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夏日雷暴,倏然而至。
世界9998-99。
金宫落成的第一夜。
这座崭新的宫殿在新厄斯上拔地而起,它金光璀璨,在月色下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辉,它是人类从此结束黑暗时代,迈向伟大远征的里程碑。
盛大的庆典已持续整个白昼,整座城市都弥漫着狄奥尼索斯金杯中的酒香,金宫敞开它的宫门,迎接着每一个满怀着荣耀与自豪踏入它的联邦公民。
在它落成的第一天,人们就用带来的鲜花填满了金宫最空旷的那座殿堂,从此以后,它就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称为“鲜花礼堂”。
全宇宙的目光,在今夜,都遥遥注视着这座亘古未有的宫殿,猜想着这个新生政权的未来。
寰宇星辰,为它瞩目。
狂欢的人群中,以金属面具覆面的男人忽然摔落手中酒杯。
他站在那些向他投来敬畏与虔诚目光的众人中,仿佛突然被碎裂的镜子击中胸膛。
然后,他向身后回头。
“抱歉,我离开一下。”
他对身边众人道。
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人们脸上浮起好奇的表情,纷纷问他:“陛下,你要去哪儿?”
“陛下……”
“陛下……”
他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只是步伐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是在向花园中狂奔。
这一次,换做他奔向自己的恋人。
他一路冲向月色下的金宫花园,草地雾霭四起,池塘中紫蓝色睡莲静谧开放。
他在簇簇如同云团般的紫藤架下看到了坐在秋千上的小人鱼。
厉擎慢下脚步,一步步朝他走去。
兰沉坐在秋千上,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心脏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刺痛。
原来就算他开了痛觉屏蔽,亲手挖出自己心脏的痛苦,依然能深深留在记忆深处。
可那么痛,还是会朝他伸出手。
他们的手在夜色中紧紧相握。
栖息在紫藤架上的蝴蝶,掀动翅膀,扑簌簌漫天飞舞。
飞花似梦,在月光中如雪般落下。
厉擎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叫神明般的面孔,俯身单膝跪在兰沉面前。
兰沉刚要开口:“阿喀——”
“其实是我促使这些世界融合的,”厉擎凝望着他,“我的意识被分散在每个世界里,只有尽可能地让我的意识聚在一起,我才能有足够力量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话间,身后的花园开始消融,世界正仿佛化作亿万只蝴蝶纷飞。
兰沉哭着笑了出来:“我早就猜到啦……”
“……不要哭,宝贝,对不起——”
厉擎疲惫而温柔地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十万个世界里找到你,花了我太长时间。”
“——现在我把你找齐了,”兰沉一边落泪,一边微笑,凑过去亲吻他英俊的恋人,“一起回家吧,阿喀琉斯。”
他们在十万个世界的坠落里,交换最轻柔的一吻。
万千世界,嗔痴妄念,在这一刻,通通消弭。
无数世界化作磷光,又迅速蒸发,变成雨点,变成水汽,变成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海洋。
人类怎么可能用自己脆弱易逝的身躯,去对抗一整颗星球产生的幻境?
可人类却真的用他们自己的爱,向那进化论的终极造物,证明了人类存在的唯一意义。
人类。皮囊中包裹二百零六块骨头,肉身里用最精巧的构造连接起神经、肌肉和血管。
人类的身躯如露如电,匆匆不过百年寿命。
然而,在他们这幅由无数运动的分子构成的身躯里,由最简陋的骨与肉构成的身躯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在茫茫宇宙亿万群星中,都独一无二的心。
一颗懂得如何去爱的心。
这颗心承载着人类进化百万年来所有的爱和勇气,而正是这份爱与勇气,才让人类在地球无数物种的竞争史上,最终脱颖而出。
这具身躯里装着百万年间每一个人类所目睹的一切。每个细胞都见证着文明的第一簇篝火从非洲平原上升起,它们亲眼目睹拉斯科洞穴壁画被人一笔一笔画下,即使是光辉灿烂的众神,面对人类的这幅身躯,也必将庄严而静默。
在这幅脆弱不堪的身躯里,跳动着人类的心。
几百万年来,这颗心一直跳动着,从未停歇。
几百万年来,就是这颗小小的、人类的心脏,让他们能够从地球上一个最不起眼的种群,建立不朽的文明,辉煌的功业。从宏伟壮丽的罗马帝国诞生到蒸汽机发出第一声鸣响,从第一架望远镜在伽利略的实验室中诞生到人类向太空发射出第一枚火箭,这颗心脏持续跳动。
正是因为他们拥有这颗心脏。人类才能拥有倔强不屈的灵魂,一次次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毁灭,然后在苦难中重新起身。
如果进化的终点是抛弃灵魂,那进化必将毫无意义。
西庇尔,这个高等进化的文明拥有足以碾压一切人类科学技术的力量。他们在漫长的演化中放弃了实存的肉体,让生命的结构化作无形,如同中微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宇宙之中,与时光永恒。
它们可以不用再恐惧死亡、病痛、别离,和任何生命所必需承受的痛苦,它们的种族将可以存在到时间尽头,直至宇宙在熵增的顶点中迎来热寂,群星湮灭。
它们将这视作礼物,在宇宙中到到处播撒种子,让更多的智慧生命都可以迈向进化的终极。
可是只有人类反抗了它们。
拯救者号载着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人类来到了西庇尔的汪洋中。
无形而庞大的星球意识感到疑惑不解。
它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想要拒绝这份来自宇宙的馈赠。
所以它用了一切人类的所能想象的苦难去试探他们。
那些走入“终点站”中的人类的记忆,足够让它编织出最完美无缺的幻境。
飞船托着焰尾坠落于无尽海面,他们走下飞船,走向了一片无边幻境。
在这毫无破绽的幻境里,他们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却仍然会重新拾起爱意,仍然要相爱。
他们的爱意,让西庇尔精疲力竭。
尤其是当阿喀琉斯向西庇尔证明了人类会义无反顾地向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后——
支撑着西庇尔的底层逻辑断裂了。
天地无情,本不分善恶。
它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维持着这个幻境。
幻境破碎。
兰沉和阿喀琉斯跌入水中。
防辐射服的呼吸系统第一时间向兰沉送来新鲜的空气,小排气扇轻微的运转声呼呼作响,兰沉张开嘴,深深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哈……”
他张开双眼,抬头四顾。
自己正飘在一片齐腰深的海水里。
防辐射太空服沉甸甸包裹着他的四肢,险些把他拽下水面。
他四肢并用地翻了个身,用尽全力站起来,让双脚能够踩到地面,海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水花四溅。
他一起身,就看到了不远处,同样也在爬起来的阿喀琉斯。
他傻笑了一下,透过自己圆溜溜的宇航服头盔,朝阿喀琉斯扬起笑脸。
“喂!”他冲他大喊,挥手。
他的声音通过太空服内置通话系统,传到了阿喀琉斯的那边。
阿喀琉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睁大眼睛,连忙越过水面,朝他跋涉而来。
兰沉也立刻朝他跑去。
他们穿着那身沉重冗赘的防辐射太空服,走路都很笨重,但向对方走去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拔腿,落下,拔腿,落下,海面晃动层层波浪。
他们终于在无尽汪洋中相拥。
哪怕隔着太空服,阿喀琉斯都快要把兰沉的肋骨勒断了,低声说:“……好想你。隔了这么多年,才能重新抱你一次。”
兰沉又哭又笑,鼻涕泡都冒了出来:“我也想你……笨蛋。”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内嵌在太空服衣袖上的液晶显示屏。
还好显示屏没有进水,上面正显示着现在的地球时间。
2041年7月30日。
他记得他在航行日志上记录的着陆时间是2月17日。
他们在幻境里过了千百年,原来在真实世界里,才不过过去几个地球月。
也不知道西庇尔用了什么办法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在他们被幻境困住的这几个月里,他们可能是类似于在飞船上的低温休眠状态,现在看起来除了瘦削一些,都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生理机能一切正常。
……他们都活了下来。
这个念头渐渐定型于兰沉心头,双腿突然发软无力。
他干脆靠到阿喀琉斯胸口,让阿喀琉斯承担自己的重量,低叹道:“……我们活下来了啊,我们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阿喀琉斯隔着头盔,摸了摸他的头顶,声音坚定有力:“嗯,我和你,都还活着。”
“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幻觉?”兰沉想起什么说,“会不会是我临死前的幻觉啊?会不会我们……还在飞船上,已经氢气中毒了?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喀琉斯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说道:“你说呢?”
“假的也没关系,至少这个幻觉里你不是个人渣了,”兰沉居然还能开玩笑,“能死在这个幻觉里也很好。”
阿喀琉斯表情有点难看,眼神低落了一瞬,身体微僵:“……我怎么可能愿意伤害你。它把我的意识放在那些世界里,我找回意识后,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知道那都不是你,”兰沉马上打断他说,“我一直都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你。”
阿喀琉斯沉默不语,只是又抱紧他一些,可是隔着头盔,想亲也亲不到兰沉,眉头拧得更紧,表情无奈。
兰沉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他们拥抱着,笑着,为这场劫后余生与久别重逢,而自灵魂深处,发出满足的叹息。
过了许久之后,他们才手牵着手,向不远处的飞船着陆舱走去。
他们穿过水面,兰沉在水里踢踢踏踏。
“这颗星球现在怎么不出声了?我可记得它之前在我的脑海里有多嚣张,还给我出道德难题!”
兰沉抱怨道。
阿喀琉斯走在他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破开水流,这样兰沉能走得更不费力一些。
“它放弃了。”他说。
“或许不能说‘放弃’,因为它本来就没有意识。这种东西……当它们把整个种族的意识融合在一起之后,拥有的就只有一片混沌了。”
兰沉思索道:“它应该是没有好恶和善恶观的,我们能够接触到的一星半点,都是那些融入它之中的人类思维和记忆的反射。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更像是人类的婴儿,作出的反应都是周围环境的投射。”
阿喀琉斯点点头:“或许是这样。”
兰沉说:“哈,所以那些人还真是阅历丰富,能看那么多狗血文,让西庇尔可以搞出这么多穿书世界。到底是什么人在喜欢狗血文?”
阿喀琉斯无声笑笑,牵着他的手,逐渐走近他们的着陆舱。
他们的着陆舱位于飞船尾端,是一个半封闭的过度舱室,可以隔绝外星空气进入飞船内部,也可以在飞船着陆时做缓冲用途。
两个人爬进着陆舱,在舱室里剥掉头盔,先互相亲亲嘴巴,然后才钻进飞船内部。
他们分头去检查飞船各部件是否完好,能否再承担返航任务。
阿喀琉斯在飞船各舱室里走进走出,兰沉则尝试着用飞船上的电磁波通讯装置连接地球信号。
直到他们着陆在西庇尔前的最后一刻,他们仍和地球保持着联系。
飞船会自动向地球每隔五分钟发送一次运行数据,同时报告最新情况。
他迫切地想知道在这几个月里,地球发生了什么。
“终点站”是不是已经毁灭了全人类?航天中心还能收到飞船的消息吗?他们将近五个月没传去消息,指挥中心是不是以为他们已经遇难了?
然而,可想而知,他们在西庇尔的大气层里,根本没办法与地球重新联系。
这里到底还是太远了,远在太阳系之外,而且西庇尔的大气可以隔绝信号,他们至少要飞出西庇尔的引力范围,才能重新和地球建立通讯。
兰沉没有灰心,站起身,刚打开飞船上的电脑,查看数据发送记录,阿喀琉斯就轻轻地走到他身后。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阿喀琉斯面色凝重,“飞船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保持着高性能运行状态……引擎燃料已经不够我们回到地球。”
兰沉的手指停在电脑触摸板上,视线从显示器显示的数据列表中一扫而过。
“我也发现了。”
兰沉道,“在我们着陆后的前三个月,拯救者号一直在尝试着和地球建立通讯,大量未发送的数据积压导致了计算系统的超额能量攫取,飞船的燃料消耗系统是运行时的五倍。”
阿喀琉斯没有说话。
他站在兰沉身侧,两个人抬头望着这个操作舱内壁上遍布的缆线和管道、大大小小的显示屏、亮起的灯光,一时陷入寂静。
飞船燃料告罄,意味即使他们能驾驶拯救者号逃出西庇尔,也不可能回到地球了。
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呆在西庇尔上慢慢等待飞船燃料用尽,飞船上储存着足够两个成年人消耗三年的食物用量,至少在这三年里,他们还能活得舒服一些。
还有一个则是驾驶着飞船离开这颗星球。但拯救者号上的燃料最多只能支撑飞船行驶一光年左右的距离,一年后,飞船就会因为缺少燃料而逐步宕机,各项功能将按照维生顺序依次关闭,最后连制氧系统也将停止运行。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宇宙中因为缺氧窒息而死,运气差的话,可能中途拯救者号就爆炸了。
“你有什么打算?”
许久之后,阿喀琉斯才开口问道。
兰沉看了看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心里并没有任何的难过抑或恐慌。
经历这么多世界以后,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恋人,已让他在余生中都感到欣喜万分。
他说:“我想,我们应该离开这,再试一次和地球建立通讯,然后把我们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死在太空里,也会比死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好一些,至少我们能在一起。”
阿喀琉斯笑了笑。
他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柔情与疲倦,眼神里全是深邃的爱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他们从来都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两个深爱了彼此一生的灵魂,总是如此不约而同。
“好,那我们就走。准备出发。”兰沉说。
“嗯。”
十几分钟后,他们坐在飞船的驾驶舱内,肩并着肩,双手互相紧握。
兰沉瞄了眼屏幕,把那支可以记录他声音的耳麦别在耳边,对着录音设备说道:“拯救者号航行日志,地球时间2041年7月30日,14时28分,拯救者号准备在西庇尔星进行第二次发射。”
他看向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表情镇定,眉眼坚毅。
“飞船各项功能已检查确认完毕。发动机引擎状况:良好。”
“燃料储存系统状况:良好。”
“维生系统运行状况:良好。“
“低温休眠舱运行状况:良好。“
”通讯系统运行状况:未连接。“
兰沉接道:“拯救者号将于两分钟后启动反应堆引擎,三十分钟后,我们将抵达逃逸速度,沿预定航线进发。”
阿喀琉斯按下飞船操作按钮,握住了推进杆:“反应堆引擎启动倒计时准备。”
“倒计时开始。”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地球,我们已经出发。”
伴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拯救者号尾部推进器开始发出亮蓝色火光。十几秒后,重达3.2吨的引擎燃料同时点燃,火焰咆哮飞旋而出,在一瞬间蒸腾掉周围区域的海水,这艘集合了全人类前沿科技和工业成果的飞船,缓慢开始上升。
随着拯救者号逐渐离开水面,飞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宛如一支刺向天空的箭矢,突破大气层,进入西庇尔星外太空区域。
拯救者号起初在西庇尔星的近地轨道上做绕行,积攒加速度,三十分钟后,加速度达到临界点,飞船进入逃逸速度,自近地轨道上呈直线飞出,正式飞向前方浩瀚无垠的太空。
电脑中早已预定好了飞船返航的路线,进入太空之后,飞船就可以自动行驶了。
他们不必再呆在驾驶室里,两个人在飞船里飘着钻进通讯舱室,兰沉打开通讯系统,一点点调整位于飞船最前方的接收天线组件,试图再次向地球发送通讯请求。
两个小时后,已经在太空中航行的拯救者号,终于从数不清的宇宙噪声里,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来自于地球的电磁波。
兰沉顿时欣喜若狂!
虽然这仅仅是一道渺茫的信号波动,但这说明只要他们继续前进,马上就能像之前一样和地球恢复通讯了!
兰沉松了口气,和阿喀琉斯抱了一下,说:“至少我们能找他们更新遗言了。”
阿喀琉斯低笑道:“你还有什么要更新的吗?”
——早在他们登上拯救者号之前,他们就已经写好了遗书,并且两个人还交换看过。
当地球方面确认他们不幸牺牲后,他们的遗书自然就会生效。
不过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遗书里有什么内容。
那就是把他们的所有财产全都捐献出去,同时将个人物品放在一起焚化,并埋葬同一块墓碑下。
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会在一起。
兰沉:“当然有!”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想……我得让他们在你的墓碑上写:此人曾经欺骗我,试图抛下我独自离世,不过还好,我追上了他。”
阿喀琉斯眼中露出苦涩的笑意。
他缓缓抱紧兰沉,低低道:“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嗯,因为你已经没机会了,”兰沉笑着说,“这次我们是真的得一起去死咯。”
阿喀琉斯抱着他的头,亲亲他的嘴角,沉声说:“……我甘之如饴。”
“我也是。”
兰沉回以他一个缠绵的深吻。
三天后,他们终于再次和地球建立连接。
两个人飘在通讯室里,听到通讯器那边传来热烈的狂响、欢呼与掌声,休斯顿地面指挥中心的那位女负责人苏珊·卡卓拉声音激动:“你们居然真的还活着!天呐……奇迹!这是人类所能创造的最大奇迹!”
兰沉和阿喀琉斯相视一笑。
兰沉道:“我们也不太敢相信,我们居然活到了现在。不过我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地球还好吗?西庇尔放弃了对我们的同化,‘终点站’是否还在地球上?”
另一个声音插入这段谈话。
谁都知道他们的这段对话将载入人类史册,但那个说话的人依然激动到没有章法:“终点站已经消失了!它离开了地球!你们拯救了全人类!”
“真的吗?!”兰沉惊喜万分,他欢呼一声,又亲了阿喀琉斯一口,然后道,“那些被终点站同化的人呢?他们是否都回来了?”
“……很遗憾,进化似乎是不可逆的,他们全都离我们而去了。但终点站已经消失,我们再也不用害怕地躲开头顶上那玩意儿了!”
兰沉握紧阿喀琉斯的手心,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谢谢你们让我们知道这个。”
他扭头去看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等他说完之后才开口:“休斯顿,我们有麻烦了。”
兰沉顿时捧腹大笑。
他没想到阿喀琉斯那么有梗,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阿波罗十三号的梗,忍不住笑得直抽气,趴在阿喀琉斯身上用手拍他。
阿喀琉斯弯起双眼。
他对指挥中心的人说:“由于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拯救者号上准备的燃料不足以支撑我们返航,飞船的燃料将在一年内消耗殆尽。在此期间,我们会尽量向你们传输此行所收获的所有数据和材料,直至燃料燃尽。拯救者号或许会在载着我们两个人的尸体,用剩下的惯性动力,在宇宙中进行一场孤独远征。”
地球指挥中心那边安静了几秒。
紧接着,苏珊·卡拉卓的嗓门一下冲出,她崩溃大喊道:“我的天啊,你们在想什么!!?”
“我们没有放弃你们!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放弃你们,地球也没有放弃你们!”
苏珊向他们吼道:“虽然你们和我们中断了通讯整整五个月,但我们依然向拯救者号发射了两艘无人飞船!其中一艘飞船上装载着足够拯救者号运行十年的燃料,此刻它已经到达海王星附近!”
兰沉猛然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是的,拯救者号的拯救者就在路上,”苏珊说道,“按照原定路线,拯救者IV号将在三个月后与你们接轨,你们到时候需要按照地面中心的指示完成飞船合并操作,这想必难不倒你们,毕竟你身边站着的是我们人类最伟大的宇航员。
“你们的返航,所有意外都将由我们负责到底,请记住,你们是我们的一员,你们拯救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也绝不会放弃你们!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会放弃!”
兰沉和阿喀琉斯,紧紧地握住了手。
……他们不会死了。
他们真的可以,像出发前相互发誓的那样,一起回到地球。
他们将会一起回家。
兰沉喜极而泣,他跳进阿喀琉斯怀里,抱着阿喀琉斯的脑袋,忍不住在他脖颈间哭了又哭。
“我们可以回去了,我们真的可以一起回去了……阿喀琉斯,你听到了吗?”
“嗯,我听见了,”阿喀琉斯帮他擦眼泪,“你不要哭啊。”
兰沉也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擦起眼泪,找补道:“我控制不了的嘛……谁让我、我可是被联邦航空航天局认证过的感性主义人格!我们情感丰富的人就是泪腺发达!“
阿喀琉斯低低地笑出声。
他环住兰沉,两个人漂浮在飞船里,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和幸福。
他们在那些幻境里经历了无数的死亡与离别,十万次的人生,都被压缩在记忆深处,明明应该早已对一切麻木,可当他们真的肌肤相触,在眼底看见对方的面容,却仍然感到心脏是如此触动而柔软。
仿佛灵魂在十万次相逢里,一次又一次震颤。
兰沉忽然说:“你看那是什么?”
他指向飞船观察窗外。
阿喀琉斯转过头,从那个狭窄的拳头大小的观察窗里,看到了一场超新星的爆炸。
明亮的电磁辐射将那一整块宇宙的黑色幕布都照得亮如白昼,闪烁的彩色光芒在无数星云间璀璨绽放,宇宙的全部瑰丽与宏伟仿佛汇聚在那一点上,绽开了一朵恒星燃烧剧变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