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当机立断:“那我拖住大虫,你去救时望秋。”
方九鹤迅速环视了一圈,待看清形势,骂道:“周围这么多执念,我冲出去就是个活靶子,你安的什么心!”
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借着明尘拦下的一个空当,灵活如鱼地冲了出去。
时望秋周身的微光已经快要破碎了,一只异变执念甚至已经将爪子伸了进去,掐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月般的光芒横扫而来,斩断了那只执念的爪子。
其他执念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嘶吼,忌惮地往后退了退。
“站得起来吗?”方九鹤半跪下来,将人扶起,给时望秋喂下一粒疗伤的丹药,“明尘拖不了多久,我们得赶紧离开。”
他自己的脸色也十分苍白,仙元亏空,伤病隐隐有发作的势头,全靠一口气硬撑。
时望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道心破损,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伤,哪是一粒丹药就能治好的。
他正想让方九鹤先走,忽然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缩,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方九鹤一把,挤出一声嘶哑短促的气音:“快走——”
与此同时,远远地传来一声疾呼:“方九鹤——!!”
那条头尾不分的金色大虫一瞬变得极长,一端与明尘缠斗,另一端快如闪电地窜到方九鹤身后,紧接着张开血盆大口——
方九鹤回头,眼前只有刺目的茫茫金色。
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鹊桥”确实有连通凡间与污秽之地的能力。
它不仅能吞噬仙元,随着成长,还会逐渐拥有吞噬其他东西的能力,像一条寄生于污秽之地的蛀虫,待到彻底长成那日,便会将上下两界的屏障啃得千疮百孔。
先前曲复只是用它笨拙的身躯进行简单的攻守,并未展现出什么特别之处,饶是两位上仙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
此番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九鹤只来得及一枪挑飞时望秋,紧接着便被吞了进去。
明尘接住时望秋,又朝大虫喊了一声:“方九鹤!”
那团流光溢彩的金色身躯并不实,呈现出半透明的胶状质感,隐隐能瞧见里面方九鹤一动不动的身影。
或是无力挣扎,又或者被吞没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大虫吞完人,回到曲复身边,低头亲昵地蹭了蹭他。
“真乖。”曲复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如此,最后一条魂魄也齐了,那便……”
话未说完,一阵极其恐怖的浩荡仙元轰然荡开,携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四周执念刹那湮灭,连惨叫都没能发出。
曲复反应倒是迅速。
眼见避无可避,竟让大虫也将自己一口吞下,借着刀枪不入的躯壳勉强躲过一劫,不过还是受了些许余波的冲击,嘴角淌下来一缕血丝。
一击扫清周围的执念,明尘眼皮都没抬,轻轻将时望秋放下,又落了几道保护的阵法,五指在空中虚虚一握,便抓来一柄剑。
此乃本命剑的器灵所化,虽然威力不及本体,但也足够用了。
明尘抬眸,望向那条扭动着后退的金色大虫,嗓音冷然:“你想走?”
既已得手,曲复自然没有再和明尘硬拼的必要,只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将方九鹤的一魂一魄炼化进“鹊桥”里,静候功成便可。
他倒是想逃。
然而明尘教他见识了什么叫作上仙的暴怒。
长剑骤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又成千万,剑雨凌厉如狂风,遮天蔽日,无穷无尽,散发的光芒直冲云霄。
金色大虫像一团任人揉捏的面,在砸出来的巨大土坑里被打得找不着北,扬起的尘土几乎要将这一片地方埋没。
唯有方九鹤所在的那一段位置得以幸免,被剑雨小心地避开了。
曲复挨了好几下揍才想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方九鹤身边,这才免了连人带虫被捣成肉泥的下场。
见不奏效,剑雨很快停了下来。
曲复仰起头,望着半空中如银月般散着蒙蒙光辉的上仙,脸上再挂不住那温柔亲和的假面,撩了把凌乱的头发,啐了口血沫。
明尘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当年曲复尚且年幼,颠沛流离,与野狗争食,最后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捡了回去。
门派很小,小到只有一间草庐,里面住着师父和师兄。
现在又多了个他。
师兄没什么本事,甚至没能摸着筑基的门槛,和凡人没两样,只会整天捧着本医书,偶尔挎个行医箱下山替附近的人看病。
曲复一度瞧不上自己的这个师兄。
师兄却待他很好,会给他做饭补衣服,还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用冰冰的湿毛巾捂着额头,问他想听什么故事。
药煎好了,曲复尝了尝,觉得苦,抬手便打翻了师兄的药碗,抗拒地骂道:“滚!”
师兄也不生气,收拾掉碎瓷片,又去煎了一碗。不过这回是捏着下巴给他灌进去的,灌完顺手塞了一粒香香甜甜的松子糖,还回敬道:“兔崽子。”
后来想想,彼时师兄也不过十五六岁,却要照顾一个倔驴似的七八岁的孩子,没红过脸没急过眼,真是顶顶好的脾气。
师父修的医道,师兄也修医道,曲复却找了本无情道秘籍过来,死活要修无情道。
他觉得医道不顶用,会遭人欺负。
师兄听说他修了无情道,接下来五天的饭菜咸得跟盐巴似的,还半夜三更溜进他房间里,伤心欲绝地问他:“你修无情道,是打算斩师兄还是斩师父?”
小小的曲复翻了个白眼,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你还用得着斩?等我长大了,下山一年就把你忘了。”
师兄:“……”
师兄轻轻掐住他的脸:“兔崽子。”
如此过了五年。
那本无情道秘籍渐渐被搁置起来,上面的灰越积越厚,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了。
书架上又多了几本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其他道派的心得详解,每本都有不少注释,似乎这些书的主人内心犹豫不定,不知该修什么好。
师兄则专心钻研医术,又时常下山行医,成了远近皆知的“神仙”。
“不能筑基又如何?”师兄笑眯眯地对他炫耀道,“我还不是比你快成了‘神仙’。”
对于这样自欺欺人的说法,曲复表示嗤之以鼻。
“看,这是什么?”师兄也不恼,掏出一包松子糖,献宝似的在他跟前打开来,“是小曲最喜欢的松子糖。”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那你要不要嘛?”
“要。”
曲复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的平淡下去。
直到那年,覆罗大疫。
他们的门派正巧在覆罗附近,师父师兄忙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师兄更是彻夜不眠,四处奔走。
但病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人人都想活命,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哀求着,求“神仙”救自己一命,求那一碗救命的汤药。
却不见青年亦是凡身肉胎,日渐憔悴,眼底两片乌青愈发浓重,被哭声、被日夜不曾熄灭的药炉熬干了心力。
曲复去找过师兄。
“你救不了这么多人。”他道,“别管了。再这么下去,你自己也得没命!”
师兄只是摇了摇头,温柔道:“只是多煎几炉药罢了。能救而不救,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杀人又怎样?哪个修道的手里没沾过人命??”
“小曲,你还小,不明白。”
曲复单方面地和师兄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他就后悔了,又折返回去,想跟师兄道歉。
而这一次,他却再没能找到自己的师兄。
那些被时疫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的人们,已经近乎疯魔,日日夜夜的祈求期待终究变成了不得拯救的怨恨和癫狂,要无能无用的“神仙”百倍千倍地偿还他们的虔诚。
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有付出。
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吃神仙肉能治病”的谣言,人们一窝蜂地闯进了师兄的医庐。
曲复来迟了,只见到院子里架着一口沸腾的大锅,里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香。
围在四周的人们拿着筷子端着碗,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交头接耳地祝福着,仿佛喝下这碗“神仙肉”就能永远地逃离死亡的恐惧。
曲复僵在了门口。
半个月后,各仙门大宗才姗姗来迟,一来就捉住了那个疯狂屠戮凡人的少年,在尸横遍野的覆罗,在他失去师兄的地方,怀悲悯地审判着他。
“事出有因,也是可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窃窃地交流道。
曲复被压着跪在地上,默不作声,一点点收敛起眼中的戾色,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最后他被关了数十年。
从地牢里被放出来那日,沉重的镣铐被卸下,“叮当”落在地上。曲复抬起头,久违地闻到了雨后山里的新鲜潮气。
他并不觉得有多欣喜,只觉得一如既往地恶心。
整个凡间……都令人作呕。
他回到那间小小的草庐里,找到了师父,问有没有办法寻回师兄的魂魄。
师父摇着头叹气,叹了半晌才告诉他,师兄乃是肉身灵芝,一旦被分食就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不入轮回。
曲复没说什么,一脸早已猜到的平静。
他去师兄屋里,找出了所有的医书,指尖慢慢摩挲过师兄的字迹,枯坐了一夜。
之后开始潜心修习医道。
知道如何救人,才能不着痕迹地杀人,甚至于对方在临死的前一刻还在笑着道谢。
愚昧愚蠢的凡人、道貌岸然的宗门、假慈假悲的修士……他要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尝到师兄曾经尝过的痛苦。
那种交付给对方的纯良温和的善意被踩在地上的,被撕碎扯烂,最终还要葬送在恶人手上,含恨而死的痛苦。
一个都别想逃。
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他就要目之所及、所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颠倒错乱,统统下去陪葬。
明尘收起剑,缓缓落地,打算直接把这东西拖回仙都,再做打算。
虽然距离有点远,大虫以及躲大虫里的人可能不是那么的听话,但总比让它一头扎进污秽之地深处无影无踪来得好。
正要动手,忽见曲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从大虫里面出来了。
他头发凌乱,嘴角沾着血迹,冷冷地看着明尘。
“你想救人?很想救他?”曲复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后背紧紧挨着那肥硕的躯壳,随时准备往回躲,不给明尘一丁点可趁之机。
他不无讥诮道:“仙都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的天生灵物,渡劫十一次的上仙,却奈何不了我一个小小的医仙,实在可笑。”
明尘眉梢微抬,不急不缓地回敬道:“你也配称医仙?”
曲复怔了怔,接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突然笑起来:“不配,自然不配。救人无数的神仙葬身口腹,而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却以医证道,飞升仙都,快活了成百上千年!瞎子,都是瞎子!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都是狗屁!!”
他疯疯癫癫地甩着紫色的袖袍,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须臾,又倏地收住了笑声,眉头紧蹙起来,流露出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深重绝望,嘶哑地开口道:“如果你有能够找回肉身灵芝魂魄的办法,我就把他放了。”
本以为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对所有的一切早该无动于衷,剩下的只有满怀恨意的执念。然而时隔千年,再一次说出“肉身灵芝”四个字时,他感觉到脸颊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了下来,一点点渗进唇缝里。
很苦很苦。
“肉身灵芝?”明尘稍作思忖,明白过来,神色略微叹惋地看了曲复一眼,轻声道,“节哀。”
随后毫不犹豫一剑砍了过去。
与此同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在茫茫白雾里飞快地奔跑,又长又软的辫子随着奔跑一颠一颠地飞扬。
一刻钟前。
容昭通过玉佩传来时望秋那一声虚弱的“小心”,还有明尘焦急又担忧的“方九鹤——”,还有久久僵持不下的战况,判断出他们遇上了很大的麻烦。
于是丢下啃了一半的金瓜,带上明尘送给自己的所有防身法器和宝物,来到花园里,启动了千里阵。
仙府的千里阵没有设限制,谁都能用。
容昭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单纯。
如果明尘和方九鹤不能解决曲复,那么就说明他们还不够强。而不够强的原因,大概就是明尘将本命剑留在了自己这里,削减了他将近三成的实力。
所以得想办法把本命剑送回去才行。
千里阵一闪。
容昭不见了,紧接着出现在白茫茫的污秽之地入口。
他感受着地面隐隐的震颤,又望见远处若隐若现的金光和激起的尘土,觉得明尘实在托大,是个很不让人省心的道侣。
操碎了心的容尊者摇了摇头,取出两件防御法器挂在身上,开始朝着发出金光的方向出发,去给自家不省心的道侣收拾烂摊子。
曲复相当狡猾。
几乎是明尘出剑的瞬间,轻轻往后一仰,又被大虫吞了进去,还隔着半透明的躯壳冲明尘笑了一笑。
“上仙行事果然霸道。可惜,一样救不得想救之人。”
明尘一言不发,剑阵再度“唰”地展开,一通狂轰滥炸,逼迫大虫朝污秽之地的入口逃去。
曲复自然不能让他得逞,操纵着大虫左躲右闪,宁可拼着挨上两下也要往深处走一走。
那大虫会不断地吞噬仙元强壮自身,再加上还要时不时顾及受伤的时望秋,以及被吞进去的方九鹤,明尘很快便落了下风。
但他神色依然平静,攻守进退之间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冷静而缜密地思考着。
山殷带着帮手过来,最快也要半日;时望秋道心破损,即便仙元还在,也很难帮上什么忙;唯一能够打破的僵局的办法,就是设法唤醒大虫体内的方九鹤。
关键是如何唤醒,也不知大虫体内有到底什么古怪……
明尘忽然一个激灵。
他感觉到自己的本命剑居然在飞速靠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一回头就能看见。
明尘:“???!”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大虫呼呼地甩着尾巴横扫过来,只听“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明尘被拍飞了出去,落在离时望秋不远的地方。
时望秋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遮掩着尘土,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上仙、咳咳咳……明尘上仙……”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时望秋:“?”
时望秋缓缓扭头,先是看见沾了一点点的泥土的、柔软光滑的蝎尾辫,接着和那双冷黑的淡漠眼眸撞了个正着。
“本尊者来罩你了。”容昭把人扛在肩上,丝毫不觉得废仙出现在污秽之地有什么问题,“明尘呢?”
“……”时仙君裂开了。
他以为容昭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朋友之间嘛,谁没讲过两句赴汤蹈火之类的豪言壮语。
没想到容昭竟然当了真,真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出现了。
“等、等等……”时望秋虚弱且徒劳地在容尊者的肩膀上挣扎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怜弱小无助过,“你怎么能来这里,快回去……”
烟尘散尽。
明尘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容昭身后。
他向来知道自家道侣胆子很大,但实在没料到能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污秽之地危机四伏,曲复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他直接往容昭脚底下落了八层防御阵法,“嗡”一声,柔和的白光升起,像只巨大的茧,将人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白光里伸出一只手。
明尘:“?”
紧接着他被一把薅了进去。
容尊者站在莹莹的白光里,把时望秋放下来丢在一旁,指了指自己的灵台,示意他将本命剑取走。
“胡闹。”明尘用手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责备道,“你怎么能来这里?”
“你们遇到麻烦了,我来送本命剑。”容昭捂住额头,解释了一句,又朝明尘身后看了看,“方九鹤呢?”
“被曲复抓走了。我正想办法救他,你留在这里别动。”
担心大虫趁机逃走,明尘来不及说更多,匆匆扔下这么一句,一步跨出防御阵法。
曲复果然已经跑远了。
明尘干脆利落地祭出剑雨,连踢带打把大虫摔了回来。曲复继续努力逃跑,两人重新陷入新一轮的僵持。
外面地动山摇,轰隆乱响。
隔着防御阵法的白光,容昭看不真切,蹲下来问时望秋道:“那只大虫很难杀吗?”
“……是。”时望秋虚弱地点头,“那是情劫尚在的魂魄和由此而生的执念糅合出来的怪物,明尘和方九鹤都有情劫在身,杀不了这东西。你……慢着,你想做什么??”
容昭将绕指柔的细丝捻在手里,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条翻滚的大虫,琢磨道:“明尘不行,那本尊者能不能杀?”
时望秋快要晕过去了。不是伤的,是被容昭吓的。
“你千万别胡来。”他勉力撑起重伤的身子,死死拽住容昭的衣袖,“曲复的手段不简单,我观察许久,上面的仙君魂魄……可能是活的。”
杀仙君会背上难以消除的沉重因果。
虽说现在是在污秽之地,天道不好直接过来算账,但在踏入仙都的那一刻,所有因果立即清算。杀死这么多的仙君魂魄,大概会遭到无法想象的恐怖惩戒。
身负情劫之人斩不了这怪物,而其他仙君或是上仙即便能杀,也会忌惮于天道的规矩,不敢轻易动手。
这也正是曲复如此肆无忌惮的缘由。
“哦。”容昭只是这样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方九鹤是不是在那条虫子里面?”
“……”时望秋聪明地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煽风点火、火上浇油,把本该安安稳稳留在仙府里的容小仙往火坑里推。
可惜沉默并不能阻止容尊者的脚步。
容昭挪到防御阵法边缘,远远地望着那条大虫,看了很久很久,不知在看些什么,竟出了神。
时望秋提心吊胆,准备在容昭跑出去的前一刻拼上这条命也要把人拽回来。
突然间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防御阵法无端地内起了一阵风,自容昭脚下而起,盘旋而上,扯动着他的衣摆袖袍,愈演愈烈。
“铮——”
泛着幽蓝光芒的绕指柔凝成了一把剑。
容昭直勾勾地盯着“鹊桥”,接着一步迈出。
他走得很轻松,也不快,却带着大道的痕迹,自在随心,无人能阻。
混战中的明尘很快就发觉容昭离开了防御阵法。
他一击将大虫挑飞,退到容昭身边,急促道:“你怎么……”
后半截话突然断在了嗓子里。
容昭沉浸在某种奇妙的境界之中,并未察觉到身旁有人,缓步与他擦肩而过,神色冷然且淡漠,却含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他缓缓抬起长剑,直指从半空掉下来的大虫,嗓音又轻又冷,开口道:“情之一字,皆为虚妄,斩。”
先前还刀枪不入的金色大虫发出“嚓”的轻响,在半空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证道了。
坏消息,还是无情道。
第71章 你刚才没有哭吗
大虫“扑通”掉在地上,痉挛着发出无声的尖叫,须臾,又缓慢蠕动起来,两截断口并在一起,开始缓缓愈合。
容昭眼睛都没眨,继续朝前走去,两袖被风卷得鼓起,衣摆猎猎乱飞。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都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幽蓝的剑尖轻轻点地,在身后拖曳出一条细长的划痕。
曲复这一下摔得不轻,晕头转向的好不容易找着了北,刚爬起来就见容昭不缓不急地朝自己逼近,本能地退了半步,惊疑道:“你怎么——”
容昭只是瞟了他一眼。
那冷黑的眼眸似寒潭幽深,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看一截木头,看得人心里乍窜起一股寒意,再说不出话来。
随后他转向即将愈合的大虫,又是一剑斩下:“恨爱恶欲,亦是梦幻,破。”
这一剑比上一剑更声势浩大,也更冷,像遮天蔽日的隆隆雪崩,摧枯拉朽地淹没一切生机。
四分之一的大虫消失了。
就在容昭一剑一剑地挥斩时,时望秋不知何时离开了防御阵法,来到明尘身边,低声道:“他证的是最上乘的无情道法。”
明尘没有说话,许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证道需要契机。
好像在码头打转的小舟,离开只需要一阵合适的风。
而这只由无数贪嗔痴爱恨执念糅合成的大虫,就在此刻,成为了那阵风,再一次将容昭送向了无情道。
明尘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或许容昭是只留不住的鸟。只是有一阵子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不知该往哪飞,恰巧在自己身边停留了片刻而已,自己却贪心地想将他永远留下。
但鸟儿终究是要飞走的,飞得又高又远,不会再想起回头看一眼曾经栖息过的树枝。
难怪天道不肯承认。
情劫还远远未结束,或许自己要用很多很多个一百年去忘记容昭,直到天各一方,再无纠葛。
思绪胡乱地散漫着,越想越觉得难过。
上仙银白的长发变得灰蒙蒙的,整个人都暗淡下来。
“……上仙,明尘上仙。”时望秋叫他,关切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要不要吃点疗伤丹药?”
明尘堪堪回神。
“不用。”他拒绝道,反而给了时望秋一把疗伤丹药,随后又望向容昭。片刻之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展开上仙的神通再看,微微蹙眉,“他身上的因果越来越重,不能再杀了。”
“那些魂魄、唔……果然都是活的。”时望秋往嘴里一把把地塞着丹药,含糊道,“看来沈微明还有救……”
他突然顿住。
照容昭这样的杀法,沈微明的魂魄可能已经死得透透了。
时望秋:“……”
时仙君顿时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喘不上气了。
明尘自然也想到了,道:“我去阻止容昭。”
他身形微动,眨眼便出现在只剩半截的大虫旁边,轻而易举便擒住了失去庇护所的曲复。
曲复双目赤红,已然陷入癫狂,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无情道……哈哈哈哈……除不尽、无情道……哈哈哈哈哈哈……废物!废物!!!”
“这就是你勾结天欲道,暗害无情道的原因?”明尘淡淡道,“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无情道废仙就能斩了你的‘鹊桥’,着实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