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膀剧烈抖动,控制不住地低低哽咽一声,泪如雨下。
风极反对他们很好奇,从他身后探头看过来,被陆行舟一把蒙住眼,五指犹如铁爪,掐着脸推了出去。
“啧,逆子。”风极反脾气很好,语气中甚至满是宠溺。
陆行舟不领情,动作十分粗鲁地一直把他推出手术室,并顺手关上了房门:“小阴两口子不容易,让他们好好地独处一会儿吧。”
风极反嘀咕:“那小鬼都没醒,有什么好独处的,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让给你???”陆行舟目瞪口呆。
“蕴炁造化这个术法有点意思,”风极反兴致勃勃地说,“能重塑魂体,那能不能重塑身体?我猜是能的,或许可以跟人匠技术跨界交流一下,你跟我乖孙商量商量,把那小鬼借给我研究研究……”
“闭上你的狗嘴。”陆行舟直接给他脸上贴了张禁言符,“你送来妖丹和魔药合该是大功一件,能让冥府欠你人情,回去烧高香吧,别再找事,判官不是你能动的人,小心你乖孙打你进十八层地狱,不要存侥幸心理,他就是这么不孝。”
石饮羽一直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笑着迎上去,接住陆行舟摇摇晃晃的身体,在两边脸颊各亲一口:“累坏了吧?”
施术七天七夜不见疲色的陆行舟一瞬间就累得站不起来了。
崔绝是在一个月后才醒来的,这期间已经转入补魂司特殊疗养病房,阴天子原本想在阎罗殿里辟出这样一间病房,便于他时刻陪在旁边的,但补魂司的特殊病房建在烛冥山上,山顶的温泉与幽冥湖同源,阴气充沛,是疗养鬼魂的绝佳之地。
于是阎罗殿绝大部分工作都移到烛冥山,把补魂司的病房给住成了行宫。
可苦了展绛衣。
“这工作怎么就没完没了呢?”他一边从临时会议室走出来,一边跟同行的虞掌司抱怨,“你说我现在递交辞呈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虞掌司顺毛,“但你要不要再忍一忍,今天是除夕啊,哪有大过年辞职的?起码等年后吧,今年的绩效工资还没发到手呢,现在辞职就亏了。”
展绛衣点头:“也对哦,你说得有道理……什么动静?!”
大地隐隐传来震动,鬼唱声从四面八方的天际响起,从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夹杂着精纯的冥王之力。
“陛下情绪如此波动?”虞掌司疑惑地说,“发生什么了?”
展绛衣一拍大腿,转头就往病房跑。
虞掌司也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后面跑去,此时此刻能让阴天子情绪激荡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影响整个冥界稳定的,只有一件事——
崔绝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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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师尊枕流君是国之柱石, 在先皇后故去后, 抚养废太子原无障, 他们的师门叫漱石书院,弟子们来自五湖四海, 都学有所成,文能定国武能安邦。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春山如笑, 他上山进香, 在千年古刹的海棠树下看到一个少年抱剑听经,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落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说自己姓阎名罗,无字, 外乡人,一边游历天下寻找神迹,一边降魔锄奸精进修为。
他们很投缘。
第一次见面就相谈甚欢, 阎罗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听他讲, 偶尔插一两句,总能点在最关键处。
两人也会切磋武艺, 漱石书院是尚武的, 枕流君的剑法独步天下, 崔绝得他真传, 二十岁时在天京已经鲜有对手。妙的是阎罗也用剑, 他的剑法跟武林各派都不同,看不出师门来历,但招式阴森而霸气,隐隐有帝王之气。
他们在城外联手诛杀了一个作恶的大魔,救下来一个跛脚书生,书生自称叫方夺,来自苦寒之地,小时候在雪地遇袭,被冻伤了腿脚,留下终生残疾,虽是诉说不幸,但书生长得俊俏,说什么都笑眯眯,斯文又机灵的样子。
后来方夺带来一个叫阿迦奢的异族少年,有一双蛇瞳,功法诡谲,说是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已不适合居住,派自己外出游历,寻找适合举族搬迁的新地。
枕流君虽清冷淡漠,但立派的理念却很包容,喜欢收留各类奇人异士,众人一时都借住在漱石书院,练剑,辩经,降妖除魔,守护天京安稳。
阎罗经常出远门,崔绝很多次出任务回来,坐在廊下清理伤口时,总会不经意间想起他,心道:啊,阎罗已经走两个月了……
手信从遥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寄来,有时是一个大海螺,拢在耳朵上能听到浪潮的声音,有时是一张碑拓,黑底白字的拓本上,有“琅”、“瑾”的字样,他还寄回来过奇奇怪怪的石头、异香扑鼻的木料、兽骨磨的箭镞……
那是又一年暮春,天气暖和得比往年早,竹枝寺的海棠花提前十几天开了,崔绝挑挑拣拣,折了一支,夹在信中,请驿使寄过去。
半个月之后,风尘仆仆的阎罗就敲开了漱石书院的大门,他说那天早晨刚刚梦到了你,门一开,驿使送来了你的信,海棠花已经枯了,所以他快马加鞭从塞北赶了回来,就怕错过花期。
他们在花下清谈,那花开得是真好,花团锦簇,软柔如绢,一丝丝地垂着,在微醺的暖风里,宛转窈窕,风一吹便会飘落下来。崔绝亲手点茶,阎罗喝不明白这玩意儿,品茗时憋不出几句话,十句里有八句在称赞崔绝手指灵巧,煮水都比别人煮得好。
阎罗会喝酒,从塞北带回来一坛烈酒,两人喝得大醉,崔绝双眼迷离,轻声说老皇帝想给他赐婚,尚公主,问他该怎么办。
阎罗的回复是拿出一块灵气充沛的矿石,说想请铸师打造成双剑,一人一把。
崔绝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又拿出来两个玉环,应是一块原石剖成,大小、花纹都是一样的,还能够合二为一。
崔绝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放下矿石和玉环,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去回复狗皇帝,说你早有中馈,不能始乱终弃。
我家家风严,不能纳妾,也不能跟别人共事一夫。
啊什么啊?!你真想尚公主?
崔绝当然不想,但他还追着阎罗问是什么意思。
阎罗急了,抓着他的手说就是我倾慕你,我想跟你永结为好,我会生生世世珍重你、挚爱你,永不辜负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小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我也不强求,但……会很难过,可能会哭。
那我如果愿意呢?崔绝问。
啊什么啊?!哼!
崔绝恼羞成怒离开,宽袍大袖带起风,吹落枝上海棠花,花瓣落在阎罗的茶杯里,黑釉茶盏里兔毫闪银、汤花白腻,丰润的茶沫上飘着粉白的花。
阎罗突然就会品茗了,追上去拉住崔绝衣袖,两人在千年古刹里定情,把佛前洒扫的秃驴……咳高僧气得大破嗔戒。
后来就再也不提尚公主这一茬了,老皇帝驾崩了,崩在宠妃的膝上,皇宫里开始血流成河,直到枕流君拥立原无障坐上了龙椅,宫阶上的血迹才得以擦干净。
新帝年幼,枕流君摄政,给崔绝和阎罗赐了婚,成礼的时候方夺和阿迦奢等人都来祝贺,青庐红烛,合卺奠雁,宴饮舞乐,燎炬枯槐。
原无障做皇帝有点天赋,朝堂上下君圣臣贤,四海之内安居乐业,大梁朝迎来繁盛的中兴。
阎罗婚后依然会远行,但出门频率明显降低,时间也短,家书寄得更频繁了,名贵的澄心堂纸上写的全是一些“思卿”“念卿”“梦卿”“卿卿”之类的靡靡之词。
十分银铛。
崔绝一生坐镇漱石书院,守护天京安稳,到致仕时才发现被师尊和师弟联手欺负了,他们竟从没给自己升职。但阎罗安慰他说官职不在大小,细数逢年过节赏下来的财物,他再升就得谋逆了。
他们晚年在乡下隐居,离天京不远,骑马到皇城不足两日,崔绝尝试洗手作羹汤,差点毒杀亲夫,阎罗接手庖厨,全家半夜跑肚。
但两人种瓜果天赋不错,秋天收获的大石榴一个有脑袋大,阎罗拄着拐杖清点分装,崔绝举着琉璃老花镜写字条,字大如斗,这一袋送去皇宫,这一袋送给方夺,这一袋寄给陆行舟……
哎,陆行舟是谁?
年龄大了,老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崔绝最后是在阎罗臂弯走的,他迷迷糊糊地说我舍不得你,你当年说要生生世世对我好,还算数吗?
阎罗搂着他,还像年轻时一样吻他,说当然算数,你放心,我下辈子会去找你,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要结同心。
你找得到吗?
找得到,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说了要生生世世珍重你,就绝不辜负你。
那我就安心等你。
崔绝闭上眼睛。
当他再睁开的时候,没意识到自己是笑着的,他怔怔地望着上方,觉得满心欢喜,心想:那真是很好很好的一辈子。
一滴水落在他的脸上,慢慢滑落到唇边,咸的?
他疑惑地转过脸去,看到阎罗怒目而视的通红眼圈,态度超凶,恶狠狠地瞪他,不停地流眼泪。
崔绝心想:啊,他真的会哭……
阎罗瞪着他不说话。
崔绝一时还没有从梦中抽离出来,他看着阎罗年轻英俊的脸,喃喃道:“你果然找到我了。”
阎罗明显疑惑了一下:“什么?”
崔绝眨了眨眼睛,思绪一点点归拢,魂飞魄散之前的种种都在脑中浮现,玉脉、师尊、原自障、阿迦奢……他想起所有前因后果,慢慢降落在了现世。
他看着阴天子憔悴的脸,伸手摸了摸,笑起来:“我睡多久了?”
“一个月。”阴天子抓住他的手,在指骨、手背、掌心吻了又吻,嗓音嘶哑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崔绝摇头,手指跟他十指相扣:“我很好。”
这倒是实话,他已解除螣毒,重塑的魂体武脉畅通,比以前那具缝缝补补一千年的魂体好一万倍。
阴天子仍不放心,拉着他的手,注入一缕鬼炁,细细探查。
崔绝笑着看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探查:“我就说很好吧,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就算你不信我,也得信夜后和蕴炁造化啊……哎!”
阴天子检查完毕,确定真的没有问题,遂放下心来,接着就瞬间变脸,沉着脸将崔绝的手放回被子里,冷哼一声,转身走向门外。
“哎?哎!”崔绝愣住。
阴天子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崔绝一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就追出去:“陛下……”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展绛衣烟熏火燎地出现在门口,欣慰得几乎哭出来:“判官你醒了!”
“对,”崔绝无心打招呼,焦急地指向门外,“帮我拦一下陛下……”
虞掌司冒出来,惊叫:“判官你醒了!”
“对,帮我拦一下……”
隔壁病房门砰地一声打开,白骨笑只穿了条裤衩闪亮登场,疯吼着扑过来:“卧槽你醒了!!!”
崔绝:“……”
黑无常随后走出门,疑道:“判官你怎么赤脚站在地上?”
已经大步流星走到走廊尽头的阴天子一秒钟折返回来,在白骨笑扑到崔绝的前一秒将人抱起,走回病房,但脸依然板着。
阴天子把崔绝放在床上,起身,然后顿住——崔绝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
“放手。”阴天子冷冷地说。
崔绝笑道:“不放。”
阴天子:“……”
终于等到判官苏醒的众人都很兴奋,乌泱泱地挤满了病房,一起围观两人在那儿拉扯。
白骨笑的脸感觉像被什么恶心东西熏到了,十分复杂地皱成一团,跟展绛衣勾肩搭背,大声八卦领导:“谁家做判官做成这贱人模样。”
崔绝笑盈盈地看了他们一眼。
展绛衣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一个激灵把白骨笑抖了下来,很有眼力劲儿的招呼众人道:“我们先出去,判官刚醒,别吵着他。”
“对对对。”
众人都看出来了,陛下跟判官正较着劲儿呢,这时候谁在现场谁会不幸,一听展绛衣给出台阶,纷纷顺坡下来,一边寒暄着让崔绝好好休息一边火速退出病房。
只有白骨笑还在往前凑。
黑无常伸手去拉他,手指碰到冰凉而柔软的皮肤,下意识缩了一下,想起来这厮刚刚还在昏天黑地睡午觉,听到动静的瞬间就一个扑腾蹿出了被窝,此时跟条白鱼儿一样混在众人中间,越看越别扭。
他也说不出心里在别扭什么,就是看不得这样子,一时没多想,随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把白骨笑给裹住了。
白骨笑:“你干嘛?”
“别冻着。”黑无常低声说。
展绛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白骨笑凶巴巴:“看什么看,不许看。”
“……你脑子里是还有什么伤没发现吗?”展绛衣诚恳地发问。
但白骨笑感觉被侮辱了,抬起手就要指着他鼻子骂,被黑无常揪着外套两襟用力拢住,胳膊就抬不起来了,稀里糊涂被黑无常半抱半推地带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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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被展绛衣体贴地关上, 外面的喧嚣一下子被隔绝开,偌大的室内只剩下阴天子和崔绝,两人仍是那个你追我逃的姿势在床沿纠缠。
阴天子冷冷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绝本想继续跟他撒娇, 脑中突然闪过梦里的情景, 春山、古刹、白腻的汤花、细碎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
他眸光闪了闪, 轻声说:“就是我倾慕你,我想跟你永结为好, 我会生生世世珍重你、挚爱你,永不辜负你的意思。”
阴天子愣住了,看上去像被谁兜头敲了一闷棍, 怔怔地看着崔绝, 眼神发直。
崔绝就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姿势, 一抬头, 在他脸上偷亲一口,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说了这句话?”阴天子问。
崔绝没想到他竟能猜到,讶异地点头。
阴天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猜出, 但当年那个崔绝借酒告白的晚上,他不敢看崔绝的眼睛,只能逃避地盯着杯中泠泠的月亮, 确实有那样一句话在心头反复煎熬。
只是当时他忍住了,那句话就沉沉埋在心底, 缓慢地发酵了上千年。
“那是个很好的梦,梦里我们白头偕老了。”崔绝埋头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最后我是寿终正寝的, 临走的时候你抱着我, 说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会找到我, 每一辈子我们都要结同心。”
“我们当然要永结同心。”阴天子突然急切地说。
崔绝笑起来:“嗯, 所以我当时就安心地走了,因为我知道你说到做到,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一定能把我找回来,然后我就醒了,看到你果然找回了我。”
他一直埋头在阴天子的脖颈间,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蓦地一怔,意识到阴天子哭了。
他下意识转头要去看他,刚一动就被阴天子按住后颈,死死扣着不许他抬头。
“阎罗。”崔绝轻声唤道。
阴天子没有回应,手上压制他的力道更大了。
崔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他为什么要急着离开病房——他实在控制不住流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冥帝悲戚,天地同泣,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鬼唱声,映衬得病房越发安静,阴天子的哭泣是几乎没有声音的,若有人从窗外看过来,会以为两人正在床上拥抱,只有被他死死禁锢在怀中的崔绝才知道,他战无不胜的陛下此时浑身都在颤抖。
身体的抖动顺着这个姿势传来,震得崔绝肝胆俱颤,与原自障同归于尽时的天崩地裂都不曾让他有此时此刻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阴天子的头发,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阴天子慢慢控制住情绪,又回到那个沉稳冷静的少年帝王,他松开崔绝。
这次崔绝没有再耍赖,老老实实任他将自己放在床上。
阴天子转过身,背对他坐在床沿,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沉默着没有出声。
崔绝躺了一会儿,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小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保证还有没有信度,只是我想告诉你,阎罗,我以后不会再做令你难过的事情了。”
“你不需要为我改变。”阴天子说,沉闷地苦笑一声,又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归根究底是我太弱,无力保护你才会逼得你不得不殚精竭虑,甚至赔上自己。”
崔绝皱眉:“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需要改变的不是你,是我。”阴天子沉声说。
崔绝跪起身,揪着他的衣服,让他转头看自己,阴天子避开脸不肯跟他对视,崔绝急了,用力抓着他的肩膀,硬是将人掰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崔绝倏地一惊,只见阴天子双眼泛着惊人的血红,看上去阴森可怖,之后又有难以掩饰的脆弱惶恐弥漫不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自己把他逼成了什么样子?!
昆仑玉脉崩塌的震荡在脑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声中,夹杂着原自障的笑声——
“这就是你对他的爱,对吗?安排他、保护他,为他开疆扩土,让他坐享其成……”
“呵呵,你错了,这是对他的折磨……”
“这个世界上伤害他最深的人是你……”
“对不起。”崔绝不知不觉已带上泣音,脑中原自障的笑声仍在不断回荡,他无意识地捂住耳朵,提高声音,想压过那阴鸷的笑声,“对不起……”
“子珏?”阴天子吃了一惊,轻唤他的名字,却发现他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用力抱着头,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地道歉。
阴天子二指点在崔绝眉心,指尖飞快地动了几下,画出一个清心镇静的符纹,鬼炁注入,术法发动。
崔绝感觉一股沁新的清流从眉心缓缓流往四肢百骸,脑中的震荡和笑声慢慢消失,他眼睛动了一下,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阴天子。
“好了?”阴天子松了口气,“刚刚是被什么魇住了吗?”
崔绝摇摇头,见他担忧,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话未说完,阴天子蓦地又紧张起来。
崔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恐怕他对这句“对不起”也要PTSD了,连忙冲他笑了一下:“我没事。”
“究竟怎么了?”阴天子不敢轻易放心,担心他身上还残留有什么旧伤或术法,按响床头铃。
崔绝习惯性想糊弄过去,开口的瞬间猛地意识到自己隐瞒只会让阴天子难过,既然已经下决心改变,不如就从这一刻开始吧,老老实实将刚才脑中突然出现的幻听和盘托出。
阴天子听完,又追问在昆仑墟上发生的事情,末了皱起眉头,脸色有些阴沉,沉默地坐上床,将崔绝搂进怀里。
崔绝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前,浑身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感觉一直郁结的心头轻松许多,轻声道:“师弟一辈子作恶多端,最后时刻倒是点明了我,其实我自以为是的爱一直都在伤害你,我竟一无所知。”
“亏你还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阴天子语气平缓地说。
崔绝:“谁封的?我什么时候……”
“我现在觉得你简直是个笨蛋。”阴天子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半是埋怨半是薄愠地说,“原自障恨你入骨,怎么会点明你?他是临死都要恶心你,让你心存愧疚,故意折磨你,他就看不得你好。”
崔绝:“但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一直自作主张,还经常骗你……”
“那是因为你聪明,你做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阴天子打断他,环着他的手臂突然用力一勒,在崔绝喊疼的声音里稍微松开一点,哼道,“他原自障又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你骗?”
“我就愿意被你骗,不行吗?”阴天子胡搅蛮缠地说,“我能从你的骗局里汲取到爱意,不可以吗?如果不是心里有我,你又有什么必要编造谎言。”
“……”崔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阴天子又哼了一声:“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矛盾,那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有那么长的一辈子可以慢慢解决,谁跟他一样,忙不迭去死。”
崔绝哑然,怔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脸靠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点头:“是啊,我们还有千秋万载,什么矛盾解决不了?”
病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展绛衣冲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房间面积不大,他的大长腿没跑几步就冲到了床前,结果看到两人在床上搂搂抱抱,甜蜜得如同洞房花烛。
展绛衣:“?”
阴天子:“!!!”
崔绝:“-v-”
“那个……你们自己按的铃……莫非是喊我来见证二位爱情的?”展绛衣小心翼翼地揣测圣意,甚至拿出手机,“或者是需要我为你们拍照留念?”
阴天子:“……”
“判官不舒服。”阴天子下床,坐在床前的沙发里,示意,“刚才突然出现了耳鸣,你好好检查一下。”
“哦哦哦。”展绛衣连忙应声,凑过去检查。
崔绝顺从地任他拿出各种检查器械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安慰他道:“没什么大事,陛下大惊小怪,你不用紧张。”
展绛衣检查了一项又一项,检查报告打出来厚厚一沓,确定完全没有问题,没有被术法魇住,五感也没有受损,至于突然耳鸣,他细细问过事发之时的情形,但阴天子态度十分奇怪,别别扭扭,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崔绝言语间也颇有遮掩。
他想了想,突然脑门一亮,想起听说碍于崔绝的身体原因,那两人谈了上千年的柏拉图式爱情,如今崔绝螣毒也解了,魂体也重塑了,这架了一千年的干柴烈火那还了得?没见自己刚进去那会儿,都搂成啥样了!
原来如此。
他拿着体检报告回到病房:“从结果上来看,判官的魂体十分健康,那个耳鸣吧……我想应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阴天子紧张地问。
“对。”展绛衣点头,轻咳一声,“但是心理问题往往也是生理问题,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就是憋太久了,突然一下释放,短时间内过度兴奋……”
“你专业个屁!”阴天子脸色一变开始医闹。
展绛衣立刻闭嘴,心想自己还是太敬业了,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少说少挨骂。
不讲理的阴天子果断把展绛衣撵出去了。
崔绝倚在床头柔软的大软靠上捂着嘴笑:“他以为我马上风了,哈哈。”
“就说整天跟白骨笑厮混的能是什么好人。”阴天子起承转骂白骨笑。
隔壁,白骨笑:“哈啾!”
“所以为什么不穿衣服就出去,”黑无常将纸巾盒递给他,不悦地说,“你重伤初愈,一定要注意保暖……”
牛头公敲了敲病房的门,得了允许后开门进来,站在门口先对崔绝问候一声,又转向阴天子:“离冥王例会还有30min,平等王得知判官苏醒了,问陛下要不要取消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