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上来便是铁矿石一船,品相如何, 重量如何,起拍价多少;再之后便是铜矿石、锡矿石。
盛长天低声道:“这些碰都不要碰,除了黑吃黑和南洋这边国家自产的, 还有一些是中原里头走私出来的, 后面全是各地豪阀世家, 来这里销赃的, 特别杂。”
许莼有些心疼,盛长天道:“管不住的,盐铁矿不许私卖, 自然有人能弄出来外边卖,前朝禁海商,也是管不住索性一禁了事。”
果然很快轮到了盐、糖、香料、绸缎、瓷器、木材、棉花、玉石原矿等等不一而足, 都是一船一船的拍卖,价格也都极为惊人, 全是白银交割,不收任何银票和铜钱。
但盛长天一概都不碰, 接下来便是金银珠宝等物, 许莼看到一套颜色极秾艳的红宝石首饰, 想着母亲出孝后正好能戴, 便拍了下来。之后便也没看上什么。
再下来便是古董器物, 古鼎、香炉、雕像、花瓶、屏风等等,各有来历,也有一些南洋、西洋精巧物事,木料、手工、工艺都十分惊人。
很快接着便到字画古籍了,许莼精神一振,起来趴到了屏风处往下看着,一双猫儿眼炯炯有神。却是觉得九哥其实喜欢这些,得带一些回去给九哥。
却见那中年文士上来却并没展开画,而是带着一种神秘笑容:“今日第一幅画,乃是我们刚刚收到的唐时的古画,列位请看。”
只见堂上屏风挂架徐徐展开,一副画展开来,文士声音亢奋起来:“请大家观赏,这是唐时有名画家周昉的绝作,已失传许久,如今竟然被我们得到了真迹!此画也有怀疑是仇英之摹本,但我们多方求证,此为周昉真迹无误!”
“请看这《春宵秘戏图》!此画有说为唐明皇与他的爱妃杨太真在密室中秘戏,亦有一种说法道是天后与薛敖曹,但请看男子这远游冠丝革履,分明帝王相,女子望仙髻,面晕浅春,眼波含情,亦为宫妃妆扮。再看一旁侍奉的侍女,高腰方履,分明宫禁使女。因此为太真无疑。”
“大家请看,明皇此为嫪毐之具也!再看此女丰肌秀骨,阴沟渥丹……笔法似春蚕吐丝,精细入微,精彩蕴藉,风流满纸!此为千古难遇之珍品!好收藏者,好此道者,切切不可错过!”
许莼轰然面上发热,转过脸不敢直视那屏风上太过直白的画,然而巨烛燃起,台上通明似白昼,画上清晰如是。这幅画果然迅速挑起了一个高潮,飞快拍到了十万白银,还在有人不断涨价。
随后这幅画竟然拍出了三十万两白银的价格,盛长天本来看许莼羞涩,没怎么说话,但看到这样巨额价格,也不由咂舌道:“平日祖父也常说,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我们商户人家,不事生计不耕不织,已是不该,更不可沉溺于这些雅癖,一旦有了癖好,便是败家之始。你说说,这画三十万两!都能换一船胡椒了!有什么用?连送人都不好送,只好挂在家里自己看……”
许莼轻轻咳嗽了声,全然不与三表哥讨论,盛长天见他实在羞涩,心里越发纳罕起来,表弟如此羞涩,难道竟然还未经人事?
幸好总算拍完了,接下来倒是十分正常的古画了,如《百佛图》、《水仙图》,《访友图》等等,但被前面吃了一吓,许莼心不在焉,看着价格也是极高,想到外祖父说的不能吃不能穿的,心下也淡了,想着九哥平日虽然也喜欢,却显然极为克制。
状元郎他们也说九哥经世务实,范牧村还说九哥本来其实也喜欢这些书画风雅之事的,但为着怕臣子效仿风行,便只做不喜。原来是为着如此,书画和盐铁矿石比,那自然是盐铁矿石与国计民生更有用些。当然,若是能捡个漏什么的……
但显然这里是没有捡漏这话的,上来的件件是珍品。却见轮到古籍了,上来先来了一本《雍狐铸鼎法》,却是介绍青铜鼎的铸造之法,再接着《五藏山经》,乃是中原各处藏矿之处。
许莼忽然坐起来拍书,这书籍并不十分珍贵,品相也一般,盛长天本以为许莼喜欢,但看许莼似乎面上也没什么期盼之色,就这两本书竟然拍到了一万两银子才拍下来。
盛长天问:“这藏矿之处,古籍地名与现在相差甚远,其实不一定准,我们家也不做矿,这矿也不是一般人家能经营的,你花这许多钱买这书来做什么?”
许莼道:“九鼎为国之象征,买下来留个念想。矿藏这个,我是想着若是流到了外国人手里,来日按图索骥,觊觎我大好河山,岂不亏了,遗祸千年,不若买了带回家去藏着也好。”
盛长天见他都是孩子话,忍不住发噱,但他们本就豪阔,幼弟喜欢,自然随他买去。
接下来又陆续买了几本书《丹房镜源》、《大冶赋》、《浸铜要略》等,这些价格都颇为便宜,基本都是几百两银子便买下了,倒是佛经、诗书一类的拍得高一些,许莼都没出手,只看到那些有些西洋的炼铜法、制糖法等书,便都买了下来,还有一些西洋的如《测量全义》、《圜书》、《泰西水法》、《天问略》、《主制群征》等涉及算学、几何、舆图、天文、航海、医学等书,尽皆都拍了。
盛长天少不得又问:“怎的这么旁学杂收的,这些外洋的书也不是古书,买了也不怎么划算,还有些说法听说荒诞不经的,未必是真,不若找时间我让人去替你慢慢收去。”
许莼道:“我那不是开着个印书堂吗?总该印一些旁的书堂没有的书。诗文经典,满京城都是,不稀罕了,倒是这些有用。我之前筹办义学,见他们说今后办学,恐怕要多教些实学,那多收一些这般的书如此才好,三哥若是留意帮我收一些这类外洋的书,那就最好不过了,只要实务,不要风花雪月,还有农书也极好。”
他却是心道,我看他也说过国舅旁学杂收,什么都懂一些,九哥那般聪明,定然是喜欢这些外洋的格物致知的书的。
盛长天见他喜欢,便道:“原来如此,这些书卖的价格倒不高,既然你今后让商行都来这里看看。”
话才说完,却见下面忽然一阵轰动,他们低头下去看,看到拍卖师却是打开了一本书道:“此书为《陆氏海船制法》!宋陆秀夫一脉后人所珍藏的制海船之术,数百年来秘不外传,已验过,真品!大家看这几页,每一处尺寸尽有!从选木材到绘图,到制作工艺,全部皆有,甚至有许多秘技!十分珍贵!这上头甚至还有陆秀夫陆宰相的亲书笔迹,以及陆氏数代族长的笔记。”
“陆氏制的宝船,大家都知道品质如何了,此本书切切不可错过!”
一时喊价沸腾起来,不停有人将号牌价格递给一旁负责举牌的仆役,许莼也瞬间坐了起来!九哥说了开海路,还说了要办水师学堂的,这制船法当然要!
他立刻开始精神抖擞喊起价来。
想来这里都是海商海盗,都知道此书珍贵,瞬间已拍到了五十万银之巨,然而许莼面不改色,仍然抬价,此时场中只剩下一位老者带着数位男子,尽穿着文士衫,看着应为中原人,却并没有在包厢内,只在大厅内时不时向喊价的包厢那方作揖,然后渐渐喊价的人少了。
盛长天拍了拍许莼低声道:“幼鳞,那好像是陆家人,我以前见过,那是陆家的族长。看那不善的样子,恐怕这书是他们族中的秘籍,流出来拍卖不是他们本意,大概是被人盗窃出来卖的。这书……算了吧,陆家在南洋,因为制船工艺好,极有人缘的,便是海盗们也都给他些面子,他们能使唤得动各路海盗的,不太好惹。你看拍卖的人少了,那是不敢惹他们家,索性卖个面子了。我们在外,小心他们黑吃黑。”
许莼一怔,看了眼那边那老者正肃容向自己这个方向下拜作揖,他略一犹豫,却低声道:“陆家既然流亡在外,这些制船的技法代代相传,秘而不宣,若是我拍下来拿回去了推广开来,将来能够造福我们海疆多少渔民啊,而且水师学堂……正要筹建……”
他想到九哥的海疆大业,迟疑着道:“既然能到了拍卖行,那就是他们自己管理不慎,这珍贵的也主要是手迹。我买了以后,原书奉还给他们,只求他们给我们誊印一份技术给我们,这样他们应该也不好意思吧?而且刚才岛主不是给我夸口,说在这里拍卖,不会泄露拍者的身份吗?我们先把书拿到手,才有主动权吧,也算表达我们的诚意。”
没什么时间思考,机会稍纵即逝,他伸手示意继续加价,直接加到了八十万两银子,这却是他手里能动用的银两了,他和盛长天道:“三哥先替我垫了,回去我便给你补上。”
盛长天道:“兄弟不外道,你真要,那边买,三哥这里有的是钱。”倒没有继续劝阻了。
只看到那下面陆家族长一行反复作揖,但他这里仍然毅然加价。陆家一行面上露出了怒色,陆老族长也厉声加到了一百万两银子,看来陆家果然有些家底,许莼算了算,仍然还是继续加到了一百二十万两。
场中已寂静一片,显然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巨贾,要说这场内百万白银拿得出来的海商不少,但花在一本书上,却没几个人。无论如何,花这许多银子,还要冒着得罪陆家人的危险,说不准以后都被陆家人给衔恨盯上,买这么一本书,实在是过了。
只看到下面陆家人面色铁青一片,族长忽然问了旁边仆役一句话,那仆役上来问拍卖师,拍卖师赔笑道:“老族长,天字号拍卖间,是验资才能进入的,既能出到一百二十万两,那就确实是有这么多白银。拍完后立刻交割,扣除一成的手续费,剩下白银绝对立刻交割给您,请问您还要加价吗?按规矩,再不加价,便可要拍定了。”
陆老族长面色铁青,站起来对着许莼阁楼这个方向高声道:“这位贵客,若是执意与我陆家作对,只怕你拍得下书,却带不回去!”
场中一片安静。
那仆役提醒道:“这位客人,不可威胁客人,拍卖行保护客人安全和隐私。”
陆老族长一言不发,站起来拂袖而去。
场中哗然,上面拍卖师笑着确认:“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还有人加价吗?一百二十万两一次,一百二十万两二次,一百二十万两三次!成交!”
许莼嘘了一口气,看向盛长天:“回去外公舅舅恐怕要责怪我……还有二哥那边,一下子出去这么多白银……”
盛长天笑道:“这有什么,长云早和我说了只管放手买,你难得有喜欢的东西,买便买了。再说这东西若是真有那么多秘法的话,我们船厂也能造出船来,那一百二十万两,很快便能赚回来了。”
只是这般就真的和南洋陆氏给得罪死了,罢了回去自有祖父和父亲想办法去,横竖幼鳞高兴就行,大不了全赔了不制船书收着就是了,一百二十万两,盛家也赔得起。
说完却见沙鸥岛主和季思农已进来了,沙鸥岛主苦笑道:“盛四少好大豪气。”
许莼眸光闪烁:“岛主如此豪阔,该不会要来告诉小可,说你惧怕陆家,保不住我这拍卖人的身份吧。还是说岛主要来劝说我放弃这本书?听说陆氏在南洋势力极大……交游广阔,但岛主为何又要让这本书在你这里拍卖?既能拍卖,人人都可拍,岛主不会要坏了自己的规矩吧?”
他看向季思农,又道:“之前季将军也说要去陆氏那里取船,该不会要把我的消息给陆氏卖好吧?还是说季将军也要劝我放弃这本书?”
季思农连连拱手苦笑:“四少这么说我是无地自容了,三少四少带我是救命之恩,我如何敢行此忘恩负义之事?今日确实出乎意料,陆氏于我确实交好,也确实厚颜想要请四少放弃此书,只是四少甘愿出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可知心意之坚,但此书于陆氏意义重大,您也知道,陆秀夫宰相千秋忠义,这是他们陆氏一族的根本,如今被不肖子弟偷窃出来拍卖,四少若是拿了此物,便是与陆氏结了死仇了,四少年少极聪慧,又是有侠气的,不若放过这一次,陆氏必定厚还报之。”
许莼却道:“非也,我适才看那族长,拂袖而起,怒气盛于面上,定然已衔恨入骨,如今就算还回去,他也只是感激你与岛主,却仍然是恨我,既然都是招恨,不若坚持到底。只看季将军是否仍然坚持,此书我是绝不让的。”
季思农苦笑一声拱手道:“四少,我绝不会泄露此书在你手中,但你要知道,这爪哇岛太小了,能一次拿出百万银子买书的能有几家?陆氏在南洋人面之广,你恐怕不知,只要略微一家家求证过去,很快便能锁定你们盛家的。他们但凡买通海盗,自有海盗愿意替他们动手,能够在海外站稳脚跟的,表面再如何行善积德,私底下也绝不是善茬。”
许莼道:“到时我已回去了。等我将书翻刻后,此书原物奉还,保管不伤他陆氏先祖的笔迹,也一页不少他的,我一百二十万两,只买这造船的技术,难道这还不行?我是按规矩拍卖的,也绝不少他一文钱,若是季将军与他们相熟,能否从中转圜,晓以大义,也都是九州儿女,炎黄子孙,同在海外,能造福故国,也是他们的大义。”
他看向沙鸥岛主:“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岛主如今意欲何为?是要背信弃义,还是仍直道而行?”
沙鸥岛主看着他笑道:“佩服佩服,是我看走眼了,之前只觉得四少年少意气,天真烂漫,聪慧可喜,来日必成大器。没想到几句话下来,四少这是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这应变之强,口舌之便给,竟利若刀刃,挤兑得我和小季无话可说,何待来日成器,这豪气,这决断,这勇毅,如今已是真凤凰儿也。”
许莼嘻嘻一笑:“岛主若是不愿,亦可直说,那我也只好放弃了。这是君子可欺其方,岛主和季将军仁义守信,还给了我这天字号房的便利,并未验资,是我有些不君子了,但这制船技术,我志在必得,原书到时候原物奉还,只做借阅,岛主若能替我转告,我感激不尽。”
沙鸥岛主挥了挥手:“第一,陆氏我不怕,若是你真要,对外可说是我强留下这本书;第二,此书确实是陆氏一极能干的年轻人来拍卖的,一切拍卖合规矩,你要拍走,陆氏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我却有几句话与四少爷私下说,若是听我说完这缘由,四少爷还非要买,那我二话不说,立刻让人交割,且保证四少和盛家在南洋期间,绝对无人能滋扰你,也无人知道是谁拍走了书,并且还能派船立刻送你们回去。”
许莼怔了怔,看沙鸥岛主含笑看着他,一股熟悉之意不知为何涌了上来,奇怪,他之前看沙鸥岛主,似乎是全然第一次见面,但现在沙鸥岛主看着他,面目仍是那面目,却无端有着一股熟悉感。
沙鸥岛主道:“如何?请尊兄、小季,以及尊仆都先出去,我私下与四少说几句话。”
许莼想了下挥手道:“好,三哥,你先出去吧。”
盛长天有些犹豫,许莼笑道:“别怕,我看岛主是正人君子。”
盛长天却道:“不必以我们为念,什么陆氏,我们盛家也不怕,你若真想要,就买。”
沙鸥岛主噗嗤笑了声:“这护弟如命,还真是合我脾性,放心吧三少,一定一根汗毛都不少。”
一时清场,盛长天与季家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定海一动不动仍然站在许莼身后,沙鸥岛主笑道:“还请这位护卫也先出去,放心,此处安全。”
许莼转脸看到定海仍然还在,有些意外,但仍然笑道:“定海大哥,您还是先出去吧,莫担心的,只是说几句话。有什么事我会叫的,而且……”他扬了扬手:“岛主赠我的轻-弩还在呢,不至于一点自保之力都无。”
沙鸥岛主满脸无奈,定海这才拱手退出了。
许莼看向岛主道:“请先生说吧。”
沙鸥岛主道:“首先,小季说的是对的,陆氏在南洋确实人缘极好,势力极大,他们行善积德,又有威望,制船技术确实也高,因此他要真的打听起来,我也不能全然保证不被发现,只能说你们在南洋这段时间,我可放些风声出去迷惑他们视线,扰乱他们的思路,但等你那书印出来,终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
许莼道:“方才我三哥也说了,盛家不怕。”
沙鸥岛主含笑点头:“盛家满门英豪,确然是有底气的,更何况四少的底气,还来自别的地方,是不是?许世子?”
许莼被他喝破身份,心中微微一跳,面上却仍然镇定着:“我不知道岛主在说什么。”
沙鸥岛主长叹一声,道:“许世子想要买这本书,是看中了制船的技术,而这技术世子是打算用在水师学堂吧?我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今上已下令在闽州开设海事局以及水师学堂了,朝廷派了一位四品官员过来主持,闽州提督太监配合,此外还有一人,正是盛家长孙盛长洲协办筹建水师学堂。”
许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心中一喜又一惊:“岛主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沙鸥岛主叹息:“虽在世外,人在局中,不得不时时关注。许世子的底气,来自于君上。仗天子之威,陆氏又能耐靖国公府如何?且世子赤胆忠心,为国为君,我心中也是佩服的。”
许莼瞪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国说得过去,为君这话说得太蹊跷了,便是他兄弟们,也无人知道他与九哥的关系。
沙鸥岛主看他一双圆溜溜猫儿眼盯着他,炯炯有神,警惕里带着审示,仿佛随时就能从那袖中用他刚刚送的轻弩给他射上十个八个洞,又好笑又叹息:“世子,前些日子得了世子赠的白药,十分感谢,舍弟子兴鲁直迟钝,平日也多得世子照应。”
许莼已跳了起来:“你!”
他指着沙鸥岛主,满脸惊吓:“你竟然是方大哥的……大哥……”
方子兴尚了公主那个兄长是什么名字了?他脑筋几乎打结,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是武英侯?!”
第76章 恳谈
许莼满脸惊诧, 方子静看到许莼不复刚才那能言善辩的样子,露出了属于少年的茫然不知所措来,忍不住也笑了, 点头道:“本不想说, 但看在方子兴面子上, 你总能相信我多一些了吧。”
许莼喃喃道:“你不是身有旧伤时常养病吗?”
方子静长长叹了一口气:“异姓藩王,前朝旧臣, 哪一条都是最容易招忌讳的,因此方家藩守东南,实际上一直留着这一条海外的退路。”
许莼怔怔:“朝廷不是一直挺器重你们……”
方子静哭笑不得:“你说尚公主吗?先帝指婚尚公主, 赐侯爵, 本来就是打算着结以婚姻, 血脉相融, 生下后代继承藩属的打算,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猜忌,但已算是柔和手段。”
“但先帝崩了后, 太后与摄政王猜忌日深,动辄加罪,派了无数大臣过来生事。当时情势危急, 不得已,我便亲自出海, 接手并经营这一条退路,盛家海商, 应该也能理解。海商在朝廷也是一直严加提防的, 哪家大海商没在海外置业留退路呢?”
许莼却是想到了九哥:“皇上……知道吗?”
方子静淡淡道:“皇上不知道, 公主不知道, 子兴也不知道, 这门海上生意,一直只由嫡长子掌握并经营。”
许莼呆住了。
方子静道:“今上亲政后把摄政王剪除,平了北边的乱,城府之深,手腕之强硬,国内皆惊。之后就是撤藩。子兴自幼伴驾,今上却忽然命子兴回粤东,与家里说了撤藩的想法,当时许诺除了王爵不留,交了兵权,所有封地盐铁等一切待遇均保留,二子都袭爵,若子孙可,可继续加袭。”
“当今乃是不可欺之主,当时我们不同意,那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收拾的——祖父心想着投石问路,索性便做了第一个表态要撤藩的藩王。”
“之后我也带着公主回了京,主要是想对朝廷局势做一个近距离的观察,毕竟你也知道,子兴……是个实心人。今上待我还算优容。我平日只称病,偶尔会出来这边看看。”
许莼看着方子静:“那你现在不担心……不担心我说出去吗?”
方子静看着他倒一笑:“真是孩子话,既然敢在你面前说破身份,自然是不惧的,整族流亡海外是什么好事呢?今上未必不知,他想要大一统,也不能一口吞了,更何况我看他这几年动作慢了许多,也不知是厌怠了,还是想着休养生息。”
许莼看着方子静久久不言,方子静却知道这少年聪慧之极,应当想到了,这样的经营规模,并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后路,也有可能是一个家族起事的依仗。设若当时皇帝昏庸一些,又或者是先与其他藩王打了个两败俱伤,朝事糜烂,天下大乱,他们一举起事,未必不能逐鹿天下。
但当时无论如何评估,都知道把方子兴放回来私下劝说就已经表明了今上的态度,撤不撤?不撤先打你。
其他藩王全是宗室子,随便捏个谋逆的名头,朝廷发兵,宗室藩王自然也都要响应皇命共伐之。异姓王若要举事,那必定只能天下大乱,否则这么多宗王在那里,谁能忍你一个异姓藩王先谋逆?更何况粤东富庶,只要皇帝拿点甜头出来,许诺分了封地,恐怕不需要朝廷亲自来打,四面藩王就能先把他们给吃了。
直接放弃出海外?荣华富贵这许多年,整个家族流亡异国南洋,谁舍得,更何况,荡平海疆蛮夷,哪个有为之君不想做,去了南洋也不能保证来日不被波及,一步退步步退,方家基业全消,举族背井离乡,并不是好选择。
今上心狠手辣,如今既以方子兴来说服,怀柔抚远,则尚有生机。
于是便撤了藩。而兵强马壮最有钱的平南王竟然同意撤藩,其他藩王也都震惊了,之后开始陆续有藩王主动上表请求撤藩,方家这边心知肚明,这是这位皇上必然也在背后做了功夫,就这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渐渐几大藩都撤了,军权全都交到了布政使手里。
之后整顿军制,难为他左挪右挪,军制整顿,竟也将军权全部收归了中央,至此九州再无藩王能够轻易举事作乱。这小皇帝从前被摄政王控制着,人人只以为他是个傀儡,谁知道一朝亮剑,竟是煌煌英主,一套帝王心术玩得娴熟之极。
祖父去世前长叹一声:“时逢英主,是方家之不幸,也是方家之大幸。”
他满怀感慨看向许莼:“这些不说了,只说如今陆家这本书如何处置。我知道今上胸怀天下,迟早是要来平四海的,这书你是想带回去刻印,给朝廷造船用,这想法是好的,因此才一口气豪掷这许多钱。”
许莼这才从烦乱思绪中回过神来:“对,我自出海以来,到处都听说陆家制的船好,我家也在陆家制船,那季小将军也说在他家制船,广源王那可是订船来打仗的,也在他们家做。我知道这本书对他们家族重要,我回去让人誊抄刻印后,立刻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