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现在在罗马城,而罗马城最不缺少的就是神父,很快就有人暂代了皮耶罗的位置,履行起皮耶罗的职责,并且取得了良好的声誉。
倒不是因为他比皮耶罗更擅长做事,亦或者口舌比皮耶罗伶俐,单纯是因为,唉,这位新来的神父,实在是生得一副神父的样子。
约翰神父胖嘟嘟的,和大多数胖子一样皮肤白嫩,行动缓慢。他没有肥胖到惹人生厌,而是圆润得恰到好处,仿佛一枚滴溜圆的面粉团子,还是裹了油的那种,令人一见到便生出亲切之感。
每个人的朋友圈都会有一个性格开朗、交际广阔、擅长调节气氛的胖子,他既不会优秀到使人胆怯,又不会愚蠢到令人不快;既不严厉到使人敬而远之,又不会松懈到令人毫无敬畏。约翰神父就是这样的角色。
“你要是再不好起来,”拉斐尔一边打开房间里的窗户,一边调侃道,“恐怕你以后在这座教堂里呆不下去了,皮耶罗。”
因为,当然,神父们也是有竞争的,他们不仅有竞争,而且竞争相当激烈。如果
“这座教堂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会升为主教,前往教区的。”
皮耶罗的嗓子已经好多了,虽然还略微有点咳嗽,但体内的热度早就降了下去。之所以还卧床不起,纯粹是因为这场突发的急病似乎烧光了他的精力,皮耶罗感到自己在病后衰老了不少,肢体和头脑都不复以往。
“我想你的新任命可能还得过上一段时间才到,毕竟,你也知道,我们的圣父身体欠佳,大概率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最有力的竞争者很欣赏我的画作和风格,我想我会有机会在真正的教堂里创作壁画。”拉斐尔轻描淡写地说,“何不休息几年,再等等别的机会呢?毕竟,你也不是那么着急。在我看来,亲爱的朋友,你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清修,远离那些——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拉斐尔,你像圣人一样宽容仁慈到,却又对那些出现在你面前的所有苦难都漠不关心。你是主虔诚的信徒,却又对主毫无尊重。”
“还在想那些事?”拉斐尔叹了口气,“噢,皮耶罗。别想太多了,那对你没好处。”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像你只是听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污蔑,被凌辱,被烧死,尸体被丢进河流。是我做的。是我宣判了她们有罪。”
“我会说你没有选择。但这显然没法帮到你,是么?”
“别说俏皮话了。”
“啊,皮耶罗。真是固执,看来我必须得说些真的能帮到你的话了。”拉斐尔说,“你见过天使或者圣人么?”
“我还没死呢。”
“嗯。我也没有。”拉斐尔微笑着,“但我见过,皮耶罗。”
皮耶罗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疯了才会跟拉斐尔聊这些:“……主啊,又是你的缪斯。而我竟然天真地以为你这些天一字不提是忘了那回事。”
拉斐尔笑得很明亮,他说:“我的缪斯,那可是只要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的美人。我怎么可能会忘记那种美人呢?”
他带上门,准备离开。
“拉斐尔。”皮耶罗说,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口。他闭着眼睛。
“……”拉斐尔停在原地不动。
“你是认真的,对么。”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呢?我向来都是很认真的,亲爱的皮耶罗。”
“所以。天使和圣人。”
“噢。那句不是。”
皮耶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神圣的——”他为了忍住不吐出接下来那个绝对不适合神父说出口的词咬到了舌头,满嘴腥味。
“我不认为他是天使或者圣人,老朋友,没有天使、圣人会像他那样……性感诱人,能轻易挑逗得任何人血脉奔张,只凭借一张画像。我认为韦罗基奥甚至没能描绘出他万分之一的魅力。”拉斐尔顿了一顿。尽管他的低语细如蚊蝇,皮耶罗还是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喃喃地说:“谁知道,皮耶罗?也许他其实是魔鬼也说不准呢。”
“魔鬼!退后!”
约翰咆哮着,挥舞着双手,竭力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
他在几个星期前才来到罗马城,来之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留在这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圣职者也无所谓。
倒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特别悲观的态度,老实说,没点背景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罗马城的,更别提站稳脚跟了。约翰没有显赫的姓氏,却有个身居高位的老师,虽然他并不是老师最偏爱的弟子,约翰始终相信,只要耐心等待,迟早有一天,老师的福祉会洒落在他身上。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苦熬数年,始终如一地将自己搜集来的礼物寄送给老师——当然啦,他也知道自己勤恳工作得来的财物在老师看来恐怕只是些不值钱的零碎,可他更知道老师会将他的心意记在心中——之后,终于,他得到了机会,在老师的帮助下顶替了某位倒霉神父的位置,来到了这座圣城。
作为外来人,约翰尽量表现得像个正经的修士。也就是说,他收受贿赂、恐吓底层、谄媚贵人,对于同僚则慷慨大方,绝不独吞好处。
这一套很快就起了作用,一旦人们认识到他和那些在罗马城中呆了一辈子的修士没有任何区别,他就被毫不犹豫地接纳进了怀抱。约翰在这地方混得如鱼得水,也并不认为自己能更进一步。
他的职位走拢这儿就到头啦,再想往上,不仅是没那背景,更是没那手段。
约翰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资质鲁钝,贪财爱色,还特别爱吃,但总体来说,他多少也算是个好人。他有很多小毛病,可像是残忍啊,冷血啊,恶毒啊……这些词,和他是沾不上边的。
像是他过去任职的那座小城,从来没出过什么异教徒或者女巫之类的东西。无论如何,把事情厉害讲明白,敲诈、勒索、威逼,拿到对方的财富也就罢了,何必要送人上火刑架呢?
约翰可干不出来这事。他最多也就是在敲诈勒索也不管用的时候叫刺客干脆地解决掉他们。
老天,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烧死!那实在太可怕了,约翰光是想象一下都能被噩梦吓醒。
他是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干,唉,不过既然大人物们都乐意这么做,恐怕这也还是有理由的,是他自己不够聪明,参悟不了其中的奥秘。
这种事在罗马城也有。但罗马城多的是枢机主教,也多的是神父。反正轮不到他话事,约翰混混也就过去了。
要说他在罗马城最大的享受……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食物和女人了。
这样一座圣洁的城市,自然也有圣洁的女人,而约翰一向很讨女人的喜欢。那大约和他本人的喜好也有关系,毕竟,约翰偏爱的是母亲一样的女人,且是那些总是足够令他感到母亲般的亲切的女人——也就是说,无论他多大,对方的年龄比他大十五六岁最佳。
这会儿他是来与情人私会的。
然而他见到的,却是个诡异到难以形容的……东西。
她实质上依然有着人类的体型,甚至也能从身体表面的曲线上看出是个女性。只是她的皮肤并非充满异域风情的深褐色,也不是柔和、清透如细纱的米黄色,更不是牛奶喝乳酪般的雪白。她的皮肤是一种诡异的、闪闪发光的色泽,绚丽多彩得近似于斑斓的昆虫或者鸟儿的羽毛,可昆虫和鸟儿的炫丽美艳无比,她皮肤上的炫丽却脏污极了,烂糟糟地混作一团,多盯上几秒都令约翰感到眩晕和作呕。
她的眼睛看不出本色,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死去已久的尸体般蒙着白翳,瞳孔可怖地向外扩散,黑洞洞如地狱一般。
她的鼻子扁平,鼻孔外翻,像是被硬生生削掉鼻头;嘴唇仿佛一张被粗暴地撕掉一块的羊皮纸,边缘粗糙,裸露出啮齿动物一般的,奇长无比且弯曲着的门牙。
面对惊恐的约翰,她蹲伏在原地,默默地仰头凝视着他。
张牙舞爪了半晌之后,约翰也有点尴尬地停下了动作。不管对面的这个……雌性生物,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确实没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反倒是他们当中更为冷静的那个。
“你是什么东西?”约翰问,他避免去看她诡异的皮肤和诡异的眼睛,又不敢扭过头去,生怕她趁此机会扑过来,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于是只能虚虚地直视前方的某个不存在的点,利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她的动作,“……瓦伦蒂诺在哪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那个雌性生物动了一下,约翰惊得往后一弹,她立刻维持着半蹲的动作顿住身体。等想要逃跑的约翰狐疑地稳住身形,再次斜睨过去,她才动作十分缓慢地站直。
这生物实际上并没有穿衣服。因此,当她站直,不难从那毫无遮蔽的躯干上看出她的身份。
至少对曾与她缠绵过的人来说不难。
约翰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瓦伦蒂诺?!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冲进约翰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他是认真的!为什么瓦伦蒂诺还要来见他?看在主的份上,他可是个神父,不论瓦伦蒂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毫无疑问,她绝对符合任何人所能设想到的“女巫”的定义,也就是说,不管她是否真的是女巫,显然,她是个女巫!
……但他总不能真的让瓦伦蒂诺被送上火刑架,是吧?
他既不够残忍也不够冷血,哪怕这不是瓦伦蒂诺,而是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约翰也会选择马上返回自己的房间并忘掉今天之内发生的每一件事。更别提这是瓦伦蒂诺了——他多少还算是爱她的。
真该死。也许这就是瓦伦蒂诺选择来见他的原因。
女人,要么就是对任何一个男人对她许诺的爱情信以为真,完全罔顾事实;要么就是对谁真心待她一清二楚,哪怕这真心只有一点点。
“跟我来。”约翰迅速扫视四周,老天保佑,他们的私会地点相当偏僻,被层层灌木环绕,外面的人很难看清里面发生的事情,里面的人却能从缝隙中看清外面的情况,确定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后,约翰朝瓦伦蒂诺招手,“快,我没有太多时间能浪费在这里。”
瓦伦蒂诺一语不发,动作敏捷地跟了上来。
和罗马城中的大多数还算有点地位的升职这样一样,约翰在混乱的街道上安置了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他设法在路上给瓦伦蒂诺找了点东西遮住身体,但瓦伦蒂诺只是迅速地摇摇头,为约翰展示了自己的……奇妙能力。她能操纵身体表面的颜色,并且能像壁虎一样粘附在墙面上。怪不得她能靠自己找到他。
这是个很有用的能力,至少能保证她逃出罗马城。不过,这种事要从长计议,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她安顿下来。
“穿上这个。你不会引人注目的,那地方鬼鬼祟祟的人太多了,多你一个不多。”约翰说着,给自己也披上了能挡住全脸,只隐约露出一点点下巴的宽檐兜帽。
瓦伦蒂诺接受了。他在前面带路,轻车熟路地绕过了数条弯弯绕绕,细窄如羊肠的小道。不时有行踪诡秘的人朝他们投来警惕的视线,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同时也越来越混乱,醉醺醺的雇佣兵搂着衣着暴露的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锋利的单手剑上还残留着血迹。他们轻飘飘地瞥了约翰和瓦伦蒂诺几眼,随即不感兴趣地转过头,继续寻欢作乐去了。
地面变得越来越肮脏和粘湿。刺鼻的恶臭和熏人的香水味,发酸的酒味,汗水长期发酵后的特殊酸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性臭,令瓦伦蒂诺不安地发着抖。但这女人不是白白活了那么久的,她坚持了下来,甚至设法让自己的姿态十分自在,就好像来到这个地方,反而让她觉得像回到家一样放松和安全似的。
考虑到她的具体情况,那或许并非表演出来的,只是她的真实心态。
但总之,当她的肢体随着行动越来越放松后,仅有的几道怀疑的视线也消失了,眼神的主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到阴影中去,约翰长舒了一口气。
他钻进一间低矮的小屋,无视门口酣睡醉倒的女人,穿过漫长的长廊后,他停在一扇紧闭的小门之前。
“就是这了。”他说,“你……暂时先住在这里。”
瓦伦蒂诺发出含糊的声音,从能分辨出的音节推测,她似乎是在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天,我怎么知道?!”约翰努力压低声音,他几乎要发火了,又忍耐下来,“你……唉,你就先待在这儿,需要什么就问外面的女人买。她们什么也不会问的。”
他掏出钱袋塞到瓦伦蒂诺手中。她没有去接,而是紧紧握住约翰的手。
她很有力量,而且非常坚定,哪怕在慌乱中也很冷静。唉,她的外表确实变了,别的,一如既往。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她的力气倒是比过去大多了。
很好。这意味着她会更安全。
拉斐尔在抄写室找到了约翰神父。
“神父!”他愉快地打招呼道,“你拜托我的画像已经完成了,如果你需要什么修改的话,不如找个时间到我的工作室看看?”
约翰一跳,转过头:“啊,是拉斐尔啊——画像,哦,对,还有画像……”
“你看上去有烦心事,神父。”
“为主分忧毕竟是我们的职责。”约翰笑呵呵地说,双手扶着肚子,“不必为我担心,拉斐尔,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他的表情和笑容,他的语气,都有微妙的不同。拉斐尔注意到了,他没有选择更进一步,而是把话题转回到画像上:“那么,神父,画像——”
“既然是你的作品,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哪怕你只用出花在那些壁画上十分之一的汗水,我也心满意足了。”约翰说,他下意识要去掏钱袋,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那已经不在他身上了,“画像就先寄存在你那里吧,剩下的报酬我明天交给你,这样安排对你来说妥当么?”
“当然,当然。”拉斐尔轻快地说。
他没有走开,而是选择在距离约翰几个座位的地方坐了下来,哼着什么不知名的小调。他的快活简直就是写在脸上的,而且,非常明显,他有话想说。
约翰不会看不出这个的。他毕竟是个神父,哪怕是愚钝的神父。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有什么想问的也尽管问好了。”他无奈地说,“不过,我可不保证什么都告诉你。”
“两周前,我遇到了一个……人。”拉斐尔立刻说。
他捂住心口,眉目微微抽搐,仿佛只是说出这句话和想到这件事都能被火焰灼伤似的。然而,疼痛却依然让他两眼放光,这令他看上去不是那么成熟了,反倒很有些可爱,像个半大的小伙子。
玫瑰、樱桃、桃子一样的小伙子。香喷喷的,甜滋滋的,脆生生的……该死,约翰觉得自己饿了。
他收起面前抄写了大半的经书,笑吟吟地邀请道:“我猜你想说的话很多,我们找点食物,边吃边聊怎么样,拉斐尔?”
“这不像是个神父该说的话。”
“你也不是在向我告解啊。”
拉斐尔想了想,耸耸肩:“行。反正我也像你一样有些饿了。”
他们的面前摆着烤制得刚刚好,外皮焦脆的面包,佐餐的是洒满香料的香肠片、泛着淡红的乳酪和一大罐草莓酱。拉斐尔要了一点葡萄酒,约翰只要了牛奶。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块面包,深情地感叹道:“多么诱人啊。”
约翰撕下一片面包放进嘴里,感受着再唾液浸润后一路涌上鼻腔的甜蜜麦香,然后心满意足地咀嚼起酥脆的面包边,用那种声响掩饰自己的好笑:“亲爱的拉斐尔,你是在说面包,还是在说你遇到的那个……人?”
从未听说过拉斐尔对男人感兴趣,不过,谁知道真相呢。也许不像是宣称自己“纯粹臣服于美”的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只钟爱于唯一的那一个大卫。
“噢。”拉斐尔吮了一下嘴唇,无疑听懂了约翰的言外之意,“我想她不是个男人,尽管她给我的感觉其实也不像是女人。”
“那难道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么?”
约翰又撕下一块面包,舀了一勺草莓酱,厚厚地覆在面包上。他小心地托举着面包,战战兢兢地在半空中移动它,粘稠的草莓酱颤巍巍地晃动着,约翰全神贯注,极力避免它流淌出来,直到它被安全地投进口中,他才放松地眯起眼睛,快乐地咀嚼起来。
“我是说感觉。感觉,约翰神父——约翰。”拉斐尔去掉了神父,“我认为她不是男人,主要是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应当是男人,可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母亲。”
约翰突然觉得舌头上的面包不甜了。草莓酱泛着酸味和苦味。他是尝到了腐烂的气息吗?这东西是不是过了可食用的期限?他听说有些食物在霉烂后是有毒的。
现在他就觉得自己中毒了。
“啊哈。”他努力吞掉口里的食物,残留的果酱依然厚厚地粘在他的舌头上,让他没法清楚地说出任何词汇,“母亲。我想她应该没有那么,老。”
“那和年龄无关,约翰,我说了,是‘感觉’。难道我画中的圣母很老吗?不,她们个个都青春年少,皮肤紧致,你找不到一根皱纹和白发。但是,她们每一个都会给人那种‘母亲’的感觉。”拉斐尔像是没发觉约翰的不对劲一样,“这种母性是和年龄无关的。”
约翰脱口而出:“但大部分时候是和年龄有关的!嗯、咳咳咳……”
“我明白你的意思,约翰。”拉斐尔笑着说,“大部分人都不是圣母,对吧?我也明白这点。我只是想说,她给我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是皮耶罗不肯定你说这些,对吧。”约翰叹了口气,“我猜你在过去的那两周已经把他给烦透了。”
“嗯……”拉斐尔低下头,喝了一口葡萄酒。
“我想是这样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担心再和皮耶罗讲这些话,他会从大教堂最顶上跳下去。”
“不是吧,你,拉斐尔,也能有这么烦人?”约翰哈哈大笑。
拉斐尔跟着他一起笑。他喝了一口酒。
“实不相瞒,约翰,我一开始真心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走在地上的圣母呢。”他说,“但越往后,我越感觉,她更像个魔鬼。你见过魔鬼么,亲爱的约翰?”
他又喝了一口酒。
第170章 第六种羞耻(8)
如果这么说的是其他任何人,约翰会认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再经典不过的勒索。对方一定通过各种渠道获知了他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奇遇吧,姑且这么说,对方一定知道了他的奇遇,并且决定利用自己所知的信息谋取某些利益。
可这么说的人偏偏是拉斐尔。
每一个和拉斐尔相处过的人都说拉斐尔是个活着的圣人,但约翰不这么认为。当然,拉斐尔既善良又宽容,既真诚又亲切,拥有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优点与美德,约翰不否认这些,可拉斐尔距离圣人还远得很呢。
倘若拉斐尔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失去了他那惊人的才华,失去了他被上天所赋予的一切恩赐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德,那他才算得上个圣人。
不过,和拉斐尔说真心话确实是很安全的。
在约翰看来,拉斐尔像个圣人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太骄傲了。太骄傲了,不屑于用伪饰出来的善意待人,不屑于传播未经证实的流言,不屑于泄露秘密或者讲述谎言。太骄傲了,因此总是如此真诚,而真诚,那难道不是待人处事时最引人欣赏的品质么?
“我想我见过。”于是约翰说。
拉斐尔的视线从红酒转到他的脸上,面孔中浮现出惊叹与好奇。那其中确实只有惊叹与好奇,而没有丝毫嘲笑、回避或者惊恐。
不知不觉中,约翰意识到他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告诉了那幅画像的主角,那位可敬的夫人,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他告诉拉斐尔夫人的名字,瓦伦蒂诺,她是多么优雅的母亲啊,她的所有孩子全都爱她、信任她,正如约翰也爱她和信任她一样;他说瓦伦蒂诺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面目全非,形如魔鬼。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种颜色出现在一块!”他在回忆时也忍不住抽搐和作呕,“太可怕了,拉斐尔,所有的颜色都在她的皮肤上流动,就像她是被无数只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虫子组成似的!”
“噢。”拉斐尔说。
他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品味红酒残留在舌头上的余味。
然后他问:“那你还爱她么?”
“我说了这么多,你想问的居然是这个?”约翰匪夷所思地问。他看着拉斐尔,露出荒诞的表情,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一本诋毁经典的异教经书。
拉斐尔实际上能够理解约翰此刻的情绪。他又耸了耸肩,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约翰,可是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才是唯一重要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显然只是在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变成了和魔鬼很类似的东西,但你没有杀死她或者离开她,而是选择了庇护她。”拉斐尔说,“别找借口。你确实庇护了她。这至少证明了你过去确实爱她,那么现在你还爱她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你接下来怎么做。”
约翰的手指在空荡荡的餐盘中茫然地摸索了一会儿。
“那你呢?”他反问拉斐尔,“你和你的魔鬼又是怎么个情况?”
“‘我的魔鬼’,你说。”拉斐尔陶醉地一手抚胸,“多么甜蜜的说法啊,尽管不是事实。还不是。”
现在约翰开始觉得拉斐尔实在是很讨人厌了。
广场中燃烧着篝火。
人群沸腾得比火势更厉害,人们的影子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悠远地晃荡着,好像一整片在风中轻微摇曳的森林。人群也在咕噜咕噜地冒着声响,高高低低,切切察察,好像树叶与枝条之间柔软的摩擦。
这一切都令玛格丽塔感到心中充斥着一股温柔而亲切的情感,在他刚刚诞生的时候,身边似乎就是这样的景象。尽管他对此其实没有太多的记忆,哦,他当然是记得的,像祂这样的存在根本不可能遗忘任何细节,祂实际上是全知的,祂记得所有已经发生的事和还未发生的事,甚至记得不同时间线和世界线上的每一种哪怕几率低到趋近于零的可能性。只是,他幼嫩的身体无法承担太多,于是他只是有选择地摘取了极少的几个片段储存在大脑之中。
大火里燃烧着女人,她们还在挣扎,发出被人群盖过的凄厉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