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的,我这一生,被困在“自证清白”这四个字里太久了。
久到,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
我说:“我当然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谁会那么伟大不顾自己的生命呢,对吧?”
秦月章见我这么坚定,也信了几分:“那我与你一起。”
“好啊,再好不过了。”我轻松地应道,“之前你也应该了解过,我们的主体意识被两重机密进行屏蔽。第一层可以通过锚点解开,至于第二重,是由暴雪自动生成,是我们潜意识里认为最不可能的东西。”
秦月章说:“我之前也了解过。因为潜意识里认定不可能出现,所以投射在雪境中的可能性也越低。也算是对使用者的一种保护。”
“是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觉醒的主体意识。”
秦月章的锚点,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那本我随身携带的《梦的解析》。因为身份信息在加载时互换,所以暴雪将他的东西投射到了我身上。把我的东西——那个编织袋——投射到了他身边。
秦月章摇头:“就像是人从睡梦中苏醒,是一个很自然,和很难说清楚的过程。”
这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太有意思了。
秦月章或许比魏钦州还适合做微曜科技的研究员。
“我现在,要找到那个我潜意识里认为最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叹了口气,“欲知其不可知,这很玄妙是不是?”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暴雪让人层层回顾心底的创伤,把人的遮羞布撕开了让别人看。
这很残忍。
让人在梦境里,以为可以改变曾经的一切,美其名曰抚平创伤。但脆弱的灵魂回归肉体,面对残酷而不可逆的现实时,应该会更加残忍。
秦月章说:“或许许黯然有办法。”
他是整个微曜的首席技术执行官,还有更多的机密,连魏钦州都不曾接触过的机密,也只有他能知道了。
“或许吧。”
我并不寄希望于任何人,更何况是许黯然。这场谈话的真正目的,是安抚拉拢秦月章,我想我已经达到了。
这是一间甚至没有装修过的地下室。
地面和墙壁都只糊着水泥,四方的立柱支撑着灰黑色的天顶,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小小的灯泡。
墙上没有开窗,灯泡是唯一的光源,但此时灯没有亮,四周便是如死亡一般的宁静。
“咔吱——”
毫无预兆地,地下室大门被推开,外界的光源立刻从那一小扇门扉里映射进来,绘出一个方形的亮块。
而在这片亮块里,还有一个人形的轮廓。
门外的人,久久矗立在那里,沉默不语,但也不离开,像是害怕踏进这个森冷的地方,但里面却又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似的。
握在把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手背上便青筋绽起。那只手抬起,无需摸索便准确地按住了墙上的开关按钮——或许这个动作进行过千万遍。
“啪”的一声脆响。
地下室里的灯应声而亮。
暖黄色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地下室。
整个空旷的地下室,只摆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巨大冰柜。
长约两米,宽一米五,足够一个身形健硕的成年男性躺在里面。
而冰柜下方,延伸着一根白色电线。电线的尽头连接着白色的插座,间歇响起的“嗡嗡”低鸣,昭示着这个冰柜正在矜矜业业地工作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
开诚布公之后,我对着秦月章反而轻松自在了很多。或许人戴着假面具久了,是真的会很疲惫吧。
回到营地后,我躺在硬挺硌人的帐篷,一直没有睡着。
之前把顾蓝山给赶出去是很有道理的,这个昏暗逼仄的帐篷,躺我和秦月章刚好。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们被困在车厢废墟的那两天。
比被困在绝境更让人绝望的,是一个人孤独地被困在绝境。清醒又寂寞地等待死亡,想要倾诉恐惧却无人可倾听。
所以当时我们还算幸运,至少有彼此相依为命。相依为命,真是一个算得上美好的词。
虽然那是虚假的。
“你也睡不着?”黑暗中,秦月章忽然开口。
我愣了愣,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们的睡袋挨得近,我们的肩臂几乎紧贴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
也一如那片废墟之下。
秦月章说:“你还记得我们被埋在列车残骸的时候吗?”
原来他也想到了?
我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怎么了,和现在很相像吗?”
秦月章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
既然已经说开,秦月章索性也就不装了。
“当时我顶住了头上的压力后,你先逃了出去。你明明想直接走的,我没有猜错吧?”
我抬眼看他,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外面篝火快要燃尽,火焰转小,光芒也式微。帐篷里他的脸朦胧一片,我看也看不清。
我轻笑一声,松散地回答:“对啊,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秦月章,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思缜密,而且不动声色。
我接着说:“你应该早就清楚了吧,我是个犯罪嫌疑人。自私自利,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落井下石……这些都应该是我的代名词。”
我当时就是想要留他一个人在废墟下面的,怎么了,没错吧?
那么危险的地方,自保才应该是最正常的想法。
我当时用肩背抗住了重物,如果自己不能抽身,便会被压死在下面。我与他萍水相逢,根本不熟,凭什么拿命去救他呢?
别说对陌生人,即使是过命的交情,大难临头也会各自飞。
他现在旧事重提,难道是想算旧账?
“并不是这样的。”秦月章淡然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我:“……嗯?”
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我没太听懂。
秦月章见我疑惑,居然耐下心来解释:“我这个职业很特殊,总会有各种各样心病缠身的人想见我。我也确实见过很多话说得漂亮,但行事龌龊的人。”
不得不说,秦月章确实很适合搞心理研究,至少很适合做个心理咨询师。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像我在电视里听过的那种很大的小提琴,带着从容不迫的魅力,把故事娓娓道来。
“我以前遇见过把自己小儿子留在火场,转身去抢救保险柜的富豪。他痛哭流涕说他不是故意的,但手指上戒指的光却熠熠生辉。也遇到过因为没有见到逝世母亲最后一面而懊恼悔恨的孩子,但了解后才知道,他一直把母亲放在养老院,连看都没有看过几次。”
这些人算悲惨吗?至于委屈难过到找心理医生?在我看来,都只是无病呻吟。
真正的苦难者,甚至拿不出钱来看这种病。因为每一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有更恰当的地方,一分钱都可以分做两分花。
真是非常无趣的故事分享。
我听得困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勉力支楞着耳朵。
“人心复杂,人性凉薄。这是我这么多年早就有的认知。其实做心理研究的人,比平常人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因为越研究,越无力。所以我才会那么感慨与震惊,你明明已经打算抛下我,却还是……所以我后来,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伤害钦州……”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变轻,后面的内容模模糊糊。故事难听,但催眠效果还不错。
等我意识再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帐篷外有喧闹的声音。
“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那我们是留下来等他们,还是先回学校啊?”
“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秦月章还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我侧过身,这才发现他五官俊朗硬挺,眼睫却纤密得宛如少女——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或许是雪境之中,人外貌都或多或少会有改变与畸化。虽然他现在的模样和我记忆里审讯室相见时的样子完全重合,但这种细节是我当时的处境里不可能注意到的。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拔他两根睫毛下来量量到底有多长。
快,就趁现在!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催促。我鬼使神差地抬手,一点点靠近秦月章的脸颊。
可还没触碰到他,秦月章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我顿时尴尬地看着他,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去。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完全没有必要心虚。
我手顺势往下,来到了秦月章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该醒了,外面好像在闹什么,我们去看看。”
秦月章却垂眼看了看我的手,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刚刚打算偷摸我吗?”
看吧,所以说鬼使神差真的要不得!
我宁愿让秦月章以为我想悄悄扇他耳光,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种趁他睡着了就偷摸人的猥琐男。
“没有,咳!咳咳!”我捂着嘴咳嗽两声,“你误会了,只是想叫醒你而已。既然醒了就快起来吧,我先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完,我毫不留恋地拉开拉链,冲出帐篷。
山里湿润清新的空气一瞬间扑面而来,和我记忆深处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深呼吸两口,然后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学生,问:“同学,你们外面在吵闹什么?”
那是一个很纤瘦的小姑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说:“今天早上,魏老师说有事离开,很快就回来。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人也没影了。”
我皱眉,确认了一遍:“哪个魏老师,魏钦州吗?”
“除了他,我们还有第二个魏老师吗?”说完,小姑娘挣开我的手,转身离去。
所以说,魏钦州,他……失踪了?
怎么会呢?
雪境不是投射人过往的记忆吗,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段?
来人脚步很沉重,“踢踏”的回声在空旷的地下室晃荡,像是一个沉闷的响应者。
他来到冰柜前,先检查了一遍插座完好,没有发生断电,然后才轻缓地伸出手,触摸着冰柜的门。
那动作很轻柔,像在抚摸一个易碎品,像在触碰一个年幼的孩童。
冰凉的触感立刻从指尖传来,刺破皮肤,一直抵达心底深处,让灵魂也跟着颤抖。
寒冷,直达心底。
“你在里面……会不会冷呢?”
那人的声音嘶哑,胸腔共振间藏着几分哽咽。
尾音跌落在水泥地面上,像一滴水砸进沙漠,消失不见,也没有回响。
也是,一台冰冷的机器,怎么能回应人的情感?
“会不会很黑呢?”那人兀自又问,并不在意自说自话。
“应该是又黑又冷吧。你其实从小就怕黑,只是梗着脖子不肯说。”
那人俯下身,脸紧紧地贴在冰柜上,像是穿越这无情的机器,拥抱住了一具温暖的肉体。
“但是没关系,你别害怕。很快,很快我们就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魏钦州失踪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他应该是和王月寒一起去报警了,但怎么也会先和大家知会一声,不可能默默地就离开了。
许黯然和另外几个支教老师在组织学生,让学生们不陷入混乱。之前他们给学校写的申请里保证,今天早上就会把学生安全送回学校。
“晏如呢?”我肩膀上突然一沉,我回头,是顾蓝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我说:“还在帐篷里。”
顾蓝山笑眯眯地说:“你们昨晚去哪里联络感情去了?我看到你们的身影去了林子里,没上去打搅你的好事。”
他说完,还用肩膀撞撞我的胸口,挤弄着眼睛,好像我是去夜会美女似的。
我说:“就闲扯了几句,没什么。”
顾蓝山脸色一僵:“秦顾问,你这段时间和他走这么近,没问出来什么?”
我摇头。
“比如他最想去什么地方,觉得哪里最安全,如果要埋尸最可能刨哪里的坑?”
我无语又无奈地回应:“他嘴巴严得很,什么都不说。”
“哎!”顾蓝山耸起肩膀叹气,“我就知道,我们不能这么被动,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意思就是,他们现在又有计划了?
顾蓝山说:“虽然他的潜意识有很强的防御思维,但人总有慌乱的时候。越慌乱,越容易出错。”
“和魏钦州有关?”
顾蓝山欣慰地一拍双手:“是啊,这可是我和老大起早贪黑想出来的好主意。”
“什么主意?”
顾蓝山神秘一笑:“如果说,现在正有一具现成的尸体,需要他藏匿呢?”
他的话音落下,我竟生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们把魏钦州……
他们,又一次害死了魏钦州?
“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顾蓝山举起手,“雪境里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在内,都并不是真正的生命体。这些只是暴雪在借助晏如的潜意识进行的投射。”
“你想强调这些都是假的?”
“有目的地消除非必要意识投射,也是我们以前在治疗病人时常常采用的一种手段,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你和魏钦州是好朋友,但讲友谊也需要看时候,对不对?”
顾蓝山这番话,说得好像如果不同意,那我就是个只顾个人情感,没有大局意识的人。
他虽然大部分时候很蠢,但还挺懂说话的艺术。
顾蓝山又抬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勾着我的脖子向他靠拢,摆出掏心掏肺的模样:“而且,你不忍心,我们难道就忍心吗?我和魏钦州也是同事一场,有几场酒的情谊。”
很奇怪,秦月章的靠近我并不会觉得反感,但顾蓝山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我心里却莫名很烦躁。
我拉扯开他的胳膊,正色道:“你们不忍心?所以你们计划谁来动手?”
“我们不需要动手。”顾蓝山得意起来,“在雪境,只是一个小小的潜意识,就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山崩地裂,海啸爆发,天打雷劈,或者恐怖分子袭击……谁知道呢?”
我懂了。在雪境里,他们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这里的规则。
我说:“那魏钦州被你们弄哪里去了?”
顾蓝山一愣:“啊?”
“他不是失踪了?”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只是先和你商量一下计划。”顾蓝山挠挠头,“他应该是和那个叫王什么的NPC一起做事情去了。但是也不对啊……”
顾蓝山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惊道:“意识投射不可能主动且长时间脱离主体,他不可能离开这么久!”
就像是我们梦境里面遇见的人物,只是依靠我们做梦时的大脑运动而“诞生”,一旦我们在梦境里离开了他们,他们就不会继续存在。
顾蓝山话音未落,我们前方迎面走来许黯然。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我们交谈的内容,欣慰地看着顾蓝山:“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和所有见到老师就会变成哑巴,见到领导就会即刻变成鹌鹑的打工人一样,顾蓝山窘迫地假笑:“老大。”
许黯然对我点点头,算是问候,然后才对顾蓝山说:“你虽然已经通过了高级技术员的初级选拔,但细节还是需要多关注。你再看看,雪境里少了谁?”
顾蓝山闻言,抖擞了精神,站直身板,左右环视一圈。我也暗中一瞥,视线从学生、老师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我心头一动,猛然醒悟。
这里不仅仅少了魏钦州,也没有齐幼萱的身影!
“哎!”顾蓝山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小齐呢?!”
许黯然不急不慢,并不心急:“自己的队友没影儿了,你却到现在才发现?”
顾蓝山说:“我以前跟小齐搭档过,她做事情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可这次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不在状态,整个人消极怠工,存在感也很低……”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许黯然低声说,转向我时脸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秦顾问,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们不专业的一面了。”
我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每一个团队都有各自的特点。如果我的加入能够有所帮助,我也会感到不胜荣幸。”
顾蓝山赶紧说:“老大,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为什么魏钦州和齐幼萱一起不见了?”
“应该说是齐幼萱带走了魏钦州。”许黯然依然不见慌乱,只是瞥了我一眼,顾蓝山立刻会意。
这就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事情,不好被我这个外人知道了。
“先找到他们,其他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许黯然一锤定音。
我很识趣地指着身后:“我从这里找,不管能不能找到,中午在营地会和。”
即使他们不说,我也知道齐幼萱为什么会带走魏钦州。
看来,那些抛撒出去的沾着血的玫瑰花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它们吸引了很多百无聊赖的人的目光,也让那个很重要的女人,主动靠近我。
齐幼萱,原来是你啊。
第42章 恋人
“我和晏如的行动,或许对他来说很残忍,也很不公平。但是谁让晏如这辈子命就这样呢?”
那人对着冰柜低语,似倾诉,似讽刺。
“这个世界上命苦的人多得是,随处可见,可怜都可怜不过来。偏偏他不肯认自己的命,一定要去争一争。那付出任何代价,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你说对吧?”
魏钦州有一个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微曜科技的技术员。
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就算是秦月章,也只知道魏钦州有这个女朋友的存在,但具体是谁却并不清楚。但我拿到了他的工作日志,也算是日记,从字里行间里猜到了这件事。
只可惜,他没有明确地写出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为了防止办公室恋情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他们决定对恋情的事情保密。在工作的时候,尽量以普通同事的关系相处。
我刚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是忍不住要嘲笑这个男人的。他们又不是公众人物,还需要恋爱保密?太扯了。
但我们后来不得不找到这个女孩儿。
微曜科技里的女员工少说也上千,技术员也有数百,和魏钦州有过交集的也不少。要从这些人里找到魏钦州死前都还心心念念的女孩,不是一件小事。
但是,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然是赌局,但我相信我不会输。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现在,我已经找到她了。
我穿行在丛林里,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齐幼萱从一开始进来的状态就不对劲。果然,那句老话还是说得对,人很难不会把情绪带入到工作中。
她肯定在为魏钦州的死而伤心难过吧。真是太可怜了!
所以,他们最有可能藏身在哪里呢?我必须在许黯然他们之前找到齐幼萱。
我拂过眼前挡路的树枝,踩过松软的泥土。四下里除了我,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人影。
要在深山里找有意藏匿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秦月章。”
一个沉静而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下意识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齐幼萱。
她一直在等我。
我微笑起来:“齐小姐,你怎么到处乱跑呢?让我们好担心你。”
齐幼萱脸色阴沉,一半是戒备,一半是研判。她审视了我很久,说:“别装了,你知道我在等你。”
我耸耸肩,眯起眼睛露出自认为友好的笑容:“好吧,那么齐小姐,你找我又为了什么?”
齐幼萱后退半步,一副被我吓到的模样,迟疑着说:“你真的是秦月章?”
“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齐幼萱脸色微变,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很快变得淡然:“晏如,果然你才是晏如。”
我说:“直面我这个杀死你男朋友的凶手,心情怎么样?”
齐幼萱眼中有明显的晶莹的液体。她用力眨眨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是凶手。”
我毫不意外她的回答,静静等待着她继续说。还算她不是太笨,看来魏钦州眼光不错。
“你如果真的是凶手,就不会这么向我暴露身份。”齐幼萱垂下眼睫,说,“而且,你之前……之前做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不就是想要见到我吗。”
我折下一根笔直的枝桠,拿在手里挥舞两下:“丧心病狂?”
“那些玫瑰花!”齐幼萱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泪水再也憋不住,一滴一滴滚落下来,砸落进尘埃里,“玫瑰花是我最爱的花。你抛撒玫瑰花的地点——雪城大学的古槐树操场、公园的情人碑、广场的牧羊少女雕像,这些都是我和钦州定情的地方!”
寂静的树林中飞过一只黑色的鸟,一边振奋翅膀,一边发出啼血一般悲惨的哀鸣。
齐幼萱情绪彻底失控。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慢慢蹲下身,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痛苦和悲伤让她的脸庞皱缩在一起,硕大的泪珠串串落下,看起来好悲惨。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在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这个听众是否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只是想要倾诉所有。
齐幼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他曾经说,会在古槐树操场向我求婚,因为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我说如果不答应呢,他当时笑得那么洒脱,那么意气飞扬。他说一定是选址不够好,不能让我感受他的全部心意。情人碑、牧羊少女像,总有一个地方我会答应。我好后悔……我在意别人的眼光,他比我先进微曜研究员的高级部,我怕别人说我,是因为借了他的光才能进高级部……所以我一直不肯说出我们的恋情。我,我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呢……我好后悔!”
齐幼萱抓着自己的头发,脸庞深深埋进了膝盖里,像个蘑菇一样钉在那里。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魏钦州已经死了。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遗憾和苦痛。而我已经经历过了足够多的遗憾和苦痛,所以我只是听着,甚至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平静到不为所动。
齐幼萱宣泄够了,渐渐平静下来,脊背的呼吸也平缓。
她看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甚至不需要一句安慰,就能够自我调解。
这样也好,省了我很多麻烦。
我虽然摆地摊卖过一段时间女装,但实际上并没有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至于安慰人——那就更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