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我想要你回来。
衣袖被人死死抓着,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颤抖的幅度也克制得极轻。
明明近乎崩溃,又倔强固执得不行。
楚晋知道在梦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责任与义务答应这些,也知道梦醒后这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
他垂眸凝视对方良久,呼吸也尽量放得清浅,半晌,忽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顶,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直等到沈孟枝终于安稳睡去,楚晋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
他走到门口,刚刚带上门,却听见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循声望去,正撞上面色古怪的齐钰。
他看了看半夜黑沉的天色,道:“这话也应该由我问你。”
齐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萤室紧关的门,半晌,道:“出去说。”
外面雨势已停,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晴雪崖,齐钰率先道:“我半夜睡不着,看见萤室亮了灯,这才来看看。是你把江枕送回来的?”
“是我。”楚晋不咸不淡地道,“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罚跪?”
闻言,齐钰默然良久。
“不全是因为犯错。”他道,“犯诫不至于此,是江枕他自己要跪。”
楚晋脚步一顿。
他呼吸急促了些,语气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薄怒:“他疯了吗?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为什么不拦着?”
“你以为我没拦吗?!”齐钰眼底窝着火,烧成一片痛色,“我拦不住!昨日传来消息,江枕他……他兄长战死了。他跟他兄长感情很深,却没能送对方最后一程。他心里难受……”
楚晋倏地息了音。
他想起沈孟枝口中的愿望,想起那人颤抖的手,想起雨中冰冷的触感。
“那你呢?”齐钰逼问道,“你在哪里?”
“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楚晋瞳孔中倒映出他愤怒的脸。他双瞳微微一缩,面上情绪却依然平静:“他需要的不是我。你是他的挚友,而我?一个只会与他对着干的、他讨厌的人,去给他添堵吗?”
“你放屁!”齐钰猛地打断了他,“他如果讨厌你,会给你准备生辰礼?他讨厌你,会不眠不休半个月,用那些寒山纸给你做一盏长明灯?!”
楚晋一顿,倏尔抬起眸来,语气古怪:“你在说什么?”
他的神色冷得吓人,近乎是逼问道:“我的生辰?我何曾有什么生辰?那些寒山纸,分明是为了……”
还没说完,楚晋忽然止了音,表情微微一滞。
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忘记是谁的生辰那日,有人顺口也问了自己一句。
他此前从未庆祝过自己的什么生辰,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于是随口回了一个除夕。
齐钰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讽刺一笑,道:“你想起来什么了,是不是?”
“齐钰,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不想跟你理论什么。”楚晋脸色有些难看,一字一字道,“我只能告诉你,他瞒了我一些事情,我没法再轻易相信他……”
“是啊,他瞒着你。”齐钰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声音蓦地拔高,“他瞒着你!你知道那寒山纸要用到什么材料吗?要用照夜清,他就不睡觉,整夜整夜满山头地去找!还有磷灰,要用多少卵石才能磨出那一碟磷灰?你想过吗?”
“初雪才生,雪融即死的宣草,叶片一碰就会融化,你要不要猜一猜,他是怎么采回来的?”
楚晋眼睫一颤,却听齐钰深吸一口气,声线都有点抖:“冰天雪地里,他把自己的手埋进雪里,一直等到和雪一个温度。那可是一年的初雪,该多冷啊……”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喃喃地道:“……可他竟然把那些寒山纸全烧了,全烧了……”
沈孟枝向来不形于色,受了委屈也习惯自己一个人咽,教人看不出他的变化。齐钰之前也被他瞒过去了,以为除夕那日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未曾想某天夜里路过萤室时,竟看见沈孟枝正在焚烧手中的一摞寒山纸。
他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静地坐在火炉边,看着火舌燎过纸页,将它们噬尽,神色却无一丝动容。
“你若是还有心,就该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齐钰冷冷道,“早知如此,我一定一早就让江枕离你远些。”
楚晋站在原地,久久未发一言。良久,他才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找回了一点回笼的知觉。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觉得思绪已经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木然看了齐钰一眼。然后,便听见自己说:“如果真的是我错怪了他,那我就……”
就怎么样?
寒山纸已然成灰,再早,也要等第二年的初雪了。
他已经不能怎么样了。
他没再说话,从齐钰身边绕了过去。只是没走多久,忽然想起了什么,加了一句:“江枕醒了,就说是你送他回来的。”
齐钰背对着他,半晌,缓缓道:“自然不会是你。”
楚晋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原地站了很久,随即转过身,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骂楚楚,楚楚这样也是有原因的,过几天会帮枝拿他出气
沈孟枝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些许久未提起过的幼时琐碎小事。
那时他还被养在沈府,因为常年不与外人接触,养成了一副孤僻寡言的性子。整日里不言也不语,只喜欢坐在窗前望着四方的天发呆,令身边伺候的家仆好一阵忧心,以为这沈家的小公子得了什么怪病。
那时他跟齐钰的关系还没好到如今的那个程度,无论谁来逗,都鲜少会笑,沉默寡言得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
一年之中,也就只有沈云言自军营中回来时,沈家小公子才会显出几分难得的开心来。
沈云言已是十五六的年纪,继承了沈恪的衣钵,年纪轻轻就成了湘京城中耀眼的少年将军,亦是一众姑娘的梦中郎婿。只是外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雁朝将军私下里却是个爱玩的,上树抓鸟下湖捞鱼,无所不能,整日变着法儿逗自己那不爱说话的弟弟高兴。
外面的街坊也传,说沈云言每次自边塞回来,都会带好多新鲜玩意,怕不是有了心上人。却不想众人眼中“送心上人的”东西,最后都到了沈孟枝手里。
这次沈云言带回来的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拿给了沈孟枝看。
幼时沈孟枝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很多事情都无人教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都源于沈云言。
他对外面的事物感到格外新奇。于是戳了戳这古怪的盒子,听见里面传来的奇怪声音,似有东西攒动,不由睁大了眼睛,看向对面正噙着一抹笑的兄长。
沈云言打开盖子,将里面扭动的胖虫子给他看了一眼,沈孟枝立刻缩了手。
沈云言就逗他:“猜猜这是什么?”
沈孟枝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虫子,那样子有点惊奇。
“这叫蚕,”沈云言两指捻起一只,“燕陵南边人家擅长缫丝,家家户户都养蚕,我买了几只,带回来给你玩。”
沈孟枝这才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几步,伸出手戳了戳。
他小声道:“好奇怪。”
“等过些时日,它便会吐丝,丝再聚成线,”沈云言垂眸,把蚕放在他手心,“就可以制成衣物了。”
绿色的蚕在手上扭动着,触感格外痒也格外软。沈孟枝学着兄长的样子把它抓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盒子里。
沈云言又开始掏自己的衣兜,抓出一大把糖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包用油纸封好的点心。
“路上买的。”他笑吟吟道,“我记得,家里有个小孩喜欢吃甜的。”
沈孟枝手里被塞了一大把糖,塞得很满很满。他眨了眨眼睛,平直的唇角轻轻抿了一下,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嘘!千万别告诉咱爹。”沈云言鬼鬼祟祟道,“他怕你吃坏了牙,知道了肯定要揍我!到时候兄长就不能给你买糖了呀……”
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一次。到最后沈云言被追着打了一顿,东西却没被没收——因为沈太尉面对着小儿子这张脸,根本说不出要收回糖的这种话来。
沈孟枝拿起一颗,撕开糖衣,放入口中。绵软的清甜香味转而充斥口腔,令他有些贪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兄长,你这次也是春分后走吗?”
沈云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兄长下次回家的时候,帮你买回来。”
沈孟枝摇了摇头,只是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如今只到沈云言的腰间那般高,看人时需要仰着头,也只有这时候,才显得如同平常孩子一样,渴慕着至亲之人的偏爱。
沈云言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发顶。上阵杀敌如切瓜砍菜般寻常的少年将军,如今轻声细语地哄着年幼的弟弟:“我答应你,下次早些回来,好不好?”
话说出口,他有些心虚,因为一直以来自己都是用这副说辞来应对自己弟弟的。
对方也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垂着眼睫,半晌,轻轻道了声“好”。
沈云言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想了想,提议道:“还记得之前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闻言,沈孟枝先是不解地抬起头来,随即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规则吗?我们两个都不许说话。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沈云言笑着说,“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愿望。”
这简直是为沈孟枝量身打造的游戏,只要他想,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可沈云言不行,因为若到了沈恪面前装聋子做哑巴,沈太尉会把大儿子连夜打包扔出府,所以这个游戏从来都是沈云言输。
沈云言也知道自己菜得彻底。不过他的目的从来也不是要赢,他只是想让沈孟枝赢。
然而奇怪的是,自己的弟弟每次赢后,却并不提愿望,而是说要想想再说 。这样下来,沈云言已经欠了他足有三四个愿望。
这次的结果自然也是沈孟枝赢,只因沈云言中途被老管家拉走,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等他走后,沈孟枝便从桌上拿了一把刻刀,在墙上又添了一道。
那里已经有了四道划痕,加上刚刚一道,正好五道。他摸着深浅不一的刻痕,笑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沈孟枝是数着过的,过了年,春分便来得格外快,没过多久,那窗台黑盒子里的蚕就开始吐丝了。
沈孟枝将吐出来的丝一日不落地收了起来,学着书本上缫丝的样子,将蚕丝攒成了一根根的细线。细线结成结,穿上玄玉珠,便做好了一枚剑穗。
收集的蚕丝不多,只够他做两枚剑穗。而等吐完丝后,那几只蚕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沈孟枝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
沈云言走的那天,他将一枚剑穗送了过去。
剑穗上的结系的歪歪扭扭,甚不美观,沈云言却如获至宝,当即把弟弟的剑穗绑到了自己的佩剑上,还炫耀般在府上走了个遍,从家仆到管家,逢人就夸个没完。
沈孟枝看着他从天亮转悠到天黑,一直转到临行前。沈府里点了灯,沈云言站在马匹前,一脸笑意地与众人作别。
因为有外人在场,他不能露面,便躲在谁人都注意不到的阴影里偷偷看了几眼。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沈孟枝不太想算。那日子太长了,不刻意去想反而会过得快些。
眼看沈云言已经出府,他转过身,准备回去。
——“醒醒。”
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中响起。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忽然涌上他心头。沈孟枝极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到让自己不安的来源,可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变得扭曲起来,连带着众人的身影也烟消云散。
——“醒醒。”
他心跳变得又快又急,踉跄着向后退去。
——“这只是一个梦,真正的沈云言已经不在了。”
沈孟枝呼吸一滞,眼前的景象应声一寸寸裂开。
猛烈的头晕目眩后,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可身体落入的却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又冷又深的黑色漩涡。
他极力想要回忆起有关沈云言的一切,可记忆却始终在他走出沈府的那一瞬间断掉,停滞不前。
沈孟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点点冰冷了下去。
原来……那晚,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云言。
此后更名改姓,入褐山书院,再也没有人会从边关给他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千方百计地逗他笑了。
他有些恍惚地躺在原地,黑色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都滚烫起来,可还是止不住地冷。
这烧来得气势汹汹,将头脑也陷得昏沉,沈孟枝上一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十多年前在沈府的冬夜。那年他才六岁,冬日里无缘无由大病了一场,把尚在营中的沈云言也吓得一溜烟跑回了沈府。
沈孟枝烧得意识朦胧时,忽然听见耳畔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睁大了眼睛,视线隔着薄薄一层雾气向前看去,可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
他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可又似乎眨眼就会不见。
那人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用诱哄般的语气,低声道:“孟枝,听兄长的话,把药喝了。”
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是发愁又是叹气:“真不喝啊?……我悄悄告诉你,这药可是咱爹照着药方亲自熬的,谁去他都不放心!老爷子平日里哪进过厨房啊,把脸都熏黑了。”
沈孟枝动了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云言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怕苦,趁他不注意,放了一大勺糖,肯定甜!”
他的声音亦近亦远地飘在沈孟枝耳边,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透过他,在跟十多年前的自己说。
眼看沈孟枝还是不说话,沈云言盯了不听话的弟弟几秒,转身佯作要离开,嘴上道:“好吧,你觉得兄长烦是不是?那我走了,唉,也不知道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的神情语气,分明是为了骗六岁的小沈孟枝,如今看来,可谓十分拙劣。可正如十多年前就被这招骗过一样,哪怕过了这些年,他还是忍不住上了钩。
满腔的痛苦与委屈,均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瞬间便击溃了他堪堪维系的表象。他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梦也好,回忆也好,生也好,死也好,他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沈孟枝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手指都在颤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眼泪便流了下来。
“兄长……”
他的喉咙烧得干疼,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刀刃割过:“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
他太贪心,赢了五次,攒了五个愿望,每一个都在脑海中细想过千百遍,可一个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片寂静中,身前的人转过身,蹲下来,耐心地问:“什么愿望?”
沈孟枝望着他,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六岁的他想要兄长带他到府外看一眼,七岁的他想要兄长教他习剑,十岁的他想要做兄长手下的将士,与兄长并肩杀敌、凯旋而归。
可须臾间,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沈孟枝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我想要你回来……”他喃喃道,“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对方安静了许久。就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发顶忽然被轻轻摸了摸,就像在沈府时,沈云言无数次做的那样。
“好,”他听见对方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后面几章 大概都算本卷高潮……楚楚火葬场逼近ing
沈孟枝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萤室熟悉的房梁。
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眼睛酸涩到了极点,才眨了眨眼,向身旁看去。
齐钰正趴在他床边,睡得正香。
梦境中那种怅然若失感已渐消散,沈孟枝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想从齐钰身边绕过,没想到下一秒齐钰的脑袋就动了下,随即从臂弯里抬起脸来。
他眼神还处于睡醒和没睡醒间的迷茫状态,额头上一个红印格外醒目。反应了几秒后,齐钰眼睛迅速亮了起来:“你醒了?”
未等沈孟枝开口,他便伸出手来,在前者额头上一摸,随即松了口气:“呼,总算退烧了。”
沈孟枝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端茶送水,又被递上了一个靠枕,倚在床头,捧着一大杯热茶。热气氤氲中,他忽然道:“我……当时在渡己堂前晕了过去,是你送我回来的么?”
闻言,齐钰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幸好当时我去看了眼,不然只怕你要在那躺一晚上了。”
沈孟枝笑了笑,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又给他套了件披风,“先生那儿我去请假,这几天你就在这好好养着,连萤室的门都别想出去。”
沈孟枝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下,边咳边笑:“我没事,下床走走还是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他苍白的脸色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跪了三四个时辰,还能走?”齐钰坚决道,“不行。”
不给沈孟枝辩解的时间,他大步向门口走去,临关门前,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还有,这几日若是有人来找你,你还是别见了。”
他话里似乎有话,沈孟枝下意识坐直了些:“什么?”
“你现在养病呢,不能被打扰。”齐钰却已经换了套说辞,匆匆转过身去,像是怕被看穿了似的,“好好躺着不准起来,我走了啊!”
“……”
沈孟枝看着他略显可疑的背影,慢慢收起了笑意。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会儿神,目光缓缓落到桌上的剑穗上,忽而伸出手,轻轻抚上发顶。
梦中的触感仍未消散,他昏沉时抓住的衣角,发上的触觉,都不似假。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蹭过唇角,染上了一丝药香。
沈孟枝忽而狠狠擦了一下手指,仿佛要把这味道彻底擦掉,直到那处皮肤磨得发红。
他咬着牙,低声道:“楚晋,我讨厌你。”
心潮生息,声声震耳。
他捂住双耳,一遍遍地、催眠一般,不停重复道:“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齐钰最不擅长说谎,自然骗不了他。
那碗药,放了糖,但还是没抵过药味,变得又苦又甜。甜到戒不了,苦到忘不掉。
雁朝将军战败半月有余,燕陵慢慢恢复了些元气。新任的主将娄兴率兵北上,浩浩荡荡往代国都城而去。同时,旧秦军队势如破竹,将代国将士打得节节败退。
“代国大势已去。”楚晋听着前线的战报,毫不意外地拨了拨身前的纸张,“养在深宫的那位圣后,沉迷鬼神之道已经十余年,再加上她手中的那位傀儡皇帝无所作为,早就把代国百年的根基耗空了。”
徐瞻死后,旧秦便换了一位接线人。楚晋对这样的安排向来漠不关心,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态度,只尽职尽责地负责私下传递情报,其余事情一律不干涉。
新来的接线人便是徐允,闻言赞同地点头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他一顿,“若不是沉因山下,燕陵的雁朝将军拼死斩杀了代国那个甚为棘手的大将军,想来这场仗还要多打几年。”
楚晋手上悠闲的动作一停,神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下,随即淡淡向徐允瞥来一眼。
徐允登时僵直,还没理解过来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便听他问:“那日战死在沉因山下的燕陵军队,尸骨都已经敛尽了吗?”
“听说还没有。”徐允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沉因山地险,那片又有代国的军队驻守,恐怕要等燕陵将那地夺下后才能妥善处理了吧。”
“不过代国那群眼高于顶的渣滓,保不齐要做什么……”战场上焚尸坑埋是常有的事,代国军队向来自恃强大,手段残暴,俘虏落到他们手上也生不如死,这些敌人的尸身,恐怕更是难以保全。
楚晋蹙眉,神色缓缓沉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下投下两片阴翳,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我想要你回来。
那个人的兄长,就死在沉因山下。
明知道战场上生死是常态,此刻他却极为少有地心神不定,兀自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一口气,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
徐允被他吓了一跳:“世子?”
楚晋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我回去了,以后没事别找我。”
徐允:“……”不是您说每月保持一次联络的吗?
然而楚晋已经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与旧秦的人每次会面都是在街角一家裁缝铺的地下。这间铺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却是旧秦多年前就暗中安插在燕陵的势力,因此见他走出后,店中人神色皆无异常,皆是自顾自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
楚晋走到门前,忽然伸出手来。几滴雨珠落入掌心,瞬间湿润一片。
又下雨了。
燕陵的秋也多雨,萧萧瑟瑟,一场雨添一场寒。
楚晋心不在焉地撑着伞,只觉看什么都没色彩。他甫一闭眼,脑海中便闪过蜡烛的火光,亮得灼眼。
事实上他并不是急着走,只是桌子上的那根蜡烛太晃眼了。让他根本无法控制地想起除夕那日沈孟枝烧尽寒山纸时的情形。
齐钰的质问如诅咒般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字一句,血淋淋地落在眼前。
“那可是他不眠不休了半月,亲手为你做的生辰礼!”
“可他竟然全烧了,全烧了……”
楚晋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随即又狠狠压下去。
“那是假的。”他无声心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从前的错,不能再犯。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生出一种莫大的不安来,就好像隐隐之中,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楚晋握紧了伞柄,忽然看到路边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他微微抬起伞沿,垂下眼,目光顺着自然低垂的弧度向下看去,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他缩在墙角,徒劳地用手挡着雨,双眼紧闭,冷得脸都青白了。
楚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身后巷道中。那里有座破庙,里面围了一圈年龄大些的叫花子,烤着火,嘻嘻哈哈地数着讨来的钱财,连一眼都没分给门口淋雨的小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