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by灰谷

作者:灰谷  录入:01-23

白夫人看着太夫人的脸色,带了些紧张:“母亲还真的信了莼哥儿一个人能做这样的主?十万两白银!哪家富豪能让不懂事的孩子拿那么多钱?”
太夫人淡淡道:“盛家就是那么有钱,海上巨贾,不然你以为我当初怎么巴巴的为老二求娶。当初……老太爷被人嫁祸,上百万的大窟窿填不上,不是我出主意给老二娶了盛氏来家,如今早已破落户了。一个将来能承爵的亲外孙,那边自然当宝贝疙瘩疼着,十万两算什么,我听说盛家在京里的银庄,莼哥儿一直能凭印信支取银子,和他们家的少爷一样份例的。”
白夫人心下酸道:“是媳妇眼皮子浅了,只是可惜,早知道有这般好的路子,若是换上别的什么,譬如户部那边的盐铁茶专营的条子,转手便能卖出去,又或者在工部谋个实在差……老二家的就为了这诰封……白贴了这十万两……”
太夫人道:“眼光放远点,盛家那边为了这个爵位,还能出更多钱。这应当不是老二媳妇的主意,莫说她,便是你我,也找不到这样的路子。捐钱就能搭上皇上跟前掌印公公的线,哪有这般好事呢。应当就是菰哥儿那边说的,不是莼哥儿运气好撞上的,是别人惦记上了他的钱,这才牵线来的。想来到底没好意思白拿银子,才给了个诰封意思意思。大概也是露一手,等着后边的,这事得掌着,莼哥儿到底养得天真了些,倒是菰哥儿看得明白,且先结交着吧。”
白夫人迟疑了一会儿:“那这过继的事……”
太夫人皱了皱眉:“你急什么,有我掌着。你也看到了,盛家钱多着呢。商贾之家,利益为先,要不是个爵位在这里吊着,哪里肯大把银子送国公府里使?你们这些年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这上头来,若是现在就急着吧菰哥儿过继给你,那不得正经分家?分出去了你们吃什么?就算菰哥儿能考上进士,得了官,那也不过是六七品的小官,还得多少年磋磨历练呢。没有母子名分,老二媳妇怎么可能还出钱帮扶?此事还得慢谋。你不要急,自有我替你做主。”

第5章 急雨
这边盛氏却先找了心腹老家人名唤盛安的问:“世子那十万两白银,是不是给了贺兰公子帮忙捐的?你不是说,贺兰公子回话说已领了差使去边疆了吗?”
盛安连忙答话:“贺兰公子确实这么回话的,说之前欠了盛家的情,以后再找机会还。劝说小世子这事,因着另有要事,办不了了,还请夫人见谅。前日我还按夫人的指示,给贺兰公子送了程仪呢。”
盛氏道:“世子捐给工部那十万两银子的事哪里兑的?”
盛安回道:“世子在咱们家的银庄柜面上开的银票,没说用来做什么,前些日子确实是工部那边派人来兑,说是先提一万两银子走,都足额兑了。”
盛氏想了下吩咐:“你去把世子身边的春溪叫来,莫要惊动了世子。”
盛安立刻出去,不多时果然把许莼身边的小厮春溪叫了过来,春溪已十六岁,人机灵老实,也是盛家的世仆,家人都跟着船出海的,他上来便拜见盛氏:“夫人。”
盛氏便问他:“世子那十万两银子,是经了谁手捐工部的?”
春溪满脸茫然:“工部?不曾见,世子是在咱们荣庆堂提了十万两银子,但是他亲自送去了京兆府那里,说是要给贺兰公子赎身脱籍的。”
“……”,盛氏料不到问出来这么一句,定了定神问道:“他见过贺兰公子了?”
春溪道:“是呢,去了船上,并没让小的上船,小的只在岸上牵马伺候等着的,回来那天看世子面色不好,我还问世子是不是没看上,世子脸色很难看,还笑了声说:是人家看不上我,我算什么呢,不过一纨绔蠢物罢了。”
盛氏:“……”
春溪又道:“世子那天似乎很受打击,唉声叹气了几天,也不去吃酒听曲了,也不玩斗鸡打球了。在家倒是发奋翻了几天书,后来又说自己不是那看书的料,又丢开手了。”
“夫人也知道,世子想来想一出是一出,那天命小的去找柳升大爷那边,攒了个局,好像请了京兆尹府那边的书办吃饭,打听如何给贺兰公子脱籍,听说因着是犯官之后,很难脱籍的。但那书办就给世子指了一条路子,说只要能说动了府尹大人,那就行。说是府尹大人如今正为京兆府的钱粮亏空发愁,若是能替大人分忧,脱籍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世子后来果然去荣庆堂取了十万两银票,让小的辗转送给那姓马的书办了。”
盛氏这下明白了:“想来贺兰公子知道了此事,又不好退这银子,他到底是名将之后,京里想必还是有路子,便替世子捐了这银子,又替我讨了这诰封。”
春溪直愣愣的,盛安连忙宽慰道:“世子若是知道十万两就能给夫人讨个诰封,定然也不会心疼这十万两的。”
盛氏面上微微带了些惆怅,没说话,只吩咐春溪道:“回去伺候世子,不要和他说我问过你,只当我不知道这事。”
春溪老实应了下去了。
盛安看着盛氏脸色道:“不管如何,世子仗义,也算是孝敬了夫人,夫人也就当世子孝心,和世子缓一缓关系……”
盛氏微微摇了摇头,只道:“不必,你管好,莫要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和荣庆堂那边说,这十万两由我垫上,另外再支两万两银票,命人送去边疆给贺兰公子,祝他前程远大。”
盛安心下微叹,但仍是拱手应了,又问盛氏:“夫人得了诰命,实是大喜事,我已命铺子上下都赏一月月银了,可是也要遣人回去告诉太公、大老爷才是。”
盛氏微微一笑:“阿爹若是知道这是莼哥儿孝敬我的,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派个伶俐人儿回去报喜吧。”
盛安笑道:“太公和大老爷一贯宠世子的,这一说,怕是又要给世子塞银子了,就怕国公那边又惦记上了。”
盛氏道:“他们是拿莼哥儿当自家子弟爱着,莼哥儿其实心里有数着呢,今天国公找他要银子修园子,他直接当着太夫人的面就推了。其实莼哥儿用度是很知道分寸的,比起他几个表哥来,他可算是俭省得不得了了。”
盛安笑道:“那倒是,这也是京里风气保守,世子不敢太铺张了,免得招了人眼。”
盛氏又问:“哥儿回房了吗?”
盛安笑了声:“夫人是知道世子的,我听说内院老太太赐下了两个丫头,正等着给您问安,世子回院子看了眼看到多了两个丫头,拿了几件衣服抬脚又出去了。跟着伺候的家人已回话了,说没去别的地方,只在竹枝坊那边留着呢,世子如今也没去那些风流之地了,只在竹枝坊那里,有时候画几笔,不过应该就是无聊。都说人闲生事,夫人不若带他在身边,哪怕教他经营铺子……”
盛氏满面疲惫,挥了挥手:“不要再提此事,商贾之事,京里高门都视为下流,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我带他行商贾之事,他以后没法在人前立足。老夫人和国公爷那边也敷衍不过去,便是世子自己……也未必乐意学这些。罢了,索性如今无论如何,总能保他一世吃穿不愁,他开开心心的,也就好了。”
盛安到底是盛氏的心腹掌柜,不比他人,仍是低声规劝道:“哥儿还年轻,总要慢慢教养,老太太尚且知道安排几个丫头,不若咱们在盛家挑个庶女……”
盛氏摆手:“不必如此,国公府还不是我做主,何必让家里女孩儿来白给人糟践,嫌我受得气还不够……”她眼圈忽然一红,不知为何心里酸楚,许是今日竟然得了儿子孝敬的诰命,哪怕是阴差阳错,她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虽则平日里性格刚强,此刻竟也有些哽咽:“再说哥儿如今这般,没个定性,也不知他忽然找男倌,是不是真的忽然好起南风了,如果这般,岂不是对不起家里的哥哥弟弟们,让个好姑娘来守活寡。且再熬熬,等到哥儿承爵定性了,也就好了。”
盛安不敢再劝,只能拱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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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走到了竹枝坊这边的房子,这边他为着在外边玩乐痛快,悄悄用自己的钱置办了一处房子。
胡同极深,房舍精洁,明窗静几,花竹萧疏,他自己亲自指点着下仆收拾得极衬意,养了一房家人在这里伺候着。因着怕老太太和父亲那边说,都瞒着,这处地方连柳升也不曾告知,只几个跟着的小厮和护卫知道。
有时候在外边喝酒晚了,或是心里不痛快了,便让小厮那边国公府那边就说去国子监读书了,在国子监这边又说家里有事,两头骗着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清静几日。
但他倒也知道这事必瞒不过母亲,毕竟用的是盛家这边的世仆,这房子买下后,胡同左右邻着的房子立刻也被买了下来。平日里他过来,跟着他的护卫们便去了那里住着,他知道那必是母亲的吩咐,也没有说破。自己在旁人眼里是肥羊无疑,因此护卫跟得紧也是应该的,在闽州那边的几个表哥,进出那更是护卫成群,浩浩荡荡。
如今他身边已是低调多了,只平日跟着四个小厮全都是盛家训练好了送过来给他使唤的。
他进了院门,看门的盛老六上来牵马笑道:“少爷今儿怎的过来了?不是说公府今日有宴?”因着在这边是隐名住着,这边的家人只称呼他少爷。
许莼闷闷将马鞭扔给他:“烫点黄酒来,让六婆炒几个小菜,今儿宴席,压根没吃饱。”
盛老六连忙道:“正好昨儿发了海参,做个葱烧海参吧?还有海货行那边送来的鳆鱼,我看够大,一头的,就留着了,可巧少爷过来了,用玉米和鸡汁、豆腐煨上如何?再炒个清炒豌豆尖儿、春韭炒河虾,烫个肉燕。”
许莼漫不经心:“让六婆看着做就行了,六婆手艺好,怎么做都比咱家那宴席上的好吃。”
盛老六噗嗤笑了:“镇国公府上那些世仆,我可听夏潮说过了,银钱过手,必要揩油,吃得比主子们还好呢,他们几个跟着您,可没少被他们讹的,据说连叫个门都要塞钱,幸好少爷如今在外边住的多,不然他们的月钱只怕都不够填那些奸猾奴才的。”
许莼忍不住也笑了:“夏潮还是这么管不住嘴,小心被老太太听到又罚,上次他跟着我陪祖母去上香,你不知道他可有多促狭。”
“当时祖母和大姐姐正说话,大姐姐拿了一盒珠子给祖母,说是姐夫买给她打首饰的。因着老太太身边的巧荷最擅长穿珠子,就想让巧荷帮忙串个璎珞。祖母只打开了那匣子看着。”
“结果你猜,夏潮嘴一秃噜就说这珍珠这么小何必费那劲儿穿孔,在咱们闽州这么小的珠子都是用来磨粉入药或者做妆粉的。”
“大姐姐当时气了个倒仰,差点就要掌他嘴,我陪了半天小心只说他年纪小没规矩,最后到底拿了一顶金攒珠花冠来赔了大姐姐,才算替他免了那皮肉苦,从此后我和祖母一起,再不敢带他的,省得又白白送出去多少东西。”
盛老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掌故,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那米珠在京城也还挺贵的,只是在我们那边确实不值钱,这小子是欠收拾,在本家那边老太爷也是嫌他太淘气了还想再养几年教他规矩,只是这小子天生一个狗鼻子,吃食有什么不对的都能闻出来,跟在您身边夫人才踏实放心,这才放了他出来。少爷只管好好管教他,别只纵着他。少爷先进屋里换个家常衣裳吧,这天闷热的,恐怕是要下雨了,饭菜做好了就去请您。”
许莼微一点头,果然也径直进了屋去,将身上那会客的大衣裳都脱了,换了身白绉纱衣,浅青色竹布罩衣,果然听到外边霹雳一声雷,然后屋上的瓦片啪啪啪地一阵急响,下起了雨来。
这雨来得又急又密,他从琉璃窗看出去,看到才片刻功夫雨箭已密密麻麻落下,窗外的竹叶被密雨打得不断摇晃着。
他这房舍,后院却是二层的小楼,外边临着御湖,下雨的时候在楼上游廊看景吹风,极爽快的。他正是心头抑郁不快之时,看下得雨来,索性走上了二楼游廊,看那铜风铃在风中被打得叮铃直响,远处御湖果然白茫茫一片,水面上涟漪水花无数,被沉重的雨点打得腾起了水雾来,更远处的荷花荷叶更是被风吹得翻覆摇晃。
他凭栏只看着雨景,想着那贺兰公子,风致洒然,容止优雅,皎皎然如天上月,皑皑然如山巅雪,也不肯受自己的帮忙,转手却又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解决了母亲这么多年未封诰的问题,自己身为人子,日日只知寻欢作乐,未能替母分忧,贺兰公子看不上自己,那简直是太正常了。
一时之间自惭形秽,又觉得懊恼,偏又还想着贺兰公子如此帮自己母亲,是否对自己也有些好感……但自己如何能再见他一面呢?他必不肯再见自己,他嫌自己脏……正心乱如麻,自暴自弃时,雨声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蹄音极密,似怒雷突起,中间还夹杂着马嘶声,想不到这样大雨,路上还有行人。
他放眼望去,却看到三骑正往这里风驰电掣奔过来,他这小楼院子院墙外,正是一条小路,因着临着御湖边的林子,平日里人迹罕至,没想到却有人骑马从这儿走,想来是想要抄近路,但却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乃是御园,却是有御林军把守,不让人进去的。
他盯着那为首的男子,虽在大雨中穿行,一身黑袍已尽数被打湿,却身姿挺立如枪,巍如山岳。他骑着一匹通身漆黑极神骏的马,银顶雪蹄,矫若游龙,身后跟着两人也都极彪悍,腰间都佩着剑,骑着的马虽也矫健,却只是赤色毛皮,看着像是护卫。
倏忽之间,那三骑已驰近,前面那人面目渐渐清晰,眉目冷峻,鼻高唇薄,许莼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第6章 留客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一霎那的工夫,许莼已扑在了栏杆上,向下叫了声:“贺兰公子!”
急奔的骏马被勒住了,马上的青年微微抬头看向他,斗笠下双眸似电。后面两骑也勒住了马,跟在青年后,都看向了许莼。
大雨滂沱,许莼怕对方听不清楚声音,大喊道:“进来避避雨吧?这条路走不通的!”
青年看着许莼没说话,但也没走。许莼连忙急奔下楼,穿过游廊跑到园子后门前,将门闩拉开,后门打开,在屋檐下看着不远处三人,语声急切:“雨大,进来避避雨再走吧?我没骗您,这条路走下去会被御林军拦住的,走不通的。”
谢翊眸光微闪,翻身下马,两个护卫连忙也下马牵着他的马,一个抖开一把油纸伞撑在他头上。谢翊走到门前,他身上披的玄色大氅带着雨气,雨点打得油纸伞噗噗地响,许莼几乎不敢直视那如霜似雪慑人的容颜,垂下睫毛低声道:“请楼上坐吧,我让下人送热茶来,您这……衣服都湿了,换一套吧?我这边有衣裳,都是新做未上身的!成衣店那边送来孝敬东主的秋装,式样都是宽松的,将就着也能穿……我是说……担心您着了凉……”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感觉到心里扑扑跳得厉害,心里却情不自禁回味着适才青年接近时那惊鸿一瞥的冷淡容颜,谢翊迈步往里面走去:“楼上怎么走?带路。”
许莼连忙往前带着他走上楼去,一边有些懊恼平日里这里收拾得不够,一边请着他们上去到了楼上的敞厦里,一边拿了一整叠干净的布巾过来给他们整理仪容,亲手替谢翊倒了一杯热茶,请他坐了,才道:“您先坐,我下去让人送衣裳和梳洗的用具过来。”
谢翊接了热茶在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纵马远远就看到楼上有一人,靠近后看到这少年两眸清炯炯盯着他,热忱关切之色溢于言表,不知为何就勒住了马。
也许是想知道这小纨绔知道那十万两换了母亲的诰命是什么反应吧?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只看到这楼上的花厅敞厦是四面开着窗,窗外清新雨气侵入屋内,却只让人觉得凉爽,窗子上却嵌着的是大块的绿琉璃和贝母,镶嵌出优美的花纹。
从半透明的绿琉璃窗看出去,只看到雨中竹枝摇曳,外面春明湖烟水浩渺。地面上则铺着异国花纹的羊毛地毯,厚而软,整个花厅配着一色的花梨木镶嵌螺钿家具,都漆成深色,上面用考究的洁白螺钿拼出优雅美丽的花叶和鸟蝶,花瓣泛着珍珠一般温润的光泽。
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汝窑粉青釉瓷瓶,盛满水,斜放数枝素心兰;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摆着一盆红珊瑚盆景,珊瑚颜色似火一般。
谢翊心里暗忖难怪都说海商富豪,这栋小楼外边看着平平无奇,进来才发现豪奢华美如此。
两个侍卫一个站在门口把守着,另外一个上前替谢翊宽了外氅衣和斗笠,却只听到楼板声响,一个婆子带着一双童儿上来,童儿一个手里捧着整齐衣物,一个手里捧着铜盆老婆子手里则一手提着一个巨型铜壶,一手提着一桶清水。
婆子面色黑红,粗布衣裳袖子挽着露出粗壮手臂,上来鞠躬道:“老婆子见过公子,我是来送水的,另外少爷交代,问问贵客,已是晚食时刻,正好厨房的菜也都做好了,请问公子是否稍用一些?老婆子做的菜还过得去,这样大雨,喝点热汤也好,有清鸡汤,还有上好的鳆鱼。”
谢翊看那婆子将铜壶里滚热的水注入铜盆,热气蒸腾,动作麻利,说话又很是爽快,便道:“有劳这位妈妈安排了。”
婆子笑道:“公子可有什么忌口的?”
谢翊道:“没有。”
婆子将水倒好,福了福:“这两个童儿服侍公子洗手宽衣,我先下去准备摆饭。”说完直接下去了,另外一个童儿机灵地上前递了衣裳:“请公子换了湿衣裳吧,这边屏风后是侧厅,正可以给贵客收拾。”
谢翊抬眼看去果然侧面六联的屏风上是野鹤图,数只白鹤或飞翔或栖息于野外苇丛中,雪翅长颈,身姿洒落,栩栩如生,走过去看是云母和贝壳拼出的白鹤和深绿色的苇叶,光泽流转,巧夺天工。
童儿看他赏那屏风,便道:“这屏风上的画还是我们少爷画的呢,夫人看了喜欢便让匠人按样做了来。”
谢翊有些意外,看了眼那童儿:“你叫什么名字?”
童儿声音脆生生的:“小的秋湖,那边是冬海,小的服侍公子。”
他将手里的托盘放下,上前替谢翊解衣,谢翊伸手果然脱掉了外面的玄氅,一边道:“既然有秋冬,那自然有春夏?”
秋湖道:“正是,我们还有两位书童一个春溪,一个夏潮,他们两人跟着少爷出外多一些,我和冬海主要伺候少爷内务,比如衣裳和笔墨之类的杂事。”他捧了谢翊的衣裳,赞了声:“公子这鹤氅贵重,绝好品相。”
谢翊看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纪,眼光倒好。”
秋湖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我家一直是开绸缎布行的,所以对这方面略懂些,公子这是上好的羽纱面料,应该是蚕丝为经和羊毛为纬织出来的,又细细拈了鸟羽绣进去,可不容易了,这上边还麒麟暗纹呢,太讲究,没一整年织不出这么好的羽纱,若是一般的雨,应当不会湿,可惜今天雨太大了,小的这就拿下去替您拾掇好,保证完好如新给您。”
谢翊看他整套里外衣乃至靴袜都拿了来,准备得很是齐整。里边是整套的白绡中衣,外层则是天青色的外袍,看着珠光流动,微微闪烁,面料也不凡,便又问他:“你家公子这外袍又是什么面料呢?”
秋湖笑道:“这两样倒也寻常,这中衣的面料有个名头叫雾柔绡,只图它轻软滑薄,贴身穿着舒服不捂汗。”
“这天青色的便是天水碧罗了,难得的是颜色。别家做天水碧,都是用靛花染的,染得再好也没这么纯净。您看这样纯碧到带了些透明的,那是因为这丝本来就是碧色的,这是单独喂养出来的龙蚩天蚕吐的碧玉丝,才能织出来这样一色的天水碧。”
“这外袍少爷从前只说暴殄天物浪费了不肯穿,如今公子过来,少爷巴巴地让我专门找了出来,说只有公子才配呢。”
谢翊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你倒是很会为你家少爷说话。”
秋湖忙不迭地为谢翊披上了那碧色的外袍,一边道:“小的从小跟着父母在布铺里干活,一心逢迎客人,耳濡目染,油嘴滑舌了,公子勿怪。”
谢翊似笑非笑:“我也不好和你们这些小童老妈妈计较,也只好都受了他的好意,是不是?”
秋湖赞叹:“公子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物了!我家少爷下来和六婆说,六婆,您菜做好了吗?外边雨大,我想留个客人在这里用晚饭,六婆您替我留一留?我当时也正想着呢少爷自己如何不留,倒让六婆来留客,如今听公子说才知道,这是看准了公子仁慈心善哪。”
谢翊看这小童机变如是,面色始终带着笑,毫无惊惶胆怯之色,句句都为自家少爷描补,想来当真是从小在市井中长大,倒也心下有些佩服,也不再言语为难他,只换好了衣裳,连湿了的鞋袜都换了干净的丝绵袜和软靴。
他走了出来,看两个侍卫果然也都在冬海伺候下换好了。又接过了秋湖递过来的热布巾,将头脸和手都擦过,把发髻松下来用布巾擦干,用宽齿梳梳过松松系在脑后,果然全身都干爽舒适了。

第7章 寤寐
秋湖便又引他去楼下花厅:“下面饭菜也都摆好了,请贵客们移步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谢翊起身下去,看了眼一旁伺候叫冬海的小厮,这童儿与秋湖年岁相仿,却始终一言不发,倒与这个多话机灵的秋湖相映成趣。
花厅很是通透,仍然是镶嵌着大块绿色琉璃的长窗,全套黑漆嵌螺钿家具,琉璃绿花瓶上插着花枝。许莼站在花厅门边,亲自替他打了帘,脸上仍然有些拘谨:“贺兰公子请上座,粗粗几道菜,不知道合您口味不。”
圆桌上摆着好些菜式,都热腾腾分量很足,一看就是殷实之家,谢翊平日并不太重视这些口腹之欲,此刻闻到香味竟然也觉得有些饿了。他安然走了过去坐在上首,许莼陪在下首,两个护卫并不敢坐,谢翊命他们道:“坐罢,盛情难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煞费苦心。”
许莼知道他意有所指,面色微微发红,伸手替谢翊倒茶,一句话不敢说。
只看到之前那婆子挽着袖子端着一浅瓦缸上来放在正中央,揭开盖子,香味喷鼻,赫然是一大盅瓦罐鳆鱼,一眼看去只看到鲜嫩金黄的玉粟米粒浸泡在汤汁里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珍珠,鲜亮醇厚,汤汁浓稠,里头一只一只的鳆鱼个头极大,竟是贡品都未必有这品相好。
婆子满脸含笑介绍道:“用的鸡汤和苞米入味,苞米棒子嫩着呢,掰了好些时间,味道清甜得很!这儿还有椒盐焗好的蚕豆,粗盐烤的螃蟹,豌豆尖儿和千张、豆腐滚了鸡汤,烤笋尖,韭菜炒河虾,红烧牛尾,都是老婆子仔细做的,干净得很。客人们慢慢吃,有什么只管吩咐老婆子,我在厨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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