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冰一本正经地回,“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气得时夏当场给了他一个肘击。
饭店虽然称不上有多么高级,但也是时夏工资范围内所能承受的最高水平了。
服务员都穿着干净得体的燕尾服,大厅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钢琴曲。每张桌上都放着一朵新鲜娇艳的玫瑰花,服务员为他们倒上红酒,还在洁白的桌布上放了一支香薰蜡烛。
“烛光晚餐?”牧冰挑起眉毛,“这么浪漫。”
时夏的脸有点发烫,“不许揶揄我。这已经是我挑了半天选的最好的一家店了。”
“没人揶揄你。”牧冰笑道,“我很喜欢,真的。”
时夏把脸藏到菜单后面,有些话他看着牧冰的脸实在说不出来。
“礼尚往来而已,你都已经请我吃过那么多次饭了,我请你一顿也是应该的……而且,谢谢你今天跟我说那些话。”时夏把额头抵在菜单上,深呼吸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你可能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对我来说有多大意义。尽管我现在脑子里还是很乱,但是……”
牧冰伸出手,把遮着时夏脸的菜单拿掉,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跟你说那些,不是为了给你增加心理压力,也不是让你满足我的期待。”牧冰说,“所以你不用急着做决定,也不用急着改变现状,只要最后你选择的是你自己想要的就足够了。”
时夏愣了一下。牧冰看他的眼神永远都很直接、炙热且不带一丝掩饰,让他耳根发热。
而他就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什么最普通不过的天气话题一样,若无其事地拿起菜单研究起上面的名目来。
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牧冰忽然换了个话题。
“这个周末就是中秋节了。”
“是啊。”时夏还以为牧冰要跟他聊工作安排,“下周还得调休,放假前还要把所有内容都整理归档,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假期那几天,你有什么安排吗?”牧冰问。
“没什么吧。”时夏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配菜,“以前我妈可能会让我回爷爷家吃饭,现在……”
现在胡云婷一副不逼他辞职就不罢休的样子,可能连正常的饭菜都不愿意做了。
牧冰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家?”
时夏听完愣了好几秒,也没反应过来牧冰说的是什么意思,“回家?”
“上周我父母从北京回来,在这边住上几天。中秋放假我打算回去看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牧冰问。
时夏有点懵,第一反应居然是牧冰原来还有父母。
呸呸呸,罪过罪过。时夏在心里给自己胸口画了个十字祈祷素未谋面的牧冰父母不会介意。
然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中秋节,牧冰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回家见父母。
“你想带我……见你的父母?”时夏不确定地问。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牧冰说,“你要是觉得尴尬或者太别扭……”
“我愿意。”时夏打断了牧冰的话,强调道,“我愿意。”
“好。”牧冰露出了一个微笑。
时夏回到家时,已经过九点了。
他站在阑珊昏暗的路灯下望向那栋老旧的小楼房。
小时候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楼房的样子很可怕。尤其在夜幕降临以后,它就像一头伫立在黑暗中的怪兽,含着满口尖利的獠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现在,楼房墙体上破旧的掉漆痕迹和污浊的霉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有那么点渗人,可是时夏已经不会感到害怕了。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知道,那就只是一栋普通的楼房而已。
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时夏打开灯,看到餐厅和厨房里空空荡荡,他走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胡云婷就坐在漆黑一片的客厅沙发上,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做,也什么话都不说,一副就等着时夏回来跟她主动认错的架势。
但时夏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去忙自己的事:把带回来的剩菜放进冰箱、把放了一整天没人洗的锅碗盘子挨个洗干净放进碗橱,然后洗澡、刷牙、洗换下来的内衣裤再搭上衣架晾好。
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胡云婷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一点反应都没有。
“很晚了,睡觉吧。”时夏最后说了一句。
胡云婷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空气,像一尊倔强的雕塑,坚持不给时夏一个眼神。
时夏站在客厅旁边看了胡云婷一会,叹了口气。
“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可能永远都被你用同样的方法控制。”时夏说,“你要是愿意在那坐着就继续坐,坐上几天几个月都可以,但我不会跟你道歉的。”
胡云婷终于有了反应,她瞪着眼诧异地转头看向时夏。但时夏已经在下一秒“啪”地熄灭了客厅的灯,然后径直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中秋节那天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晴朗湛蓝地铺在大地之上。
下午牧冰开车接他,时夏特意让他从出租屋带了套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的正装。
时夏在后座换衣服,牧冰把空调温度调高,“是这件没错吧?”
“少了件马甲,不过没关系,从外面也看不出来。”时夏边系扣子边说。
牧冰叹了口气,“下次别让我帮你找东西了,我宁愿花钱送你件新的。”
“怎么了?”时夏瞪眼,“让你找件衣服而已,你还嫌弃上了。”
“我嫌弃你?你的衣柜嫌弃我还差不多。”牧冰说,“打开门就像个无序的黑洞,一不留神就能把我生吞活剥。真不知道你平时都是怎么找到东西的。”
听完这话时夏气都气不起来了,只想笑,“直觉吧。我要是像你那样把什么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反而会找不着东西。”
牧冰用一种“你是什么品种的外星人”的眼神看了时夏一眼。
花了会功夫,时夏换好衣服从后座出来,坐进副驾系上安全带。他有点紧张地在后视镜里照了照,问牧冰,“怎么样?”
“挺好的。”牧冰看了一眼。
“真的假的,你别糊弄我。”时夏皱起眉,又调整了一下衣领,“是我太久没穿的缘故吗?我怎么总觉得衣领有点高……”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牧冰叹了口气,“平时穿什么今天穿什么就行。”
“那怎么行。”时夏立刻说,“再怎么说也是见家长,第一次留下好印象是很重要的。”
“不是我打击你。”牧冰发动汽车,“但他们恐怕真的一点都不会在意。”
刚听到这话的时候时夏没明白牧冰的意思。
不会在意……到底是好的不会在意,还是不好的不会在意?
直到他走进牧冰家门,见到他传说中的父母以后,才逐渐明白过来。
牧冰父母的房子离胡云婷的家倒是不远,因为当初买下这处房产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他上学。
现如今牧冰毕了业,他父母似乎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
“你跟你父母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时夏好奇地问。
“五年,六年?”牧冰说,“记不清了。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让交一份什么文件,要求家长必须露面。我妈上午从北京赶过来,当天晚上就飞回去了。”
“这么忙?”时夏惊讶。
“应该吧。”牧冰说。
可能是太久没回来,牧冰的车在两栋楼之间绕了一个圈,还下车看了一眼楼牌号,才最终确定是这一户。
时夏跟在牧冰身后走下车,后者按了下门铃,站在门口的对讲机前等着。
不一会儿,对讲机里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谁啊?”
“牧冰。”牧冰报了全名。
“噢噢,梁先生的儿子是吧?快上来吧。”
楼道门咔哒一声打开,牧冰拉开门撑着,让时夏跟在他身后进来。
“梁先生?”时夏问。
“我跟的是母姓。”牧冰说,“我母亲叫牧英琳。”
时夏惊奇地眨了眨眼,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忽然想知道牧冰身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来开门的应该是雇来的阿姨,腰上还系着围裙,声音和对讲机里一模一样。
“进来吧,梁先生在看书,牧女士在楼上,应该一会儿就会下来了。”
阿姨说完话,就匆匆进了厨房,应该是火上还做着东西。
牧冰打开玄关的鞋柜,从里面翻出两双一次性拖鞋,其中一双递给时夏。
时夏一边穿上,一边忐忑不安地观察四周。
房子还是他高中时来过的那栋房子,除了墙面比记忆中更老旧几分之外,一切都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装修,没有家具添置,就连鞋柜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最显眼的就是那包一次性拖鞋,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套装裙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
“来了?”女人说了一句。
“嗯。”牧冰边换鞋边应了一声。
这应该就是牧冰的母亲牧英琳了,时夏张了张嘴,却在牧英琳看向他的一瞬间,满肚子的腹稿全卡了壳。
如果说牧冰看人的眼神冰冷至零度,那牧英琳看人时就有零下十八度。
明明是很优雅美丽的一张脸,却紧绷着不带一丝表情,目光扫过别人时就像在看一件冷冰冰没有生命的无机物。
“……伯母好。”时夏大脑一片空白,最后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是?”牧英琳把目光投向牧冰。
“时夏。”牧冰的介绍也言简意赅,“我男朋友。”
一句话把时夏炸得差点从原地跳起来。
不是,这么玩儿是吧?开场就丢个大炸弹?
牧冰之前可没跟他提过要直接跟父母当面出柜啊!
然而牧英琳的反应比时夏预想中要小得多,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
她仅仅是点了点头,朝时夏伸出一只手,“你好。”
时夏的大脑空白了两秒,伸出手跟她轻轻握了一下,“您好……”
“再等两分钟饭就好了,随便坐。”
牧英琳说完这句话后就径直离开了,没说一声也没人知道她要去哪。
时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一边的牧冰倒了杯水递给他,“吓到你了?”
“有点。”时夏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心有余悸地说。
“我们家就是这样。”牧冰说,“你习惯就好。”
没等多久,阿姨就从厨房里出来,把菜一样样地摆上桌。时夏走过去帮她的时候,她脸上还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一个劲儿地摆手说不用。
晚饭摆了一大桌子菜,有荤有素,全是阿姨一个人做的。但从头到尾都没人和她搭话,更没人评价饭菜的口味。
牧冰的父亲梁仁比牧英琳要稍微和善一点,至少在吃饭的时候还会注意到时夏的存在,问他吃不吃得惯饭菜。但除此之外,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就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了,唯一一句对话是牧冰问牧英琳醋放在哪里,牧英琳指了指身后的木柜。
晚饭就在这样无声的环境中默默进行了十几分钟,饭桌上只能听得见碗筷碰撞发出的声响。时夏吃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牧英琳的手机忽然响起,她放下筷子接起电话。
“我是,你说。没有……没有。计算误差可能是仪器校准不足或者观测局限导致的……我知道,稍等一下,我现在确认。”
然后她就从餐桌边站起,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向房间,吃了一半的饭菜就这么扔在了桌上。
而牧冰父亲习以为常似的没有任何反应,照常吃完饭,说了句“你们俩慢慢吃”,就从餐桌边离席了。
时夏看得瞠目结舌,有点不敢相信中秋节的一顿团圆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了。
“吃你的,不用管。”牧冰夹了块鸡翅放进时夏的碗里。
时夏用筷子拨拉了一下那块鸡翅,还是忐忑不安地压低声音问:“他们今天是……心情不好吗?”
牧冰像是被逗笑了,“不是。我说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时夏瞪着眼睛,觉得牧冰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但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无法理解的句子。
“说实话,我对他们俩的了解并不比你、或者当年学校的班主任更多。”牧冰说,“我上高中之前都没有跟他们见过面,高中以后的主要联络也只是打生活费和安排学校。我高一的时候一直以为牧英琳是那个省级科研专家,后来还是从班主任那里才知道,科研专家是梁仁,牧英琳是他的合作同僚。”
“可是、可是就算你们不常联系,也是亲生的吧?”时夏感觉自己的脑袋一时间接收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信息,正在努力跟上牧冰的描述,“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不应该至少问问你的现状,关心一下你的工作什么的……”
“他们不在意的。”牧冰说,“他们好像都不知道我学什么专业、在哪工作,更不在意我是不是同性恋了。小时候我听奶奶说,他们本来就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只是意外怀孕了又没有条件堕胎,所以一生下来就把我丢回老家,除了定时打生活费之外什么都不过问。”
时夏怔怔地看着牧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见过牧冰的父母以后,他终于知道牧冰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样的性格了。
他的父母从小没有教过他什么是爱,什么是在乎,没有人教他怎么说话、怎么处理情绪,怎么与人正常地相处,唯一爱他、能给他带去温暖的奶奶也在他读高中的那一年过世了。
时夏难以想象那时的牧冰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独自生活下去的。
“我只是觉得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终身大事应该让他们知道。不过现在看来,必要性也没那么大。”牧冰放下筷子,看向时夏,“吃完以后,陪我出去走走吧。”
时夏能感觉到牧冰的情绪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心如止水。
吃完饭后,牧冰就找了块抹布开始擦车,把车身、车玻璃都擦得一尘不染,还准备去擦轮胎,被时夏拦了下来。
“你要想彻底清洁就找洗车店去,拿块小抹布在这擦什么劲。”时夏把他手里的抹布没收,“何况大晚上的谁看你车脏不脏。”
牧冰直起腰,算是放弃,“只是觉得弄干净一点再去会更好。”
“你要去哪儿?”时夏好奇地问。
牧冰没说话,只是拉开车门,“走吧,上来就知道了。”
从小区里出来以后,牧冰径直拐进了一条小路,这条路又破又窄,路面高低不平还没有路灯,时夏不得不坐直身体抓着车顶的把手才不至于颠簸得太厉害。
牧冰一路上都没说话,远光灯映射在满是灰土的路面上,间或惊飞几只野鸟,在引擎声里发出几声不满的鸣叫。
快到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给秋夜增添了一丝寒意。目的地附近终于有了路灯,在入口处将“陵园”两个大字照得很亮。
时夏这才明白牧冰出发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牧冰打了把黑伞从车上下来,绕到副驾替时夏把车门打开,“脚下有泥,你小心点。”
时夏绕开那一小片泥泞走下车,感觉细雨穿过伞面,直直地往脸颊上飘。
牧冰把伞递给时夏,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捧白色的百合。
“你原来都准备好了。”时夏意外道。
“从那边过来比较近,也确实好久没来看过了。”牧冰合上后备箱。
“我看你一开始想带我见的家长就不是房子里那俩,而是这边这位吧。”时夏说。
牧冰笑了,“太聪明的小孩容易被狼叼走哦。”
“什么歪理邪说。”
“我奶奶说的。”牧冰锁上车,用没拿花的那只手扣住时夏的手掌,“我带你见见她。”
今天不是什么扫墓的日子,时间又晚了点,墓园里安安静静,只有门口的看守室还亮着灯。
时夏的胆子不算大,如果让他一个人大晚上进陵园是绝对不敢的。可是现在牧冰走在他身边,尽管一路上沉默不语,他也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恐惧。
雨丝无声地落下,打湿一座又一座墓碑。树叶在风中摆动的轻响,差不多是全然寂静里唯一的声音。
牧冰牵着时夏的手,一直带他来到最边缘的一座碑前。时夏定了定神,看到碑上写的名字是“梁琼芳”。
照片上的老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眼睛笑眯眯的,皱纹都跟着向上扬。他能想象出这一定是个善良又好相处的老太太。
牧冰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把墓碑上的雨水和灰尘仔仔细细地擦去,然后把花束放在碑前。
时夏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牧冰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直直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墓碑。
“你介意我抽根烟吗?”过了一会儿,牧冰忽然问道。
时夏摇头。
牧冰从上衣口袋摸出盒子,轻轻一弹底部,叼着过滤嘴把烟抽了出来。
看牧冰抽烟依旧是很新奇的体验。
高中时他尽管整天跟不良少年们混在一起,但从不像他们那样课间躲在厕所里,把自己搞得一身烟臭。工作以后每次见到牧冰,他也都干干净净,身上只有柑橘和草叶的淡香。
唯一一次见到他抽烟,就只有在摩托车场的那次。
牧冰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他学会了抽烟的?
淡淡的烟雾在细密的雨丝中飘散,时夏看着白雾从牧冰的唇缝中吐出,忽然升起了一股好奇。
“我能试试吗?”时夏问。
牧冰露出意外的表情,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这个?”
“嗯。”
牧冰挑起眉,指间夹着香烟,把过滤嘴的一端朝时夏递过去。时夏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住过滤嘴吸了一口。
一股浓郁且呛人的干燥烟雾直直地灌进肺里,时夏猝不及防,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我靠,这什么——咳咳咳!”
而他的好男朋友在一旁毫不掩饰地发出了笑声。
时夏咳得整张脸都红了,牧冰把香烟拿远,边笑边替他拍背,“哪有你这样第一次抽烟就往肺里灌的,不呛死才怪。”
“那你也——咳咳!你也没告诉我啊!”时夏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眼睛通红地瞪他,同时嫌弃地挥了挥手,把四周的烟雾搅散,“这种呛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的,怎么有这么多人抽?”
“我小时候也不理解。”牧冰笑道,“你知道我第一次抽烟是跟谁学的吗?”
“谁?”时夏问。
“我奶奶。”牧冰朝墓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时夏震惊地眨眨眼,“……这么酷的吗?”
“是吧?”牧冰笑道,“她喜欢用那种老式的旱烟斗,抽起来满屋子都是那股味道。小时候我好奇,在她去厕所的时候偷偷拿过来吸了一口,差点没把我呛死。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烟,有时候回家看到奶奶抽,还会偷偷把斗里的烟草弄湿,让她点不着。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她察觉了我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抽过烟,一直持续到她去世。当初我那么讨厌那杆大旱烟的味道,后来却再也闻不到了。”
牧冰在墓碑前蹲下,把那支尚未燃尽的香烟插进碑前的香炉里,权当是上了一炷香。
时夏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牧冰很少有情绪外溢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浓重的悲伤包围着他。
“我奶奶是我放暑假的头一天晚上突然去世的,我很幸运,那时候就在她身边。”牧冰说,“她把我叫到床边,忽然对我说,不要怕,以后会有人爱你。我奶奶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我一直很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为了安慰我而撒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谎言。因为我知道除了她以外,不会再有人爱我了,我的父母把我当成意外带来的累赘,同学、老师、朋友,都只是萍水相逢、利益交换的陌生人。”
“我知道我很聪明、有才华和天赋,别人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的题,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该怎么解。但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我也不觉得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像我父母那样投身科研然后丧失全部生活有什么意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每天的学习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牧冰抬起头,看向时夏,“直到我遇见了你,时夏,我才知道奶奶确实没有骗我。从那个时候起,我的时钟才开始转动,生活、学习、工作,所有的一切才重新开始拥有意义。”
时夏怔在原地,愣愣地望向牧冰。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月色下依旧平静,语气也十分平缓,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实。
没有煽情的演讲,没有炙热的告白,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像情侣该有的感天动地、海誓山盟的宣言。
可是时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在地上聚起小小的水洼。
“我们要是在这里接吻。”时夏控制不住声音里的哭腔,“老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孝啊?”
“不会。”牧冰俯下身,“她是个特别酷的老太太。”
时夏环住牧冰的脖颈,抬起头吻上他的唇。
雨伞歪斜到一旁,墓前没了遮挡,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洁白的花束上,续成水珠,顺着花瓣的纹路流下。
秋风穿过一座座伫立的墓碑,穿过他和牧冰紧贴的身体。应该有些冷的,但此时时夏什么也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就这样消失在眼前,只剩下滚烫的触感和擂鼓的心跳。
浓郁的思念在这一刹那忽然决了堤。
他好像变成了某种离开牧冰就活不下去的生物,每天上班时公事公办的见面已经没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思念。
想拥抱,想接吻,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在他的枕边醒来,想用一切正常的不正常的手段竭尽全力地让他感受到爱。
呼吸越发急促、温度攀升的时候,牧冰捏着他的肩膀和他分开,那双漆黑的眼里也有些凌乱,但他极力拽着理智的尾巴,轻轻喘息,“好了,太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我不回了。”说完,时夏又凑了上去。
“但是……”牧冰皱起眉。
“今晚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时夏斩钉截铁地说道,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语,“带我回家吧,牧冰。”
牧冰的眸光一动,托着时夏的大腿一个用力,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受不了可别喊停。”牧冰压低声音。
作者有话说:
都写完啦~后面几章存稿一次性放出,记得刷新一下~
第二天清晨,时夏是被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叫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