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瞻便赞叹道:“王父果然海量。只是瞻儿能看到的,王父便陪了皇祖三杯王叔三杯,又敬了皇祖母三杯琳妃娘娘一杯俪嫔娘娘一杯。幸得我朝皇子不与朝臣结交,否则这等筵席还不把人给喝傻了?将来慎皇叔修皇叔都长大了,再有这样的场合怎生应付得来?瞻儿可没王父这般本事。”
谷梁初听了这些话不由淡淡一笑,“瞻儿还小呢?无须愁虑这些。便是将来长大了,酒量实在不好,只要有王父在,自也替你抵挡许多。只是皇家之聚从来不能成例,今日这等热闹,将来还不一定凑得上了,这个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谷梁瞻闻言看看谷梁初道,“瞻儿不贪这等热闹,只要身边总有王父便知足了!”
谷梁初听了慢慢吐一口气,不再多说。
弓捷远小病不碍行动,在府干待一日,只觉百无聊赖,听得谷梁初归转回府,忍不住就钻出书房张望。眼见着人走近了,却不拐过来,反而揽着一个少年继续往后面去。
弓捷远不免好奇,拔脚跟着。
“做甚跟着孤王?”谷梁初察觉到了,顿住脚步问他。
“不做什么。”弓捷远答,“今日无聊,瞧见王爷身影,跟来随便瞧瞧。”
谷梁瞻只听这人说话不是特别小心,不由瞧他,觉得自己似未见过此人,便又仰起脑袋看谷梁初。
谷梁初对他说道,“这是你皇祖新给咱们府上派的司尉,刚来两天,瞻儿记住他的相貌。”
谷梁瞻这才醒悟地道,“瞻儿也听皇祖母同她宫里姑姑说起此事,原来是个小将军的,姓弓对吗?”
谷梁初不由垂了眼角,“皇后娘娘消息灵通,他叫弓挽。”
谷梁瞻点了点头,便对弓捷远说,“弓司尉好风采。”
弓捷远也只顾着看这少年,听了此话才忙说道,“弓挽见过世子殿下,殿下谬赞。”
谷梁瞻对他笑了一笑,“司尉不必多礼,既入了府,便是自己人了。我家弟弟太小,谷矫梁健成日繁忙不同我玩,此外府中也没太多年轻人了,有时不免寂寞。司尉得空尽来我的院里坐坐,说说边塞故事,与我长些见闻。”
弓捷远听这孩子言语温和,初次相见便即相邀,不由看看谷梁初道,“这个属下不敢私自应允殿下,还得听从王爷安排。”
谷梁瞻闻言也便看了谷梁初一眼,立刻又解意道,“我只说是司尉得空,若有事忙,自然该以公务为重。”
谷梁初不置可否,只又揽着谷梁瞻向前行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他会长久待在府中,瞻儿不用着急。”
第15章 性沉稳提醒倔人
送了谷梁瞻进到自己院子,谷梁初转身回行,口中却对弓捷远说道,“只待一日便无聊了?这么闲不得,反正有衔在身,日后孤再出门,都带着你?”
“好啊!”弓捷远兴致并未高涨。能做王府司尉,于他人或是荣耀,弓捷远却只觉得屈辱。
出去给人看笑话吗?
“怎地这般恹恹然?”谷梁初略显不满,“昨儿不是还问孤要自由?不用只闷在府,便该双目一亮面上带喜,才让主子生出兴致。”
“王爷切莫指望我会用心阿谀。”弓捷远淡声哼道,“弓挽没有那个本事。况且带我出去也是互惠之事。“”
“惠在哪里?”谷梁初问。
“我虽不够恭顺,陪在身边不比王爷的谷矫梁健有意思吗?”弓捷远全然不顾提到的两位都在跟前,直来直去地踩别人捧自己,“又能说话又能斗嘴,可不解闷?王爷这二位亲随整日里就会那几句话——是!不知。莫怪!见谅!呆头呆脑,能把人给烦死。”
谷矫梁健简直想要咬他一口,碍于主子就在跟前,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练习涵养功夫,一声不吭地在肚里骂人。
谷梁初心知弓捷远是个闲不得的,在府憋了整日心生怨怼,没法直接攻击自己,便把怒气撒到谷矫梁健身上,当下淡然说道,“当面攻讦他人也就算了!怎么只在内室伺候了一夜便会争风吃醋了呢?”
“王爷这话容易引人歧解,却莫乱说的好。”弓捷远立刻便道。
“你倒懂得不少。”谷梁初冷冷嘲了一句。
弓捷远不吭声了。
他是闷了一日脾气不好,也是给谷梁初方才那句“会长久待在府中”刺了心缝——长久,对于皇族王爷来说不过身边多了个人,给口吃穿使唤方便,却是剥了他的自由随性,掐灭了少年胸中边疆驰骋的一腔热血。
解脱不知多远。
谁会愿意这样活着?
几人一起回了书房,谷梁初已没胃口再吃什么,坐下看看弓捷远耷拉着脸,问梁健道,“午间可与司尉煎药了么?”
梁健点头,“司尉左推右拖,最后还是喝了。瞧这一个下午又是踢凳子又是摔鞋的,精神当是不错。”
谷梁初唇角轻勾,“好在还知找些抗糟害的东西撒气,若是损坏了金贵之物……”他说着话,把眼盯住了弓捷远的脸,“皇上今日特意问孤你在庭中唱词之事,弓挽,你需知道什么叫做耳目众多。”
弓捷远听了这话,微微有点儿惊讶,看了看谷梁初,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皇上性格刚燥强硬,”谷梁初接着说道,“这点你该清楚。即便只在孤的王府闹事他也未必总能宽容,当真惹了圣怒,岂止于你自己不好?以后做事之前多为涤边将军和你妹子想想。”
弓捷远越发愕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谷矫说道:“这个吕值果然可恶,咱们府里的事,不消过夜皇上便能知道。”
弓捷远闻言又是一惊,瞪眼看看谷矫,又再看看谷梁初。
谷梁初倒很平淡,“明白就是皇上派来的人,不为了时时汇报何必白白住在王府里面?”
梁健也蹙眉道:“连个虚职都不领的,真是装也不用装了。皇上如今怎地如此?自己儿子也不放心,大剌剌地弄个阉人过来看着。从前咱们都在北王府时可没这样。那时属下觉得北王虽然略显暴躁,对自己的孩子们还是十分亲厚的。”
“现在他也认为甚是亲厚。”谷梁初脸上做个笑的意思,“今日还说只我是个臂助,很是笼络。不过人么,一旦成了天下共主想的东西就变多了。从前他只是个有兵权镇一境的就藩王爷,怎能同日而语?”
弓捷远见但见他们说话也不背着自己,便插口道,“皇上因为我在夜里唱词的事发作王爷了吗?”
“倒也不算发作。”谷梁初脸上未见不悦之色,仍淡然道,“可你这闹催促了他。本来他得过一阵子再找涤边将军,今日却说就这两天便要派将军出关去了。”
弓捷远的脸色登时变了。
“出关对于将军来说当是好事,”谷梁初瞧他一眼,又慢慢道,“然则纵是坏事,孤王也没办法帮忙,就如没有办法把你当庭唱词的事捂得不为人知。因此以后行事之前还需思索考虑,既然答应了涤边将军入王府来,还是谨慎恭顺一些才好,莫闹太过。”
弓捷远听完这几句话立刻蔫了。
刚才他还愤懑郁悒,这会儿心里却只剩下悲哀——谷梁初提醒的对,自己靠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啊?便能唱上一整宿的词儿又怎么样?口舌欺负欺负壮如公牛的谷矫和梁健又怎么样?还能改变自己是个质子的事实么?
父亲确实该出关去,可他前脚进王府来父亲后脚就得离家,这个速度任谁不得觉得他们父子就是两只蹴鞠,听凭谷梁一家踢来踢去没个自主?
这便是做臣子的宿命,只堪用,不足惜?
谷梁初见他不说话了,把眼扫了梁健一下,吩咐地道:“晚膳备了什么?摆上来吧!”
梁健听了转身就去厨里,须臾回来,一边摆菜一边说道,“厨子得知司尉总和王爷一处用饭,也知染了风寒正在用药,说宜吃些发散之物,因此做了一道紫苏蛋汤一道萝卜炖肉。”
谷梁初认真看看那两道菜,“厨子倒是好意,只这两样东西可会同药相冲?”
“王爷活得这般精细。”弓捷远毫不领情地说,“不过菜肴而已,哪儿就吃坏了?”说完拿勺盛了碗汤便喝起来。
谷矫立在谷梁初身后,闻言立刻白了弓捷远一眼,心说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不顶撞咱们王爷不舒服吗?
谷梁初倒不着恼,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瞧着弓捷远把汤喝干净了,也不说话也不动筷。
弓捷远猜得他必不饿,不想理他,只想管自吃饱,可只喝了碗汤便即没了胃口。
心里横亘着父亲要走的事。
这次不同以往,以往他都可以跟着。
谷梁初似乎知道弓捷远什么心思,自己拿了只碗,慢慢舀汤,“从前司尉同涤边将军去边塞时,妹子都怎么办?”
“家里还有继母能照顾她。”弓捷远说,“王爷应该认得我的继母。”
谷梁初闻言想了一想,似乎想起什么,点点头道:“孤也忘了将军尚有继夫人的,你这一说才记起来。依稀听得夫妇二人相处平淡,似乎情谊不深,对你妹子还很好啊?”
弓捷远闻言便冷笑道:“他们为何情谊不深,王爷不知道么?”
“孤怎该知?”谷梁初轻轻蹙眉,“可是因为涤边将军常年在边戍防,无暇顾及夫妻之谊?”
弓捷远嗤了一下,“我爹是个粗糙武将不假,但对我娘却是深爱入骨。娘她红颜薄命天不假年,我爹本是无心再娶,还不是你谷梁一家早就心存异志,枉顾开武皇帝定下的塞王不得与朝廷命官私相交往之令,非要拉拢我爹,硬让当时的北王妃送了一个族姊给我来当继母?我爹既不愿意违背开武皇帝旨意又不肯忘怀我娘为他生养了一对儿女的结发情谊,哪有心思多在继母身上?可惜继母大好青春白白虚掷,如花年华只给你们做了一只废棋。幸而她却是个好人,虽然终日孤守清寒将府,对我和柔儿倒是很好。”
谷梁初静静听着他说,既不生气也不反驳,等到弓捷远一口气讲完了方才点了点头,“她好便罢。不管将军怎样,寻常女子嫁得这等英雄丈夫也该满足。你与令妹是她将来依靠,知道善待也是她的聪慧。”
弓捷远忍不住再次冷笑,“王爷只道人人做事皆为计算,我倒觉得继母是因柔儿乖巧可爱,自己长日无聊难免生情,二人俱是出自真心。”
“真心难得。”谷梁初仍不驳他,“更是好事。如此司尉也好安心在孤这里,省得日日牵挂家中。”
弓捷远听了这话脸上又添一分黯淡,眼睛落在面前菜肴之上,不言语了。
谷梁初见状也不强他,只轻声道:“饭可暂废一餐半餐,药得认真喝了。不日就与将军话别,莫带病气与他相见。”
弓捷远闻言再不说话,直等梁健端来汤药果然痛快喝了,喝完便又坐在桌边发呆,只瞧着人把饭食都收走了还在原处不动。
谷梁初虽然饮了大半天的酒,也无早睡之意,照例挑灯看书,良久方又淡淡地道:“这府里的人尽可不用放在心上,唯有那个吕值需在意些。他是南来的宦官,自觉得了皇上重用,巴不得时时寻事邀功。”
“这般讨厌东西,”弓捷远正不舒坦,闻言很没好气地道,“王爷何必忍耐?不如杀了干净。”
谷梁初听得长目略弯,“说得如此血腥,你却杀过人么?”
弓捷远自然杀过。
他虽生来纤弱单薄,可自丧母之后,只要弓涤边不在府中,他就也跟着到边塞上去。十二三年的时间,便是将军之子,亲历过的战役也有五六次多,大小不一,有惊险的也有不值一提的。
第一次杀人却记得深。
那天姜重陪他遛马,叔侄两个一面在草地上慢行一面说些排兵布阵之法,不经意中偏出营地甚远,一小股北元步兵偷着摸了过来,先是放索勾翻了姜重的马,然后又合了力量过来绞他这个小的。弓捷远当时毫无准备,直接给惊懵了,跨着战马傻瞧着不动,幸得姜重能征善战,坐骑翻了人也勇猛,迅速解决了两个过去缚他的元兵之后扑将过来。
从来英雄难抵四手,一时间姜重身陷重围应付不及,坐在马上的弓捷远这才醒神,突然之间胆气暴涨,夹马挥刀而上,一下一个,连着砍翻了三四个北元步兵。
头一次要人性命便把刀刃都卷翻了,叔侄二人后来驰回营地,皆有一点儿后怕。姜重先说,“少将军再呆一会儿咱俩可就悬了。”弓捷远则是愣愣地瞧着父亲信任的裨将自己敬重不已的刀马师傅,有点儿痴傻地说,“姜叔叔,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死的?”
那一年弓捷远刚刚十二。
第16章 离燕京老将出关
前几天弓捷远还觉得身边有爹,有向高时和姜重便可,他们足以为他撑一片天,什么都不必自己去顶。
不过数日一切就都变了,自己成了一个行动皆被看管的质子,父亲和两位叔叔却要出关了,这次不带着他。
国家,子民。
弓捷远没有办法如同父亲那样,为这两者不惜一切代价,他其实还是想不通。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兢兢业业辛辛苦苦一口朔风一口粗粮地在边塞上恪尽职守地熬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却是被监视被欺压被忌惮被对付的命运?
凭什么?
谷梁初见弓捷远不答自己的话,也不动窝,只在原处发着闷呆,便不理他,一直看书看到了就寝的时辰方才起身出门。梁健眼见弓捷远并没跟上的意思,便喊他道:“司尉是想锁在这里?”
弓捷远当真愿意锁在这里,可也知道不过妄想,只好懒洋洋地起身跟着,过到寝殿却比昨夜还懒,只往榻阶边上一赖就不动弹。
谷梁初自己洗漱过了宽衣解带,眼瞧着弓捷远入定了般一动不动地歪在榻阶一角,无奈唤道:“谷矫进来。”
谷矫进来看看,知道主子意思,瞪了弓捷远一眼之后动手铺被倒水,关了床门方才出殿去了。
谷梁初自己吹灭了灯,上床躺了还不见挤在榻阶一角的弓捷远动作,睁着眼睛瞧他一会儿,见这倔种便只抱膝发怔,心里突然起了燥火,拔腿下床一脚便将人给踹到了,嘴里斥了一句,“只在孤的面前丧气着,惹人心闷。”
弓捷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一下是爹能走脱既喜亦忧,一下又是向高时和姜重的身边没了自己可会寂寥,又叹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辽东的长城和远山,冷不防地挨了一脚,下意识地跳将起来,大喊一句, “谷梁初!”
谷梁初却上榻了。他不追究弓捷远直呼名讳之罪,只是冷声提醒一句,“再喊!喊给吕值听到,好叫将军缺粮少饷地出关。”
弓捷远立刻就如割漏的皮筏。
十二万胶辽兵马得吃得穿,只靠屯田冶铁无法自足,朝廷自有办法掐着他们的脖子。
也掐着他弓捷远。
血勇只适冲锋陷阵,这样的时候根本无用。
小雪这日下了大雪,虽然不如辽东那样可以皑皑堆积,却也将元朝败北之后初见繁兴的燕京城笼罩在一片茫茫雪色之中。
弓府提前一日就派了军士到王府来请辞,特意说了知道司尉有职在身肩负责任,父子各有当做之事不需话别只要保重自己便好。谷梁初听了也未着人看送弓捷远回家过夜,只在弓涤边正式出行这天一早命令梁健陪他城门送行。
城门之外六千军士束甲带刀,队阵整齐地列在弓涤边的马后。
弓涤边也着了全甲,厚发浓髯皆被雪花染成白色。他抬目望了望茫茫的前路,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奔到城门口的儿子,毫无等待和叙别的意思,只是提气喊了一句,“大祁男儿生死为国!”
六千军士齐声附和,“生死为国。”
弓捷远听那声音震天作响,奔跑的脚步登时一顿。他在原地站定,直直地盯向父亲,心头升起漫漫的凄怆。
生死为国。
这话当是喊给他的。
可是儿子不能追随父亲。
不能与你一起报效这个国家。
四十六岁的弓涤边再不回头,他猛一挥手,然后立刻纵马向前,奔向他时刻记挂的边塞之地。
六千军士脚步沉沉,整齐划一地跑了起来,追随他们将领而去。
弓捷远立在后面,看得怔了。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出征,却是他第一次由这视角目送兵马而去。
只六千军,可那气势也实惊人了些,似一片卷地的青云,呼啦啦地摧枯拉朽,向前流淌。
边关才是前方。
弓捷远的心也被那一片云给刮走了,他只傻傻站着,不追,不动,不哭,不喊。
梁健得的是只看着不准难为的命令,长长久久地陪在一旁等着弓捷远。
可是镇东兵马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弓捷远还在城门口处呆着,像个人形木杆。
梁健只得上前催促,“司尉,雪可不小,你也才风寒初愈,看反复了。咱们回王府吧!”
弓捷远似是没有听见。
梁健见状只得又唤,“司尉?”
弓捷远还是没有听见。
梁健皱了皱眉,挠挠耳朵想了半天,也不管了,腰杆一弯便把弓捷远给扛起来。
弓捷远也没挣扎,就那样趴在梁健肩膀之上回了朔亲王府,谷梁初还没看到二人吕值已先瞧见,惊讶不已地迎过去问,“卫长这是作甚?”
梁健只哼一下,“想是风寒未好利索,几步路程走得老慢,我不耐烦等他,就扛回来。”
吕值闻言颇有一点儿哭笑不得,“梁卫长也太急性子了。怎么说也是皇上封的司尉,只给这么扛着回来,招摇过市像什么样?快快放下来吧!”
梁健根本就不理他,直接将人扛到谷梁初的面前。
谷梁初也略吃惊,不问梁健情由先看弓捷远的脸色,见他不吵不闹任扛任放,只一张玉面如雪似的,轻轻叹了一下,而后武断地说,“这下风寒进了心口。按那榻子上去拿被捂住,添些炭火发发汗吧!”
弓捷远似个无手无脚之人,给梁健轻轻易易地摆在书房里的榻子上面盖好了被,也即闭上了眼。
且睡一睡。
睡着了胸口的疼会轻一些,心里的恨也会淡一些吧?
大雪不出门,朔亲王府的园子虽然修得差不多了,初建之年,也无开花的梅树可赏,谷梁初便在书房里面看了一整天书。
弓捷远也便睡了一整天。
午间二人皆未用饭,待天晚了,谷梁初觉得饿了,喊梁健道:“对厨子说孤要吃点儿热烫锅子。”
锅子最好整治,工夫不大便送了来,立刻蒸了一书房的肉香料香。
谷梁初眼见弓捷远还在榻子里面躺着不动,过去用力踹他一脚,低声骂道;“涤边将军虽然不曾封狼居胥,也是一世英雄,如何养出你这般无用的儿子?爹一出门便作这般妇人之态。”
弓捷远躺了一日早睡不着,只是心中郁闷难消懒得动弹,此时给他一踢便忍不住,立刻便从榻子里面跳起,拉开架势便与谷梁初厮打。
他的身上也很有些功夫,认真动手寻常武官未必能敌,然则只与谷梁初斗了两个回合便知强弱悬殊,猛然想起父亲之前曾经说过这人功夫了得,不由瞪眼怒问:“你只一个皇子,顶多请些弓马师傅,从哪学来这些江湖招式?”
谷梁初扯唇笑道,“怎么你打不过便是江湖招式?”
弓捷远知道再缠下去也是自己吃亏,当时便收了手,使劲儿哼道:“天家儿孙当学治国之道,王爷却好,阴谋也玩得,武功也耍得,倒该赞您一声全才。”
谷梁初不料他会骤然收招,硬硬停手,想要骂人却又忍住,转用一种挑逗戏谑的神情看弓捷远,神情颇有一点邪佻,“能得司尉赞赏,孤当快慰?”
弓捷远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不想搭理他了,自己跨到桌边去看锅子,立刻便蹙眉道:“怎么只放了肉?”
谷梁初微微挑了一下眼眉,也自走到桌边,“司尉口刁。这个季节冰覆雪盖,哪有许多鲜蔬?你当王府便是可以恣意取用之处?”
弓捷远又轻哼道:“可装什么节俭?况且没有鲜蔬总有萝卜白菜吧?再或者蘑菇豆腐?只识得肉。”
谷梁初闻言看看扶立刚被他俩踢翻碰倒的几凳花架的谷矫和梁健,吩咐了声,“却去厨里问问,若有活鱼也收拾一条过来,小些不妨。”
谷矫闻言不由哼道:“刚才若把锅子都撞翻了,还吃什么?”说是说的,仍旧还是出门去了厨里。
弓捷远已在王府住了几日,知道谷矫虽然跟得谷梁初更近一些,却比常常负责外面事体的梁健还性倔些,当下也不在意,偎到桌边椅里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一边的小咸菜吃。
谷梁初也早饿了,便亦坐了,吃了块肉喝了点汤。
不大一会儿谷矫果然端了一条鲜鱼过来,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谷梁初瞧着锅里沸腾得旺,便将那鱼滑入锅里,且又加了一些葱姜和盐。
弓捷远瞪眼瞧着那鱼渐渐泛白,鼻端闻着香气当真饿了起来,舀了点酱在碟里,等着那鱼滚熟了好吃。
“你可认得周阁珍啊?”谷梁初也盯着锅,却又开口问道。
弓捷远有点儿意外,不明白谷梁初怎地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想了一下反问,“你说那个直隶南京的布政使周阁珍吗?”
谷梁初不知赞许还是嘲讽,“你倒知道一点儿朝廷的事。”
弓捷远不以为意地道:“我知道那些做什么用?不过是从前陪姜叔叔去水平府接粮草时依稀听到那个送饷的督官提起,后来姜叔叔又说那督官是周阁珍的族弟,叫什么我倒忘了。王爷为何问他?”
“父皇进南京时他是纳迎之臣,如今也跟过来燕京做事,前两日进宫给娘娘贺寿碰见了的,随口和你一提。”谷梁初见鱼好了,夹了一筷放在弓捷远面前的碟子里面。
弓捷远立刻蹙眉,“这等奸佞之徒,休要提来败了食欲!”
谷梁初蹙眉斥道,“一则谨记耳目二字,再则孤便纵你,也当记得你在王爷身边,刚还不太记得,怎地一说纳迎便是奸佞?”
弓捷远拉着张脸沉默不语,择了鱼刺蘸酱吃了。
谷梁初望着他问,“还鲜美吗?”
“王爷尝尝。”弓捷远说,“我爱食鱼,因此觉得甚好。说不定你就更喜欢肉。”
“常在塞上之人嗜好鱼鲜,”谷梁初说,“可是因为稀罕?”
“稀罕什么?”弓捷远说,“辽东近海,湖泽亦多,鱼爱野生,倒比猪羊还好得些。鱼干且易藏储,常为兵士熬冬之用。不过这点儿口福指望不上朝廷,我爹卸甲不穿的时候就是个领头的农夫,今儿种稻明儿晾鱼,什么都会干的。”
谷梁初凝神听着,点了点头,“涤边将军为了塞上防事,可算鞠躬尽瘁。”
弓捷远闻言吃兴立刻淡了,看着筷子说道:“你爹也会这么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