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鹏点头。
“哪拿的?”
“晋王让我去找巧匠的宋大头要的。” 巧匠的宋大头的工坊和诏狱隔一条街。
所以,石鹏真的是去晋王跑腿买火笼儿。
牢头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半天没能合拢。
无心翻着荷包,见上面绣着个团花图案,图案中间是“巧匠”二字,想到那两个烫婆子,也刻着这么样的一个图案。
“哦”了一声。
这火笼儿和那俩烫婆子还真是一个妈生的。
钟灵走到无心跟前,凑近火笼儿看了看,问石鹏:“真是巧匠的东西。他家做什么都要订做,从来都没有现货,你怎么要到的?”
石鹏挠了挠头,也是一脸懵:“说晋王让我来拿的,宋大头就给我了。”
“就算是晋王府要,也得提前付了钱,宋大头才会动手做,不提前订做,捧着金山去也买不到东西。再说,宋大头是出了名的死脑筋,不拿订货单子,提不到货。你空着手去,说是我小舅舅要的,没凭没证,宋大头能就这么给你了?”
“宋大头是我表弟,他知道我不会骗他。”
钟灵还是觉得不可能,桑肇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你不给人提前下过订?”
钟灵猛地看向小舅舅,他家小舅舅正在让人打开关着圆觉的牢门,压根没管他们这边的事。
瞥了无心一眼,小声嘀咕,小舅舅这是被下了咒吧,怎么跟换了芯子似的。
圆觉坐在草铺上,一根根揪着草铺上的草,有人走近,也没反应。
李密想要上前叫人,司徒陌循抬手拦下,走到圆觉跟前蹲下,圆觉仍然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司徒陌循盯着圆觉,离得近了,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像在哼着什么歌。
但她聋哑,发不出声音,口型也对不上。
司徒陌循叫了声:“石鹏。”
石鹏看向牢头,见牢头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连忙应了一声,飞奔进牢房:“王爷有什么吩咐?”
“为什么这间牢房就她一个人?”
“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人来了情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年纪又大。我怕万一有事,她不知道避让,被人踩到或伤到……所以就让她单独住了一间。”
石鹏虽然不抢功,但在诏狱的时间长,见过各种事端。
比如,人犯还没来得及审,就被人灭了口。
又比如,有人知道自己完了,出不去了,情绪失控,自己寻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不管哪一样,最后清算,都是他们这些最底层的狱卒背锅。
轻的罚俸禄,重的丢小命。
因此,每次有了新人进来,石鹏都会先把容易出事的人剔出来,将风险降到最低。
另外,石鹏能在这里呆上三十年,除了老实本分,吃得苦,还有一点就是心思缜密。
送来的新人犯,要对名册。
石鹏在对名册的时候,发现这个尼姑虽然又聋又哑,却是唯一一个和主持同字辈的。
出家人也分尊卑。
寻常杂役,即便年纪再大,也不会和主持同字辈,这老尼姑能是“圆”字辈,就不会是寻常的杂役。
凭着这点认知,他直觉不能让圆觉有任何闪失,于是把她单独关了一间。
司徒陌循盯着石鹏,没说他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石鹏紧张地吞着口水,冷汗把后背的衣服打得透湿。
过了好一会儿,司徒陌循才道:“拿把扫帚来。”
“是。”石鹏转身,飞奔出去,拿了把扫帚回来,看着司徒陌循,不知道手里的扫帚该递过去,还是不该递。
无心抱着火笼儿过来,指指歪着头哼曲的圆觉:“扫帚给她。”
石鹏看向司徒陌循,见司徒陌循没有反对,才走上前,双手捧着把扫帚递向圆觉。
圆觉看见递到眼皮底下的扫帚,停下哼曲,从草铺上爬起来,抓过扫帚,闷头扫地。
司徒陌循和无心肩并肩地看着圆觉扫地。
圆觉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扫地,也没发现现在打扫的地方并不是她平时打扫的禅房。
牢房不比禅房干净,圆觉扫得很仔细。
她扫了一会儿,停在原处,手中扫把在地上反复划动地捣鼓。
无心去看过妙悟的禅房,记得禅房里物件的摆放,看到这里,道:“这是床头。”
床头靠墙,床脚和墙壁之间有一条缝。
圆觉这是在清扫床脚的那条缝隙。
司徒陌循点头。
圆觉折腾了一会儿,继续移动。
偷偷朝这边看的尼姑们,看见圆觉扫地,年长了看了一眼,便转头回去继续念经,年轻的却频频偷看,似乎觉得甚是好笑。
而圆慧除了之前司徒陌循让拿扫帚来的时候,往这边看过一眼,便一直埋头默念经文,不再看这边。
圆觉这样的行为重复了几次,把她所在的牢房扫干净以后,站直身,走到了牢房一角,看着面前的墙壁,眼里露出迷茫。
她所站方向是通往墓穴的暗门位置。
无心慢慢走到圆觉身边,在圆觉肩膀上轻轻一拍:“在那边。”
圆觉迷惑转头。
无心手背到背后,掐了个诀。
圆觉眼里的迷茫一扫而空,像是看见了什么,欣喜地转了方向走向牢门。
其他人没看见无心的小动作,司徒陌循却看得分明,知道无心对圆觉用了幻术,摆了摆手,让站在牢门位置的所有人退开。
圆觉在牢房门口停下,做了个扳动的动作,然后等了等,继续低头往前扫去。
小尼姑们看到这里,没有什么反应,而年长的几个尼姑却不再念经,愕然地看着圆觉。
圆慧仍然没有反应。
圆觉顺着牢门外的过道往前扫。
无心算着步子,背在背后的手打了个响指。
圆觉停在了一扇牢门面前,那间牢房关着另一个案子的疑犯。
司徒陌循示意牢头,打开那道牢门,将疑犯暂时拉去别处。
圆觉顺着方向进了那间牢门,绕着圈,扫了一遍,然后顺着过道原路返回,进了牢门,提着扫帚,做了个扳动的动作,方向和之前相反。
从圆觉在过道中打扫过的距离,恰好是从禅房到墓穴门口的距离,而绕圈扫地,打扫的则是墓穴。
圆觉放下扫帚,盘坐回草榻,重新低下头,哼唱着不知是什么的小曲。
除了圆觉,众尼姑看到这里,均是面面相觑,一脸疑惑。
无心走到圆觉面前蹲下,指指旁边的墙:“这道小门后面,你还没有扫。”
他声音不大,却够相邻几间牢房所有尼姑和杂役听见。
圆觉心智不全,本无法与人沟通,但听了无心的话,却顺着无心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露出迷惑的神色。
无心接着道:“小门后面的长通道,没有扫。”
此话一出,除了几个年纪还小的小尼姑,其他尼姑均是脸色一变,纷纷转头回去,再不敢往这边看。
圆觉伸长脖子往那边望了望,转头冲无心啊啊两声,仿佛在说:“你说的是屁话。”然后打了哈欠,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又再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不到两息时间就发出鼾声。
司徒陌循冷眼扫过那些尼姑,看了李密一眼,李密轻点下头,走向牢头。
司徒陌循又冲石鹏招了招手,把石鹏叫了过来,叮嘱几句。
石鹏惶恐地应了声,小跑到到草榻前,摇醒圆觉。
圆觉睁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石鹏,石鹏和圆觉无法用言语沟通,只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带了出去。
司徒陌循、无心、钟灵和桑肇离开东狱,返回晋王府。
同回晋王府的还有石鹏领着的圆觉。
李密和李正则留在东狱,进了审讯室,从圆慧开始,挨个提审。
马车上。
在诏狱里,全程如同透明人的桑肇开了口:“圆觉什么也不会想。”
一个人的大脑,无论何时都在运行,就算是放空大脑,也多少会有些想法。
但圆觉的脑子却是真正一片空白,没有思想。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条件反射,不会有我想做,我该做,我要做……
即便她哼小曲,也是无意识的行为。
桑肇精通读心术,虽然并不是想读谁心思,就能读到,但像圆觉这样能读到,却什么也读不出来的,是第一次遇见。
钟灵不信:“猫猫狗狗都会想事,世上哪有完全不想事的人?”
“还真有。”无心往火笼儿里加了块炭:“这种人被称作‘失魂者’。”
钟灵手里还捧着摄魂灯,听到“失魂者”三个字,手抖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手里的摄魂灯一眼:“什……什么意思?”
无心道:“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七魄散去,三魂再散。天魂入天,地魂入地,命魂留于世间。若有来世,三魂再聚,七魄再生。将将死之人的魂魄强留于躯体,在其魂魄里封入咒术,再加以炼化,令其做一些看家护院,不需要脑子的事,这样的人就被称为失魂者。”
钟灵皱了皱眉头:“那不就是傀儡?”
无心道:“傀儡用死人所炼,失魂者是用将死之人所炼。傀儡需主人驱使操控,失魂者按施术咒语做事,该做什么做什么,无需人操控,也不受人操控。”
“可是,不是说打扫妙净的禅房的杂役会收待,等自己死了,便由徒弟传承她的职务。”
无心揭起窗帘一角,指指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圆觉:“你觉得她那样能收徒?”
钟灵接不了话。
无心撇了撇嘴角:“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真好骗。”
钟灵不服:“谁好骗了?”
无心望天:“谁相信那圆觉能带徒弟,谁就好骗。”
钟灵哑了,过了会儿才又道:“那……一代代传承的徒弟是哪来的?”
无心把玩着火笼儿:“别人给她的呗。”
“谁给她的?”
无心挑眉:“问我?”
“……”钟灵知自己问错了人。
司徒陌循道:“既然有人能把恶瘴封入观音像,又有人能在观音下埋尸养盅,弄个人来打扫卫生,不是难事。”
钟灵快被自己蠢哭了,不再说话,下车的时候,愤愤地把摄魂灯塞还给无心:“还给你。”
回到晋王府,无心洗了个澡,换下熏上恶臭的衣服,把带回来的火笼儿和荷包和花灯放在一起。
拿出从娘娘庙带回来的摄魂灯,放到书桌上,摸了摸跟着他回来的阿奴,轻声道:“阿奴,你说他们还在吗?”
阿奴:“啊呜。”
无心笑笑,轻轻抚摸它的头:“乖狗。”
卧房门被人推开。
阿奴“嗖”地跳窗跑走。
司徒陌循进屋,走到桌边,把端在手里托盘放下,望向书房方向:“吃饭。”
无心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动。
司徒陌循把托盘里饭菜拿出摆好,走进书房,见无心手撑着额头,把玩摄魂灯,脚下顿了顿,才走了过去:“厨房烧了红烧肉,半肥半瘦的大五花。”
无心眼睛亮,吞了口口水,推开摄魂灯,跑向八仙桌。
司徒陌循看着无心跑出书房,回头看向摄魂,眸色沉了下去。
你们都还在吗?
摄魂灯如同一个死物,晦暗无光。
司徒陌循抿紧了唇,转头过来,走向八仙桌。
无心已经在桌边坐好,他两只手放在桌下,没有动筷子,只盯着摆在桌子中间的那碗红烧肉直咽口水。
司徒陌循脑中浮现出一幕画面。
无心凑在一面水镜前,好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他,比现在容貌还要稚嫩一些,束着一个冲天的马尾辫,漆黑的长发过腰。
水镜照出的影像十分清晰,但他仍然越凑越近,近到把自己看成了对眼。
他身后门响,有人进来。
他回头过去,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的鼻子不似你那般直挺,会不会是我化形的时候,脸朝下压到了?”
无心的鼻子长得极好,挺直秀气。
他认为的不直挺,是他面相清朗俊秀,不似那人那般轮廓分明,鼻如斧削。
司徒陌循看不清来人的脸,只听那人低笑了一声,端着个托盘放到桌上,一边盛饭,一边道:“你这样很好。”
无心半信半疑地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摆着的红烧肉,把鼻子不够周正挺直的事给抛到脑后,一屁股坐下,抓起筷子就要去夹红烧肉。
来人打开他的手,道:“等人。”
无心不乐意:“为什么要等?”
“礼数。”
“我又不是人,干嘛要遵守人类的礼数?”
“你是人。”
“人形而已。”
“有了人形,便是人。”
无心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虽然不情不愿,但仍然放下了筷子,没个正形地贴着桌沿,盯着那碗红烧肉咽口水。
那一幕是无心的记忆,司徒陌循看不见无心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记忆中的无心,和现在坐在桌边,盯着红烧肉的模样一样。
这模样……十分可爱。
无心坐了一会儿,见司徒陌循还没过来,转头看来,没有开口催促,但着急的表情已经写在了脸上。
司徒陌循走过去,在无心对面坐下:“怎么不吃?”
“等你啊。”无心见他坐下,拿起筷子。
司徒陌循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无心碗里,抬眼看了无心一眼。
学会等人了。
无心夹起放到碗里的红烧肉,塞进嘴里,一脸幸福地半眯了眼,咽下了嘴里的肉,才想起一起回府的人:“钟灵和桑肇呢?”
“他们也要洗漱更衣,便各自在房里用膳。”
晋王府人不多,占地却不小,来回跑,太花时间。
司徒陌循吃得很少,夹了几筷子素菜,把饭扒完,喝了两口汤,便放下碗筷。
无心虽不太在意旁人想法,但想司徒陌循也累了一天,好歹让他吃几口肉,夹菜的时候,就省着些夹,见司徒陌循搁下碗筷不再吃了,才敞开肚子,把那碗红烧肉吃得一干二净。
司徒陌循虽不再吃,却也没有离席,拿了本书册来看。
他看着书册,却分了缕神在无心那边。
他知无心非人,也没与非人物种有过交集,但或许因为脑子里装着与无心有关的记忆,天生知道无心和人类一样,食物不当,会上火,会受凉,会生病,会不舒服。
见无心对着那碗红烧肉使劲,对一旁素菜却半点不沾。
“光吃肉,不吃菜,不腻吗?”
“不腻。”
无心一口含掉夹在筷子上肉,一脸餍足。
这么好吃的红烧肉,他能天天吃,顿顿吃,吃上一百年。
司徒陌循放下书册,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放到无心碗里。
无心想也不想地夹起那根青菜,丢回菜碟。
司徒陌循睨了少年一眼,又将那根青菜夹回他碗中。
无心夹起那根青菜就想丢开。
司徒陌循道:“你吃十根青菜,我明日让厨房卤猪蹄。”
无心筷子在空中一顿,将想要丢出去的青菜塞进嘴里,然后去青菜碟子里数了九根青菜出来,皱着眉头一股脑地吃掉,跟咽糠似地咽下口中青菜,把留到最后的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皱着的眉头才重新舒展开来。
推开碗,接过司徒陌循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抹了嘴,问:“什么时候审张凤娇?”
司徒陌循起身:“走吧。”
无心起身跟了上去。
二人到小阁楼的时候,桑肇已经等在楼前,低头看着路边正在搬家的蚂蚁。
钟灵风风火火地赶来,叫了声小舅舅,就往桑肇手上看。
桑肇整个都裹在黑斗篷里, 看不出什么。
有司徒陌循在,钟灵不敢太过胡闹,索性横跨两步, 远离桑肇。
有正事要办, 没人多话,径直下了地窖。
张凤娇仍然是无心之前看见的模样, 一动不动。
无心不知道司徒陌循要怎么做, 站在一边看着。
桑肇拿出一个药瓶, 走到张面前, 拔开瓶塞,把药瓶放到张的鼻下。
张凤娇绑在横木上的手臂动了一下, 慢慢抬头起来, 视线落在桑肇脸上, 眼里蒙着初醒的迷茫。
桑肇盯着张凤娇没有焦距的瞳孔。
张凤娇没有完全清醒,但被人盯着看, 还是有感觉,不耐烦地转开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司徒陌循。
和司徒陌循的视线对上, 她微微一怔以后,迷茫的神色快速消退, 瞳孔有了焦距,怒气涌了上来, 冲司徒陌循厉声吼道:“司徒陌循,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
张凤娇开口就骂司徒陌循。
司徒陌循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张凤娇,不屑与她分辨, 钟灵却受不了,冲出来骂道:“你跑来晋王府, 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谎话,再设一个局送我小舅舅去死,却要我小舅舅对你言而有信,保你一世平安。你这是在侮辱谁?”
这女人恶毒也就算,还以为除了她,全世界都是蠢货,可任她玩弄于手掌之下。
张凤娇没把钟灵看在眼里,紧盯着司徒陌循:“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何德何能算计连皇上都要让三分的晋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司徒陌循连一个哼都懒得赏给她,钟灵却更气大了,道:“你算什么东西,若我小舅舅要杀你,还需要找理由?”
张凤娇还想再辩,她面前极近的地方,突然有人道:“六年前,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小姑娘向她买书。”
张凤娇吃了一惊,收回视线,看向声音传来处,才赫然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
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可她却莫名奇妙地忽略掉他的存在。
更可怕的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桑肇仍然盯着张凤娇的眼睛,继续道:“半年后,在一个山谷里,看着那个小姑娘采药,小姑娘抬头看见她,受到惊吓,一脚踩滑,从山坡上滚下来,头磕在她面前的石头上,失去了意识。”
张凤娇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是我向别人买书,怎么会是和我长得一样的小姑娘向我买书。还有,半年后,是我进山给我母亲采药,脚滑了一下,摔倒,头磕到石头上,晕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晚上了。我不敢下山,在附近山洞里躲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才下山回家,回家后,还因为一夜未归被我母亲罚了……”
不等她话说完,面前的人微微抬头起来。
斗篷的兜帽很大,帽檐压得又低。
她之前能感觉到他在看她,但她对隐在帽檐下的那双眼却看不真切,这时抬头,她看见一双极为深邃的眸子,平和却没有感情的一双眼睛。
张凤娇派人查过桑肇,但返回来的消息几乎全是废话。
比如,这人站在村口看村民打架看得津津有味。
跟踪他的人,以为这些村民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让他如此关注,结果架打完,这人拍拍屁股就走了,真的只是看了场热闹。
又比如,这人用了一个时辰费了好大的劲摘了朵花,小心收入盒中。
她自然会认为那花是什么了不得的奇花异草,请了画师按手下描述画出来,结果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花。
然后,盯着桑肇的人,说桑肇在驿站把那花寄给了钟灵。
他们买通驿站的人,看到盒中留言是:“你要的高岭之花,我给摘来了,好好欣赏。”
她气得仰倒,估计钟灵收到花同样气得仰倒。
这人到处瞎晃,完全不知道他去的那些方目的何在,派出去的人,跟了桑肇跟了大半年,也没跟出点有用的东西。
但这样的人,能得到晋王重用,她更觉此人高深莫测。
她不知道桑肇有什么能耐,但后来行事,会刻意避开桑肇。
这次也是事先打听过,知道桑肇不在京里,才到的晋王府。
那日,张凤娇见司徒陌循答应,让人领着她出府,她以为要办的事办成了,没想到走到路上突然失去了意识,大脑完全断片,清醒过来,看见司徒陌循,才知道自己栽了。
司徒陌循不是庸才,否则活不到现在。
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司徒陌循一定会把她查个底朝天。
她不怕司徒陌循查,她有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底牌,只要司徒陌循不亲手弄死她,她就有办法逃走。
没想到桑肇来了,而且和她的第一次照面,就描述出她还不是张凤娇时候的两段记忆。
她确实不是张凤娇。
她是六年前才成为的张凤娇。
而桑肇描述的两件事,也都是真的。
当年,她故意卖书给张凤娇,不过那书不是鬼道之术,而是苗疆常用的草药之术。
里面记载着一些与中原医术不同的偏方。
张凤娇对她母亲十分孝顺,一直为其母亲的病发愁。
这本书到了张凤娇手里,她自然会按上面的方子给她母亲治病。
但药方上的用药,要么十分昂贵,要么是药材铺没有的。
张凤娇的母亲只是一个通房,钱本就不多,再加上一直吃药,早把积蓄耗光,别说药材铺里没有的,就算有的,也买不起。
于是张凤娇便打起自己进山采药的念头。
张凤娇虽然是庶女,但也不能随意出府,不过张凤娇十分聪明,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样的人,于是用自己做资本,和他父亲谈了笔买卖。
只要张丞相允许她进山采药,她日后便为他所用。
按理一个庶女没有资格和她父亲谈条件,但一个仅有联姻价值的庶女,和一个能游走在贵人圈里拉拢人脉的庶女,自然更有价值。
那山里没有豺狼猛兽,只要派人跟着,不掉下悬崖,也就不会有事,张丞相也就答应了张凤娇。
从此后,张凤娇便能隔三岔五地出府。
张凤娇遇上看不明白的方子,或是无法辨别的药草,就会来找她,向她求教,甚至会邀她一起进山。
她那时的身份是一个从苗疆来的草鬼婆。
开始的时候,跟着张凤娇出府的下人,怕张凤娇出事,还会死死跟着。
但慢慢跟了一阵,发现张凤娇每次外出都十分谨慎,并不往危险的地方去,他们也就开始偷懒,一出府,他们就各自去喝酒玩耍,任由张凤娇自己进山。
她之所以卖书给张凤娇,接近张凤娇,是看上张凤娇的躯体,做了这许多,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张凤娇只是相府里一个随时可以送出去的庶女,没有谁关心她平时是什么样子,她成了张凤娇以后,没有谁怀疑过她。
她渡魂时候,没有人看见,桑肇能说出来,只能是这个人身怀异术。
为了防着被身怀异术的人窥视过往,她每次渡魂,都会对过往记忆进行封印,按理即便是身怀异术的人类,也窥视不到她的过往,但桑肇居然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