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的,哪能让探花郎喝雪水,”一人诡秘一笑,缩在袖子里的胳膊推了推身边的人,挤眉弄眼,“让咱们探花郎也喝两口热的。”
那人懂了他的意思,噗嗤一笑。
“你小子,天冷得老子蛋都缩了,我可不干。”
“快要到地方了,再不下点狠手,咱们可就白跑这一趟了,等着,他要再不说,剩下这几日我便将他当尿壶用,我看他说不说!”
“那你快去,我没尿。”
众人一阵推搡嬉笑,趴在地上的莫尹耳力已较先前灵敏十倍不止,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片刻之后,那出主意的便过来拽起莫尹的长发,狞笑道:“探花郎,我伺候您喝水。”
莫尹举起手挣扎起身,镣铐沉重,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印子,冻得紫红一片,被人拖拽到一块挡风的岩石后,那人狠狠将他往地上一推,莫尹额头磕在地面,顿时鲜血淋漓,只是血流出来很快便冻住了,硬邦邦地留在额侧,宛若一点朱砂。
莫尹喘着气,在风雪中抬起脸,那出主意的人虽是下定决心要羞辱莫尹,可毕竟天冷,他犹犹豫豫地想要脱裤子时,莫尹哑声道:“那一千两银子我藏在了京郊。”
那人解裤子的手立时顿住,屏息道:“你说什么!”
“给我件衣裳。”
这一路来,莫尹很少说话,除了偶尔熬不住了,呻吟一两声外,他始终都一言不发,这时一开口,那人便不疑有它,立即欢天喜地道:“莫大人,这就对了嘛,您在这儿稍候,我去去就回。”
莫尹靠在岩石上,胸膛慢慢起伏,胸前肋骨的形状随着他的呼吸丝毫毕现,他出神地想:怎么他两次进入这种世界,状况都那么糟糕?
好歹比第一个世界强,最起码手脚齐全,也算是种进步了。
那衙役过了一会儿才返回,他独自拿了钥匙囚衣,大约是不想同其余几人分享这发财的消息,一面替莫尹解开手脚的镣铐,一面道:“莫大人,这些日子多有得罪,您放心,只要您肯从手指头缝里漏出那么一点来,咱们兄弟几个保证好好伺候您,等您到了地方,还有好吃好喝的等着您呢。”
莫尹捡起囚服慢慢穿上。
囚服也仍是单薄,但至少能蔽体了。
“莫大人,”那人蹲下身,嘴里不断哈出热气,“您现在可以透露一二了?那银子您到底藏哪了?”
莫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雪簌簌而下,视线低垂。
“我没大声说话的力气,”莫尹低声道,“你靠近些。”
那人忙不迭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莫尹视线幽幽抬起,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以那衙役全然不可置信的速度抄起了地上的镣铐勒住了他的脖子。
衙役的额头瞬间青筋暴起,眼珠充血,舌头从嘴里“嘶嘶”伸出,双脚在地面无力蹬踹,踢起了层层沙烟,幽冥鬼魅般的声音响起,清凌凌的,带着冰雪气息,滑过他的耳畔。
“银子……在阴曹地府呢。”
“怎么回事?”
躲在岩石下休息的衙役微微皱起眉头,前头岩石后沙烟四起,像是有谁在奋力扬沙一般,暗黄的沙子和雪花混在一起,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似乎有些古怪。
那人拍了拍身边的人,起身道:“走,过去瞧瞧。”
“能有什么事,好歹也是当年鼎鼎有名的梅雪探花,哪能心甘情愿地叫人尿在脸上,让他闹去吧,”身边的人拉了他,“放心吧,老三有分寸,不会将人整死的。”
那人一想也是,随即又慢慢坐下,嗤之以鼻道:“梅雪探花,”他转而哈哈一笑,“尿壶探花吧。”
几人顿时哄笑出声,在苦寒之地以曾经风光无两的探花郎聊作笑料,自是愉快的,尤其是那探花还极其的不识相,死活不肯透露银子的去向,怎么叫他们不厌烦?这一趟怕不是要白白受罪了。
岩石后,有身影渐渐立起。
众人本将手团在袖子里说说笑笑的,等看清楚起身的人后,一时全怔住了。
凌乱乌发被风雪卷起,苍白的侧脸慢慢向众人的方向旋去,这张脸原本俊美无双,被戏称为户部一景,却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颧骨锋利凸起,一双眼睛在枯瘦的眼窝里黑漆漆的,当年冠绝六部的风采已半点不见踪迹。
这具身体的自身素质很差,简直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但现在那一丝精神力的注入,让这具濒临死亡的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手腕上的伤口全被冻住了,僵硬冰冷,莫尹转了转手腕,刺痛感仍很强烈,精神力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屏蔽掉痛感。
不过痛一点,有时候也很有趣。
对面几人似是终于发现了不对,按着腰上的佩刀叫喊着过来。
莫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人靠近后,才猛地抽起他藏在下头那已死衙役的刀,当面一刀,从额头到下巴,将人的脸斜斜地砍成了两半!
惨叫声瞬间便划破了寂静的大漠。
能押解重犯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衙役们个个身上都有人命在身,只是没想到莫尹这一路任人欺凌的文弱书生会突然暴起,眼见同伴被伤,立即凶神恶煞地向莫尹袭来。
莫尹不慌不忙地迎战,他对杀戮没有特别的爱好,每一刀下去都是致命一击,砍头、刺心、切腹,所有被一刀毙命的人死前的表情都是那么不可置信,仿佛从未料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一个这样的人物手里,就那么睁大着眼倒下,死不瞑目地望着漫天飞扬的白雪。
不到半刻,地面上便横七竖八的躺了六具尸首,纷纷扬扬的白雪之中混合着血污,显出一种污秽的不洁。
莫尹的囚服迅速被染红,就连他的头脸上也满是温热的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长发滑落,他深吐了一口气,一手将刀插入紧实冰冷的沙中,扶着刀柄佝偻着腰止不住地咳嗽。
这具身体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刑部用刑伤了他的筋骨,一路流放,白雪风沙伤了他的肺腑,即使有那一丝精神力的帮助,此刻仍是体力透支地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几要栽倒。
这次的世界和上个世界一样,真实的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强行将一丝精神力带进这个世界的缘故,他居然还从婴儿时期开始完整地体验了这个人物的人生,与其说是激活平面世界,不如说是让他直接成为了这个人物。
莫尹正在调整呼吸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右后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即警惕地向右后扫去。
大漠已经逐渐开始进入真正的夜晚。
一片起伏的沙土乱石之上,太阳与月亮奇异地共存,没有一颗星。
莫尹手握紧了刀柄,慢慢地站起身。
他又累又饿又渴,只是一双眼睛幽深可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似乎很安宁的沙丘。
当太阳的光芒渐渐黯淡,月亮银白的光芒洒下沙丘时,沙丘中的幽灵也悄悄从弯曲的地平线中露出一点端倪。
尖立的耳朵,幽绿的眼,慢条斯理的步伐,隐匿地在沙石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浓烈血腥的来源之地。
渐渐的,起伏的地平线中一点点亮起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他们似乎发觉这里只剩莫尹这一个活物,于是大胆地露出了形迹,背脊优雅起伏,四肢修长强健,一只只或近或远地在风雪中静静注视着莫尹。
两面不远不近地对峙着。
狼群没有轻举妄动,它们具备动物的本能,感觉到那看似已不堪一击的人身上仍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莫尹站在原地,单薄的囚衣在风雪中微微摇曳,他强忍着喉咙的咳意,如风雪中屹立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杀光这些人已经耗尽了这具身体所有仅存的力气,他现在仅凭着意志力与那些狼对峙,周遭越来越冷,莫尹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迹都要结冰了,沙漠中的狼群当然不会惧怕寒冷,它们很狡猾地守在原地,等莫尹被寒冷打败后,它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饱餐一顿。
察觉到它们的意图后,莫尹笑了笑,他不知道这些小世界里的动物是否有灵性,他对狼群道:“你们放心,我要是活不了,一定把你们全带走再死。”
站在最高处的头狼低低地吼了一声,前腿伏趴在地面,似是被莫尹激怒,狼群中此起彼伏地应和,莫尹仍然在笑,“别光叫唤,有本事就来试试。”
场面依旧僵持。
莫尹忽然提起刀,狼群竟齐齐地向后退了半步。
莫尹满意地一笑,弱肉强食,欺软怕硬,这些狼要是够聪明就不会选择惹他,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身边尸体的一条腿,将那条腿往狼群中一扔,狼群立即变换了阵型,仍然是极为防备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匹狼终于在头狼的示意下将那条残肢给叼了回去。
莫尹转过脸,提着刀将那些人身上的衣物悉数扒下,一件件地往身上穿,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火折子,他吹了吹,火星摇曳升起,莫尹在岩石后点了他们身上携带的公文、腰牌、木枷,火苗不大,但也仍带来了些许暖意。
狼群已经分食完了残肢,幽绿的光芒射向莫尹,莫尹正在察看剥下来的随身财物,对着狼群扬了扬手,“剩下的都是你们了。”
狼群们一拥而上,啃食起那六具尸体。
莫尹手中握着刀,在火堆旁咳嗽。
这里离最近的城市应该不远了,那些人将他剥光戏弄时已是不早,既选择在这里停留,一定是有把握在天黑之前达到补给之地,只是他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贸然进城,立刻就会因为形迹可疑被抓起来,至少也得修整一二。
正在莫尹沉思时,他又感觉身侧活物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他转过脸,果然看到一匹皮毛浅灰的狼正离他不远,似乎是畏惧他身边的火光而不敢靠近,莫尹喝了口水,将搜刮到的一块干粮掰了一小块扔在身边。
那匹狼在原地犹豫很久才慢慢靠近。
从皮毛的颜色来看,这应当是一匹年岁不大的小狼,莫尹嚼着涩口的干粮,一点点地补充体力。
那狼将地面上的干粮舔干净后又逐渐靠近,莫尹始终靠在岩石上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脸,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那匹小狼很快便将他脸上的血迹舔得一干二净,随后便盘卧着他身边躺下,狼群们饱餐完毕,逐渐都聚到了莫尹这能够挡风的岩石身边。
漫天的风雪,白骨森森地散落在沙地中,地上沾染血迹的细沙都被舔得几乎一干二净,一场杀戮被消解在饥饿的野兽之中。
莫尹伸手抚摸靠在他膝边的小狼,皮毛坚硬,热度非常,他裹紧了衣服,在狼群的包围之中渐渐进入了睡眠。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莫尹醒来时火堆已经被熄灭,他将所有佩刀都卷在一件衣服里背起,重新点火,将囚服和官服投进火堆,火点起来,狼群们又畏惧地后退。
莫尹看着一切都烧为灰烬,回首双指嵌入指缝,对狼群吹了声口哨,“再会。”
“贼老天,这雪下得也太大了。”
程武拍打着袖口的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莫尹——”
屋内没有回应,程武边往里走边嘀咕,“不会又病了吧?”
“咒谁呢?”
低沉的话音传来,嗓子底子是优美的,只是病痛毁了那种如水流倾泻般的动听,听着像是幽潭波动。
帘子掀开,一张瘦削的脸庞探出,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莫尹看上去已经比一开始好了许多,用程武的话说就是“总算有个人样了”。
离开狼群之后,莫尹凭借着经验推测城邦建筑的大致方向,摸到了这座庸城。
这是一座边境小城,不算繁华,莫尹在城外遇见了骑着骆驼在风雪中行进的程武,莫尹谎称自己被蛮子劫了,全家老小被掳了过去,关了一个多月,今日才侥幸逃出来。
程武一见到莫尹就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待莫尹说起被劫遭遇,全家遇害后,他便立即怒目圆睁,“该死的蛮子!”
后来莫尹才知道去年春天时,边境的蛮子来抢粮,程武当时不在城内,等他回来时才发觉家里病重的老娘已经死在了病榻上,手腕上青紫一片,是镯子被生生拽下留下的印记。
得知莫尹全家老小都没了之后,程武沉默片刻,便指挥骆驼跪下,将莫尹带回了城内,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便好心收留了莫尹,莫尹也毫不犹豫地赖在了程家休养生息。
莫尹原以为精神力能撑得住这具身体,哪知一到程家,身心放松之下立即就病倒了。
那次蛮子进城,程武不在城内,其实是去求一个行踪不定的巫医给他老娘治病,巫医找到了,不肯跟他走,他便向巫医买了些草药带回来,没想到药带回来,人却没了,此时见莫尹烧得神志不清,也顾不上许多,死马当活马医,熬了草药汤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一天一夜之后,莫尹醒了,程武高兴坏了,眼含热泪,说:“是我老娘救了你。”之后程武便越发用心照顾莫尹,也是以此对自己的心事稍作解脱弥补,莫尹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总是咳嗽。
既然住在程家,莫尹将身上的银钱都交给了程武,程武先是不要,后来莫尹道:“收下吧,我不想欠你的情。”
程武有些愤愤的,看他病骨支离,一张脸瘦得皮肤紧绷,没同他计较,一把抄起他手中的钱袋,粗声粗气道:“我救你一命,你便是给我再多的钱,也还是欠我的。”
莫尹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同他争辩。
“你没事,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程武摘了帽子,头顶上热气腾腾。
“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叫我,我便要回?”
程武又生气了,恨恨瞪他一眼,“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还嘴不饶人呢?”
莫尹在长凳上坐下,双手虚虚地拢在袖子里,“外头情况如何?”
程武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碗“咚”的一声砸在桌上,“全猫着呢,估摸着是又要等开春了,一帮畜牲。”
莫尹“嗯”了一声。
程武皱着眉头看向窗户,厚帘子挡住了风,外头风雪幽怨呼啸,他这两天骑着马在周遭都察看了一圈,那些蛮子实在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驻扎的地方都没换过,去年将他们抢得人仰马翻,今年还是嚣张地驻扎在他们庸城附近,开春说不定又要来了……
程武胡乱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莫尹,“你说咱们到时候真能报仇吗?”
“能。”
程武有些受不了莫尹这话少的性子,总觉得莫尹看起来太高深莫测了,不过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这让他又感到些许亲近。
“你去歇着吧,”程武挥了挥手,“先养好身子。”
莫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将我叫出来的么?”
程武一时语塞,随即又想到什么,一下解了腰带,莫尹不动声色地看他,程武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看,成了——”
莫尹在里屋细细审视那把软剑,手指弹了下剑身,剑身柔韧无比地软弹了两下,他压下手腕,微一用力,剑身便绷直了,在昏暗的屋内闪着雪色光芒,莫尹手腕一转,剑身破空之声极其轻盈——是把好剑。
莫尹脱了鞋,盘腿在床铺上坐下,在被子的簇拥中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里,莫尹的敌人很多,贪墨案中涉案之人岂止几个,一张张脸都极为清晰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就是不知道哪一位会是主角,或者说与主角有关的人物。
不过既然要同主角对抗,他最要紧的是尽快重返朝廷,而且他需要权力,很大的权力。
然而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逃犯,即便想要改头换面重新科考,要获取一个有资格参与考试的身份简直难如登天。
科考是不行了。
那么就只有另一条路了。
这里是边境,边境之外有数不清的蛮子连年骚扰进犯,朝廷头疼不已,多次派军迎战都未得到过什么满意的结果。
莫子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边境战事与他无关。
莫尹静静注视着手里这柄软剑,剑身寒光闪闪地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精神力的注入,令这双眼睛也仿若寒芒四射。
现在,他是莫尹了。
第40章
庸城的冬日很漫长,风雪连绵,莫尹睡前望见窗外在下雪,醒来窗外依旧在下雪,就在这连日的休养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瘦得可怕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程武手掌虚虚地在火盆上烤火,笑得有些憨,“将你捡回来时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原来你生得倒还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在床上看庸城的地图,苍白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点清艳之色,睫毛阴影丛生,他在这个世界的相貌与他的本体有一定的相似度,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烟尘飘浮,有点呛人,莫尹咳了两声,扭身面向墙壁。
屋内太冷,也不好将火盆熄灭,程武道:“等开春了,我去寻那巫医来给你瞧瞧你这咳疾。”
“不必了,”莫尹对这具身体的状况了如指掌,淡淡道,“开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莫尹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莫尹问他想不想报仇时,他毫不犹豫道:“当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我做梦都想剁了那帮畜牲。”
庸城地处边境,经常受蛮子侵扰,附近的确有驻扎的军队,但蛮子总是不定时地来抢了就跑,等城内人去报信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每年开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离家那次,蛮子进城抢粮劫财,城内或死或伤者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多是些老弱病残,程武老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节。
庸城是座小城,城内居住的人口不多,苦寒之地,邻里之间相互照顾扶持,关系都十分亲近,临近年节,上门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听闻程武救了个跑商的,只是没多少人见过,来给程武送年货时止不住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阿武,人呢?走了?”
“这么大的雪,他走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出去晒干的牛肉,“里头猫着呢,不爱见人。”
“听说他家里人全被蛮子……”
那人说完又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脸上果然乌云密布起来,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不知该如何补救,讪讪道:“阿武,对不住,都怪我,嘴上没把门。”
程武摇了摇头,“怪不着你,要怪也该怪那帮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不言,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既不特别重要,也并不富庶,蛮子来抢,只能家门紧闭地躲着,盼着别抢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过了,倒霉的就是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去想了,先过好年吧。”
等那人离开之后,莫尹掀帘走出,但见程武拳头攥得紧紧的按在桌上,脸色铁青,腮帮子都在咬着使劲,他忽的抱头蹲下,高大的汉子缩成一团,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
莫尹过来倒了碗水,一点一点抿着,“他说得对,别去想了,先过好年。”
程武扭过脸,一张脸憋得通红,“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就杀。”
莫尹说得轻描淡写,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力量的,一个一个字全都重重地打在程武心上,程武用力点了下头,“杀。”
庸城的年节很热闹,大年三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里相聚庆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员管辖,后来那官员升迁走了,朝廷又迟迟未派新人,这五年来,城中无人管辖,这原本的官邸也荒废了。
庸城人有过年节全城同吃宴席的风俗,近几年天气越发恶劣,前年一场风雪压垮了城内原本聚会的月和堂,也不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开了官邸的门,百姓们便不约而同地带上预备好的吃食前往官邸,三年来,年年如此。
在庸城落脚的这三个月里,莫尹虽足不出户,却已从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项信息全部掌握完全,对庸城几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长的庸城人,对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通过他的叙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老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地图精细无比,就连程武这口述之人都不由啧啧称奇,“你这一手功夫可真厉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风雪渐停,程武提了许多牛羊肉和两坛好酒,牛羊肉扎在一块儿挂在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坛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双手插在袖筒里,戴上了兜帽,一张脸欺霜赛雪,步履轻盈地走在程武身侧。
程武当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什么都没叫他拿,当然莫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城里多了个生人,一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来,程武笑呵呵的与众人招呼,向他们介绍莫尹,众人也纷纷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张张脸上都是善意,此地虽然苦寒贫瘠,却是民风淳朴,莫尹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程武走在他身边,道:“这里还没见过像你生得这么俊的书生呢。”
兜帽之中,脸颊微微转动,清冷眼眸扫过,莫尹道:“我很像书生么?”
“你不像书生像什么?”
“我既像个书生,你还信我能带你报仇?”
程武道:“这有什么相干?难道书生便不报仇?”
莫尹笑了笑。
程武难得见他笑,不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程武是个嘴闲不住的,不依不饶地问,莫尹先是不答,等程武急得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道:“笑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复说了数遍,终于到了旧官邸前。
庸城这样的小城,莫尹在朝中自然未曾听闻,但对乌西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无甚油水,来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无人的,几乎也算是一种变相发配,在这熬过一段时日之后,但凡有些门路志气的,都会想尽办法使了银子从这鬼地方调走。
旧官邸荒废了两年,如今倒是看着不错,年节时分,装饰得颇为喜庆,一路都有人提着东西往处赶,也是难得的热闹。
莫尹随程武进入府内,便见府内其实也稀疏平常得很,里里外外摆了长桌,廊下架了几口大锅,男女老少说笑饮茶,年节的欢喜劲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又熬过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过一年了,这对于他们这些边境百姓而言比什么都强。
也有一些脸上略微强颜欢笑的,譬如带着莫尹找个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说话,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很歆羡地看着聚在一起的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