿,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关系,魏平良锐利的目光盯着林载川,“载川,这件事你怎么看?”
林载川轻声清晰道:“我不相信这是真相。”
“你不相信?”
“你的意思是信宿对你说谎了?”
魏平良点了点头,“咱们公安机关说话办事讲究证据确凿——他对你说谎的理由和证据在哪里?”
林载川一时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办法回答。
……没有。
没有任何证据。
他无法证明信宿的身份,而信宿亲口承认了他是阎王。
魏平良像是没想到林载川竟然会站在信宿那边,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步,“你不相信?你凭什么不相信,凭你跟他相处不到一年吗?周风物,谢枫,宣重,哪个不是铁血手腕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现在这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了!而信宿还活的好好的,甚至还想对付剩下的最后一个,这是什么人才能有的手段!什么人能算计到警察的头上,让警察帮着他借刀杀人?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那么多年,魏平良第一次感觉林载川的脑子里进水了,恨不能晃晃他的脑子让他清醒清醒,“信宿自己都在你面前承认了,他是板上钉钉的阎王,来咱们市局卧底的目的也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林载川低头沉默着,没有反驳。
但明显也没有被他说服,只是一种无声的固执。
魏平良看他这副模样,更加火冒三丈,第一次对林载川发了火,“林载川你现在真是太糊涂了!简直是执迷不悟!以前识人不清就算了,现在真相都推到你的眼珠子上了,你还要相信那个不知道害了我们多少同事的阎王吗?!”
警方在霜降内部安排的眼线,曾经亲眼看到少年阎王对一个身份暴露的卧底毫不犹豫地开枪,一枪正中胸膛。
后来那个卧底警察再也没有出现过、再也没有向上级传递出任何消息。
这在整个公安系统都不是秘密。
牺牲在阎王手里的卧底不止一个人。
缉毒支队的警察更是都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林载川长年在刑侦支队工作,跟霜降打交道的时间很少,听不到一些触目惊心的情报,但魏平良不同,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警察跟阎王隔了多少道血海深仇。
他仍然记得,那个牺牲的缉毒警叫秦齐,牺牲的时候甚至只有二十八岁。
他死在了阎王的枪下,再也没有回来。
而林载川竟然要相信这样一个人。
他不能不极端愤怒。
办公室陷入一阵僵持的寂静,许久林载川低声开口。
“魏局,六年前是他救了我。”
“如果不是信宿,我甚至不能活到今天。”
“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相信他。”
林载川望着他,漆黑的眼瞳湿润但坚定。
“信宿是我的恋人。”
“……按照司法机关的程序,我现在应该回避。”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插手市局有关于信宿的任何决定。”
林载川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魏平良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如果最后真相都水落石出、如果信宿真的有罪,在刑事审判庭上,我不会偏袒他一分一毫。”
“如果他真的杀害了我们的同事,我会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但在此之前。”
“没有人可以越过法律给他定罪。”
“谁都没有那样的资格。”
“………”魏平良眼前一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林载川嘴里说出来的。
他不知道林载川为什么这么固执,不相信明摆在眼前的证据,反而只凭主观臆断的,相信一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嫌疑犯。
魏平良扶着桌子剧烈喘了两口气,冲着林载川摆了摆手,语气失望又疲惫,“算了,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了,信宿的事你不用管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走吧。”
魏平良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在一个警察的视角里,他们怀疑信宿,是再正常不过的。
林载川微微握紧了手指,心脏一阵抽搐的隐痛,他低声道:
“抱歉。”
“让您失望了。”
魏平良转过身道:“林载川,这是你的选择,我不干涉。”
“你好自为之。”
他沉声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他到底值不值得赌上你的名誉和前途去信任。”
林载川不必想。
信宿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值不值得。
没有什么能够衡量信宿的价值。
即便他真的走错了这一步,身败名裂、满盘皆输。
他也绝不后悔。
载川,当局者迷。
如果你一定要走那条无人选择的道路。
你太糊涂了。
你简直是执迷不悟!
林载川面庞苍白,嘴唇紧抿,眸光轻微闪烁,而后逐渐坚定下来。
就当他……
非要走那条路吧。
林载川弯下腰,对面前的长辈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开局长办公室,一步未停走出了市局。
同一时间。
浮岫市地下酒吧。
信宿在昨天晚上离开家的时候内心还是冷静且理智的,但是一夜过去,分别的情绪后知后觉地卷了上来,几乎让他感到一阵难以疏解的难过,郁结的气体般沉甸甸堵在胸膛里,呼吸都困难。
“回来了?”
秦齐下午到酒吧准备营业,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大门是打开的,然后发现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吧台上,占了他的位置、喝着他的酒,还对他这个老板爱答不理。
秦齐走过去,看到他桌子上摆放的空瓶子,不由震惊了:“……你这是喝了多少?!你是不是忘了你头上还有一块头发没有长出来?身上有伤还喝那么多酒你疯了吗?”
信宿反应慢半拍地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把杯子里最后一点红酒一饮而尽。
秦齐看他这副模样,隐约猜到了什么,进去调了一杯醒酒茶,“要是真的舍不得,现在回去找他实话实说也还来得及。”
信宿嘴唇动了动,想嘴硬说一句“没有舍不得”,但是最后没有能开口。
他忍不住去想林载川在知道一切“真相”后的反应。
……载川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他知道信任被辜负的滋味。
信宿眼神有些怔怔的茫然,又拿过一瓶没有开封的红酒,秦齐怕他真的把自己喝出个三长两短,强行拦下了那瓶酒,在信宿冰冷注视下把醒酒茶推到他的面前,“说正事,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信宿垂下眼轻声道:“惊蛰的身份暴露,一定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该回去‘兴师问罪’了。”
“跟杨叔说一声,我今天晚上回霜降。”
“……见一见那些很久没见的老朋友。”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秦齐心道:
阎王回府,天要变了。
秦齐道:“我现在就去跟老杨联系,让他早点做准备——你别喝了啊,你那胃本来就是玻璃做的。”
信宿拎着那瓶红酒,走到了酒吧内部的包厢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整个人清醒许多,然后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通话很快接通,那边传来一道低醇的男声:“阎王,有什么事吗?”
“我准备开始收网了。”
信宿语气机械地说,“两个月之内,我会做到答应你们的事。”
“嗯,我知道了。”男人的声音顿了顿,“说起来,你真的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林载川吗?”
“我听说他让省厅的人调查过你,再往上打听打听,说不定就能查到你的身份了。”
听到这句话,信宿冷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微微的诧异。
他还以为,那套说辞已经足够说服林载川。
那是林载川。
一套谎话骗不过他也是正常的。
那男声又道:“我听说因为这件事,他还跟魏局在办公室里大吵了一场,差点把魏局气的高血压复发,暂时把他赶出市局了。”
信宿的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都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还愿意相信自己。
他垂下眼喃喃道:“载川的性格,怎么会跟魏局争吵呢,他一直把魏局当做父亲……”
被父亲一样的长辈用失望至极的眼神看着、用严厉冰冷的话语斥责,载川要有多难过。
“麻烦您跟魏局联系,可以告知他部分实情,”信宿的喉结轻轻滚动,还是做出了退步,“让他……让他把载川找回来,不要那样对他。但一定替我保守秘密,否则载川一定会不计一切后果来找我。”
“你这又是何必呢,”那男声无奈道:“信宿,从来没有人限制过你的自由,如果你需要,请求市局、甚至省厅的警力帮助都是可以的,我会为你提供相关调派文书。”
信宿当然知道他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
但无论是霜降还是沙蝎,那都不是不堪一击的敌人,但凡发生正面冲突,都不可避免的流血牺牲。
就算当初在雪山上围剿本杰明,警方占据了巨大的信息优势、人数优势,也有许多警察在战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相比之下他跟林载川的伤已经是万幸。
这两股势力在浮岫的根系庞大到难以想象,想一起连根拔起,无异于八级地震的震荡影响,信宿不想把太多人牵扯进来。
他可以站在风暴的中心。
独自引起那一场风暴。
是生是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信宿的神情笼罩了一层坚冰似的,愈发冷凝坚定。
“楚局,如果我死了,就让我以阎王的身份死去,不必为我正名。”
信宿轻吸一口气,喃喃道,“让他恨我,总好过一生无望地爱我。”
“如果我活着……”
好像没有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信宿停顿了两秒,才轻声道:“我会带着所有真相回到他的身边。”
对话另一边的男人隐约叹息一声。
阎王从来有自己的想法,比起命令绝对服从的上下级,信宿跟警方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在权限许可的范围内,他也不愿意插手太多信宿的决定。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信宿有非常严重的自毁倾向。
……大概跟“那件事”有关。
他无法接受警察因他的死亡。
“我明白了,老魏他是个急性子,跟他说太多了,他未必能藏得住,我从旁敲打敲打他,让他领会精神就是了,林载川那边你不必担心。”
“嗯。”信宿轻轻应了一声。
又跟男人确定了一些行动细节,信宿疲倦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包厢,刚好看到秦齐从外面回来。
秦齐快步走到他身边,道:“我跟老杨联系了,你现在就回去吗?”
信宿换了一件黑色衬衣,那纯粹的漆黑衬的他本来就冷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找不到一丁点血色。
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犹豫、脆弱、迷茫。
取而代之的某种令人心惊的冷漠与凌厉——是霜降的人再熟悉不过的阎王。
“回去吧。”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闻言马上起身,“请他进来。”
不过片刻,管家就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张家公馆。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俊秀的男人。
这是张同济第一次跟林载川见面——虽然信宿回家的时候经常听他说起。
他穿着一套衬衫长裤,色彩黑白分明,有一种同龄人身上难寻的平静与沉稳。
他的气质温和谦逊,但明显又能感觉到一股上位者的气息。
张同济大步走过去,主动向他伸出手,温和道:“林支队长,久仰大名。”
林载川颔首:“张先生您好。”
张同济侧身抬起一条手臂,“请进吧。”
进入客厅,二人一同在沙发上坐下。
张同济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去年过年那会儿,信宿就跟他炫耀过两个人的关系,后来更是回家三句话不离载川,张同济是知道他们除了上下级以外还有另外一层关系的。
但是,林载川怎么会自己突然到访?
昨天林载川联系他的时候,张同济就觉得有些奇怪,给信宿打了一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老管家沏了一壶从拍卖会上带回来的大红袍,放在两个人面前。
林载川道了声谢,对张同济道:“今天突然来访,希望没有耽误您的个人时间。”
张同济摆了摆手,“早就退下来了,现在也就是在家里赏花遛鸟,没什么正经事做。”
顿了顿,他有些迟疑问:“……是信宿出了什么事吗?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打通他的电话。”
林载川默然不语。
不止是电话,所有可以联系到他的渠道,都已经了无音讯,没有人能够联系到他。
林载川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张同济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
他反应过来,这位支队长这次前来,恐怕不是为了私事,而是公事。
张同济马上正襟危坐起来,“林队长,发生什么事了?”
林载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询问道:“您可以跟我说一说是怎么跟他相识、为什么决定把信宿收为养子的吗。”
一个阎王身份的信宿,是怎么跟省内数一数二的名流富豪搭上关系的?
信宿没有在他面前说起过他跟张同济的相识经过,甚至几乎不会提到这个人。
张同济道:“我正式领养信宿的那年,他十五岁。”
“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在一年前,他刚十四岁的时候,而且那时我们也只是雇佣合作的关系。”
这句话乍一听是非常荒谬的——一个十四岁、尚且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少年人,竟然能一个身家过亿的富豪有“雇佣合作”关系,简直没有人会相信。
……但这件事发生在信宿的身上,就变得合理起来。
“十年前,张家虽然也在浮岫立下了根基,但是远没有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地步,我也只是一个没有太大名气的小酒庄老板。”张同济言辞极为谦逊,他慢慢回忆道,“跟信宿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商业晚会上,浮岫市各行各业的精英都受邀出席。”
“那时我在会场里看到了一个小孩子,穿着一身很合身的黑色燕尾小礼服,一眼辨认不出是男孩女孩,跟在一个房地产老板的身边。”
“一个小孩出现在那种世俗物质的名利场,看起来非常格格不入,所以我多注意了一下那个孩子,本来以为是哪个老板的儿子,跟着大人一起来凑热闹的——但是奇怪的是,那位房地产老板似乎对他言听计从,说话甚至都弯下腰去听那个孩子在说什么。”
张同济喝了一口醇香的茶,“本来这件事我没太在意,只是在宴会上多留意了他们两个,但我后来听说,那个房地产老板一个季度亏损数额过亿,资金链全线熔断,企业面临破产危机,可过了短短一个月,那本来摇摇欲坠的公司莫名开始有了起色,竟然挽回了颓势,不仅填平了那个资金窟窿,而且越来越风生水起。”
“——我直觉这一切跟那个小孩子有关系,后来托人去那个公司打听过,才知道那个孩子是个商业天才,甚至是奇才,审时度势判断局面的能力完全不亚于我们这些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只要被他看中的股,没有一个不一路往上飘红的。”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这件事跟信宿有关系,毕竟他那时候确实太小了,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是我信了。”
说到这里,张同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分变化,温和从容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睿智与老辣来,“当时我对这个小孩子很有兴趣,于是亲自联系他,开出双倍的价钱,邀请他到我的公司来。”
“他没有答应,反而开出了另外一个条件——他要所在公司所有收入的百分之二十。”
林载川眼里闪过一分诧异。
这个条件其实是非常苛刻的,就算张同济是公司的大股东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张同济道:“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很需要钱,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他非常、非常需要钱,像是在填平一个无底洞。”
林载川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怪异。
就算信宿小时候被逼着注射过海洛因,一时无法戒断,也不至于要那么多钱来维持后续的毒品供应——他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其实现在也是这样的,”张同济叹了口气,“从他十九岁正式接管我的公司开始,他个人每年的支出至少有十个亿,我不清楚这些钱他用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他可以为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这十个亿比起来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有那样的本领,而我为他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张同济道,“我们最开始不过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并没有打算把他收做养子,他也没有长期依附我的意思。”
“是后来跟他接触的时间久了,才有那样的念头。”
张同济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情,他喟叹道:“信宿十五六岁的时候,跟现在差别其实很大,也没有那么……八面玲珑,看起来非常阴郁,整个人阴沉沉的,他的心理曾经有很大的问题,不得不定期去看心理医生,身体也很差,身上经常莫名有许多伤痕,每天要吃各种疗效的药物。”
“看看外面的正常孩子,再看看信宿,就像小病痨一样,别人都觉得他肯定活不久。”
林载川想起他在六年前见过的阎王。
……他没有亲眼看到阎王的脸,但是感受到了阎王的某种气质。
但那时候的阎王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是冷酷的、危险的、极度善于伪装的,又温柔至极的陷阱。
那是十七岁的信宿。
可他阴郁、阴沉、脆弱、不健康。
那也是十七岁的信宿。
林载川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好像注射了某种酸性试剂一样,在不停向内腐蚀。
张同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一种异常强悍的生命力来,那或许不能称为生命力,而能一种能够强行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与他自身的想法无关——是他不得不活着。”
即便他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但灵魂里有一股更加尖锐的、坚定的信念,让他必须要活下去。
林载川想:……是复仇。
那是溶于血水的仇恨,不死不休。
“那时候的信宿性格比现在差了许多,不愿意让人触碰,就算是接近也不行,稍微有些亲近的行为就好像一只应激的猫,”张同济道,“在家里也只有我能勉强照顾的了他,很多人觉得他性格古怪孤僻,我不这么认为,信宿只是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对每一个人都抱有极度的警惕。”
“跟他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多少也有了感情,我很清楚他的能力,于是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未来继承我的所有财产,以后我就是他的父亲,像长辈一样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