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个弱柳扶风的丞相大人—— by燕行泽

作者:燕行泽  录入:11-11

然后发现丞相大人一动不动,手放在大腿上,甚至还攥紧了衣裳,起了一团皱。
顾峤看得惊奇。
丞相大人的一丝不苟朝中皆知,不只是一般的衣冠齐整,你能从他衣服上寻到半分多余的褶子都是奇事。
眼下却?
“先生,”顾峤知道他心中想法,哭笑不得地开口,“朕只是想要瞧一瞧先生的伤,给先生上个药。何况均为男子,先生有何顾虑的?”
就算是他对商琅有点非分之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至于商琅,谪仙一样的人,他还能指望这位神仙有什么凡尘俗思不成?不愿意脱恐怕也就是在礼义廉耻上面过不去。
但是他连商琅只着中衣的模样都见过了,再脱一层有什么关系?
顾峤理直气壮的,又补上一句:“还是说先生不愿意信朕,觉得朕会对先生做些什么?”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孟浪。
顾峤一说完就后悔了,立刻闭嘴,却发现商琅没有苦口婆心同他说什么“于礼不合”“陛下理应守礼”的话,反倒是僵在那里,耳根猛然蹿上了红。
不只是他,顾峤自己也脸红耳热。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想给人看一看伤,谁知道因为口不择言而成了这般暧昧旖旎的模样。
“陛下。”商琅启齿,听上去有些难为情,一对长睫也在那里打颤,顾峤下意识掩面,已经做好了被人指责的准备,谁知道只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
在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之后,顾峤只觉得自己耳朵更热了。
一放下手来,入眼就是那透□□瘦的身躯。
不过没有他想象当中的易折。
甚至顾峤还能看见人腹上一层薄肌,极韧,倒是不像个久病之人。
而且还匀称得刚好。
若非肩上那一道殷红在一片冷白之中太过显眼,顾峤可能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那里去了,好容易才把目光拉回来,认认真真地看伤。
伤口足有他掌宽,而且也算不上浅。
好在商琅用苦肉计没用到那么极端的情况,包扎之前也知道敷药,眼下上面的药粉还没完全被吸收,顾峤便没有直接再给他上一边药,而是仔细地瞧了一瞧,抬手轻碰了一下边缘。
听见人轻“嘶”一声。
更像是刻意忍下来的气音,还自喉咙里闷出来了一声响。
顾峤听到之后手就忍不住一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直接给人上药。
不然若是这样,估计更容易伤到商琅。
伤口边缘有被他方才按出来的血迹,顾峤叫他这一声“嘶”得束手束脚的,最后还是换了丝绸帕子,小心翼翼地把边缘血迹擦去,全程屏着呼吸,不敢有半分其他的动作。
商琅也没说话,呼吸听上去还算平稳,不过是胳膊有点僵硬。
等顾峤擦完,自己松了一口气,商琅也放松下来,然后转头同他道:“没有多疼,陛下不必如此小心,臣忍得住。”
顾峤怀疑地看着丞相大人那一张无论何时都白到无血色的脸。
方才人泛起来的红意如今也都消了下来,无论商琅是真不疼还是假不疼,看着这么一张脸,顾峤他也不敢下什么狠手。
他便低声道:“朕自有分寸,先生不必担心。”
他这样垂着头,因为不喜欢束冠,便有几缕发丝垂落在侧。顾峤嫌碍事,抽出手来想抚到耳后去,一抬手却忽然碰上了一处温凉。
错愕抬眼,他一眼就看见了丞相大人还悬在半空与他相撞的纤长手指,心中一惊,手也不自由用了力气,按到了伤口上,商琅眼中的无措顷刻间被水雾取代。
反倒是顾峤手忙脚乱地撤开身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琅也沉默一会儿,等到那股疼痛过去,便看向顾峤,犹疑着开口解释:“臣方才见陛下……是臣僭越。”
他到底是欲言又止,顾峤忍住用占满了药膏的手指捂脸的冲动,好一会儿才将堵在嗓子眼里的那股气给咽下去,摆了摆手:“朕知道。”
“朕知晓先生守礼,也知道先生心中纯净。所以,先生不必在朕面前如此小心翼翼。”这话里所言,连顾峤都不知道算不算自嘲,“朕与先生认识十数年,自然信任先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直视商琅,生怕暴露了自己眼底的浓郁墨色,怕将人给吓退。
但却察觉到了来自商琅的一道灼热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敏感,也许丞相大人只是一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被穿透的感觉。
像是一支利箭将他给钉在原地。
再度抬眼的时候,也只迎上了一片纯澈。
果然是他思虑过多,以己度人了。
这一次顾峤寻了条带子将自己头发仔细束好了,别到耳后去,才继续仔细地给人上药。
不过因为殿中光线的原因,要想不挡着,他就得坐到商琅跟前去,这样一个姿势就会让两人产生其他的接触,顾峤给搽药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衣袖从人肌肤上面擦过去。
哪怕没有触感,光是听着细微的声音就足够顾峤心中发慌,心跳一下又一下地加快加重。
连呼吸也——
顾峤指尖蓦然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加重的呼吸,似乎是来自商琅的。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顾峤也没敢去抬眼看他,反倒是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商琅为何会如此?
虽然说他自己是个断袖,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抗拒男子的接触——至少傅翎如何碰他他都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
商琅是他的心上人,这般的接触,顾峤觉得自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都可以算得上合理,但是商琅呢?
他不敢与人目光相对,但却可以稍稍抬一抬眼,然后就见到了丞相大人那修长的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一层细汗。
或许待一会儿,还会蔓延到肩膀上。
顾峤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下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处。

第30章 岁岁年年
然后就眼见着那一层皮肤由白到粉, 当事人也低声开了口,似乎有些疑惑:“陛下?”
这一声清清亮亮的“陛下”将顾峤给唤回神来,方才那些悸动如镜花水月一般骤然消散。
连带着那股暧昧也好像没了, 只有人脖颈处的薄汗尚存,让顾峤确信自己方才那不是黄粱一梦。
“无事。”自己的呼吸仍旧急促, 顾峤闭了闭眼, 迅速将那最后一点药膏抹上去,然后飞速撤开。
明明让人脱了衣服上药的是他,到最后莫名面红耳赤的也是他。
反观商琅。
顾峤心里跟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只从人那一句干净利落的“陛下”里就看明白了,丞相大人怕是半点龌龊心思也无。
方才渗汗……约莫也只是因为与君王挨得太近了吧。
还是赤着上身见君主。
丞相大人权势滔天, 却循规蹈矩到顾峤都不知道该不该骂他一声“墨守成规”。
很多次顾峤都忍不住想,若是商琅是那等乱臣贼子,说不定他还会更坦率地告知自己心意,倒不至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污了那一片清风晓月。
顾峤胡思乱想半晌, 回过神忽然发现商琅迟迟没有将衣裳给穿上,便有些茫然。
方才丞相大人脱得那般艰难,怎么眼下反倒不想穿了呢?
“陛下, ”商琅又喊他一声, 顾峤一应, 就听见他道,“可否能给臣些东西包扎一番?”
这么一句话立马给顾峤点醒。
什么不想穿,这是怕药沾到衣服上所以穿不得!
不是商琅在场, 顾峤都想在头上敲一下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眼下心绪太乱, 被人这么一提醒才又凑上去给人包扎, 直接从自己衣摆上扯了块绸缎, 小心地覆在伤口上面,末了还不忘打个精巧的结。
一片靛蓝色就这么落在了人的肩头,顾峤不再去看,主动帮着商琅将衣裳重新穿好,福至心灵地瞥见人颈侧布料濡湿半分。
受不住。
这一次是真的退开了,退到一对正经君臣的距离,瞧着半分也没有往日亲密。
如果忽略掉帝王还红着的耳根和侧颊的话。
商琅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顾峤重新抬眼的时候,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看出来。
“如丞相愿,这几日便留在宫中养伤,”顾峤提起两人方才的话题,又笑,“先生此次可莫要再对朕有欺瞒。”
“臣遵旨。”
商琅整理好衣裳便站起身来,那抹靛蓝透过素白的衣料隐约透出来,顾峤只瞥了一眼就莫名觉得脸又要烧起来,连忙挪开目光。
眼下冷静下来,顾峤才发觉自己身上也湿了一片,便道:“朕去沐浴一番,先生请便。”
顾峤从来没拘束过商琅在宫里的行动,丞相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顾峤吩咐过后就喊人备来热水沐浴去了。
商琅没有候在殿内,在顾峤转到屏风另一侧后不久便走了出去。顾峤听他阖上门,便将注意力给收回来,把自己沉进了水里。
方才备好的热水,在这样还带着轻寒的天气里尚且泛着雾气,蒸得顾峤脸也泛热,半分也静不下心来,反倒是越发地燥。
哪怕闭上眼,所见到的也全都是商琅带着汗的脖颈,精瘦的腰——
连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这么出格的东西!
不敢再想下去,顾峤低头把自己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泡到水凉他才爬起来,全身倦懒使不上力气。
便干脆青天白日地窝在了榻上。
顾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一片漆黑,只有侧边还燃着一支将尽的烛火。
殿内很安静,除了火焰燃烧的轻响之外就听不见旁的声音,连第二人的呼吸声也无。
商琅不在殿内。
那这烛火?
顾峤起身下榻,准备将其余的点了,就听见外面轻手轻脚进来一人。
听着脚步声,不像是丞相大人,应当是个女子。
“何人?”
顾峤出声问,那边似乎被他吓到了,静了一下才细声道:“奴婢是宫里伺候的,来为陛下剪烛。”
“丞相呢?”顾峤问了一句之后就没再管那个宫人,直接询问商琅的行踪。
“丞相大人方将从书房里寻了本书册,眼下在侧殿歇着。”
宫人答话,顾峤让人将烛火全都点起来,然后就披了外衣起身,准备去寻人。
走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宫人方才的话。
书房?哪个书房?!
若是御书房还好,里面倒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不少商琅同他借阅了还回来之后又被标得密密麻麻的籍典。
但是寝宫里的那间小书房不同!
且不说顾峤自己在里面藏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的东西,就单论里面的书册,也没几个正经东西。
商琅拿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顾峤不敢细想,加快了步子,在走到偏殿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住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门。
虽然那宫人说的是商琅才刚刚拿了书,但是——若是已经翻开了,眼下岂不是直接暴露?!
少年帝王的手指轻扣在门框上,僵着不动弹。
随后屋内的灯光便映出了一道人影——商琅走过来,打开了门。
注意到有人在门外,商琅开门很轻缓,给了顾峤缓冲的时间,但目光相对的时候他还是没能藏住脸上的纠结慌乱。
“陛下醒了。”商琅见到他的时候没有意外,也好像没有看见他眼里乱糟糟的情绪,声音仍旧温和而清浅。
“嗯,”顾峤终于掩下情绪,欲盖弥彰似地按了按眉边,“约莫是今日事情太多,一时间有些乏累了,这才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人解释这个。
或许只是不想提书的事情。
解释过后,顾峤就紧接着问:“先生出来是要做什么?”
“臣来寻陛下。”
商琅开口,顾峤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去瞄人,看着丞相大人脸色还算好,便斟酌发问:“先生寻朕……是有何事?”
“只想去看一看陛下是否醒了罢了,”商琅温声解释,还没等顾峤松一口气,他又道,“方才宫外有海东青传信而来,臣自作主张将信放到了小书房当中——陛下赎罪。”
“无事,”顾峤话说得有些艰难,实在是不明白平日里一直被忽略的小书房,怎么今日他和商琅就一前一后进了一回,“先生放在了何处?”
“桌案正中,陛下进去了便看得见。”商琅乖乖地答他的话,却闭口不提拿书的事情。
挠得顾峤心痒。
攥着拳,顾峤指尖掐了掐掌心,让自己忍着不去问,跟着商琅一同去了小书房。
“那只海东青呢?”踏入小书房的门的时候,顾峤开口问商琅。
“臣不知晓。据宫人言,是送了信便离开了。”商琅落在他身后,与他解释。
看样子对方并不想让他回信。
他自己在这,倒也不担心商琅会在书房乱动进而发现什么——毕竟以前他在这里待着的时候他父皇也会进来,许多东西顾峤都是藏在暗格抽屉或者夹在书中的,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
商琅安静地立在他身侧,顾峤看见了桌案上的那个小陶筒。
千里迢迢来送信,自然不能指望那一卷脆弱的信纸独自挂在禽鸟的脚上。
瞧着这做工和纹样,像是从南疆那边来的。
顾峤一挑眉,从那陶筒里面抽出了信纸,一展,没看内容,而是直接瞥向落款:子桑瑶。
果不其然。
傅翎先前就同他说,自己是偷偷跑回来的,没有告知子桑瑶。
但显然,如今子桑公主是急了,要来京都要人。
只不过他们毕竟不归属于大桓,要来天子脚下,就先得送信来告知。
顾峤对于子桑瑶的记忆并不算深,除了那张脸之外,还能记下的就是人恣肆不羁行事果断的风格。从这封信上也看得出来,并不长,子桑瑶说得言简意赅,只在末尾拜托他照看好傅翎的时候说得啰嗦了些,甚至敬语用得都比前文多。
想着六年时间过去还是一副少年心性的傅小侯爷,顾峤难免有些好奇,好奇这么长时间里傅翎在南疆究竟是如何生活的,能让子桑小公主挂心成这样。
想必到了那异国他乡也不曾收敛过天性。
顾峤轻叹一声,将信重新卷起来塞进陶筒,然后放在一边,打算去御书房给人正式落一道旨,打开关口以便子桑瑶顺利抵京。
这次顾峤没有大张旗鼓地乘轿辇,而是跟着商琅一路慢悠悠地走到御书房去。
路上很静,只有风过花叶的娑娑声。顾峤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商琅抱怨:“朕先前生辰的时候也不曾见有谁来,如今生辰已过,一个个的倒是都赶着赴京了。”
这说的什么话?
帝王寿辰,分明一整个大桓都在为他庆祝欢宴,也不乏有远国来使送上贺礼。
但商琅没有同他论这些道理,听他说完,就只是道:“臣会一直在此,伴陛下生辰。”

第31章 十指相扣
顾峤没有想到人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表忠心, 看过去的目光显得有些讶异,然后重复了一遍:“……一直?”
“嗯,”商琅答得干脆, 那双桃花眼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诚挚,眼底除却黑夜, 便全都是他这一人, “只要陛下愿意,臣便会一直待在陛下身侧。”
他能有何不愿?
倒是他自己还在担心商琅心里会不会还觉得他能鸟尽弓藏,然后寻个理由辞官归乡。
他毕竟不是京都的人, 甚至可能不是江南的人。
如果商琅走了,走出京都——顾峤想——他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人了。
想到这, 顾峤猛地一伸手,拽上他衣角,低声道:“可是先生会辞官。”
他用的是极肯定的语气。
商琅沉默一会儿,后来反问:“陛下会让臣辞官吗?”
无论是逼迫,还是面对他自愿的时候。
“不会, ”少年帝王没有抬眼,反倒是长睫一颤,眸子垂得更下, “绝对不会。”
他不会逼商琅离开, 也不可能放商琅离开。
“那臣便不走, ”商琅单膝跪了下来,顾峤拽人衣角的时候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被他这般一跪给扯开了, 就只能垂首看着人跪下来, “臣孤身一人, 只要陛下不厌烦臣, 臣便不会走。”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恍惚间想起数年前的月夜。
似乎也是今日这样,弦月未满。
那时候顾峤年纪还小,身子也没有长起来,但是商琅已经基本上是如今这副身量了。同他对话的时候,探花郎便只好弯着身,或者跪着——总之都是顾峤看着便难受的一种姿势。
到最后七皇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让人单膝这般跪着,无论如何也能好上一些。
虽然还是跟商琅的“于礼不合”的推脱斗争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让探花郎点了头。
不过后来,顾峤个头猛蹿上来,虽然跟着商琅还差了点,但也不至于要人跪下来才好说话了。
今日——
顾峤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琅不病,身披银甲的样子必然也绝妙。
眼下这般,商琅那一身白衣被风吹扬起来,肩头还有先前渗出来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着头瞧他,脆弱的脖颈便显露,多少让他瞧出几分易碎来。
明明是顾峤在求他不要走,这副模样倒像是他要赶人走一样。
“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将人给扶了起来,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问,“先生究竟家在何处?”
商琅极有可能答江南,毕竟那是人参与科举的地方,也是众所周知的地方。
但是顾峤既然会这么问,依着丞相大人的玲珑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
顾峤查过他,且查不到什么细致的东西,这才会选择直问,也必须要趁着这种商琅给他表忠心的时候问。
如果这个时候他再敷衍,就说明,他还是不信任帝王。
那么方才说的所有的话立下的所有承诺都可以被推翻——不只是欺君,这简直是将皇帝的一颗真心毫不客气地丢在了地上,然后还踩了几脚。
实在是会见缝插针。
商琅心底苦笑了一声,稍一犹豫之后,温声开口:“臣的确是来自江南,只是故族并不在江南。”
两个人一路走着,因为离着御书房已经不远,商琅便去繁就简地说,顾峤渐渐从他的只言片语里面拼凑出来了丞相大人来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
在商琅的叙述里,他对于自己的故族记忆也并不算多。
是他父母带着他到了江南来,两个人应当并不算缺钱,商琅的记忆里也都是绫罗绸缎,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寻了个荒山僻岭,他父亲自己盖出了一座小屋。
是极寻常的男耕女织——至少在商琅眼里是这样的——却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
商琅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确定,两个人原先都不凡。
他那规矩得让顾峤这个皇族有时候都自叹弗如的礼数便是源于他父母。甚至商琅少年时所习得的那些学问,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导的。
“那个地方到底偏僻,寻到合适的书再带回家里实在麻烦,他们便干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来教——”
经史子集自在心间。
非簪缨之家,哪能有这般能力?
商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顿了一顿道:“臣非世家子。”
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来倒是还能好查一点。
顾峤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将一些疑虑给默默地藏进了心里去。
之后就没有了什么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纪的时候,商琅就被父母劝着来考了科举,然后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试的时候,夺下了探花之位。
“世人都可惜先生当时没能连中三元,”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御书房,顾峤铺开蚕丝帛,商琅很自觉地绕到一旁来替他研墨,顾峤只稍一抬眼,然后接着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荡,”很中规中矩的回答,“若先皇当真将臣点为状元,臣那时少年心性,说不定还难有如今成绩。”
顾峤手下没停,只轻轻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该会不骄不躁。”
先皇让商琅做这一个探花,的确是极明智的选择。
且不说探花郎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点对商琅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状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状元郎先于地方为官三年的祖制——这一点别说先皇,就连顾峤自己想要改都会困难重重。
后来前三甲除了商琅被丢到了翰林院去,那两个都下到了地方去。
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他父皇对于商琅的重视了,只不过越是看得清晰,顾峤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做。
落下最后一笔,顾峤将圣旨给仔细地卷起来,交给宫侍,侧目看向商琅。
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用视线描摹着人的容颜,近乎赤.裸。商琅原先还能神色冷静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撑不住了,长睫一颤,扬起来,顾峤却在瞧见那双桃花眸的时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琅对他做的那样。
长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还在颤,痒得顾峤有点想松手,还是忍住了:“先生别看我——如果当年不是我来主动靠近先生,先生还会与我有今日这般吗?”
顾峤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问。
没有旁的事情来转移视线,顾峤觉得自己若与他目光相对,然后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极有可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
他实在是受不住来自那双眼里的委屈和谴责。
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会。”
抬起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失去力气,然后在人退开之后跟着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诉朕为什么吗?”
商琅没急着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静瞧着他,最后叹息一般开口:“陛下是在顾虑什么?”
顾峤被他这样问得一怔。
十六岁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将痼疾除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住朝堂,顾峤不可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该聪明至极。
只不过最近,他实在是太不安了。
一颗心挂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将人掌握的控制欲,回过头来却发现丞相大人隐瞒他甚多。
因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会离开他”“商琅一定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所以每一份隐瞒,对于顾峤来说,都是人可能背着他逃走的证据。
他怎么可能不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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