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惊不已,几乎是面如菜色地听着远处接连发生的惨剧,愤怒却又无奈。原本太平的生活像是被虫蛀了一角,一天坏过一天,本以为这已是极限,却忘了还有房倒屋塌、天翻地覆的轰然一刻。
成南他们在草丛里蹲了一整夜,衣衫被冰凉的露水浸得透湿,直至天边慢腾腾地破出一线白,外面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枯黄的草茎上浮着浅白的雾气,像是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迷茫的前路。
而现在这些人大多围拢中心街上,空地中央摆着一把深褐的木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那伙实施了一夜暴行的土匪们的头目,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他看起来面皮白净,衣着素雅,倒更像个温文的读书人。
然而在中心街以外,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上,皆如狂风过境,车倒屋翻,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仅留被打伤的平头百姓坐在地上无奈哭喊,这一切全是眼前这人的杰作。
面对着愤怒的霖川城民,他在几十个骑着大马手拿武器的土匪围拢下显得悠闲自在,说出的话好似也真有商有量,微笑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来这一趟,只要东西并不想害人性命,可惜昨夜忙活许久,得到的报酬还凑不齐弟兄们这一趟路费,因此还要辛苦各位父老,各回各家将值钱的东西拿来,也让我们好早些离开,莫真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罢他一拱手,将无耻的抢劫行径说得义正词严,倒像是真为彼此考虑一般。
人群最后面的成南都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要脸!”
霖川知府直到这时才带着十几个衙役姗姗来迟,那男人耐心地等着周围人转达他的话,随后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知府杜明身上,偌大的街道静得落针可闻,杜明虚弱的话便很顺畅地从人群最前头传到最尾:“这事非、非同小可,我们需要多一点时间去筹……”
像是烧红的铁块落进冰水里,人群瞬时骚乱起来,有烈脾性的人再忍受不了,大喊着“我跟你们拼了”拿着铁锹冲上前去,噗嗤一声,高头大马上的土匪神色平静地将铁枪收回,鲜血瞬时洒了满地,那人又抽搐几下,随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周围人在那男子中枪之后惊乱了片刻,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而杜明的脸色亦被吓得惨白,向后面连着退了好几步。
土匪中间的男人面不改色,仍是一副笑得温和的模样,通情达理道:“时间自然是该给,只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走了,还望知府大人送我们五十个人头,也当有个保障。”
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还以为要当场溅血,那人哈哈大笑两声,似是觉得众人反应十分有趣,戏谑道:“当然不是现在就杀,就宽限给乡亲们一整天的时间,今夜子时,若是不能将足够的财物放至柘林山腰的土地庙前,我们弟兄就带着这五十个人头再逛一番霖川城。”
太阳已在东方露出半个头,男人又迆然坐回木椅上,余不行悄悄地拉成南的胳膊,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他们没再看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脚步匆匆地远离中心街,余不行的脸色难看至极,一边向前走一边快速向成南道:“快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不,你快去找裴缜,在他那里待着应该是安全的。”
“那你呢?”
“我去春槐街。”
成南的心跳得极快,他惴惴不安又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真的会……”
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余不行戛然停下,成南随后看到了前方路口处的几个官兵,那几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喝令他们站住,余不行低声道:“跑!”
他们转身便朝来时的路跑去,成南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跳出来,耳边只能听到风声,他什么也想不得,只知道要跑,想活下去就不能被那些人抓住……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没跑多远,前方又迎面逼近几个官兵,与后方追来的人一起将他们夹在中间,插翅难逃。
他们手中皆拿武器,面色狠厉,看起来凶恶如狼狗,成南不合时宜地感到疑惑,既是有如此这般的本事,又为何在那些土匪面前乖顺如兔,只会把武器对向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原来他连这样的想法都是错的,他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他只是一个叫花子,是霖川城里最末等的存在,也是遇到事情时最先该死去的人。
脸贴着地面被摁倒,两只手被制在背后用粗糙的麻绳牢牢缠住,又向上绕过脖颈用力裹缚一圈,强扯着他抬起头来,这姿势让成南想起来街边被卖的鸡鸭和牲畜。被拽起来后,有人在他后面踹了一脚,脖颈间的绳子一紧,他便被迫跟着朝前走去。
再次回到中心街的一路上,成南始终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他怕得要命,更多的却还是不甘与愤怒,及至看到许多脸熟的乞丐与他一般被绑着押来,有一瞬间他几乎将牙咬碎,拳头狠狠地攥在身侧,第一次以这样充满仇恨的目光看向周围的一切。
身后的官兵注意到他紧攥的拳,一棍子重重敲在上面,呵斥让他老实点,成南猛地扭头看向他,野兽般的视线愤恨到令那官兵霎生寒意,敷衍地又嘟囔了两句便赶紧移开了眼。
太阳升起不过丈余,五十个人便凑齐了,打眼望去要么是乞丐流浪汉要么是老弱孤零的难民,他们的命更贱,死了也没人在乎,此生最大的价值或许就是由杜明亲手牵着绳交给了土匪们。
那男人显然也看出来杜明的心思,但他并不在意,仍是温和笑道:“那就子时柘林山恭候。”
清晨尚未彻底散尽的雾气中,流淌过一条长长的黑色的河流,他们被拖拽着走过城中心,走过九孔桥,走过门里门外无数或庆幸或悲悯的注视,就像在享受被强行赋予的一生最高的荣耀。
第59章 命运弄人
霖川城外多山,柘林山只是地处最外围的其中一座,因着前些天刚发过山洪,此时仍能看到被洪水冲击而暴露在外的褐色山体。他们被拽着沿另一条路朝山上走去,除了土匪们偶尔的厉声喝骂,其余被绑住的五十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周围树木凋败衰残、枯黄干瘪,衬得周围愈显凄冷,正如他们此时的心境。
过了山腰的土地庙,又往上走了大半个时辰,随着两栋木屋出现在眼前,队伍便停了下来。成南本以为是要把他们关在里面,谁知却又是想错了,眼见着几个土匪卸下身上的东西率先进了屋,其余的人则粗暴地将成南他们拽到木屋旁的十几棵大树下,将他们三五一群地绑在了树干上。
余不行和李老三都与成南离得远,他得使劲背过身才能勉强看到他们,眼神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苦意,亦是同样对眼前处境毫无办法。
成南身边绑着的那人他从未见过,或许是从外地逃难至此的流民,他瘫软着身体,靠树紧紧闭着眼,看起来极度虚弱,先前上山时他便差些昏倒,硬是被麻绳勒着脖子给拽起来,踉跄摇晃着走到这里,现下脖颈上还能看到黑红的血痕,衬得那张削瘦的脸黄白憔悴得骇人。
成南有些担忧地小声问他:“你没事吧?”
那人并无回应,也不知究竟听到没有,成南又细细瞧他的胸膛,发现还有起伏,这才松了口气。他又开口安慰男人,也像是安慰他自己:“到时候大家把银两送来,他们就会把我们放回去了。”
那人脸色如旧,嘴角却忽然极轻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个惨淡的笑。成南看明白了他是在笑自己的话,却仍旧嘴硬道:“一定会没事的。”
他没办法不嘴硬,如果连这点也无法相信,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捱过接下来漫长无比的几个时辰。
一番折腾下来,时候已经过午,那伙人在空地上生火做饭,没一会儿便伴随着粗野笑骂传来食物炙烤的香气,看守他们的土匪已轮换了两波,没有一人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吃东西,而被绑在树上的这五十人也没有一个敢开口问上一句,只有默默忍耐。
就这样一直挨到天黑,匪徒们又欢闹着用过一顿晚饭,成南等人饿得饥肠辘辘,除此之外还要忍受随着夜色降下的凉气,山间夜晚寒气入骨,冻得人骨头都僵硬起来,头顶上却还飘着一轮雪白的月亮,冷艳又干净,却也格外无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成南放在天上的视线勾了回来,一个人快跑着向火堆旁那书生模样的男人跑去,一边愤恨地骂着:“我们被那狗娘养的杜孬种给骗了!他们根本就没想给我们准备银子,我刚去看了,城门口紧闭,上面守了上百个卫兵,还架了弓弩,他们他娘的完全不在乎这群狗东西的命,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立马有土匪骂骂咧咧地摔酒杯,那尖锐的声响如同炸开在成南心底,他茫然地向周围看去,入目所见的脸上皆是死到临头的恐惧与绝望,想来别人看他应也是一模一样。
有人喃喃开口,声音哆嗦得不成样:“怎、怎么会呢,我们还在、在他们手里啊……”
没有人回答他,成南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却又似乎嗡响着不知哪里传来的轰鸣,直至一声呐喊将其刺破,有人骤然崩溃,挣扎着大声怒骂:“你们这群畜生!反正也活不了了,来啊,来啦!有种就杀了爷爷我,杀了我!”
似是被他鼓舞,有几个声音也响起来,然而再多的愤怒也化不成刀剑,斩不断手上的麻绳,也取不掉对方的性命。那领头的土匪踱步过来,站到那怒目而视的人面前,温和的声音像是剧毒的蛇:“是你在喊?”
一口唾沫用力吐过去,被绑着的那人双眼血红:“就是你爷爷我,有种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男人手中不知哪里拿来一把刀,扬手便插进了他的身体里,噗嗤一声,鲜血四溅,周围瞬时死一般的寂静。
站他旁边的土匪粗声喝问:“刚才还有谁叫唤了?”
没有人吭声,然而已经有好几个土匪走到那些人身前,手中大刀像是一轮更白的月亮,随后那月亮便染了鲜红,成南目眦欲裂,挣扎着要喊,一个“不”字刚出声,便被旁边站着的人狠狠一脚踹倒,瞬时传来的剧痛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呛出满脸冰冷的泪。
为什么要这样?他听到自己嘶声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活着便罪无可恕吗?
可是问谁呢?他又能问谁呢?
那书生模样的土匪头子拿布巾擦干净脸,温雅的面容在深林之中如同鬼魅,显得阴气森森,他嘴角勾笑,似是对接下来的事颇感兴趣:“杜明既要耍心眼,便陪他们一番。子时一过不见银两,便把这剩下的人头全割下来,拎着进霖川城,传给弟兄们,这回杀戮不忌,房林典想追究也没法,这回可是他们自己的人先不仁义的。”
他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转身朝木屋走去,大半土匪随他而去,因着即将到来的杀戮血气涌动、兴致高昂,仅留下几人搬运尸体,将那些尚有余温的死人从树上解下拖到一旁的山崖上扔下去,自此便算是在这世上消失了干净。
成南埋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极度的愤恨之后,只剩下无比麻木的空虚,他想不如就这样安静死去。然而就这点希冀也不能如愿,他感到自己脚踝上抓了一只手,见他拖着向后拽,成南刚想挣开,便听一声压得极低的轻喝:“别动。”
不知哪里来的预感,成南心脏怦的轻跳一下,随后再也没动,他感到那人解开他身上缠绕的粗绳,随后扯着他的腿将他向林中拉去,粗糙的地面将遮在脸下的手磨得生疼,成南没心思去关照,只听到自己愈来愈烈的心跳。
直至悬崖边上,那人松开他的腿,低声道:“你快走吧。”
成南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身匪徒打扮,竟是先前他要出声时一脚将他踹翻的那个土匪。
他问:“你是谁?”
“不用管我是谁,”那人有些不耐道,“想活命就快些跑。”
然而成南仍是警惕地盯着他,那人叹了口气,终是解释道:“六年前我去山上采药,失足摔进河里差些淹死,是你救了我。”
成南麻木的脑子中闪过零碎片段,好似是有过这个一回事,只是记忆中那人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成南忽然笑了起来,那人蹙眉看他:“你笑什么?”
成南没说话,只是仍旧低低地笑,眼角的泪被山风吹得冰凉,干巴巴印在脸上,他用力揉了一把,发现原来命运弄人是这样一回事。
风。狂风刮过山谷呼啸卷来,诡利尖嚎如百鬼呜咽,阻得人寸步亦难行。
山。群山黑暗峭拔如鬼蜮,密林间层层枝桠张牙舞爪,山路崎岖弯折似无尽头。
月。弯月惨白,像是烙在黑幕上的一块寒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成南在狂风中、在群山间、在惨白的月亮下,艰难、踉跄又绝望地向前奔跑。不久之前那人说的话还在耳边——“想活命的话就别回霖川,往山的那一边跑”——转眼又被风吹散。
鼻息之间扯出剧痛,呼吸急促到胸膛都快难以承受,蔓延着疲累到极限的血腥气,成南一刻不停地跑着,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连痛呼都没有便又一骨碌爬起来向前跑,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月亮,慢一点,慢一点!他在心底绝望地乞求,求你慢一点,再多给一点时间……
凉凉的月光洒遍四野,只有一个黑影在其间快速移动,直至霖川城高大的城门猝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黑色的影子随之蓦地停住。
五脏六腑都在剧烈颤动,成南直不起腰来,他吞咽下口中酸苦的水,撑着膝盖抬头盯向远处的城门,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只有不解。往日那城门是多么的威严和亲切,远行的人只要看到它便知道要到家了,于是满心都生了欢喜。此时城门还是那个城门,比往日还要亮堂,隐约能看到城墙之上还有行走的卫兵,城墙之内就是他的家,他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可成南盯着那处,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他不知哪里来的预料,只是清醒地确信着,那扇紧闭的城门绝不会为他而打开,而那城墙之上搭着的弓箭却极有可能因他而张起。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多么痛苦,或许是对许多人而言它太理所应当。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月亮无言,也无情,它只是默默地看着人世间一个渺小人类的挣扎,然后循着自己万古不变的轨迹向中天升去。
浓密的芦苇丛深处传来水流声,翻开那些高高的草茎,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河流,在黑暗中像是涌动的墨。这是霖河出城后的模样,成南不知道它最终会去往哪里,但却知道,顺着它向上就可以进到霖川城里面,它连着大桃树,连着九孔桥,连着城内的许多街道。
寒风又骤然猛烈了几分,芦苇被吹得斜倒又互相撑住,上面细密的芦花簌簌轻响,成南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离正上方只稍斜了几分,时间不多了。他伸手抓了一把胸前的赤红木头,似是希冀它的保护,又似只是单纯的下意识举动,因为那一瞬间实在过于短促,随后他松开手,毫不迟疑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或是要感谢李老三,当年被杨升摁在水里差些淹死之后,李老三便逼着他学水。成南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也因着先前事对水多有畏惧,数次想放弃,都被李老三态度强硬地压了回去。也不知怎么,李老三一反先前只顾自己的常态,极为肃谨地盯着成南直至他能简单地泅水。可那点技术也仅是够必要时自保罢了,又怎能和汹涌漫长的霖河相抗衡?
即将进入冬日时的河水凉得惊人,成南几次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汹涌的河水呛进喉管,他四肢僵硬地向下沉去,又猛地惊起,抽搐着挥舞手臂向上挣扎,明明水底漆黑不能视物,他却仿佛看到了那木头漂浮在胸前,他忽然意识到,再神奇的宝物在此时都无法挽救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无法用语言去描述这水下的一程,它漫长到堪比亘古,痛苦得如同身在惩处这世上最坏的恶人的那层炼狱,他或许在中间真的死去过,又挣扎着活过来,直至某次他再次浮上来,终于捕获到一丝珍贵的空气,睁眼,看到一片浅白的月光。
成南有限的见识不知道他还要感谢这枯水的季节,霖河的水比之夏日丰水时节少了半数以上,他也不知自己甚至要感谢霖川城这些年松懈的防备,那河道里面原本布置着的铁菱等水武器年久失理废了大半。他只是一个叫花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撞烂渗血的额头、僵硬冰冷的四肢和微弱剧痛的呼吸,他只是撑着身体抓住岸边的石头,用着最后的力气从水里爬上来,咬紧牙关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霖川城深处跑去。
昏暗的房间里,裴缜也正看向窗外的月光,深秋这个时节什么都显得冷,就连月光也不例外,铺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寒霜。至多不多半个时辰,那轮冷月便要升到头顶了。
吱呀一声,冯连推门进来,又小心掩好,走到裴缜身旁低声道:“都准备好了。”
裴缜“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冯连看着他冷然英挺的面容,不合时宜地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裴缜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是裴铭疆的副将,曾随裴将军去过一次裴府,时年也是秋天,甫一进门便当头两个柿子砸怀里,抬头看到个小公子站在柿子树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乐,金灿灿的阳光都不如他俊俏。裴将军要谈事,便让他在院子里陪裴缜玩,两人在台阶上坐了一整个下午,裴缜拉着他看蚂蚁,给他看自己珍藏的宝贝,还有街市上买来的各种各样的便宜玩意儿……傍晚离开时他脑子里还嗡嗡响,从不知道小孩子家那么能说,裴将军看他的模样,大笑着故意问他我们家的小孩怎么样,话里话外都是得意和自豪。
一转眼,裴将军不在了,裴府也整个不再被人提起了,那个爬树摘柿子的小男孩也长成了如今阴沉而令人看不透的模样。
许久之后,冯连低声开口:“属下知道您有自己的决断,但仍忍不住多嘴想说两句。”
他的面色沉重:“圣上本就对您诸多猜疑,名义上让您找赤松图木,实际就是想要您的性命。昨日土匪进城,连杨府都被洗劫一遭,却过我们府门不入,显然有人试图泼脏水过来。他们快等不及了,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如果为了救这些人而暴露兵力,后果不堪设想。先不论京城那边会如何做,王爷尚未回信,之后若追究起来怎么办?”
裴缜向京城递的第五封信下午时收到回音,与先前一样的结果。淮东南地界土匪早已成患,朝廷拨了不少兵力在此,由房林典主导剿匪,然而数年下来,土匪却是越剿越多,原因在许多人眼里并不是秘密。房林典巨贪,一边领兵吃着空饷,一边与土匪勾结分利润,然而对他的恶行却无人敢出言置喙,因为他是当朝宰辅蔡如尧的亲门生。裴缜对此自然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是乐见其成,房林典闹出的事端越大,将来对他们也更有利。
可前些日子至今,裴缜一连呈上五封奏章,里面的内容无一例外是弹劾房林典,希望能由自己暂代房林典之职,直至朝廷派来新的可堪剿匪重任的官员。收到的回信毫无意外,那高居明堂之上的人早忘记了天下黎民,只有梦中千秋万代永不凋零的权势和功业。
裴缜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结果,还要递上这五封奏章吗?”
冯连不知道,裴缜看向他,神色和语气都极为平静:“先前我想不明白,伯父和父亲都知道金銮殿里坐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如此呕心沥血,甚至会恨他们的愚傻。但如今我忽然发现,或许过去六年里我只顾着向上看,就忘了人间还有什么。所以,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冯连浑身震悚了一下,眼中泛出光来。他盯着裴缜,声音很轻:“那您又为何要去信给端王?”
裴缜说得云淡风轻:“并非只有他在审视我是否是个合格的合作者,我也在审视他是否真有资格坐到那个位置上。”
无所谓端王李重昭是否同意,裴缜都会动用这些年辛苦布置在淮东南地区的兵力,他们大多是裴铭疆当年的旧部,端王自然重要,但裴缜在他们间的影响力也不遑多让。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最终不过是为了救那几十个被世间抛弃的人。
“我本以为您是为了成南,现在却觉得,到霖川的这些天您变了很多。”冯连的眉间仍掩不住忧虑,却微微笑起来,随后他又摇头否定自己的话,“不,是该说从来没变过。”
裴缜没说话,他在心里想,不是为了成南,即便那些人里没有成南,这回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但又是因为成南,他陷在血海深仇里,他藐视人命,他旁观苦难,甚至他自己都满手沾血,他不断把这样肮脏的自己撕开给成南看,告诉他自己不值得任何一点的喜欢和期待,似乎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他的坏人。可在这个寒冽的夜晚,伴着冷白的月光,他回想自己过去这些天在成南面前做的一切,扯掉那块自欺欺人的布,又何尝不是卑微软弱地露出伤口渴望关怀的乞求?
赤松图木……他闭上眼睛,不无痛苦地想,为什么赤松图木要在成南身上?它令人生,也令人死,怀璧本身就是罪恶,一旦引人觊觎,便是永生摆脱不了的漩涡。
裴缜可以不顾忌自己的性命,前期筹谋已差不多,即便到了期限他被处死,之后端王也定能替他报了裴府的那份血仇,可金銮殿的目光已从前尘往事中锁定霖川,成南不离开这里,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然而离开又能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连裴缜都茫然,现在还只是京城,若是赤松图木的消息泄露到民间,更是没有任何容身之所,到那时成南孑然一身,是真的一个能为他筹划的人都没有了。
这时,哐当一声巨响打断他的思绪,裴缜睁开眼,看到房门大开,先前还在想着的人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成南面色苍白,浑身散发着冰冽之气,目光却灼灼地盯着裴缜。
他的手抓在胸前,一瞬的惊愕之后,裴缜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不——”
然而不等他说完,成南的手便骤然用力,绳子被扯断的声响微弱不可闻,落在裴缜耳中却如雷鸣,震得他脑中空白,愣愣地看着成南冲他向前伸出手,掌心一块红色的木头,上面祥云图案清晰可见,如它所护佑的条条性命,而如今,那里面已不再包括成南。
成南浑身颤抖,他没有力气再挪动哪怕半步,肩膀抵住房门才勉强撑住下滑的身体,却仍旧努力抬着手,那条断裂的黑绳两端悬在半空中晃动,如他之后微弱的命运线。不知错觉与否,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蓦然空荡了一瞬,似有什么东西抽离而去,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得他本就虚弱的呼吸又艰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