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慕容胤回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小鬼,“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含光殿的位子就别想了,你也不是那块儿料。”
少年挠挠头,咂咂嘴巴,露出一脸馋样儿 “主子,我想吃城东白记的牛肉烧饼。”
慕容胤点点头,“这个可以有。”
“主子真好!”
“你说我逮谁杠谁,一身臭毛病的时候,怎不想我好?”
“诶?你都听到啦?说着玩的嘛,真小气。”
慕容胤不会跟人讲,他养了个福薄的小奴才,上辈子差一点,李珲的位子就是他的了,可这傻东西,偏偏不自量力跑上去替他挡刀,把小命送在了一个无名刺客的手里。
这辈子……就算了吧,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任由这件事这么过去了!”四皇子慕容琉在厅中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我也没有想到会失手。”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刚被顾老爷子罢了掌刑之职的顾覃。
“原以为此计一出,能够一举解决了慕容胤与慕容臻,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恐怕真要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殿下莫急,此番虽不尽如人意,但六皇子已被贬入寒露宫,再想翻身,那是难上加难,至于七皇子,庸碌之辈,有的是法子对付,殿下不须介怀。”
“也只有如此了,阿舅,我好歹是顾家的外孙,为何族中长辈待我却无半点血脉之情?”
顾覃叹息,“殿下,不是顾家待殿下无血脉之情,顾氏子孙,永不干政,这是老祖宗传下的家法。”
慕容琉心中冷笑,嘴上却没再驳问,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帮他就是了。
慕容胤早上溜得实在不地道,尽管他相信,这点小事那人还不至于应付不了,只是没想到竟把茂竹那小子吓哭了,胆子竟然这样小,抽空还是要好生安抚一番。
只不过,他今晚的所有计划,都被一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打乱了。
顾桓是带着老祖宗的吩咐来的,并不介意寒露宫的待客之道,主人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他也正好有话直讲,“不知殿下将来作何打算?”
慕容胤当着外人的面,自然不会说,没什么打算,以后只想携家带口,寻个深山老林,不问世事,欢度余生。
“不知顾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桓沉默一瞬,“那么微臣就换句话说,不知殿下为顾斐的将来作何打算?”
慕容胤没有答话,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至亲,却胜似至亲,无论以何种身份,他的余生里理所当然有顾斐这个人。
“请顾大人有话直说。”
面前人点点头,“六殿下应该知道,能被选作皇子近身卫侍的,皆是我顾家最有才能的子孙,顾斐一个庶子,他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难道殿下就打算让他在这寒露宫里过一辈子?”
“所以你想带走他?”
“只看殿下如何打算。”
慕容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顾家的子孙是要替家族完成使命的,顾家不会白白培养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用途,绝不会随随便便放在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身边做摆设。
他强忍着没有当场变脸将人轰出门去,因为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还有一半的选择权应当在顾斐手中。
“你去问他吧,如果他愿意跟你走,我绝不阻拦。”
小安子在旁急得团团转,他怎么总觉得他主子叫这坏老头带沟里去了呢?
顾桓看向缩成一团躲在主人身后的稚子,这就是那个让他蒙羞的孩子,原来拾掇一番,竟也有几分可人。
慕容胤伸手抱起顾元宝,小娃娃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顾桓冲他拱手一揖,“我替顾斐,多谢六殿下成全。”
他说罢,正欲提步转身,却忽又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多问了一句,“敢问六殿下如何得知,城中沟渠能通我顾府密牢?”
“这话是顾老太爷叫你来问我,还是顾大人自己想知道?”
“六殿下别误会,顾某只是好奇,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顾家禁地,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难有这个本事,顾某谨慎,便在府中巡查了一番,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得那处隐蔽通道。”
“与其好奇我如何知晓,不若好生感谢我替你顾家排除隐患。”
顾桓打量着面前的少子,临行前老祖宗的一番话不觉又在他耳边响起。
“老大,去吧,好生将顾斐接回顾家,给他一面令牌,崇武门的金吾卫就交由顾斐来掌管。”
“老祖宗,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此子庶出,又刚刚犯下弥天大罪……”
“老大,你身为顾氏长孙,怎的目光还如此短浅,不要看轻了皇帝家的六儿,他日顾氏一族的兴衰,兴许就系在你的那个庶子身上了。”
顾桓没有老祖宗精深毒辣的眼光,但老人家久经世事,这般肯定,必然有他的道理。
小安子跟着自家主子走进内院,慕容胤回头问他,“你不去看着顾老头,跟着我做什么?”
“不晓得。”
慕容胤脸上平添两分气闷,“不晓得你还跟着我?”
小安子瞟了他一眼,“你这么不放心就不要说大话嘛。”
“开玩笑,我说大话?”
慕容胤放下顾元宝,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小子竟然以为他说大话,上辈子那傻子可是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也不肯走的,合着这辈子还能真跟人跑了不成?
顾斐自出生起就很少能见到自己的父亲,更不必提这样面对面的长谈。
顾桓也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儿子,这孩子不像他,不像顾家的任何一个人,更不像他那个心机满腹,欲壑难填的母亲。
“是去是留,你自己决断。”
少子双唇抿作一线,两眼目光沉沉,僵硬的五官看不出半分情绪,并且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肯说。
“你总不会甘愿留在这冷宫僻院里,给人当一条毫无意义的看门狗。”
顾斐依然没吭声,顾桓的眉头也不觉皱得越来越深。
他实在想不通老祖宗究竟看中这孩子哪一点,若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讲,倒不如生成个哑巴来得干脆,“你想想清楚,没有哪个主子会留着叛主的奴才。”
面前人听了这话,好似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肩头倏然一震,猛得抬起头来,神情愤怒地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顾桓在心中长舒一口大气,“我当然知道你没有,燕都之内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顾家的眼睛,你不单一口回绝了你族叔,还怕他再使其他计策,所以前去猎场查探,果然见到刺客另有其人,也是你,救下了七皇子。”
“可……”
“可你不明白,为什么七皇子最后反倒会跟刺客一起诬陷你和你的主子?”
顾斐被人猜中的心事,眼中懊悔又难堪。
“这宫中哪来什么是非善恶,你以为你救了他,他就会感激你?实在太天真了,七皇子不过是将计就计,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你还差得远。”顾桓望着儿子倔强的神情,“我并非要强人所难,可你要明白,你留在这里,已不会再有半分用武之地。”
他见这小子的嘴又像上了封条一般没话了,直气得连声叹息,“好好想想吧,你如何才能有今天,顾家承认你,是因为你有叫顾家承认的价值,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耽误的只会是你自己的前程。”
第16章 脸上贴金
慕容胤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顾斐走得干干脆脆,连声招呼也没打。
小安子拉着顾元宝在旁瘪着嘴,大气都不敢出。
天光暗落,夜幕升起。
小安子瞧着一动不动快在花池子上坐成雕像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嚷了一声,“主子——我饿了!”
叫他连呼带吓一嗓子唤回心神的人,“饿了就饿了,这么大嗓门怕我听不见?”
他谄笑着跑上去,“那晚上吃什么?”
“烧饼怎么样?”
“城东白记的牛肉烧饼吗?”
“你就这么点要求了,还能不满足你?”
出了宫门,小安子原本不想问,但没能忍住,“主子,你生阿斐的气了么?”
“没有。”
“主子为了阿斐,不惜得罪顾家上下,可到最后他还是要回顾家去,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我都生气,主子怎么会不生气呢?”
慕容胤没应声,他知道顾元宝就是最好的解释。对方已将自己最在乎的东西交到了他手里,还有什么责怪与不责怪。
父亲说了很多话,顾斐其实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他有自己的主意,即便父亲不来,他也不会留下。
从主子出现在顾家暗牢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知晓主子的心意。
这皇城里,任何一个稍有顾忌的王子皇孙都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得罪燕国手握重权的世家。
尽管顾家不会明确支持任何一个皇子亲王,但若想打压哪一个,叫他万劫不复,也是轻而易举。
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令他主子在一夜之间心灰意懒,决意退出大位之争,也许是皇帝陛下的偏心偏信,也许是皇子间没完没了的龃龉攻讦,也许是他心里突然有了比掌握权力更为重要的事。
但不争,却并不代表就能置身事外,皇宫里狼贪鼠窃,蝇营狗苟多不胜数,明枪暗箭更叫人防不胜防。
父亲说得不错,他留下已无半分用处,只有离开,才有可能丰满自己的羽翼,只有羽翼丰满时,才真正有资格做选择。
天寒地冻,已是入夜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
城东白记的牛肉烧饼外焦里软,皮薄肉厚,汤汁鲜美,远近驰名,说到这儿,也是边市开放以后,燕人才有这样的口福。
慕容氏起家时,先祖曾以游牧为生,后数百年间族人与中原各族血脉交融,如今几与汉人无异。
耕牛贵重,不单朝廷有法令,不许民间随意宰杀,便是国人自己也万万舍不得杀掉家中最重要的劳力。
这两年,边境无战事,贸易日渐繁荣,草原上的牛羊经由商人贩至国内,朝廷的禁令也渐渐放开,牛肉这才开始上桌。
小安子捧着手里的肉饼,嗷得一口咬下去,顾元宝瞧他动作,也张大嘴学着他的模样咬了一口,顿时叫肉馅儿里鼓出的热气烫得眼泪汪汪直吐舌头,待尝出滋味,又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吮起汤汁。
慕容胤捏着半块干巴巴的馕饼,两个小鬼烧饼都吃完了,他还在发呆。
小安子拿手在他眼前绕了绕,“主子,你还生气呢?刚问你,不还说不生气吗?”
慕容胤撂下手里的饼子,烦闷地把脸从一边扭到另一边,“我说我生气了?”
小安子分明瞧见他鼻子都气歪了,居然还嘴硬,“主子,你想点开心的事情,想点开心的事情就不生气了。”
慕容胤听了这话,总算把正脸给他了,“那你说点开心的事情我听听?”
“一会儿要去看裴公子,这难道不开心吗?”
慕容胤推开抻到面前的那颗脑袋,开心是开心,可开心有何用,头发都要愁白才是真。
小安子挠挠下巴,“主子,你吃的是饼子,又不是黄连,说了不生气,还气,老是这么口是心非。”
“都说了不是为他生气,我犯得着么。”
小安子不大相信地撇撇嘴,“眉头都打了结,不然还能有什么事叫主子这般烦恼?”
慕容胤摇头,“我在想裴公子的病。”
“主子不是说,你找到法子替裴公子缓解病痛了吗?”
“可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
少年托着腮帮子,“旁人不行么?”
“当然不行了,岂能叫旁人近身。”
小安子瞧自家主子总算舒展眉头,他心里高兴,也笑嘻嘻打趣道,“可真不害臊,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小崽子话音刚落,慕容胤却听大堂里几位食客,不知谁提起了话头,说的正是与相府有关的事情。
一食客兴起问道,“哎,城里的告示你们都看见了么?”
问声一起,边上立时有人应道,“什么告示?”
旁的食客也跟着接腔,“是不是相府寻医的告示?”
“是啊,我瞧告示上写的,寻医为三公子治病。”
“那三公子不是都病了好些年了吗?”
“谁说不是呢,这一回说是要找修习内功的高人理疗经脉,这又是个什么疗法?”
“这哪里晓得哟!”
“李屠户,你年轻的时候不是学得一手推拿?不如你也去试试,万一治好了宰相家的公子,后半辈子你就发达了!”
“去去去,你说得轻巧,宰相家的嫡公子,你以为跟牛马一般?若是弄出个好歹来,我可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便是不治病,你去走一趟,也算是登过相府大门的人了,光宗耀祖你不亏!”
众食客说着又连连叹气,“也是可怜,这般病急乱投医,似你李屠户这等的实心人,还有些自知之明,若碰上那些胆大妄为,心怀不轨之徒,恐怕那才叫麻烦。”
小安子正竖着耳朵在听旁人闲说,忽听他主子开口,“真叫你说中了,可不就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么。”
他回过头去,只见自家主子霍得从座位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大步朝外走去,他急忙拉上顾元宝追出去。
跟着走了一条街,才见他主子停在最近的布告栏前,栏上贴的正是那些食客闲谈之中提及的告示。
他刚想问问告示上写的什么,就听“嘶拉”一声,那张黄纸已叫人一把扯了下来。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主子铁青的脸,若说顾斐说走就走,主子有气还能忍着,这告示可就真真是火上浇油,直接将人点炸了。
小安子后悔得想咬舌头,他好死不死说什么笑话呢?这下可好了!
裴家的事情,慕容胤再清楚不过,那人自小说一不二,若非得他应允,这张告示发不出来,若说被逼无奈,他一万个不信。
他一再告诉自己,他是个老人家,莫该再似无知少年一般,动不动使性动怒,自己落自己的脸面,也不停劝解自己,上辈子张榜寻医,不正是他极力赞同的事情?
再者说,能招来不是更好么?他刚刚还在担心不能时时刻刻待在那人身边。
可无论如何劝说自己都没半点用处,他很清楚,那不一样。
小安子和顾元宝无辜至极地叫人一手一个径直掂到了相府偏院的外门前。
慕容胤先放下顾元宝,又将另一个被他颠得头晕眼花的小鬼提到一旁的石阶上,“我心不定,进去也是跟他吵嘴,你去,若观他有恙,便回来叫我,若见他安好,便跟他说,我今晚甚是疲倦,不过去了,叫他好生歇息,莫再等候,若他问你我白日都做了些什么,因何劳累,你便照实说与他听,应付宗室,修理宫苑,顾斐的事情不要提,若他问你寒露宫是否朽败不堪,竟须修理,你也照实说,只是久无人居,灰尘多了一些,若他问你我何日再来,你便说我明日定不失约……旁的,他当也不会过多询问,你照我说的与他讲便是。”
小安子抓耳挠腮,一脸委屈,这么些话,谁能记得准,“主子你好歹说慢些,我我我……我没记住。”
慕容胤叫这笨蛋气得没辙,认认真真又说了两遍,这才将人提溜到院门前,轰他去叫门。
小安子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记下来了,他一本正经拍响院门,不多时,院内有人应声而来,他瞧见替他开门的人,顿时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茂竹哥!”
开门的人也很是意外,“小安子,你怎么来了?”
茂竹朝门外张望一番,没见得旁人,“你主子呢?”
少年一脸神秘地摇摇头,“裴公子在屋里么?主子叫我替他瞧瞧裴公子。”
茂竹失笑,“怎还叫你替他来瞧?他自己人呢?莫不是还因为早上的事……”
小安子听他话里有话,好奇地瞪圆了眼睛,“早上是什么事情啊?”
茂竹自然不肯与他说,“好啦,快进来吧,我领你去见我家公子。”
小安子叫人领进室中,只见院主人正捧着一册简牍,独自坐在书案前。
他主子隔了一年多未曾领他过来,他也瞧不出这人究竟是有恙还是无恙,反正与记忆中别无二致,还是那般苍白瘦削,真该多吃几个牛肉烧饼,养胖些才好。
那人放下手中的书简,抬起头来,冲他展眉微笑,“小安子来了。”
他走上前去朝人作了个揖,“公子无恙否?”
对方朝他点头致意,“多谢关怀,一切安好。”说罢又亲切地对他招手,邀他入座,“坐吧,叫茂竹给你拿香茶点心。”
小安子依言在一张矮凳上坐下,他好奇地瞧着那人浑浊黯淡的双眼,裴公子虽不似他主子那般美貌英俊,但舂容大雅,不动如山的风姿气度可比他主子动不动就变脸发脾气,强一百倍呢。
不等少年主动回报,裴景熙已先行开口,“你家主子呢?”
小安子接过茂竹拿来的香茶和点心,“他说今日甚是疲倦,就不来了,叫公子好生歇息,莫再等候。”
裴景熙微微一愣,“白日所为何事,因何这般疲倦?”
小安子闻言着实惊诧,未曾想二人都已年余未见,还这般心有灵犀,他主子简直连这人的语气都猜得分毫不差!
“也没甚么,早上宗室的几位老祖宗来了,下午主子修葺宫苑,倒是干了不少活儿。”
裴景熙想起近来从兄长与幼弟那里听到的传言,不觉越加挂虑,“寒露宫果然这般朽败不堪,还须他自己动手修葺?”
小安子咋舌,又是一字不差,他主子怕不是这人肚里的蛔虫!
“那倒不是,只是许久无人居住,灰尘多些,正好今日得空,打扫一番。”
面前人点点头,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了。
小安子拣了两颗糖枣塞进嘴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这下他主子总算猜错了一个,裴公子这般矜持内敛的人,怎会问他明日来与不来,好像对方如何盼着他来一样,他家殿下总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真得改一改。
裴景熙并不想问,但他很想知道,那人何时再来。
他本该来,来与他说一说,昨夜不是逢场作戏玩笑一场,与他说一说,昨夜耳鬓厮磨未曾在今日醒来时后悔,昨夜坦诚相见未将他吓得心惊胆寒。
但他没来,所有这些他没能听到的话就都成了扎在眼底的刺,悬在心上的锥。
小安子正纠结要不要主动与这人坦白,他家主子现在不知道扛着元宝正猫在哪旮旯里生闷气,却听对方好似斟酌几许,依然犹豫不决地开口问他,“他可说了,何日再来?”
小安子又惊又奇,险些叫嘴里的点心给噎着,“咳咳……我我我……我主子说,明……明日定不失约!”
座中人闻听此言,良久,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声吩咐,“茂竹,替我更衣。”
茂竹听命上前,却并未急着行动,“公子,天色已晚,该上床就寝了,怎还更衣呢?”
裴景熙缓缓摇头,“他在外头不肯进来,不就是叫我去请么?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即是。”
小安子一个不留神坐翻了板凳,夸张地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刚刚好像没卖他主子吧?
没有吧?没有吧!可这人是怎么晓得的?
他慌忙爬起来跑上前去,“可是我方才说漏了嘴?公子怎知我家主子在外头?”
裴公子笑道,“你年纪尚小,他无论如何不会叫你独自一人出宫,你能来,必是他引你来的,他既与你同来,却又不肯见我,定是路上听着看着了什么,叫他恼了我,若我猜得不差,怕是城里寻医的告示叫他瞧见了。”
“是的,是的!真是如此!”小安子捣蒜一般,连连点头,“公子竟全都知晓,原本是好好的,主子高高兴兴领我跟元宝同来,可路上却听人说起那告示,我家主子一听,登时就变了脸,跑去瞧了以后,更是恼火万分,脸色好不吓人。”
裴景熙摇头失笑,他原本也不能肯定,只怕那人是因后悔昨日之事,不想再见他,所以遣个奴儿来打发,可这孩子答得又那般肯定——明日定不失约,那便是说,我不是不再来了,只是今日要缓一缓,缓一缓我就不生你的气了,或者,即便生气,但我冷静冷静,明日便又能若无其事跟你好。
明明一肚子气想对他撒,心中却又顾忌他的身体,那小子可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小安子,他还说什么了?”
少年挠挠头,“旁的没有了。”
他想起什么,又不好意思地说道,“领我和元宝吃烧饼时,主子说,天底下,公子只许他一个,说得好似他是公子跟前最独一无二的人物一般,我还笑他光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知话还未说完,就听人讲了告示的事情,主子好不失望,晌午时,主子也是信誓旦旦以为阿斐不会走,可他还是回顾家去了。”
少年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不知为何,此时提起,心里竟好不难受,主子待他那样好,他不安慰主子,反而还嘲笑他,实在坏得很。
茂竹刚服侍公子将袄子穿上,忽见那小鬼头说得好好的,没人惹他,自己却哭了起来,他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是怎么了,你又没说错,六殿下莫不是还打你了?”
少年揉揉眼睛,委屈地驳了他一句,“主子才不打我。”
裴景熙裹紧身上的棉衣,拉上厚重的兜帽,尽管尚未出门,可单是想想“严冬”二字,已觉寒意入骨,“这回确是我错了,走吧。”
茂竹实在不能安心,这般天气,他主子在院中小坐片刻都受不住,夜来寒气更甚,此时竟要出门,如何使得。
“公子,外头风冷路滑,还是我出去瞧瞧,将六殿下请进来吧。”
座中人下意识将毯子往身上扯了扯,一边摇头,一边语气坚决缓缓说道,“走吧,我打的结,自当我来解,说来可叹,长这么大,我竟还不知燕都的夜晚究竟是哪般景状。”
院中红梅开得极好,正如条条琼枝上迸溅的血花,乍一观风景夺目,细看来艳杀人眼,恍惚间竟又好似有一股惨烈的血腥气褫魂夺魄,扑面而来。
等在院外的人背倚石墙,目不转睛地望着墙沿上斜出的梅枝,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人死去时,破碎的身躯和身下遍布的鲜血肝髓。
花儿映入眼底,没半点可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节,只有叫人心惊胆战的肃杀。
这梅花,他少时亲手培过土,剪过枝,还赞过它清丽可人,然不知为何,现在瞧来却忒得晦气,尤其是鼻端那浮离俗世,不染尘泥的阵阵冷香,仿佛正以一种睥睨万物的冷酷倨傲,挟着风刀霜刃披肝沥胆,穿肠而过,教人背寒齿冷,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