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游意“嗯”了一声,看了眼一直在响个不停的手机,说:“哥,你在这休息会儿吧,姜睿那边有点事,我出去跟他打个电话,早上丛昊那边也有个电话没回,估计要一段时间才回来。”
宋浮云点点头:“你去忙吧。”
舒游意不知道走哪儿去打电话了,宋浮云坐着刷了会儿网上关于明外校庆的话题,实在是没挡住困意,把教室门关好,趴在桌子上休息了。
在外面宋浮云一般很难入睡,但不知道是真的困了,还是心底里把明外当作一个十分亲切的地方,他居然迷迷糊糊地浅眠了过去,还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还没有来明外的时候。
他先梦到自己在镇上读小学的时候,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假,他领了第一名的成绩报告单和三好学生的奖状,出了校门看到熟悉的陌生的同学都被家长一个个接走,他习惯性地绕过所有人,走在人群的最边上,沉默而安静。
家长和孩子谈论期末考试成绩的声音时不时飘入耳中,不管考得差还是考得好,总有人关心着,玩得好的同学则欢笑着走在一起畅谈假期该怎么玩,约好要去县城吃KFC。
一个家长问自己儿子班里考得最好的是谁,儿子说:“宋浮云啊,他一直是第一。”
“宋家买来的小孩啊?”这个家长应该常年在外打工,并不怎么回来,今天才过问一句儿子班里的情况,语气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孩成绩还挺好,宋兴明那个赌鬼运气不错。”
附近其他家长说:“成绩好有什么用,让你家孩子离他远点呀,他们家那情况……啧啧,太吓人了,之前我听说宋兴明还想把人卖到……”
那人压低了声音,但宋浮云猜猜都知道说的什么,他当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去,听到身后又有人说:“跟宋家小孩走得近啊,指不定哪天也被宋兴明盯上把你孩子也卖了。”
宋浮云在心里轻嗤一声,心想:宋兴明确实是个人渣,但胆子也没这么大。
这种话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他也习惯了这种没有家人和朋友的生活,并且习惯了独来独往,不给别人添麻烦。
身后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独自一人坐车从镇上去到村口,再下车,遇到村里一个孤寡老人在问大家要水瓶子,问到他面前时,他摆摆手,走了两步,又回头把身上最后两块钱硬币放到老人手里,老人双手合十向他道谢,口齿不清地说:“你好人有好报。”
宋浮云摇头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回家的这条路似乎很长,他走得很慢,猜着宋兴明在不在家,是又在喝酒,还是又在满屋子地找钱,身边跑过一个又一个被家长叫回家吃饭的孩子,还有家长站在家门口等孩子放学,他短暂地羡慕了一下——要是有一个人也能在放学的时候来接他就好了。
但直到他站在那个昏暗无光的家门口时,也没有等到一个人。
这个梦不太好,但意识并没有清醒,梦里的时间飞逝而过,他感觉很冷,眼前一阵阵发黑,空气里隐约有股血味,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从钟志成那里第三次逃跑,他选在了人精神最为疲倦的凌晨,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会所的门,他差一点点就成功了,都跑到了楼下,可还是被发现了,于是再一次逃跑失败被抓回来。
这是钟志成最生气的一次,把他吊在地下室里让人用鞭子抽他,那根鞭子是钟志成从草原上买回来的牛皮鞭子,抽在身上跟刀子割进肉里一样疼,没用多久,他身上就全是抽出来的血印子,体温似乎也和血一起在流失,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太冷了,吊在头顶的双手无力地握紧又松开,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在他快要昏过去的时候,钟志成来了,阿力从水池里取出连在水龙头上的水管子,冰凉的水流直接就往他身上冲刷过来,眼睛里都进了水,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衬衫和血都黏在身上,伤口疼得他全身都在发颤,身上也更冷了,从头到脚都冷得彻骨。
绳子被解开,他闷哼一声,跌在地上,双手撑在积水里,看到自己身上落下的水都是淡红色的,滴答滴答,在浅浅的积水中泛起涟漪。
钟志成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那里的一道伤痕直接裂开了一个口子,他捂住渗出来的血,咬咬牙忍下了剧痛,听到钟志成问他:“还跑吗?”
他心里其实在点头,不跑的是傻子吧,他才不要在这个鬼地方过一辈子,但此时的处境下他只想活命,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于是他低着头摆出温顺又可怜的样子,不敢犹豫地摇了两下头。
梁风替钟志成点了根烟,讨好地说:“成哥,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计较,以后我看住他,不会再让他跑的。”
实在是太疼了,体力和体温都在下降,他都不太能听得清梁风和钟志成说了些什么,只在迷糊间感觉到梁风蹲下身扶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阿云,去跟成哥认个错。”
他抬头看向梁风,想说话但一下都没发出声音,迎着梁风急切又担忧的神色,他轻轻点了个头,从积水里爬过去,对钟志成磕了个头,嗓子低哑地说:“成哥,我错了,知道教训了,下次真的不敢了,求您饶了我这一次。”
“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三次了,别再让我看到第四次。”钟志成又是一脚踹在他肋骨上,“这段时间一个仓库那边有人闹事,下礼拜要是那些人再来,你和阿力一起过去解决一下,不是很能打吗?去那边让你打个够。”
他闭了下眼,痛得咬到了舌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是,谢谢成哥。”
钟志成又对梁风说:“看好他,再有下次,你也跟他一起滚去宁市。”
梁风应了一声,把他搀起来,送回了住的房间。
处理过伤口后,晚上就没那么疼了,他穿了件宽松的T恤,不会磨到伤口,坐在床上做数学题,梁风进来给他送饭时忍不住说他:“笔都握不稳还写,你还真是用生命在学习。”
今天写的字确实比以往都难看,但对了下答案,准确率没问题,他垂着眼说:“不能不学,这是唯一的出路,就算现在暂时没有希望也不能放弃。”
梁风叹道:“你将来肯定很有出息。”
他眼睛酸涩地眨了下眼,那一瞬间他有想过不要再坚持了,将来……他能有将来吗?
有些人这辈子就是历劫来的,一生都是劫难,永远也度不了,而他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不甘心,他还没有找到亲生父母,还没有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还没有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能放弃。
再坚持一下,一定会有希望的,他对自己这样说。
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就是在撑着那一口气往前走,那口气没断,他就没放弃,他一直撑着,直到有一天,好像也是很寻常的一天,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一天,但就是在那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眼前的光亮了起来,宋浮云睁开眼看见舒游意坐在他前面的座位上,用纸擦掉他额头上的汗,低声问他:“哥,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宋浮云一下坐直了,感受到背上全是冷汗,他点点头:“嗯,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舒游意探过来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没事了,我在这儿,那都是梦,不会再发生了。”
“挺久没梦到了,不知道前面怎么回事。”宋浮云醒过来了就没什么事了,也有可能是一睁开眼就看到舒游意,所以马上就平静了下来,“可能是回了明外想到了以前的事吧。”
舒游意一脸认真地皱眉说:“那以后还是别回来了。”
“又没事,干嘛不回来了?”宋浮云笑了一下,问他,“电话都打完了?”
舒游意点头,说:“明天回去吧,今天再去汀兰苑住一夜。”
虽然现在汀兰苑存在的意义不大,压根没人住,但舒游意并没有把这幢别墅处理掉,反而还让原来的管家和阿姨们做日常的维护和打扫,他们有时想过来了就一起去住两天,舒昀芮有时也会过去,昨天他们提前到澜城,就在汀兰苑住了一夜。
舒游意怕宋浮云做噩梦了心情不好,就想陪他再多走走,散散心,打电话让管家叫人把学校门口的劳斯莱斯开回去,自己跟宋浮云走一段路再说。
宋浮云也没拒绝,而且仔细想想,从明外到汀兰苑这条路虽然熟悉,但都只在车上看过沿途风景,能走走看看也不错。
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走得并不快,路上随意聊聊天,舒游意看宋浮云精神还挺好的,没受什么影响,松了口气。
两人平时都有健身锻炼,走到去汀兰苑的公交最后一个停靠站时才感觉有些累了,就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休息了会儿。
这个公交站也很熟悉,对面的小区都没有变化,宋浮云望着路口,说:“我决定要加一个纪念日。”
舒游意见了鬼一样看他:“你还会主动加纪念日?不是还嫌弃我那些纪念日吗?”
“因为我今天回想起来,发现那天对我来说很重要。”宋浮云嘴角含笑,“值得纪念。”
舒游意问:“哪天?”
“我在明外上学的第一天,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等我回去好好查一查。”宋浮云侧头看着他,“那天晚上我放学先坐公交到了这里,你让我在这儿等司机来接,结果你也来了。”
舒游意也想起来了:“我那天习惯性放学就让司机送我回家了,走了才想起来你初三要晚点放学,等你应该放学了给你打电话,结果你说坐公交了,我那会儿不理解,这不就是打个电话说一声的事,怎么有人有车不坐非要这么折腾啊,气得我就跟司机一起过来了。”
现在回头看,那时候的舒游意真的还蛮可爱的,宋浮云笑了一会儿,说:“那天之所以对我来说很重要,是因为我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会在放学后来接我的人,让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在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许我曾经幻想过的将来就在眼前。”
舒游意有点猜到了宋浮云的梦,握住宋浮云的手,说:“那也是在我妈去世以后,第一次有除了司机以外的人跟我一起回家。”
宋浮云觉得跟舒游意待久了就是会被同化,说:“所以这个纪念日确实很有意义。”
舒游意笑着点头:“是,等会儿跟你一起查查到底是哪天,以后每到那一天,我一定都去接你下班,跟你一起回家。”
两人回了汀兰苑后,通过第一次相遇的时间推演出了宋浮云第一天去明外上学的时间,而后确定了那一天的具体日期,舒游意立马加进了记录纪念日的软件上。
可惜的是,这一天在今年已经过了,只能等明年了。
几天后,宋浮云在下班前收到舒游意的消息:【C小调: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去比赛的纪念日,我在音乐厅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吃了饭早点过来。】
宋浮云看了音乐厅的地址,想起来这就是他当时陪舒游意第一次比赛时的地方,他在律所附近随便吃了点,就开车过去了。
到了音乐厅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安静无声,他迷惑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在舞台上的钢琴处,钢琴摆放的位置和他记忆里的那场比赛别无二致,他叫了一声:“舒游意?”
舞台灯亮起,舒游意从后台走出来,穿着中世纪风的黑色衬衫,肩上一圈有重工刺绣与水钻,在灯光下闪耀如星辉,与当年比赛时的那件白衬衫明显出自同一个设计师,只不过那时纯真的少年时代是干净的白色,如今岁月沉淀,已然成熟的舒游意穿了相反的颜色。
宋浮云在台下看着他,问:“惊喜是什么?”
舒游意对他微微鞠躬,说:“先生,今晚的宴会厅只有您一个听众,我只为您一个人弹琴,您可以随便点歌。”
宋浮云哑然失笑,对舒游意制造惊喜的水平再次折服。
但看着和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布局,宋浮云也不可避免地有所感怀,他在座位间犹豫了两下,循着记忆里自己坐过的位置,坐下对舞台上的舒游意说:“那就先来一首肖邦的夜曲,要和那次比赛一样。”
舒游意比了个“OK”的手势,走到钢琴前坐下,舞台上的灯光熄灭,只留下钢琴上方的一束光洒落在舒游意身上,他在灯光下试音再起手弹奏那首优美的《升F大调夜曲》,动作优雅,仍然是宋浮云记忆里的小王子。
但今天的小王子只属于他一个人。
偌大的音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钢琴声在夜色里悦耳动听,宋浮云在台下注视着舒游意,舒游意也在舞台上与他对视,过往的岁月如流水一般在两人眼前奔流而过,却留下了目光交汇的刹那间不变的深情。
舒游意弹了很多首曲子,都是他们曾经的点滴回忆,宋浮云在台下偷偷下单了一束鲜花,在舒游意全部弹完时,鲜花也送到了。
宋浮云捧着鲜花走上舞台,递给舒游意,说:“祝贺你演出成功。”
舒游意把花接过来,对着他笑道:“还有一个惊喜。”
话音落,头顶上礼花炸开,纷扬飘落,沾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还有手上,舒游意一手抱着花,一手揽过宋浮云,说:“无论是过去的美好,还是现在的美好,都不会逝去,我会和你一起抓住它们,只要你想看,我就送到你面前。”
和他藏起来过的那张照片一样,舒游意就站在漫天的礼花里看向他,嘴角带着笑意,而他从舞台下走到了舒游意身边,共赏同一片繁华。
他们在礼花下十指相扣,相互拥抱和亲吻彼此生命里最盛大的美好。
平生有憾事,得一人相伴,终也算完满。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正好是九十九章,亲妈祝他们99!感谢命运般的相遇,让两个有残缺的命运齿轮在那一天严丝合缝地重叠,从此,再也不分离,这一生虽有遗憾,但余生却足够美好!一路走来写得很开心,两个崽在治愈他们自己的同时也在治愈我,让我在被糟心事折磨半年多后得以平静下来,用更好的心态去面对生活,用更平和的态度去面对创作。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