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拉微微噘了下嘴:“原来是这样……不过,说真的,你要是早点问的话我有一大堆的事,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现在基本上也都没了,不然你去问问狄亚吧,让他给你折腾点麻烦事出来。”
罗衡点点头:“那行吧。”
在罗衡就要转身的时候,伊诺拉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除了我们自己的事之外,还有件事我要声明一下,小心点这儿的奴隶商队,特别是你。”
见着罗衡转过头来,伊诺拉无所谓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我们可不知道他们的生意范围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在什么小营地或者小酒馆里遇到,你最好留神点,别被电翻了。就像之前说的,这地方丢个人,就像地上丢粒沙子,都用不着风来吹,雨来打,自己就消失了。”
罗衡笑了笑:“你也一样。”
“如果不是我了解你。”伊诺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我会以为你是在不服气。”
罗衡哑然失笑:“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伊诺拉轻飘飘地对他挥手,“倒是别这么容易上当啊。”
一直到罗衡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时,他还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怀疑是不是实际上只有自己非常在意离别这回事,其他伙伴早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狄亚体贴地帮他拉过安全带,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罗衡被吓了一跳,他拉着安全带说,“挺好的,没什么,只是蓝摩走了而已,我一下子有点不习惯,不是什么大事。”
狄亚莫名感到有点好笑:“我不是要问这个,不过你对蓝摩这么在意,倒是让我有点不高兴了。”
“啊?”罗衡难得露出迷茫之色,“你不是问蓝摩……那是问什么还好?”
狄亚扶着方向盘看他,轻声道:“还是之前那件事,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想离开,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切想逃避,其实都可以,都没问题,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会接受。就像你说的,我只是想了解。”
“噢。”
罗衡陷入沉默之中,被另外两人冲淡的离别之情彻底被另一种更澎湃也更压抑的情绪压过,像暴风雨下的大海,浪涛铺天盖地卷来,却呈现出一种汹涌的死寂。
“你会怀念他吗?”
“谁?”
“你的养父。”罗衡顿了顿,继续摆弄起对这个话题无关紧要的安全带来,“别这么看我,在齐海生那儿你说漏过一次嘴,我恰好记性还不错。”
狄亚撇开头,故作轻松地说:“没想到你那会儿就对我这么有兴趣了。”
跟平稳愉快的语气不同,狄亚的手指正神经质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活像在打什么摩斯密码,不过他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有时候会。”狄亚说,“不过很少。”
从狄亚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年轻人在害羞窘迫的情绪影响下表现出来的逞强,他的神情绷紧,显得很冷峻,也很不愉快,显然是心里话。
罗衡明智地没有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怀念,不过……很奇怪。”
罗衡看着前方,伊诺拉已经往前开了,然后张涛不知所措地按了会喇叭,不确定要不要启程,总之也匆匆忙忙地跟上去了,于是他指了指挡风玻璃,示意狄亚跟上去。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故土上漫步,可找不到回家的道路。”罗衡靠着车窗,“但老实说,其实那会儿我也没有家了,只是一个房间,一些陌生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怀念那些。”
狄亚淡淡道:“也许是因为,无论是不是你想要的,那本来都是你自己拥有的,谁也没资格夺走。”
“你错了。”罗衡没有看他,“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当你要被夺走什么的时候,是毫无预兆的,甚至不会有任何理由。除了接受,然后继续走下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狄亚已经快要追上张涛了,他放慢速度,缓声道:“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悲观好,还是坚强好。”
“怎么?”
“你好像从来没想过停下来,留在原地……我果然是白担心了。”
罗衡略微试探了一下:“听起来,好像有人停下来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劈散了答案,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
雨来得又大又急,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全是雨珠子,雨刮器都扫不干净。
天已经昏暗下来,灰蒙蒙地伸展开来,云层之间响起一声压抑的闷雷,轰隆隆,绽开一抹惊眼的光。
车灯的光芒在爆开的雨雾里抖动着,照不出前方,隔着窗户都能听见狂风的咆哮声。
老天骤然翻脸,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狄亚缓缓刹车,听见车门上窸窸窣窣,不知道是风雨的敲击,还是被卷起的碎石枯草。
就算路况再好,大雨下出行也是极冒险的事,更不要说是这种荒郊野地。
视野不佳的情况下,在路况一般的道路上横冲乱撞,加上风雨的阻拦,对周遭的判断力直线下降,继续赶路简直是在拿自己命开玩笑。
车刚刹住,雷霆在云层里炸裂,照亮半个天空,罗衡下意识挡住眼睛,听着滂沱大雨不停冲刷下来,活像天漏了个窟窿。
他看不见其他两辆车,只希望他们俩已经停下。
罗衡贴着车门,感觉到寒意从缝隙里不断渗出,伸手一摸,仿佛有潮意,指尖都泛冷。
大雨之中,两人静静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雨比勤恳的洗车工还敬职敬业,将三辆车洗刷得干干净净,仍没停下。
狄亚终于放弃,用袖子擦了擦起雾的车窗,眯着眼往下一瞧,轻轻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道:“看来暂时要在车上待着了,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罗衡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说起来,我们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好像也下了这么大的雨。”
“嗯。”狄亚挑挑拣拣找了块布头,漫不经心地擦着窗户上的雾,“的确下了雨,还好当时没有漫进来,不然就糟了。”
罗衡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他凑过来跟狄亚抵着头:“你还挺务实的,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狄亚挑挑眉毛,问:“这是坏事吗?”
“不……不算。”
之前的话题被短暂地遗忘了,两人在车里吃了点东西,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变小,还是没停,这会儿雨刮器就能扫出前面两辆车的身影了。
伊诺拉打了两下喇叭,终于在雨里清晰地响起来,她开着车慢慢往前走。
张涛跟在后头,碾过一个泥坑,泥水很快就把刚冲干净的车又溅脏了。
“走吧。”罗衡拍拍座位,示意狄亚道,“你说伊诺拉打算去哪儿?”
狄亚平淡道:“没那么多地方可以选,伊诺拉一定会先找个营地打听打听消息,看看有什么要接的活,或者这地方有什么遗迹可以再淘淘,要么就是哪儿不能去。”
罗衡没有作声。
“怎么了?”狄亚抽空看了他一眼,“觉得不习惯吗?”
罗衡摇摇头道:“只是觉得有点新奇,我还没有过这种经历。”
就算是九年前——现在来看,似乎已经不能说是九年前,应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场意外发生后,罗衡心头充满的也是对死亡的恐惧感,而不是回归现实的迷茫。
他当时倾尽全力要去做的事是平平安安,好手好脚地回到安全的地方。
至于未来,罗衡想一切都会顺其自然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管是事后发生了多少麻烦,进入地下城,成为志愿者,许许多多的改变,许许多多的事,是他跟随着整个社会所变化,与所有人的链接都没有断开,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跟海外的同学保持着联系,调侃时事跟当下的流行。
情况当然变得不太一样,生活也随之发生改变,可……不像现在这样。
罗衡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为什么而奋斗,要去帮助谁,要去维持什么的运转。
一切联系都被彻底切断了,除了身边的同伴,罗衡遇到的所有人都成了昔日旧影,都成为难以再见的过往。
雨足足下了三天,导致车不得不走一会儿歇一会,赶路本就是一件非常枯燥无聊的事,大雨更让路程的无聊程度翻了好几倍。
以前有摩托车的时候还能偶尔趁着雨停的时候四处溜达一下,放松放松,可惜摩托车被他们丢在荒人的领地里了。
好在第三天的中午,他们看到了人烟。
新聚集地的规模比绿洲要更大,是由一整个小镇改造过来的,安保措施相对也更强,到处都能看到持枪的守卫跟巡逻的人。
小队只有四个人,守卫们并没有太过刁难,拿了伊诺拉递过来的两罐罐头,然后简单检查了下车里有没有危险物品就很快放行了,顺便在检查时“热心”地告诉他们一点聚集地的情况。
这地方叫青苗镇,不过外人会叫青苗集,也就是赶集的集。
青苗镇当然会有镇长,镇长一般不怎么管事,大多时候是副镇长出面,副镇长姓王,而且不喜欢别人叫他副镇长,要是意外遇到记得喊王镇长。
除此之外,青苗集百无禁忌,什么都卖,什么生意也都做,只要出得起价格,面子上过得去,这儿就是乐园。
把车开进停车场后,张涛从车上跳下来,茫然地问:“刚刚那个守卫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地方不太平。”伊诺拉冷笑了一声,将车门狠狠带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有利益,在这儿想干什么都行,如果你没本事,还是别多留得好,就看你是哪种人了。”
罗衡确定了一下武器的位置,稍稍放下点心来,问道:“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酒吧看看。”伊诺拉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轻轻啧了一声,“那地方消息最多,不过这几天下雨,我看很多人不会出去。一群精力充沛的疯子闷在一个地方,加上点酒精催化,很容易闹事,最好都留着点神。”
青苗镇非常大,而且修建过一个被废弃的地下基地,不管原意是拿来做什么,现在都被青苗镇拿来开酒吧跟赌场了。
在做好事时,人们总希望阳光灿烂;可干坏事的时候,就向往起阴暗朦胧的气氛。
这些消息当然也是那位“热心肠”的守卫一道告知的,他还特意强调了,倒不是为了那两罐罐头,主要是看他们四个人识相才多说两句的。
“酒吧在地下,这几天都在下雨,该不会被淹了吧。”
张涛在雨水里跳来跳去,小声抱怨着,活像只刚放学的小跳蛙,身上的一次性雨衣簌簌抖着雨水。
车上没有准备太多雨伞,倒是有一次性的雨衣打包在某个箱子里,唯一的雨伞让给了身材最苗条纤细的伊诺拉,剩下三人穿着雨衣赶路。
伊诺拉懒得理他,披了件外套就顺着地下台阶往下走,台阶上的确很湿,不过两侧都做了排水,因此走隧道的时候,没多久就只剩下雨衣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了。
原本灰暗的隧道壁上被画着乱七八糟的图,有些已经不是性暗示,而是性明示,各种夸张化的男女□□官在荧光颜料下呼之欲出,除此之外,还有点燃的香烟、酒瓶,乱七八糟地涂抹在墙壁上。
隧道顶端是一条黯淡的灯带,昏暗的光芒跟斑斓的荧光颜色交织在一起,整条隧道被布置得既梦幻又下流,勾动人蠢动的欲望。
对此,罗衡唯一的评价是:“可惜了一个画画的好苗子。”
张涛下意识挡了挡眼睛,一脸不忍直视,纳闷道:“伊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怎么?”伊诺拉回头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干嘛,眼睛痛啊?”
张涛的手指扫了一圈墙壁,毕竟刚刚墙上还是男性的□□官,这会儿已经变成一根烟头了:“这些东西……”
实际上,在外面有雨水跟风的流通还好,鼻腔里只是萦绕着泥土的腥味跟风雨清冷的气息,越往里走,一种难以言喻的骚味混合着烟酒的气息在流动的空气里不断传来,让张涛有点想吐。
“啧。”见他脸色的确有点难看,伊诺拉也不免头痛,“你也够麻烦的,这都受不了,也是,你进去还指不定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呢,那你说什么办?”
“我能不能在外面等你们?”张涛期期艾艾地问。
伊诺拉难以置信道:“你一个人呆着?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刚走进去,出来你骨头都没了你信不信?”
张涛哭丧着脸,正准备扭扭捏捏地挪动脚步时,罗衡忽然开口:“我跟他去找找看旅店吧,免得等会没地方住,到时候在外头碰面?”
“这……”伊诺拉迟疑一会儿就下了决定,“也可以,说实话我也的确有点不太放心罗衡进去,那你们要留神点。”
罗衡诙谐道:“放心,除非有人来电我。”
伊诺拉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又摇头道:“你最好是真的小心点,你被电的可能性还蛮高的,起码比张涛高。”
只有狄亚臭着脸:“我不能跟着罗衡一起吗?”
“成熟点。”伊诺拉一把抓住他往里走,“别忘了,是你们硬要让我做决定的。”
狄亚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哀怨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罗衡,罗衡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跟他挥了挥手。
“注意安全。”
也许是哪儿刮起台风,连带着掀起这几日的大雨。
从楼梯上去的时候,罗衡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天气的异常,身旁的张涛已经给自己重新套上那件一次性的雨衣了。
“要是蓝摩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张涛忽然开口,“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是多个人总是好一点,心里也有底一点。哎,罗哥你说,蓝摩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罗衡几乎没怎么多想,随口答道:“他总有他自己要做的事。”
“是哦。”张涛露出有点落寞的神色,“说得也是。”
“怎么了?”
“啊?”
张涛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罗衡,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被捉住,令这个话题不但没有走向结束,反而才刚开始。
等到张涛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衡是在问自己:“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是只有我不清楚。”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外面来了,雨虽然没有之前滂沱,但形成另一种大,细细绵绵,不断绝地飘洒在两人脸上,让罗衡几乎有点睁不开眼。
如果不是知道张涛的为人,罗衡几乎以为他在讽刺自己。
“在基地里的时候,我虽然觉得无聊,但是上头会告诉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只不过那些事到底是不是我想做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
张涛试图搔头,却一手盖在塑料雨衣的帽子上,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雨水,水珠子一瞬间从手腕滑进去,冷得他直打哆嗦。
这让罗衡斟酌片刻,询问道:“我还以为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也还好吧,那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能帮上很多忙,能……算了,总之都是一些大道理啦。”张涛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能帮上忙,我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怎么说好呢,我自己并不是真的对这种事有什么感觉。哎呀,我说得乱七八糟的,罗哥你一定听不懂。”
罗衡淡淡道:“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张涛虽然不知道罗衡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但是他自己倒是真的没听懂,茫然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对道德道理这些东西都很清楚,却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罗衡解释道,“就像石髓对你,它只告诉你这些道理,告诉你做这些事可以造福很多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很多帮助,却不问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些。”
张涛仍然有点懵懵懂懂的,不过大概是明白一点了,于是点点头。
“其实,罗哥你懂得真多,好像……好像是这样。”
两人对青苗镇都相当陌生,加上雨天让所有的房子被雨水汇聚成相似的模样,每扇门都关着,因此走得非常缓慢。
水流青融融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仿佛泛着微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当时……当时在金羊毛城的时候,罗哥你让我自己选择到底要留下还是跟着你们走,我其实有点害怕。”张涛说,“可后来想一想,这可能是我唯一为自己做过的,属于自己的决定。”
罗衡柔声道:“不是唯一,你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
“噢,那……那我就改成第一次好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张涛无意踢起一波积在地上的雨水,倒湿了自己的鞋子,他像是惊觉到这一点,转过头来问罗衡。
“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只是让我自己做决定,我却很害怕。是吧,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他露出尴尬的笑容,下意识对自己的话摇头否认。
“不会。”罗衡倒显得很平静,“石髓需要你服从,服从太久,难免就对自己决策感到恐惧,不敢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下去:“我明白这种感觉。”
在张涛产生好奇心之前,两人终于绕过中央广场,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旅馆,牌子歪歪扭扭地被挂在门上,上面插满长短不一的钉子,看起来能当一把从天而降的武器。
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旅馆里挤着不少人,零零散散地在大厅里坐着,当罗衡推门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罗衡随意扫了一眼,环视着整个大厅,看这些桌子上的东西,这家旅馆大概还能提供三餐跟酒水。
就在这时候,一个孩子从人群里跑过,往楼上窜去,他的脸脏兮兮的,跑起来的样子也像是只偷吃的小老鼠,头上带着顶破烂的针织帽,看起来大概也就七八岁大小。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新生命总是让人感觉振奋。
罗衡转过头来,跟店家询问房间的价格,店家的价格倒是也很灵活,这儿大量收食物跟电池,能拿这两样跟他换房间,最便宜的房间要两块电池起步。
由于刚从基地里出来,罗衡并不缺这点资源,不过他还是靠在柜台上跟店家磨了会儿嘴皮子,打听这座小镇里的物资情况。
店家古怪地打量了罗衡两眼,只当他是口袋空空,突然把水瓶搁在一边,将手上的抹布随手一挂,老脸就凑了过来:“我说你要是真缺这几块电池,其实还有几个办法……”
罗衡不着痕迹地退了退,稍微眯起眼睛。
店家的口臭实在熏人,他都快有点睁不开眼了,不过对方难得一片“好心”,不管里头装得到底是什么,总要听一听再见分晓。
张涛嘴快,好奇心上来就拉不住:“什么办法?”
楼梯上传来响动,店家往边上努了努嘴示意:“喏,那就是个办法。”
一个穿着相当光鲜甚至有点戏剧化的男人踢着尖头皮鞋从狭窄的楼梯上走下来,之前那个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这会儿手里攥着两包饼干,飞快地跑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罗衡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店家:“看来这是位做大生意的?”
“游至乐,我的名字。”男人已经走到罗衡身边,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连带着张涛一起,文绉绉地说,“我跟所有遇到困难的人做生意,帮他们走出困境,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张涛下意识缩在罗衡身后。
“嗯?不给我一张名片吗?”罗衡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打断对方。
他不常这么看人,有时候看起来会很像挑衅,不过这会儿可能正好就该用这样的眼神。
游至乐微微一僵,迟缓地问:“名……名片?”
“是啊。”罗衡轻笑了一声,拨弄着自己的袖子,“名片,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总会有上几张吧?否则你怎么跟人家做生意呢?”
名片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意义,既没办法提供联系方式,交易也不需要缩短时间。
在这个离别就没有后续的时代,用来见缝插针传递再联系这一信息的名片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不过罗衡的态度实在太气定神闲,而姿态又太过游刃有余,加上他看起来不像个信口开河的人,几乎没有人去质疑他所说的东西是否存在,又是否真实。
游至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笑容:“当然!我当然有!不过……我下来得太急,没带在身边!”
虽说在名片这件小事上露了点怯,但游至乐明显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他很快就注意到店家还没给罗衡钥匙,于是立刻笑起来:“你要住房是吗?那你先忙,我们等会儿再聊。”
游至乐退开两步,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等着看罗衡露出为难的模样。
罗衡平静地用电池跟饼干换到了两个房间,店家拿着电池悻悻地往柜子里搁这,嘟囔道:“有东西还问来问去的,长成这样装什么穷酸劲。”
他慢悠悠地将两把生锈的老钥匙递给罗衡:“三楼,房间里什么都有,要是想吃饭,得另外付钱。”
“我得去房间里看看。”罗衡客气地跟游至乐打了个招呼,“麻烦让让。”
在这种地界,敢跟没钱的人做生意,还不怕亏本,从打扮来看,甚至这生意做得有滋有味,够他穿得人模狗样。
那这成本只可能是人本身,不管游至乐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罗衡对他都没有半点好感。
还有那个孩子……
两包饼干换一个情报,这么看来,踏入整座旅馆的人几乎都是游至乐的猎物,这人胃口倒是不小。
游至乐难掩失望,不过还是颇有风度地让了开来。
在上楼之前,罗衡再一次转过头看了一眼整个大厅。
大厅里仍旧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互相争吵着,闲聊着,说一些下流的黄色笑话,或是互相恐吓。
他们并不是一个集体,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目标,更没有相仿的道德水平,只剩下各自的想法算盘,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是人类这个身份。
这个世界已经缩小至个人。
所有人只为自己活下去。
房间里的确什么都有。
靠墙是一张床,而且是双人床,床脚跟床垫看上去都不打算当着他的面立刻自杀,看起来还能稳固上很长一段时间。
而贴窗摆着一张不太平稳的小桌子,桌上晃荡着半瓶水,看不出能不能喝,不过颜色并不见浑浊污染,闻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味。椅子脚缺了小半块,不知道是被蛀的,还是自行腐烂的,覆着点让人反胃的黑色霉斑。
除此之外就是空,显出过分的空旷。
进门右手边还有个隔开的内间,镜子难得完好无损,方方长长地挂在洗手盆上,边上的镜框倒是脱落了好几块,雕花也掉了漆,灰一道白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