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沉不好说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反正宁沉做过的事情,他认,并且早就想好了一切的后果。
大不了被报复就是了。
只是……这个小孩。
宁沉的魂魄浑浑噩噩,看见跑进车祸现场的小孩浑身淋透,跪在他身前却不敢碰他,精致的小蛋糕早就被碾碎糊了满地,染上泥泞的尘土和血迹。
小孩跟着救护车跑了不知多久,摔了无数次,身上破旧的衣衫泥泞不堪,雨水冲不掉上面沾染的血。
他追不上。他不可能追上。
小孩父亲被紧急联系回来,看见他一身肮脏狼狈,晦气地踹了几脚,随后拖进厕所的花洒下,在冬日的季节开冷水冲刷。
宁沉的魂魄跟了小孩一路。他沉默地挡在花洒前面,然而冰冷的水流依旧砸在小孩身上。
小孩口鼻呛水,眼睛被刺激得充血发红,也可能本来就哭红了。他发着抖想爬出来,又被踹了回去。
小孩父亲嘴里一直在骂他不省心的败家子,因为他,自己一天没有收入,还要倒扣工资。
骂着骂着,又见小孩浑身僵冷地蜷在地上不再动作,身上血迹依旧洗不干净,男人不免又气得动了手。
小孩木然地抱着头,始终没有反抗。
只有在父亲用恶毒的话语咒骂隔壁那个多管闲事的短命鬼时,小孩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在挨打的间隙用充血得可怕的眼眸盯着他名义上的生父,那个眼神连宁沉都心惊了一下。
男人没料到这死东西居然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暴怒之下抄起旁边放着的破旧木凳,狠狠朝着小孩身上砸了下去。
小孩忽地嘶哑惨笑了一下,随后放下了一直护着头的手臂,主动扬起头,迎上了砸落的尖锐凳角。
沉在不尽渊中的人倏地动了一下,指节骤然紧攥。
咔哒一声——
鎏金玄衣男人身下的碎石生生被捏碎。
这个动静把守在一旁的天南吓得跳了起来,然而宁沉只是有醒来的痕迹而已,只这一点动静之后,便再没有了声息。
正是小孩嘶哑惨笑,放弃了求生本能的那一刻,宁沉被时空管理局吸纳拉入了系统空间。
而时空管理局,是在死去魂灵拥有强烈求生欲的时候,才会将其吸纳进自己的体系之内。
直到此时,宁沉忽然就顿悟了。
为什么谢停云看着他死了四次。
为什么宁沉露出本来的容貌时,谢停云这样一个向来遵守规矩的大师兄,会不顾自己身上背负着刑堂的责罚,擅自跑出来见他。
为什么只是一个幼时替他挡了一次石头的师弟,能让谢停云这么珍重对待。
为什么谢停云在幻境的时候,说想带一个人去见谢婉。
谢停云说,那个人是和谢婉一样,让那个他为之想要活下去的人。
谢停云说,那个人死了。
又为什么在谢停云知道当时透过幻境见了谢婉,答应谢婉的人是宁沉时,谢停云会是那样释然的神情。
为什么谢停云这样看重的师弟,在他知道是宁沉为了欺骗他伪装的傀儡时,不会崩溃,不会生气,并且非常轻易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且在知道了宁沉就是他伪装后的师弟之后,谢停云不仅不生气,对他同样开始回护起来。
为什么自从宁沉本体用了真容以来,谢停云就不叫他天骁了。
他唤的,一直是宁沉。
在那一刻,宁沉忽然就无比确信。
……是他。
即使他们在前世只有一个月的交集。
但宁沉这一时刻却莫名确信不已。
小孩冻得青白绝望的脸,和生挖魔心那天,脸侧沾着鲜血,神情绝望的谢停云重叠起来。
他们的容貌,名姓,和过往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可是宁沉在这一时刻却依旧感觉到他们两人重叠起来了。
那压抑黑暗的十八年被谢停云毫不留恋地抛弃,他被谢婉温柔而毫无保留地爱了数十年,重新长出了崭新的血肉和脊骨,能独挡一方,沉静疏离,君子如玉。
在这里,谢停云有爱他的娘亲,有爱他的师父,有听话又调皮的师弟,有可爱又黏人的本命剑,有一点也不威严,抢着不让道灵丢掉喜糖的师叔们。
谢停云再也不用忍受毫无理由的殴打和谩骂,他成了如今站在这里,会笑、会无奈、会嗔怒、会快乐的,宁沉爱的那个谢停云。
天南落寞地看着宁沉眼眸紧闭微颤的样子,有些难过。
明烛还是满身天谴诅咒的模样。不尽渊中的怨鬼受到天谴的指引,并未因为不尽渊的威压而沉睡,始终环绕在明烛的周身,啃噬撕扯他的神魂,永远不得善终。
因为天谴加身,所以明烛也有幸不受不尽渊的影响而沉睡。
他将会一直保持清醒,感受着无时无刻加诸神魂之上的噬咬之痛和贯穿之痛,就靠着这个方式一点点消弭着怨灵千年来的怨气,直到所有死在明烛手中的怨灵执念消散,天谴才会消失,他才能开始他那几千世的轮回畜牲道。
天南手背上也有一小片天谴。
他怎么说都是受益者,因而从明烛身上引渡天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意外地没受阻碍。
然而就连手背上这么一点,明烛都嫌多,皱眉压着他要渡回来。
天南愣是没肯。
幸好这点强度的怨灵噬咬天南还能承受,不至于当场灰飞烟灭。
有了天谴,天南也能同明烛一起去投畜牲道了。
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和明烛一起承担的。
明烛看了一眼宁沉眉间亮起的魔纹,抬手轻轻点在了上面。
那道魔纹是明烛尝试着把宁沉识海内的怨气引渡出来时,宁沉眉间自己显出来的。
天南紧张地问道:“真的清除得差不多了?他是我的恩人,你别再偷偷下黑手杀他了,听到没有臭狐狸?”
“……听见了,你都说吾多少次了。”明烛确认宁沉识海和经脉内再没有一丝怨灵怨气之后,这才收回手,“人族圣子不是想要魔心来着,这具身体尚还保有生机,魔心还在跳动,也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
天南担忧地说道:“应该是要的吧?幸好魔尊神秘高深,连身体都有一模一样的两具,他们两人才不至于生别离。”
说到这里,天南又想到了明烛做的事,气恼地离远了一点,闷声闷气道:“都怪你。”
“……”
明烛看着那道轻灵又难过的魂灵背影,沉默半晌,哑声说道:“抱歉。吾……确实做错了。你们本就不应当原谅吾。”
他杀的每一条命都是天南素未谋面的同族。
他爱天南,却因为偏执和仇恨用错了方式,总是让天南难过和隔应。
天南从来对他没有说过爱,想来是恨他的。
明烛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天南被天谴折磨之后还要随他投入几千世的畜牲轮回道,以天南的神魂强度,挺过天谴都已经是万幸了,走完这么多世的畜牲道,还能有命在?
只可能原地魂飞魄散。
明烛只想自己偿还因果,本来把天南托给正道的人带出去,便完美了。
天南这样单纯的人,出去之后不必背负仇恨和痛苦,只要奈何桥一过,前尘往事种种随风散。
这些本来就不应该天南来承担。
可天南还是下来了。
明烛如今连看天南一眼都极为满足,更不用说看着天南如今依旧安安稳稳地他面前活蹦乱跳。
明烛自觉已经够幸运了。
天南便这样恨着吧。
只要他能活着。
天南本来想把宁沉挪到平整舒服一点的地方放着,但他们是魂灵状态,压根碰不到宁沉,只好就这样了。
明烛道:“如果魔尊这具身体要上去,你便一起上去吧。天谴吾来背。”
“吾走一世畜牲道,便有一个死在吾手中的怨灵能够投得富贵安平长乐胎。吾的因果债,吾自己还。”
“天南,你……”
天南霍地转过身来,眼角带泪地看着他,恨恨地说道:“死狐狸你怂不怂啊?你敢看我爱你,不敢看我恨你?就这么想推开我一了百了?”
“……”明烛眼神闪了闪,兽瞳悄然出现,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天南回过身擦了擦眼泪,说道:“我恨你,明烛。恨死你了。”
明烛黯然垂下眼眸。
天南噔噔噔地跑回来,他走到明烛面前,强行凑到明烛面前,要他看着自己,随后低声说道:“小狐狸,我现在这点尚还成型的魂魄,是你用我同族的鲜血供养起来的,我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半条残命,和你。”
“我知道你想让我活,为了我好,擅自消除我记忆,把所有因果和鲜血债背在你自己身上。”
明烛喉咙滚了滚,说道:“那是吾的一己私欲。你不必为吾开脱。”
天南吸了吸鼻子,说道:“臭狐狸。我说过了,我和你一起偿还所有的因果。直到让所有枉死的魂灵得到偿还之前,我依旧恨你。”
可是若是天南执意接受天谴和轮回,直到偿还所有因果之后,天南唯一的结果,只会是神魂不堪承受,最后消散于天地之间。
“……”
明烛喉咙滚了滚,他静默半晌,兽瞳泛红,却是笑了:“……好。”
“那吾便带着你的恨,同你一起,直到最后。”
破碎的尖锐石子深陷入掌心,而宁沉依旧无所察觉。
他这具身体在不尽渊下沉寂太久,体内的怨灵陷入沉眠,不尽渊杀不死他,但他的身体依旧陷入了一种半沉眠的状态。
宁沉的魂灵被困在这具完好无损的躯体里面,想尽办法都没能让这具身体苏醒过来,整半天,也都只是捏碎几块石头,然而这没有任何用处。
宁沉几乎焦躁起来。
他想见谢停云,他如今非常非常想见谢停云。
宁沉还要告诉谢停云,他没死,千万别殉情,一旦殉了那可真就完了。
这具身体一时之间肯定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出得去,宁沉得想其他的办法。
在一片混乱之中,宁沉忽然想起那个他亲自修补好的,被谢停云珍重地放在了云风阁内的木傀儡。
傀儡术生效的时候,宁沉能够随意切换本体和马甲,能够发动置换和传送,马甲傀儡也如同真人一般无异,皮肤、体温都极为真实,寻常人同马甲傀儡接触,根本不会发现异常。
然而傀儡放置在心脏位置的核心一旦被摧毁,宁沉就失去了对马甲傀儡的控制权。
更不用说当初妖尊的藤蔓可是直接贯穿了傀儡的心脏,傀儡的中枢控制早就被摧毁得差不多了,宁沉此时再想控制傀儡自如地行动,只怕是几乎不可能。
可是宁沉还是不甘心。
可能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宁沉的神魂要比寻常虚弱许多,他不过是清醒了这么一段时间,如今已经觉察到神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感了。
若是不抓紧找到谢停云,宁沉怕是又要陷入沉睡。
他咬咬牙,尝试通过旧的链接将神魂渡去傀儡之中。
然而傀儡此时不知是什么姿势,反正眼睛是闭上的,宁沉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抓瞎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控制不了。
傀儡的中枢核心已经被破坏,宁沉想通过中枢控制傀儡都没办法。
不过好消息是,傀儡的中枢控制核心只有一个,但是操纵身体各处部位的地方控制线还在,只是大半都在怨鬼境内损毁了,如今
原本傀儡完好的时候,宁沉只需要意念一动,整个人就如同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自然无比。
如今没了中枢控制核心,宁沉需要一点点找到控制相关部位的傀儡线,用神识牵动那条傀儡线,才能让傀儡真的动起来。
宁沉被困在傀儡之中,看着在傀儡识海之内全部缠成一团,乱糟糟的教人分不清头和尾的傀儡线,当场傻眼了。
这怎么找啊?!
这不是为难人么这!
宁沉被困在那个躺在藤椅之中的傀儡之中,徒劳听着道明在外面焦急地唤着停云,找半天都找不到让眼睛睁开的线,也找不到张口发声的线,裸露在外成几十几百条的线头,宁沉全部扯过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两条有效。
他是不是还要庆幸傀儡的耳朵线还是有效的,他如今不用控制也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宁沉找半天找不到有效的傀儡控制线,听见谢停云低哑又断续的嗓音,听见他呛咳吐血的声音,整个人找到差点崩溃。
他听见道明陡然厉喝的那句停云,不知为何心中蓦然一沉,神识胡乱揪了一堆线头。
就在这时,他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宁沉宛如看到救星一般又在方才揪过的一堆线头里面翻找着,他眼前一片漆黑,听见道明扶着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的动静。
宁沉无比清晰地听见他们走过自己面前的动静,然而宁沉如今还没找到那根控制手指的傀儡线,恨得想当场把这个破傀儡砸了。
早知道当初死前多放一个傀儡出来了,如今这个破傀儡难用得要死,服了!
谢停云眩晕难言,血淅淅沥沥地从指间滴落在地上。
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眼前暗了片刻。
然而下一刻,一声轻响骤然从不远处响起,那是指尖磕在木质扶手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谢停云眼前的视野还未恢复,乘风却陡然出鞘,剑指声音发出的地方,嗓音喑哑地喝道:“谁?!”
云风阁内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机关和禁制,声响发出的源头是云风阁内机关最多的地方,全部在谢停云的掌控之中。
机关暗器多是在暗处难以寻得的地方,来人若是靠近这一方木柜角落,谢停云定然能够提前觉察。
道明走向木柜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谢停云安放的机关上面,他知晓那是他的师叔,因而从未让机关发动过。
然而如今这里除了道明和他自己之外,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
更别说这个人居然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木柜角落的地方,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谢停云眼前发黑看不真切,乘风按照主人意志出鞘,但是道明可看得清楚。
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窝在藤椅之中,依旧安静无声的傀儡。
方才那一声敲击轻得和梦一样,让人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假。
道明一心都挂在谢停云身上,他手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势止不住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又持续吐血之中,本就没有精力关注外界。
可那一声敲击声,他却也是真切听见了的。
乘风剑尖在离宁沉傀儡半寸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随着主人的心念流转掉转了剑尖,没再对着宁沉指间的位置。
谢停云抬起冷汗浸湿的眼眸环顾四周,嗓音极冷:“再不出来,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他在意识到云风阁内有陌生之人潜入的时候,整个人的身形神态都变了。
喉间上涌的血被谢停云熟练地强行咽了回去,他瞬间便收起了所有的弱态,肩脊挺直,神色骤然冷峻,除了脸色依旧白得不似人样之外,根本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如今已经处在了透支到极限的状态上。
“……”
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寝宫内的刀架猛然震颤起来。
不念被放在刀架上面,不知何时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剑鞘和刀架都震颤起来,几乎镇不住不念的刀身。
不念这种品阶的刀基本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神智,虽然不至于成为剑灵刀灵的程度,但是基础的喜怒哀乐都能够表达,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谢停云并未将不念的异动放在心上,他只是紧紧盯着木柜一角,神经高度紧张,道:“不念,乖一点。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因而谢停云并未看见不念挥舞得快要起火的赤金刀穗。
然而这一句似乎是给了某人莫大的灵感。
不念倏地出鞘,然而飞到半空之中却忽然摔了下来,像是控制漆黑长刀的人力有不逮似的。
道明眼睛都看直了,惊疑不定地说道:“停云……你炼的这刀,还能自己出鞘活动?”
“一般来说确实可以,但是会很有限。”谢停云听着身后咣当作响的声响蹙起长眉,可是他不敢放松警惕,又不想不念影响到他,于是谢停云背手丢了一道灵力过去,彻底镇压住了在地面上扑腾的不念。
若是潜入之人还在这附近,只是因为谢停云全神贯注,怕会发出声响所以不敢擅自动作,那么不念摔这么一下的动静完全能够掩盖住潜伏之人逃跑的动静。
不念:“…………”
不念真的要气哭了。
它但凡能够生出剑灵体,这会必定是在敲着谢停云的脑门。
就在方才,不念同宁沉的契约忽然亮了一下。
那代表着它此生唯一的刀主,方才在尝试着链接它和控制它。
然而宁沉的魂魄可能太过虚弱,似乎并不足以支撑它飞到谢停云身边,因而飞了一半就咣当掉了下来。
不念还没来得及自己蛄蛹过去,就直接被谢停云一道天降灵息当场镇压。
气死了!
这也是不念在宁沉死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宁沉神魂的存在。
它……真的要哭了。
道明和乘风是在场唯二看清不念动作的人。
道明一边警惕着木柜角落,一边茫然地看着不念比划刀穗,看了半天都没看懂不念在干什么,想着要不把谢停云拽过来翻译一下,却见乘风蓦然发出了一声剑鸣。
它看懂了!!
乘风猛然撞在谢停云怀里,愣是把它的剑主撞得踉跄了一下。
谢停云:“……”
谢停云不解地说道:“乘风,怎么你也?”
乘风:“……”
乘风似乎太过激动,在识海之中表达得颠三倒四,谢停云从乘风嘴里只听明白了宁沉和快过去两句话,整个人也茫然了。
他知道宁沉的傀儡就在那里,莫不是潜入之人躲藏在了傀儡的周围?
道明盯着不念的刀穗看了半晌,同样也以为不念发现了潜入之人的踪迹,迟疑地顺着不念所有赤金刀穗指着的地方,指向了藤椅的地方,说道:“在这儿?”
不念和乘风疯狂用剑穗比划对勾。
道明心下了然,手按住腰间佩剑,悄无声息地拔了出来,往藤椅处走去。
宁沉傀儡依旧安静无声地闭着眼,窝在藤椅之中,夕阳西斜,暖黄的阳光洒在板砖上,逐渐黯淡。
可是有着藤椅的那一角看起来依旧温馨无比。
满墙的木柜时谢停云用来存放各种材料和小摆件的地方,当初宁沉替他修补完傀儡之后,谢停云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将傀儡放入储物戒,而是搬了一个新的藤椅放在了木柜旁边的角落,随后将傀儡轻手轻脚地放了上去。
傀儡术失效后的傀儡依旧拥有近人的肤质触感,但是重量和细节明显退化了不少,谢停云一抱起来,便能够察觉那是属于木制材料的重量,傀儡关节处也有木制雕刻的痕迹。
谢停云替他盖上软毯,调整好窝在藤椅里的姿势,宁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午后小憩一般睡着了。
如果不是必要,谢停云一点也不想这个温馨的小角落被破坏。
可是谢停云精心摆布了这么多都机关,临到用时,却一点警醒都不给他。
谢停云眼神冰冷,无比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
乘风毕竟不是人,语言系统本来就不怎么用,因此混乱无比,根本无法表达出正确顺畅的意思。
见他们的注意力终于分到了自己和宁沉的身上,乘风忽地想到了什么,朝着宁沉傀儡的地方用银白剑穗疯狂比心。
不念看见乘风的动作,连忙跟着乘风一起,手忙脚乱地朝着宁沉傀儡的方向比心。
谢停云一怔。
乘风从来不会对旁的人比心,除了他和宁沉。
不念也是。
随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瞳孔骤然紧缩。
乘风见自家笨蛋剑主终于迟钝地回过神来,大喜地冲他比划着对勾,表示对对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停云的神情慢慢变得空白。
他迟缓地低下头来,死死盯住宁沉傀儡。
他不敢期待,不敢奢望。
如果宁沉的魂魄当真在里面……
如果、如果呢?
谢停云浑身忽地发起抖来。
所以,方才的敲击声,是宁沉发出来的?
宁沉的魂魄在死后遍寻不得,原来是因为缩在了这副旧傀儡之中温养着?
所以……木柜一角,藤椅旁边,遍地的机关都不曾被触发,只是因为……发出声响的人,正是藤椅上,那个安静睡着的人?
谢停云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人攥在掌心,任生任死,都由不得他自己。
他悔极了、怕极了,他已经承受不起哪怕一次的落空了。
可是他如今却又因为这个有充分证据的猜想颤抖起来。
所有的事实证据细节都在指向一个确定的事实——
宁沉还活着。
宁沉的魂魄,就在傀儡里面。
就在里面。
乘风说,快过去。
谢停云颤抖的眸光落在一片死寂的宁沉傀儡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谢停云看见那只搭在藤椅上修长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那个看似睡着的人,抬起骨节匀称的手指,清晰利落地点在了藤椅扶手上面。
好像在说:我在。
谢停云呼吸猝然顿住。
谢停云觉得他这辈子似乎都不会呼吸了。他在此刻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筹谋算计的心眼,没有了能够思考的大脑。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异常缓慢。
谢停云脑中一片空白,他看见自己似乎有些迟钝地想抬手抚上去,却又因为指间鲜血而停在半空之中,不敢沾染玷污他半分。
他听见自己用极轻极轻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宁……沉?”
随后,谢停云便看见那只修长指节复又抬了起来……随后缓缓落下。
像是在回应他的每一句。
大概是半生欢喜都抵不过这一下。
谢停云缓缓半跪在地,他闭上眼睛,低头抵在了宁沉的那只手上。
眼泪和血混在一起落在地上,幸好宁沉看不见。
多亏了宁沉不间断的翻找,他如今能动的手指又多了一根大拇指,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有了什么都动不了的情况对比,宁沉对于这具破傀儡的底线一降再降,如今已经到了多一根能用的手指都非常棒了。
起码宁沉现在有两根手指能用了。他只有一根手指能用的时候,只能靠手指点头摇头,如今有了两根手指能用之后,便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
他甚至还能打个响指。
宁沉感受着手边传来的柔软触感,默然片刻,一点点抬手抚上谢停云泛红的眼角。
却不曾想这个动作却让眼角的温热泪滴越来越多,宁沉的手僵在了原地,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