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只有常开的枪,才需要拆开擦拭。
将拆开的东西按回去后,手枪就留在膝上。年轻的上尉将右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这动作看起来轻慢倨傲,仿佛他才是这地方的长官——那雪白的细布手套从他手指间滑下来,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结霜的灰褐色地面上。
卫兵之一咒骂了一句。他们的白手套已经污迹斑斑,里面这位外来长官却这样浪费物资。
寒风的呜咽声猛地大了,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又将雪花卷进半开的车窗。那位有着铂金色长发的上尉微微低下头,拿手帕遮住唇鼻,咳嗽几声后,终于朝俘虏们的方向侧过头来,他有双淡冰绿色的眼瞳。
他的目光扫过这一列人群,郁飞尘确信他们两个视线曾在某一刻有短暂的相接,不过那时候他面无表情,这位高贵倨傲的上尉也同样。
下一刻上尉按下了车窗一侧的旋杆,深茶色的车窗玻璃升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雪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天空灰得像瓷茶杯磨破的底座。
轮到那对夫妇了。
长桌最中央的军官肩章是大校衔,他对着那名妻子抬了抬下巴。让妇女难堪似乎是黑章军感兴趣的事情之一,因为男性可以留下一条长裤,女性却必须脱得半丝不挂。
长桌前不远处还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长镜,不仅照着脱衣者,还能让脱衣者清楚地看见后面所有人,将这种来自内心的羞辱成千上万倍放大。
丈夫一直轻声说:“别怕,莱安娜,没关系。”
她抽泣着除去外面的衣裤,再解开内衣的束带,
“你怀孕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
其实她的小腹并不明显,若非郁飞尘一路都目睹她如何保护自己的肚子,那微微的凸起也可以解释为发福。
她惊慌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再看向左边的两队人。
一队是妇女、老人与孩童,另一队是即将临盆的孕妇、跛子、白化病人和一个新加入的面容丑陋的侏儒。
那名医生有一张和善的圆脸,右手搭着一个厚绒毯,对她微笑致意:“我和席贝医生会照顾你和腹中的孩子。”
丈夫拍了拍她,示意她过去那边。
诚然,这名医生的善意足够动人,但谁都没有听过世界上有一座这样的收容所,它在照顾孕妇的同时,让每个女性都裸身在寒风中久站。
没人知道,选择哪边更安全。
她的目光在两队人之间逡巡不定,最后却咬了咬嘴唇,说:“我没有怀孕,长官。”
医生歉意地笑一下,摆了摆手:“那我很遗憾。”
她走到妇女、儿童与老人之间,卫兵发放给她一个外观和麻袋无异的绒布长袍。
军官看向她的丈夫。
“名字?”
“格洛德·希尔丁。”他说。
“来之前做什么?”
“我是个中学教员,”他顿了顿,又补充:“教化学。”
军官说:“还不错。”
书记官记下名字,他被分到成年男子那个一看就是为劳力准备的队伍中。
格洛德离开后,郁飞尘上前,报完名字和职业后,他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穿黑衬衫、马甲和灰蓝色格子大衣,深金栗色头发,眼睛是深墨蓝色。
至于五官,他觉得和在乐园的模样有些相似,但鉴于自己辨认脸部的能力,这点相似不一定可信。
脱掉大衣后他开始解衬衫扣,同时有一个卫兵搜查他的裤兜和靴底。
郁飞尘微垂着脸,伸出右手,作势把衬衫递给另一个卫兵。那卫兵同时伸手,将准备好的劣质灰衣服递给他。
就在这时——他轻轻抖了抖左边手腕。
卫兵抬眼看,白金腕表折射着银光。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之内——
早就被转移到衬衫兜里的镀银打火机和一把锋利的折叠小刀被他勾在手中,迅速没入了灰衣服的掩蔽下。
交接完衣服,卫兵粗暴地转到左边,卸下他的腕表。
与此同时,小刀和打火机滑落进长裤的侧兜,没有一个人看见。
彻底除去上衣后,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四肢有力,肌肉结实,线条利落。
“好小子。”军官神色阴冷,讥笑一声,嗓音嘶哑,“窑子比砖窑还迫切需要你这样的好小子——给那个来找事的肺结核锡云婊子找点事做——但科罗沙杂种和讼棍还是他妈的下砖窑去吧。”
他的副官,以及其它士兵一起笑了起来。
郁飞尘冷眼看他,事实上,下流玩笑是某些军队里常见的消遣,但这位大校凸出的眼球、眼球里的红血丝,微微抽搐的眼轮匝肌和混乱低促的语调无不暗示着,他在神智上已经有所异常。
换成上一个丧尸世界——这已经可以说是异化的开端了。不过,根据一路看到的种种情况,郁飞尘觉得这里目前还算是个正常世界。
军官呓语般的咒骂结束后,郁飞尘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劳工的队伍。
下一个是白松,这位服过兵役的大男孩只比他矮一点,肌肉饱满,骨架匀称。
于是他得到了一句“吃煤渣的科罗沙杂种”。
接下来还有几个人得到了“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吃煤渣的科罗沙青蛙”“吃杂种的科罗沙煤渣”的称谓。
妇女和儿童从墙的另一侧被带走,孕妇和白化病人则乘坐一辆轿车消失在了同侧。劳工们被分成了四队,一队去南面的橡山采集橡实,另一队去北边的山坡伐木,第三队修筑营房,第四队则分派给了砖窑。
不过,夜晚已经到来,收容所没让他们连夜干活,而是用三辆卡车把他们拉到了住处。
下车后,他们被带进一个长条形的水泥建筑,两边各砌出二十个小隔间作为营房。营房里狭小潮湿,摆着十几张草席,每个草席上搭着一条褥子。
“住那里,杂种。”
郁飞尘被分配的地方是最深处角落里那一间,对面是盥洗室。他和白松、化学教员、“吃青蛙的科罗沙杂种”,与以及其它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一共七个人。
——他选了靠门的一边,这里方便看见外面。白松在他旁边。
卫兵一路走过来,一一把营房打开的铁门踢回原位,落了锁。
“希望明早我醒来的时候,科罗沙青蛙们还在这里。”营房的总管是个满身横肉的肥胖男人,他提着一篮面包,挨个从铁牢的笼门扔进去,那些一看就坚硬无比的黑色羊角面包在落地的时候发出了类似石子掉落的声音。
“总有杂种试图逃跑,每当逃跑一个人,这里就会有十个人被处决。”
声音越来越近,当一个羊角面包“梆”地一声砸到白松脑袋上时,总管的脸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和郁飞尘打了个照面。
这张脸的五官被阴影笼罩得模糊不清,投下的影子也因为灯光的缘故,竖长一条,投射在营房的墙上。
“门锁得好好的,但你们这一间曾经有两个人跑得没影了。”总管阴沉尖细的声音说,“你们猜猜,其它人在哪里?”
不难猜,都被处决了。四十间营房里,别的营房都有原住民,只有他们这一间是空的。
白松往郁飞尘旁边缩了缩,这显然符合了总管的期待,他“嗬嗬”笑了一声,拉灭了墙壁上的电灯拉绳。
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靠近天花板处的一扇拳头大的小窗露了点光亮。
总管的皮靴声远去后,又是一声沉闷的落锁声,水泥房的大门也被关上了。
对面的盥洗室发出规律的滴水声,别的营房里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真切。他们的营房却始终死寂无声——除了白松啃羊角面包的声音,这那声音活像在啃真的煤渣。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过了许久,白松问。
郁飞尘没回答,他在想自己的处境。
像是之前无数次执行任务那样,他被投放到了一个乐园之外的世界,但是不知道任务目标,也不知道奖励。
一个在战争时代关押众多平民的收容所,能产生的任务无非有三种,营救、摧毁、获取情报。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把三种尝试一遍。
正想着,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是那位“吃青蛙”的。他是个清秀瘦弱的修士。
“为什么喊我们‘吃青蛙的杂种’?”他说。
白松说,“黑章军认为科罗沙人背叛了真理神,导致他们的国家遍地荒芜。”
“科罗沙从未信奉过真理神。”
白松啃了一口面包,没说话。
另一个男人开口了:“科罗沙遍地都是煤矿,他们觊觎已久。”
“你在做什么?”白松停止嚼煤渣,问郁飞尘。
郁飞尘在看那把锁,看完厚重的铁锁,他又去摇严丝合缝的铁栅栏。
都很结实。
“两个人曾经逃出去过。”他说。
“应该不是这里吧,”白松也摸了摸,说,“采橡子或者伐木的时候倒是可以跑。”
可惜他们两个都属于砖窑了。
但郁飞尘清楚记得总管强调了一句“门锁得好好的”。这不正常,有时候,细微的异常之处就是破局的关键。
修士说:“他们的真理神认为优待俘虏是美德。”
“希望如此。”
——他的同伴们似乎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愿。
借着月光把营房看过一遍后,郁飞尘干脆闭上了眼睛,进入浅眠。没去吃面包,他对啃煤渣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潮湿的地方放一夜后,或许早上会变软一点。
他睡得很浅。
这是无数次任务后养成的习惯,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都会让他醒来,即使没有异常的声响,每过一小时,也都会醒来一次。
一个小时后,他们营房里另一个人开始嘎嘣嘎嘣吃起了煤渣。白松开始小声打鼾。
两小时,营房的六个人都睡下了。
三小时,隔壁营房一直在小声说话。
四小时,远处“咚”一声钟响,是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声。
一片黑暗中,郁飞尘蓦地睁开了眼睛。
盥洗室的滴水声忽然消失了。
第7章 微笑瓦斯 03
滴水声忽然的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或许是这里供给有限导致的停水,或许深夜天寒,铜水管冻住了——但是,周围太静了。
屋内屋外,原本那些细微的响动全部消失了。一片死寂。
郁飞尘靠墙坐起来,拿出自己的打火机。
“嘶”一声打火声,火光照亮了营房的一角。他挨个看过去营房其它人。
白松微蹙眉头,化学教员平躺在地,双手在胸前交握仿佛祈祷,吃青蛙的修士则蜷在角落。
黑暗有如实质,打火机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郁飞尘起身来到营房的另一边——余下三个人睡姿各异,好在身体都有微微的起伏。
睡着,活着。
他把打火机举高一些,天花板上空无一物,从小窗往外望,能看见夜色里建筑物的轮廓。
接着望向对面——灰白的水泥墙裂开一个漆黑洞口,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是盥洗室的门。再向外,盥洗室外的那些营房完全被黑暗吞没,看不清了。
按熄打火机,郁飞尘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不是个神经质的人,从不出现幻觉。
寂静的营房内,他忽然出声:“有人没睡吗?”
回声遍及每个角落,但那些营房里仍然阒寂无声。
他再次开口:“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只在三秒钟后,白松似乎被他吵到了,翻了个身。
郁飞尘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白松翻身过后,露出来的那片墙脚。
他拍了拍白松的肩膀。
这孩子睡得不算沉,肩膀被拍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郁飞尘没说话,按下打火机,把火光凑近那地方。
“我——”白松及时止住了一句脏话。
只见惨灰的水泥墙面上,有三道深色的长条形痕迹——深浅长短各不一,右上方重,到左下方越来越轻,像一笔没蘸足颜料的画。
郁飞尘低声问:“之前有吗?”
“我不知道。”白松说。
顿了顿,他又道:“我没注意,应该没有吧。”
郁飞尘没说话,睡前他仔细观察过营房的环境,没有这种东西。
静默里,白松喘了几口气,忽然伸出右手,拿手指头上去比划。中指粗,小指细,符合墙上痕迹的特征。
“见鬼了。”白松泄气一般躺回去,离墙远了点,说:“是人手抓出来的,他们真的会善待俘虏吗?”
就在这时,营房里又有动静,是那位名叫格洛德的化学教员被他们的交谈弄醒了。
“发生什么了吗?”他问。
“没事。”郁飞尘伸手,手指穿过铁门,将那个锁住铁门的老式铁锁拧了个方向,从平挂在门前变成侧放。
做完后,他说,“睡吧。”
化学教员低声祷告了几句,和白松陆续睡下。郁飞尘没再躺下,而是用一个方便随时起身的姿势靠墙坐着假寐。周围依然死寂得像个墓地,直到大约五个小时后,一丝苍白的天光从小窗照进来时,滴水声重新响了起来。
郁飞尘先看向了白松旁边的墙。那道痕迹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再看铁门——
原本被他摆成侧放的铁锁,此时却还是静静平挂在门外,仿佛悄无声息自行移动了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没管它们,开始收拾自己。
当然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无非是理了理头发,然后拿那把锋利的小刀刮掉了微微冒出头的胡茬。
他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但有些事情必须井井有条。
营房里的人陆续醒来。修士开始晨间祷告,零星的祷词中,能听出来他们信奉的是一个叫做“约尔亚尔拉”的人物或神明。化学教员对着墙壁发呆,另一个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唉声叹气,一位金发的壮汉在与另一个小个子男人交谈。
“我妈妈上了另一辆卡车,”他说,“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白松还在睡觉。
修士冗长的祷告结束。
白松还在睡觉。确实,如果前半夜从浅眠中惊醒,下半夜的睡眠会变得异常昏沉。
郁飞尘面无表情凝视着白松的睡相,三秒后,他打算把人踢醒。
——营房大门发出一声吱嘎重响。
冬日冷风蓦地灌了进来,冲淡了整间房内的潮湿和人气,虽然寒意彻骨,却让人神思一清。
走廊响起脚步声,几人在侧,两人被簇在中央,听脚步,一道重,一道轻,重的那个间隔短,轻的那个间隔长。
显然,一人重,一人轻;一人腿短,一人腿长。
“起床查房了,青蛙们。”总管的尖细声音响起来,“真理神的子民已经在工作,科罗沙杂种却还在赖床,打开门后你们必须排队站好,我要赏给你们每人一鞭子。”
无疑,体重且腿短的是总管。
而另一个——
郁飞尘抱臂倚在营房的侧边墙壁上,他原本在看地上那个睡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松,听到声音后微微抬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带银扣的黑色长靴。
“长官,就是这儿,”总管的语气在谄媚里带着一丝阴阳怪气,“那两个吃煤渣的杂种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年轻军官俯身去看门上的铁锁。他的军装制服是带有长披风的那种,流苏银链从肩上缀到胸前,被过肩的铂金长发挡了一半,熠熠生辉。总而言之,有种非同寻常的挺括,与他人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刚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带着雪一样的寒意。
“当天还发生了什么?”他问总管。
“没别的了,长官。”总管说:“前一天晚上关进去的时候,人头数还对呢。第二天早上查房,人就找不到了,锁也好好地挂着。”
“其他人呢?”冷冷目光扫过营房内,他说。
“科罗沙赖皮蛇竟然能逃走,大校觉得是奇耻大辱,他问话剩下的几个人,那些人说睡前还看见他们两个,睡着后什么都没听见,睡醒后就没了。”总管笑了笑,“他们包庇逃犯,还想撇清自己,大校把他们全都杀了。”
总管又说:“不过,逃了两条赖皮蛇,也不值得锡云派人来这样兴师动众地调查嘛,长官。”
他的长官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总管讪讪开门,两个与当地卫兵打扮不同的士兵进屋搜查。
“我们营房铜墙铁壁,没法逃脱,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总管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直到士兵在一张无人使用的草席下翻出了一条弯曲的铁丝。
士兵把铁丝递给了长官。
只见这人把铁锁重新扣上,用铁丝捅进锁孔,没过几分钟,锁芯便咔哒一声弹开了。
总管站在外面:“这个……我们外面还有一道门,他即使逃出这一道,也没法逃出大门嘛。”
郁飞尘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位年轻的长官不仅擦枪手法远胜他人,撬锁的技艺也炉火纯青。
随着长官到来,情形明朗了一些。橡谷收容所失踪了两个俘虏,收容所的军官们认为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的上级却很重视,派人前来调查——也就是这位来自锡云军校的上尉。
不过,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桩失踪案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郁飞尘心想。而他那来自永夜之门的任务目标也需要再做商榷。
“善待俘虏是美德,总管。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在橡谷做了什么,”年轻长官语调冷清,咬字很轻,但清晰无比,是种古老又高贵的腔调,“如果无法克制自己,至少做到保守秘密。”
总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们会加强看守,不会再让第三个人逃出去。”
“能撬开锁的人不会把工具落在床下,”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忽然直视向郁飞尘,“昨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短暂的寂静。
“没有。”郁飞尘道。
他们就那样对视数秒,直到长官把目光移开。
自始至终,那双眼睛都像冬日的冰湖一样平静透明。
“去搜橡山。”长官转身,披风因他的动作掀起一角,带着冷冷寒意离开了这个营房。
脚步声远去,白松也早就醒了。
他看着那位长官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郁飞尘,最后再看向墙角。
他明明记得,昨晚这地方见鬼一样出现了三条可怖的血迹,但现在再看,墙角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白松瞳孔微微有些涣散。
“你……他……我……这……”
俘虏们在卫兵的驱赶下排队前往盥洗室,经过白松身边时,郁飞尘低声道:“今天去砖窑,想办法带点东西回来,什么都可以。”
第8章 微笑瓦斯 04
简单清洁过后,每个俘虏都得到了他的早餐,是一杯灰白色的糊状物,像是被热水冲泡的面粉那样。
一开始没人喝它,大家都在低头祷告。他们祷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郁飞尘仔细听着,大部分都关于“约尔亚尔拉”。
大意是:在风暴交加的远古,寒冰冻结了万物。名为约尔亚尔拉的先民们斩断钢铁一样的荆棘,越过比冻冰还要寒冷的城墙,穿过刀尖一样嶙峋的乱石,跋涉过一半是冷水一半是冰块的河流,来到春暖花开的神圣之地科罗沙。来到流溢着面包、牛奶与鲜花之地,人们在这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忽然,一声皮鞭破空的声音猝然响起。
惨叫声响彻整个营房,所有祷告声都戛然而止。人们看过去,见一个男人被去而复返的总管用皮鞭抽倒在地,皮鞭上环绕着无数个铁倒刺,那人的衣服被刮破了,脊背上皮开肉绽,他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殷红的鲜血沾了一地。
“啪!”总管又是一鞭下去,在营房中央大声道:“我不想听到任何祷词,这是真理神忠诚的子民赐给叛徒的猪食,是科罗沙杂种不劳而获的产物。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用劳动向真理神赎罪。”
结合两方的说辞,郁飞尘觉得自己大致拼凑出了这两个国家的渊源:
有一部分人离开了原本的苦寒之地,来到科罗沙,并在这个地方繁衍生息。而留在原地的人们则继续信仰真理神,也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目睹着科罗沙人日益富足优渥,甚至掌握了稀少的煤矿资源,将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至于“真理神”和“约尔亚尔拉”是否存在,这故事又是否真的正确,或许无关紧要。事实上,只需要煤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挑起无数个国家的战争。
白松注视了那杯东西一会儿,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像泔水。”他说。
郁飞尘这次没有拒绝食用,泔水毕竟比煤渣好一些,他得保证起码的体力。
用完早餐后,他们按照分好的四队上了卡车。这地方的所有建筑物都用高墙隔起来,无法看到远处,卡车的车门一关,更是没法探明路线。
——所有行动都被严密控制,就像盲人摸象一样。
郁飞尘贴着车壁估测方向,卡车停下来的地方应该是这座收容所的东北方。
砖窑不大,但很繁忙。
他们营房的七个人中,化学教员、修士、小个子被分配去切割和摆放泥土做的砖坯,离开了他们。大鼻子男人被指派去烧炭,也被带走了。郁飞尘则和白松、金发壮汉在火窑工作。
他们与其它二十个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子一起,负责把刚烧好的砖块从火窑里搬出来,堆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会把砖运去需要它的地方。
为了节约时间,让砖块用最快的速度装车,窑门一打开,俘虏们就必须跑进去。他们得顶着滚烫的热气和砖红色的烟尘,把滚烫的砖头拿下来,然后堆在铁皮手推车上。
起初,面对着那些热气腾腾的砖块,很多人都犹豫了,但皮鞭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着,稍有懈怠,带刺的倒钩就会深深打进去皮肤里,再拉开一条长长的、血肉外翻的口子。
这样的半天过去后,所有人手掌上都满是带血的水泡。
郁飞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比别人快,砖头在手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一个年轻的看守拿着鞭子路过他,满眼轻蔑和审视,看起来是要找茬——但实在无茬可找,最后只能恶狠狠一鞭打在他脚下的土地上。
或许是人手不够,这些看守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些穿上了不合身制服的当地人。这位抽鞭子的年轻人早上的时候还一脸青涩,畏手畏脚。一上午过去,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寻找抽鞭子的机会。
火光、热气、惨叫、水泡、鲜血。
俘虏们身上的汗水和红色的砖灰凝结在了一起,砖灰又渗入手掌的水泡里,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昨天之前都生活体面,衣食无忧。此刻却承受着由人变为毫无尊严的奴隶的无穷无尽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