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by封灵三清 CP

作者:封灵三清  录入:01-13

“是齐钰告诉你的吧?”
“嗯。”楚晋望着他,不依不挠道,“所以是什么意思?”
沈孟枝侧过脸去,安静凝视他许久。他目光幽深,眸中情绪翻涌,似哀恸又似决绝,纷纷扰扰,难以平息。
楚晋呼吸一窒,听他开口,低声道:“若我为腐草,翻飞作萤火,将照长夜清。”
萤火虫掠过他面容,落在眼底,像盛了火光。楚晋出神地看着他,看他坐在秋夜的烂泥枯叶上,在这浑浊的天地中,暗无天日的夜色中,却有着安静纯白的光芒。
灼灼逼人。
他低低笑出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人间灯火不够明亮,就点燃自己的头颅。从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还气吗?”
沈孟枝微微坐直了些,见楚晋挑着眉不回答,索性伸出手来,凑到他唇角,给他扯出一个笑来:“笑一笑嘛。”
楚晋哪见过一向清冷自持的师兄变着法子逗自己笑,心中郁气渐消,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沈孟枝一会儿,忽而一把握住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不满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沈孟枝展颜:“冻到你了吗?那我下次不碰你了。”
明知道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这么说,楚晋还是没绷住,咬牙切齿道:“我没说不行。”
“可你的表情好像很介意。”
“不介意!”
楚晋说完,深吸一口气。这几日下来,沈孟枝功力见长,轻松几句就能把他的情绪撩拨起来。
沈孟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真的不介意?”
楚晋道:“真的不……”
他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双手抵在他身侧,轻轻低下头来。
长发自他肩背滑落,垂落下来,与楚晋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身后是流萤数点,莹黄浅绿,点缀于发间,流光溢彩,飞舞似星轨,拂衣若生花。
在这熠熠星火间,沈孟枝低头,在楚晋额间落下温柔一吻。这个吻带点秋夜的微凉,一触即离,轻得像是幻觉一般。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便直起身来,坐了回去。将散开的头发拢至身后,唇边是一丝少有的狡黠笑意:“那就好。我还担心我的嘴唇太凉,你会介意。”
这个笑看得楚晋一怔,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翻身过去,带着他滚倒在地。草木的幽香萦于鼻间,惊起一片流萤,自二人身侧飞起,似花灯燃燃,照亮面容。
“师兄,你未免也太敷衍了。若是要哄我,光亲额头可不够。”
沈孟枝枕着他的手,轻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
楚晋屈腿,一手支在地上,撑起上身,居高临下地望进那人眼里。
他唇角带笑,眸光潋滟,低声开口,暧昧不已:“……暖你唇齿。”
说罢,他轻轻勾起身下人玉琢般的下颌,目光在淡色的唇上描摹一周,随后低头,想要吻上去。
快要触及他唇瓣时,沈孟枝忽然偏头,楚晋的唇便擦着他清瘦颌线,落到了瓷白脖颈上。
他抬手,覆在楚晋唇上,挡住了他的攻势。见对方眸中带着一丝恼意,沈孟枝笑了一下:“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楚晋的声音透过他掌心传出来,有点儿闷闷的:“师兄,我想吻你。”
沈孟枝心中似被轻挠了一下,一瞬间泛起细密的痒意。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目光温和地凝着楚晋双眼,开口却极为无情:“不。”
感受到强烈的怨念,顿了顿,他又缓缓加了一句:“等你从湘京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这家伙当真是学坏了。
他面无表情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起身坐回了树下,凉风一吹,终于平静下来。
沈孟枝捧起琉璃盏,听见他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来褐山书院。”
像齐钰宋思凡这样的名门子弟,多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像沈孟枝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沈孟枝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垂眸望着琉璃盏中扑飞的流萤,目光安静,思绪却倏尔飞远。
其实原本,他可以像齐钰一样,风风光光地被家中送来读书。
其实他应该是沈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能与湘京的世家公子结伴,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一日看尽满城花。
其实他应该接过父亲兄长手中的长剑,上阵杀敌,意气风发,做世人传颂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
新王登基,理应请太史令推演天文,占星卜卦。
那日推演出的星象,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新任的君主便一反常态,在宫中宴请沈府家眷,尤其对即将出世的沈家次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七个月,已经是显怀的时候了。萧琢望着沈夫人,用玩笑的语气道:“沈卿这次若得了个女儿,可不能再像沈将军那样,教些打打杀杀的本领了吧?想必要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紧。”
沈夫人笑容依旧温婉得体,小心地护着腹部,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却不安地蜷了起来。
“若是位沈将军那般的公子,”面带微笑的君王弯下腰来,神色亲昵地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轻了声音,“……那可真是天助我燕陵。”
当晚回府后,沈夫人便腹痛出血,哪怕险之又险地保下了这一胎,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地弱了下来。
沈恪陪侍在床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手,背挺得笔直,却不发一言。
沈家出了一个将军,便不能再出第二个。君主的眼中,向来容不下权臣。
于是那年寒冬,沈夫人身怀六甲,诞下沈家次子。堂堂沈府上下,不贴红反挂白,家仆婢女,皆身披缟素。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满目皆是一片冰冷的白。
世人皆知,沈府那备受瞩目的二公子刚出世就夭折了。
但无人得知,那本该死去的婴孩却被偷偷养在了沈府内院,瞒了十多年。
沈恪想让他的儿子避开沈家的命运,却不想,自己又亲手把他推入了另一条荒诞无稽的路。可在这森冷皇威下,要保一个人的性命,本就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
但想要瞒住天下人,哪有那么简单。
沈孟枝在沈府的第十二个年头,犯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燕陵那时动荡,沈太尉与长子沈云言自外征战,平复叛乱凯旋归来。消息一来便传得家喻户晓,十里长街,俱是捧着鲜花迎接军队的百姓。沈府高墙外的欢呼声听得他心痒,于是躲开了管家的视线,便与齐钰偷偷溜出了家门,装成小厮的样子,混入了接风的人群中。
城门开时,他听得耳畔欢呼声雷动,听得铁骑声滚滚,听得众人高呼。于心潮澎湃中,他情不自禁,也轻声叫了一声父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这次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娄家的看门。那个看门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朝的郎中令娄崖。
娄崖此前便与太尉一党有嫌隙,当日便暗中入宫,将此事禀奏给萧琢。
欺君之罪,其罪当斩。他无心的一句话,就会拖累得沈府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这生死关头,当时身为府上郎中的江启找到了沈恪。
他说:“沈大人,我那个罹患绝症的次子,承蒙府上照顾多年。但因他的病,命不久矣,连我也束手无策。我受过您的恩惠,无以为报,若是可以,就让他去替二公子吧。”
没人知道沈恪与江启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战场厮杀生死绝境中也不折腰的堂堂太尉,半跪在冰冷石板上,老泪纵横,似一节被风霜压垮的竹。
后来,郎中的儿子被送入宫中,平了沈府的罪孽。那个告状的看门,领了沈府封口的银子,点头哈腰地改了口。于是送到萧琢面前的奏报上寥寥几语,提到的,只是一个沈府的无名小厮,因为自小在沈府长大,所以认了沈恪和沈云言为义父兄。
无人在意这等不起眼的角色。于是萧琢挥挥手,此事不了了之,可郎中的儿子也没再回来。
风波平息后,江启也离开了沈府,回到了故乡渔崖。沈孟枝私自出府,引来杀身之祸,于祠堂前受沈恪三鞭,长跪一日一夜,后大病七日。
沈恪从未对自己的小儿子下过重手,长鞭抽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孟枝跪在地上,即使双手是血,脊背仍挺得笔直。血珠自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冷硬的石板上,鲜红一片,刺得他眼睛疼。
他咬着牙硬生生地受完了这三鞭,却还是固执地望进沈恪双眼,动了动唇,因为疼痛而声音发哑:“父亲,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若是当年,您于襁褓之中就把我掐死,是不是现在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沈恪手中的长鞭骤然坠地。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喃喃道:“回不了头了……你我、江启、还有这天下——都回不了头了!”
沈孟枝仰着头,始终不肯低下来。
他听见沈恪的声音缓慢地响起,一字一字、似刻在他骨血中——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
“你今后,姓江名枕,父为江启,兄为江涣。”
“你就替江枕在这世上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沈恪夺去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名姓,踩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害得一人白白枉死。
沈府已经容不得他了。
于是他褪去锦衣,换上布衣,掩去姓名,来到了褐山书院。
一晃数年。
沈府的事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手上的伤疤也已经消了。
“我曾经不懂事,犯了一个错误。”沈孟枝神色自然地开口,“我的父兄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幸好被先生看中,就被带回了书院。”
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说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随口编的故事。
“……”楚晋哑然,“师兄,你逗小孩呢。”
其实如果概括来言,这段往事的确是这样的,只是他省去了其中缘由,于是听在旁人耳中,就变得格外荒诞不经。
见他不信,沈孟枝微微一笑:“嗯,骗你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换了个已经应付多年的说辞,“不过就是我的文章 被先生看中,所以便收了我为徒。”
楚晋蹙眉:“这么简单?”
沈孟枝道:“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众不同?”
闻言,楚晋毫不犹豫道:“直觉。”
沈孟枝微微一愣,半晌,笑了一下:“那让你失望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燕陵?”
“这个说起来没意思。”楚晋道,“我给你讲讲别的。”
沈孟枝放松了肩背,轻倚在树干上,听他缓缓开口:“从我少时起,身边就有很多人盯着。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的眼线,可能是我那野心勃勃的王叔,也可能是我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兄弟。”
“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盯着你。读书、吃饭、睡觉……如影随形,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下,稍有不慎,第二日我父王的桌案上就会多几篇折子。说我德不配位,说我不堪世子之位。”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
楚晋笑了一下:“我一开始很不爽,但是他们粘在这里,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我又觉得我习惯了。”
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当公子冷冷地拽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地上,去看清楚地板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时,他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你轻信的家伙。”公子冷笑出声,“你把楚戎的眼线当成朋友,掏心掏肺那么久,结果呢?”
楚晋神色麻木,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颗头颅上的鲜血,直至擦得面目全非。他不甘心,又用衣袖去擦拭,直到最后,露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容。
公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逼他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看清楚了吗!”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看清楚了。”
是假的吗?
可是那人明明在帮他处理伤口时会心疼,明明会帮他逃脱公子的惩罚,明明一脸笃定地说着朋友二字。
是真的吗?
可是他的头颅就摆在这里,满眼绝望。
……他快要分不清了。
只记得公子的声音近近远远,在耳边飘忽不定。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你亡。”
楚晋神思恍惚之时,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看去,只见沈孟枝已经毫无知觉地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睡熟了。
也是,他这些夜都没睡好,早该困了。
楚晋专注望着他恬静睡颜,将种种思绪皆抛之脑后,良久,伸出手来,轻轻在他唇上一点。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道:“我再等你半月。”
半月之后,再来讨债。

齐钰站在萤室门口,奇怪地看了眼那几束雪花般莹白的宣草。
沈孟枝正坐在桌前,慢慢研磨着药臼中的磷粉,闻言,抬头道:“你别乱动,我之后要用。”
此言一出,齐钰立刻收回了想要摸一摸的手,神色哀怨:“江枕!”
他心说至于吗,为了给楚晋做一盏长明灯,不眠不休、宵衣旰食近半个月。如今,连棵草他也碰不得了!
“那是宣草。”沈孟枝解释道,“初雪才生,雪融即死,叶片保留了极寒的特性,你若碰它,顷刻就会化为一滩水。”
齐钰吓得一缩,再也不看那宣草一眼。他悻悻到沈孟枝身边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沈孟枝冲他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
“神神秘秘的……”齐钰打了个哈欠,“楚晋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有。”沈孟枝慢腾腾地将石臼中的粉末铺到石碟中,“估计太忙了,这样看来,怎么也要等到年后了。”
“哦……”齐钰幸灾乐祸道,“那是他没福气咯。”
他本来还担心沈孟枝会因为无法亲手将礼物送出去而失望,结果看来,对方仍是心平气和得很。
“说实在的,”齐钰酸溜溜地加了句,“但凡你告诉他的话,除夕夜咱们世子肯定飞也要飞回来。”
沈孟枝手上动作一停,瞥了他一眼,顺手从桌上拿了个甘蔗,扔了过去。
齐钰手忙脚乱地接住:“干什么?”
沈孟枝道:“吃点甜的,解解酸。”
“…………”
齐钰愤愤一咬甘蔗,咔嚓清脆,“你肯定是跟楚晋学坏了!”
沈孟枝没理他,将磷粉均匀地扫到玻璃碗中,光线落下来,斑斓如虹,粼粼闪烁。
“看,”他示意齐钰来看,声音难得轻快,“怎么样?”
齐钰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御史家的宝贝公子自认览尽世间奇珍异宝,此刻也不觉咽了咽口水,憋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道:“他娘的……怎么就白白便宜了楚晋这小子,我真是羡慕死那家伙了……”
他这粗口爆得真心实意,沈孟枝哑然失笑,道:“这只是半成品。要做好一盏长明灯,步骤还有很多。”
“为什么送这个?”齐钰回过神,问,“虽然好看,但做起来也太累了。”
闻言,沈孟枝微微一顿。
半晌,他才语带笑意,低声道:“古籍上说,长明灯,照因果,明归途。”
他只是那日听楚晋无意中提了一句,他的生辰就是除夕那日,所以一时起意,想要悄悄送给他一个惊喜。
像他们这样的王室贵胄,天下琳琅异宝,都见过了。偏偏沈孟枝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的,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一定要独一无二。
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燕陵民间象征着长宁与缘结的长明灯。
除夕夜本就会点长明灯。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灯枯。一灯如一人,望尽因果,照彻长夜。
但单单是一盏油纸灯,又显得寒酸了些。
他记得燕陵古时有一种秘术,能隐匿纸上字迹,遇火则现。于是他在万宗阁挑灯,翻找了一夜的古籍,终于找到了有关记载。
——深秋时节的照夜清,十二峰山巅初雪后的宣草,从卵石中提取的磷灰。
他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些材料一一集齐,很快便是最终的一步。
事情进展到这里都格外顺利,沈孟枝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积攒已久的疲累。
“我有点困了。”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变得清醒一点,“这些东西,就先放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一声鸟叫,两人齐齐望去,便见言官正停在门口,探头探脑,尖尖鸟喙中还叼了一封信。
齐钰难以置信道:“这不会是楚晋的信吧?”
相比他一脸的惊诧,沈孟枝显得淡定许多。他招了招手,言官便飞了过来,落在他手心,将口中信一吐。
齐钰还在嚷嚷:“你们难道这些天一直都有来往?”
看清来信上的落款后,倦意被强压下去,沈孟枝不置可否,轻轻打开了信。
楚晋走时,没有带上言官,这家伙就充当了传信鸟,每当驿差将信件送来时,它就争先恐后地飞去衔来给沈孟枝。
信的内容简短,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沈孟枝读完,绽开一抹浅笑,随即又将信叠了起来,完整如初地放在了一边。
齐钰看得心痒痒:“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孟枝道,“一些宫中趣事罢了。”
“什么事这么有趣?”齐钰面现怀疑,“能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沈孟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秘密。”
宫中的事情诚然有趣,却也不能让他如此。他笑是因为这封信的最后,那人提笔懒洋洋地抱怨了一句。
——湘京虽富靡,不如褐山月。
他甚至能想象到楚晋披着外衫,倚坐在窗前,衔笔望月良久,继而闲闲落下几笔的样子。
年少时母亲同他道思念有形,他不懂。
走过人间数载,红尘中徘徊一遭,再思量,方惊觉。
燕陵都城湘京,与胥方相距千里,软红香土,四衢八街,富贵迷人眼。
楚晋坐在马车中,拨开窗帘,漫不经心往外看了一眼。
他几日前向书院寄信一封,告诉那人,自己会向萧琢请辞,于除夕那日赶回去。
这是他早有的打算。虽然沈孟枝从未提起过,他也大概能猜到,除夕那天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再者他也没想在湘京待多久,萧琢那些铺天盖地的眼线暂且不提,这阴不阴沉不沉的天就够让人烦心的了,一连十几日,都是一样的压抑。
楚晋望了眼云迷雾锁的天,松了手,帷帘垂了下来。
身旁侍从恭谨道:“世子,马车将要入宫门了。”
楚晋闭着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萧琢今日于宫内设宴,宴请群臣,他受邀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番如今燕陵君臣的关系。
这也是旧秦派他前来的一个原因。不只是心甘情愿做对方手上的一枚人质,安安分分地作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来稳定两国的盟约;旧秦友好的外表下,深埋着更为庞大的野心。
而他就是实现这场野心所需要的,最不可少的一部分。
马车徐徐向内驶去,在内宫门口停下。
侍从向外看了眼,了然道:“前面是朝中的几位大人。”
楚晋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一眼,正看见几辆原地停驻的马车。与其余几个装潢华丽的相比,为首的一辆车身显得格外朴素,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有什么浮夸的图腾。唯有车顶镶了只玉燕,显得格外别致。
侍从絮絮叨叨地向他解释着:“这镀白金的是郎中令娄大人的马车,挂银穗的是御史大人的马车,雕金角梅花的……”
楚晋打断道:“镶玉燕的是哪家?”
话音刚落,便见为首的马车车帘轻掀,一道人影走了下来。
那人侧对着楚晋,正低着头整理袖口。燕陵那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他身边,远远观望着,却不敢轻易靠近。
他身姿挺拔,身形高大,虽然面上有风霜之态,仍不见颓势,两相对比,衬得身边的人都矮胖起来。
不知为何,楚晋竟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他愣了一下,随即将脑中那荒诞的念头打消了。
然而下一秒,他就蹙起了眉——
远处,那位大人倏尔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肃冷的眉目带了少许探究与警告之色,似一弯出鞘的雪刃。
超乎常人的警惕,楚晋想。
他顺从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心中不动声色地思量了一番。
侍从的声音晚了一步落入他耳中:“……那是沈太尉,沈府的马车。”
沈太尉,沈恪。
十六岁挂帅征战,效忠燕陵三十年,手握重兵的权臣。
的确是好大的威势,难怪萧琢对他忌惮至此。
早在旧秦时,他就对萧琢与沈恪之间的恩怨略有耳闻。听说燕陵先王还在时,沈恪似乎就对这位出身寒微的五公子不太看好,后面萧琢奉旨继位,百般讨好这位显赫重臣,后者也从未转变态度。
似乎有这位沈太尉在,萧琢这燕陵君主的位置,就坐得格外不痛快。但不论如何,后者始终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因此落在外人眼里,仍然是君臣相和的局面。
似乎沈恪是直言进谏的忠臣,而萧琢,便是不计前嫌、广为纳谏的明君。
当真如此吗?
楚晋扯了下唇,顺着侍从的指引下了车。
未等走几步,忽然听身侧传来一道温雅嗓音:“世子?”
楚晋循声回头望去,回礼道:“御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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