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原医生,我教你弹琵琶吧。”
我亲了亲他鼻尖,应了一声。
吉羌泽仁起身出门去取琵琶,我打开灯,把床头那两只穿着红囍背心的小熊猫抱在怀里,捏它们的耳朵和小手。
很快,吉羌泽仁拿来一把红琵琶,轮廓平整,漆光油亮,一看就知道是崭新的。
他笑着说:“这是外公送原医生的新婚礼物。”
我连忙放下玩偶,接过琵琶,生疏地捻起拨子,尝试在弦上划了一下,悦耳的声音涤荡我脑海中的困意,我新奇地,僵硬地拨弄,少了当初那份畏缩。
吉羌泽仁从后圈着我,手把手教我。
“最下边的那根线是子弦,声音比较亮,上面两根弦是啷弦,声音比子弦厚重,左手按弦的时候,右手就要拨下去,按哪儿拨哪儿,右手匀速拨动就可以。”
“这里是do,这里是……”
“慢慢来,LA— sol— mi ,la— sol —mi ,sol —la— mi— re,sol— mi— sol ,la— mi— re— do,do— re —mi— re— do —xi —la...... ”
吉羌泽仁声音放得很慢,耐心地将每一个音都教我弹实在。
就这样,在四点凌晨稀零的谈笑里,我手里的琵琶声,清脆,短暂,不完美,却在吉羌泽仁手里顺利,完整。
就像我们一路走来。
婚礼一周后,我和吉羌泽仁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前往第一所深山小学—青淼村的青春小学。
三小时车程后,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之后的山路曲窄,汽车上不去,而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我们心里也没个底。
好在之前已经联系好当地村长,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在路边等候,本是不用麻烦他们的,可给还未谋面的孩子们买了些日常用品,只靠我和吉羌泽仁是拎不完的。
村长姓赵名伟,据他自己所说,他上任三年多,试过很多方法,但始终无法将深山里那座村子将外界彻底连在一起。
村民们自食其力,加上国家的好政策,日子还算过得去,唯独教育方面,由于交通问题,导致村子里初中毕业的都寥寥无几,若要说把孩子送去一个像样的地方念书,也没有谁家有那个条件。
赵村长愁叹一声:“几年来,也不是没有高学历老师来,但没待多久就都被这里的环境吓跑了,说是想吃顿像样的还得往山底下跑!”
“还有一两个吃不得苦,不对就打孩子,说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学生,教我们的孩子委屈他的,那种老师都被我给撵走了!”
我问:“现在学校还有几位老师?”
之前联系他的时候,由于时间紧张,只是问了学校目前有多少学生,以及软硬件设施,其余细致的便没有多问。
赵村长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只有我一个。”
我心头一跳,又问:“您教哪一科?”
“语数英都教。”赵村长有些惭愧,道,“不过我念书的时候英语比较好,所以语数两科教的不太像样子。”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和吉羌泽仁英语都不好。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赵村长以为我要反悔,他声音一抖,紧接着说:
“现实情况远比原先生你们想的糟糕,其实你们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谢了,等到了你们看看,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留下来吧。”
山路曲折临崖,容不得两人并排走,若不是有护栏,很容易失足掉下山,越往高处走,山风嚎得越凶,不牢靠的树叶被吹落一地,脚踩上去,厚重又破碎。
有些凄凉。
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我习惯情不外露,可当我站在那两道老旧木屋之间,受着一群村民满怀希冀的目光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我清楚,肩膀上承担的不仅是自己的理想,还是那十几个孩子的未来,更是那十几个家庭的未来。
再不自量力地说,也是承担这座深山老村的未来。
突然,村民们自发鼓起掌来,一群小孩儿不知道从哪里跑到跟前,顶着脏一半的小脸,笑着冲我们喊“欢迎”,突兀却热烈的声音揪得我心疼。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吉羌泽仁摸了摸我后脑勺,无声安慰。
他蹲下身,放下手中东西,走上前将其中一个小女孩跳散的辫子重新辫好,随后拉着我的手,走到那一群孩子眼跟前,笑着问:“原医生给大家带了见面礼,期不期待吖?”
“期待!”
脆生生的回答在我背后重重一推,我弯腰从袋子里,取出那些脑袋般大的太阳布偶,一个一个分发给他们。
他们就像婴儿第一次吃到母乳之外的食物那般惊喜,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
工作之外,除了杨珝瑞和吉羌安瑾,我几乎没有接触过这般大的孩子,自然也不懂得该如何相处才好。
只好站在原地,被他们团团围着,亲热地喊“原老师”。
之后,赵村长请我和吉羌泽仁去他家里做客,虽说是村长,居住条件却与其他村民不差多少。
昏黄的吊线灯泡、不平的水泥地面、裂口的茶杯、硌人的木板凳、呛人的烟灰……
在再三向我们确定会留下后,年逾五十的赵村长两眼通红,揪住膝盖泣不成声,眼泪打在炉灰上,溅出一个个湿漉漉的眼。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一同沉默在屋外的犬吠声里。
我亲了亲旁边吉羌泽仁的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这里太阳照得早,浓烈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进来,惊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睡在早收拾好的教师宿舍里,单人床,有桌子电视,甚至有烤火的电炉,不仅地板是贴了白色瓷砖,墙也是粉刷过。
见过村民的居住环境,我才知道,全村最好的资源都给了学校。
不过人气淡,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吉羌泽仁拦腰抱住我,闷着声哼唧,“几点了……”
我看了眼手机说:“七点过十六分。”
吉羌泽仁这才附着我坐起身,单眯着眼睛瞧窗外,“太阳大哥起的也早。”
我笑了笑说:“八点要升旗,今天周一。”
刚一出门,我远远就看见一群孩子围在红旗台边,他们身前系着整洁的红领巾,黝黑的手里捧着小小的书,细小却整齐的朗读声像音符一样,逆着光,朝我们跳跃过来。
十二个孩子一个班级,年龄差最大的有三岁,所以说,本该可以读六年级的年龄,却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学习。
因为没有更多的老师来教他们。
山外的人不想进来,山里的人出不去。
我不知道站在原地看了多久,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我转头寻找声源处,只看见穿着一件补丁棉服的赵村长,他正用力摇晃着手里的线,顺着线看上去,是一颗头般大的铃铛。
它一身斑驳的锈,随着赵村长的摇动晃啊晃,把整座山都晃得响起来。
再回头时,刚还在朗读的小孩儿们,此刻已经规规矩矩地立正在红旗下。
我和吉羌泽仁走过去,赵村长抱歉地冲我们一笑,说:“电路经常不稳定,广播带不起,所以只好用这个来代替铃声,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种事每天我来做就行,不用麻烦两位。”
吉羌泽仁拍了拍赵村长的肩膀说:“既然已经答应村长你了,这事自然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一点都不麻烦,而且,这铃铛挺好听的。”
赵村长眼眶发红,无声点头。他走过去将国旗降下,然后对吉羌泽仁说等会儿希望他能帮助一起升国旗,吉羌泽仁高中是国旗队的,所以这对他并不生疏。
没有广播,所以赵村长用手机外放。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放下手机,站得笔直,中气十足地喊:“升国旗,唱国歌!少先队员行队礼!全体教师行注目礼!”
话音一落,吉羌泽仁本卷握手中的红旗“欻”一声,像火一般,在半空舞动起来。
绝对美丽。
“起来!”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一个激灵打遍全身,我注视国旗跟着国歌的节奏,缓慢上升,嘴巴不由自主高唱起来。
我有好久,没有唱过《义勇军进行曲》了,可我却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流,因为这么多年,只有五星红旗从未缺席过我一秒。
而我身后的十二个孩子,他们稚嫩的声音那么纯粹,那么勇敢,那么震耳欲聋。
或许只有在小学和幼儿园,才会有学生如此整齐大声地唱出国歌吧?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我不是一位专业的老师,只做过讲座,并没有切切实实,真正地面对大学以外的学生。
即使在这之前,我已经买来三年级的书,熟读翻烂,几番设想过站在讲台上授课的情景,仿佛回到我大学第一次上台作报告的时候。
但万般想不及实践来一回。
当我站在讲台上,莫名紧张的时候,对上下面十二双目光灼灼的眼睛时,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上课。”我笨拙生疏地开了个头。
“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翻开课本,今天我们来学习第三单元第二课—《那一定很好》”
“叮叮当—”
我加紧写完手头的字,然后转身说:“好,这节课就先上到这里,可以下课了。”
“起立,老师休息—”
“同学们休息。”我合上课本,转头看见走廊外的吉羌泽仁。
他指上轻轻缠着铃铛线,冲我粲然一笑。
突然,几个孩子围过来,他们从包里取出自己折的纸千纸鹤交给我,亮晶晶的眼睛,表达的喜欢那么纯粹。
“谢谢。”我笑着说。
其中一个小女孩儿看了眼我的戒指后,说:“爸爸妈妈说过,只有结婚了才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指头上的,和原老师结婚的人一定是个特别幸运的人!”
这么一说,其他孩子都好奇地凑过来,问我他们的“师娘”是谁。
他们不和外头的孩子一样,通过网络就能知晓很多,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当我给他们送娃娃教书,定是非常好的一个人,但不知道在山外我被推在风口浪尖,千疮百孔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好奇追问的“师娘”,此时此刻就在门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也做不到立刻就告诉他们事实,只能应着话点头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这时,吉羌泽仁走进来,他笑着说:“确实很幸运,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变得一样幸运吖,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就知道那个特别幸运的人是谁了。”
“真的吗真的吗泽仁老师?”
“那我要马上长大!”
“真的呀,泽仁老师从不骗人小孩子,所以大家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大吖!”
【我确实很幸运,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变得和我一样幸运。】
我知道,吉羌泽仁本想这么说。
我也知道,如今不论怎么说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
两年后。
我和吉羌泽仁决定在这个寒假回九寨沟。
这两年来,我们和家里人都是视频联系,有时候信号不好,说不上两句只好潦草挂断。
自我结婚后,我爸也在九寨沟开始了长居,本他一个人,只要带着我妈,去哪儿都是一样。
但考虑到我,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而陈列和邓尕泽旺一同在景区附近天堂口开了家民宿,并且是以当初吉羌泽仁所跳之舞命名,我记得,是—“舞动白马”。
听说生意很不错。
我和吉羌泽仁率先在天堂口下了车,想来亲眼去看看他们的酒店做成了什么样子。
天下着大雪,路上是行人大小深浅不一的脚印,距离民宿不远处,我看见小姨坐在门口,她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些饰品,不少游客围在周围挑选问价,而邓尕泽旺和陈列正在助力销售。
“你看这叶子上‘九寨沟’这三个字,那可都是我们马姐纯手工绣出来的,这个挂件你当手持都行,看谁还敢质疑你没来过九寨沟!”
“这边这边,你看看这边的盘扣,纯手工!可不是我这种粗人干得了的活,大的你挂家里,小的你还可以做成衣服扣,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都有!”
“这对金色的小熊猫网上都卖一百六十八一知,不过今天给你友情价,一百八一对!好事成双!”
我本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却不料先被牵着邓尕泽旺衣角的瑞瑞看见,她惊讶地张大嘴,随即朝我们跑过来,“吉羌哥哥和原哥哥回来了!”
话一落,本还在忙活的三人,转头看过来。
陈列率先反应过来,他跑到跟前,在我和吉羌泽仁之间来回看。
眼神从惊喜变为复杂,好一会儿他才蹦出一句。
“你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看起来都瘦了?”
我牵起瑞瑞的手,笑着说:“你倒是会勤俭持家了。”
陈列不好意思地“嗐”了一声,随后拉着我和吉羌泽仁往民宿大厅走,“算了算了,先进屋先进屋,里头暖和。”
小姨看着我们走近,张了张口,话还没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摸着我和吉羌泽仁的脸,心疼地责备:“两年了才晓得回来一次……”
我抱住她,说:“抱歉,是我们不对。”
回到南坪镇后,天已经暗下来,我和吉羌泽仁在街道边转着,一阵紧着一阵的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在身上,没一会儿就化作透明。
夜晚的风刮过雪白的树枝,擦过行人的衣摆,落在我们之间盘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蓦地想起,八年前,和吉羌泽仁相遇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好像,总能幸运地遇到这样的雪天。”我说着往吉羌泽仁的位置靠了靠,避开过来的行人。
吉羌泽仁笑着说:“是啊,都是难得一遇的下雪天。”
或许是冰气影响,他此刻的声音听来有种火柴相摩的质感。
我盯着两人并肩的影子说:“时间过得真快。”
吉羌泽仁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原医生,你看。”
我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把彩色的巨大琵琶。
时隔八年,我和吉羌泽仁再次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地方—琵琶桥。
我无声地注视着它的方向,就连四周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车辆疾驶而过的啸响。
吉羌泽仁望着前方,侧脸线条紧绷,神nAйF情莫测,好像有什么话在舌床上千回百转却说不出。
他突然从我身边抽离,跑到琵琶桥上。
我望向彩色灯光下的男人,那双被夜色浇湿的瞳孔缠着一团团烫人的情绪。
就像八年前一样。
我朝他走过去,他朝我走过来。
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遇,会向彼此褪去伪装,诉说隐楚,我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证明,因为,吉羌泽仁啊,有人爱我,我,或是你,有人爱你,你,或是我。
吉羌泽仁伸出手,对我说:“你好太阳,我叫吉羌泽仁。”
我抬头看他,许久许久。
“你好,向日葵,我叫原乂。”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赶车,初版有些粗糙,待修。
原医生经常说,自己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苍白,虚弱,还没人样。
不明白我为什么向他伸出手,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举手之劳。
其实都不是。
他也不会知道,在他手足无措,走投无路的当时,是在用什么向我求救。
浑身无处安放的爱。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那爱其实是一层保护罩,保护着他破碎的理想,家庭,还有自己。
我也曾目睹过挚爱死亡,内心深处亘着一道深渊,可那一刻,我被他无所安置,毫无保留的爱,亮透了全身。
从此,无所遁形的人有两个。
他说,是我救了他。
其实他不知道,最先需要对方的,是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幸福的人,对于其他人的感情,我只是好奇想要而不是需要。
果然,还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当我因为原医生的无意触碰而方寸大乱,或是被心驱使着去触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生活要变了。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过自己轻浮,同时又觉得我们俩天生一对,就连名字都那么般配,乂仁乂仁,不就是爱人嘛。
原医生那么优雅,温柔,干净,脸红的小别扭,喜欢他是我妄想,而他看不透我皮肉下的黑洞,不知道那里面的深不见底,因为他才出现。
他不善言辞,嘴硬心软,红着眼冲我故作冷漠,关于爱也习惯比喻,但他不会撒谎,尤其是眼睛,就在我确定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以后,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亮堂堂的白刀子,刀刀见红。
短短几天,想要在一起的欲望就达到了顶峰。
以前总听别人说,自由和爱情只能二选一,那时候我就不明白,得到爱情这个东西为什么是“失去”,他们说,那才叫成长。
不全是。
对我来说,根本不是。
因为我遇到了原医生。
所以我是“拥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