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任何对外通道与窗口都被锁住了,他独自待在冷冰空旷的大房子里,从一个房间奔向另一个房间,从一扇窗户跑去另一扇窗户,只为追寻载着家人和丧葬物不断远去的悬浮车车队。
就在队伍快要消失在他视野里的那一刻,鹩莺自他脊骨飞处,高鸣着追了上去。
那一天,他无师自通了与精神体的短暂视觉共享。
也是在那一天,这只鹩莺超过了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一路藏藏躲躲,小心翼翼,跟到了远郊墓园。
其身上各种蓝色太过锃明瓦亮,怕被有心人发现,始终离得很远。
最终,他连碑上的照片都没看清,就捂着剧痛不已的眼睛跪趴在地,淌着冷汗陷入昏迷。
那之后,小筝汀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虽然阮家父母并没有过分苛待或者凌虐他,对外也只是宣称小儿子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但他从父母的眼神里读到了明晃晃的憎恶和怨恨,粘稠的,浓郁的,如有实质,完全迥异于早前感知到隐约冷漠,正慢慢自他皮肤渗进去,顺着骨缝把人囫囵浇筑起。
他忽然无比清晰又无比痛苦地意识到,以往那些吝啬的柔情都是镜花水月,屈指可数的温声细语不过惺惺作态。
它们已随着阮闻磬的死亡褪下糖纸,内里藏锋,正一片一片绞割着他的心脏。
那些过往如同数把锋利的锯齿刀,随着漫长年岁略有痛楚地锲入他身体各处,如今才完全显露出来,可不管或进或退,都鲜血淋漓。
阮闻磬的房间被封掉了,而小筝汀的房门甚少被人拧开。
这里挑顶至多不过三米,却既是樊笼,又是高塔,他拘于此间,像是无声无息被活葬在时光里。
与此同时,定期推进他身体的药物剂量正不断加大,鹩莺飞羽焦化剥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雪豹为逗它开心,时常会驮着它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装作受到惊吓高高跃起。
人为形成的风力里,鹩莺偶尔会装装样子,扑腾两下翅膀。
但一人一精神体平常都情绪低落,有时对着雪豹的耍宝逗趣,连一点笑都扯不出来。
喻沛日日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灵气渐失的人偶,无绪又焦躁不已。
2621年生日这天,小筝汀被送至海沽星平崎,休曼研究所。
明面上是治疗,向导转于普通人;实际上是赠与实验,死伤不论。
那天日头晴好,研究所外月季娇媚,绿树成荫。
阮母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汀汀,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爸爸妈妈有些事,五天后我们会来接你的。”
他之后怀揣最后那点期待,乖乖等了好多个五天。
一直到罹患时间知觉综合障碍,都没有等来接他的人。
研究所的大门那么高,配着森寒冰冷的通电封锁带,像是一道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天堑。
同时又那么低,毕竟鸟类是拥有翅膀的,换羽之后翱翔天际,自由无拘。
可小筝汀不会凝化外显屏障,研究所也无人教授他正确的向导课程。
他的络丝无法修复飞羽,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变成了异化的棘刺,在清醒时、在睡梦里、在惊厥下……无一例外,悉数反向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剥下来?他无望又痛苦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把这层向导身份剥下来?!
不知是受前期针剂影响,还是在家里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他终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名普通人类。
大抵基因遗传总遵循着劣质优势,他有时候会厌恶又痛恨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鹩莺的存在。
黎城暴乱期的所有话音,时不时在他脑子里重复回荡着:它们是灾厄,是异端,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他开始排斥精神体,对鹩莺的共鸣越来越浅,一度连幼年体的雪豹也无法近身。
“你们滚开……”小筝汀啃着手指,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对着鹩莺和雪豹吼着,“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啊……不要跟着我……哥哥对不起……”
喻沛对此焦头烂额,但束手无策,只能听见他的心声混在不断溢散的络丝里,海潮般灌满了整间屋子,悲戚呜咽着——
“……来接我吧,来个人接我走吧,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知道要装作普通人了……”
小筝汀的等级测评终于稳定那天,被转进了特质实验区,住于八楼,尾部编号27。
“辉蓝细尾鹩莺?”来接手的研究员打量过他几眼,又低头翻看报告单,蹙眉摇头,啧声不满,“亚特级的向导,精神体怎么能是一只鹩莺?这个物种也太弱了……”
他们遂对小筝汀采取了精神体重塑实验——
打碎鹩莺,再从身体里抽出十数股络丝纠结往上,于高高低低的末端,分别缠住从他人领域里强制剖取出的猛禽类精神体。
其技术很不成熟,之前勉强算有一例成功,但阴差阳错,那名实验体从哨兵转为了向导。
而阮筝汀是另一个例外。
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还可以把对方精神力吸收转换为己所用。
虽然持续时间极不稳定,但爆发力巨大,伤害量可观。
那场事故造成了四十余人的死亡,包括五名研究员。
廊道都被数不尽的鹩莺塞满了,短暂的潮灾之后,整楼层除却匍匐在地、背部裸露遍布伤痕的阮筝汀,只剩下残肢与骨架。
休曼核心层紧急商议,在药物处死与继续实验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严格管制下被做成了药引——以自身为桥梁,吸收实验体精神力,再转移到另一名实验体领域里,以提高后者能力等级。
但奇怪的是,没有实验体能够在他手里活下来,要么被失控的向导直接抽干致死,要么领域过载而自爆。
休曼舍不得弄死这例能力属性都十分特殊的亚特级向导,只能不断寻找方法,调试改进。
又一次失控后,研究员隔着观察箱问他,神色探究:“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太疼了,”小筝汀只是蜷在地上,喃喃着,“我好疼啊,哥哥……”
介于他年岁不大,休曼后来又采用了颇为温情的怀柔政策。
虽然在喻沛眼里,这和宠物培训师鼓吹的奖励机制没什么两样。
他冷恹至极地想着:怪不得那人这么讨厌糖果。
可惜鸟类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柔顺温驯,骨子里大多是倔强又矜傲的,关久了极易抑郁,继而走向自我毁灭。
不知从何时起,鹩莺开始拔自己的羽毛。
而向导本人食欲减退,频繁自残,又因为神经麻木,反应降低,伤情迟迟不被监控所捕捉,有几次差点死掉。
他那段时间热衷于听骨头的脆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其他实验体的。
休曼为了确保其存活,不得不永久下调了他的痛觉阀值。
在眼泪成为变相的警报器后,阮筝汀减少了自残行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对着窗外发呆,眼神很静,安谧到空洞,看得喻沛很是害怕,近乎恐惧。
小部分时间会出现刻板反应,例如顺着走廊转几个来回,每到一个窗口都会停上几秒,再往外瞄几眼。
但窗外除却爬藤月季,就是万年不变的金属栅栏,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
他后来也不往外看了,虽然经过窗口时还是会忍不住顿一下步子,像个关节滞涩的半报废人偶。
再后来的某一天,喻沛的这份害怕突然得到了证实——
阮筝汀借着实验期失控、无人敢近身的空档,从鹩莺群呼啦冲破的窗户间,决然跳了下去。
但他只在半空坠了不足半秒,就被看不见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楼里有研究员按着对讲惊慌大叫,脚步来来回回的,声色杂乱。
而在晨光里,在破碎纷飞的细小玻璃里,他状态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愣了好久,才略显惊愕地仰头看去——
喻沛掌心打滑,上下不得力,在向导断断续续,又带着他一齐坠下半米多时咬牙道:【我居然……拉不住他……】
【你居然能碰到他。】彦歌啧啧称奇,围着处在半空的两人打转,【这种状态是怎么能触碰到的,你俩的契合度到底是有多高……】
喻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时间……】
【什么?】彦歌不解。
【日期!】
【哦哦,今天是……2622年3月25日。】
喻沛脑子里轰轰的,他恍然想起,当初在那栋奇怪大楼里看到的某句判词似的话——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冰冰冷冷,仿若箴言,又像是遗失在档案深处无人查阅的记录。
8-27死亡?他明明在2636年见到了活着的阮筝汀,开什么玩笑,他的向导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他无从知晓的过去里。
“阮筝汀,”喻沛艰难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和肩颈都因为吃力而抻出了细碎的金痕,像快被整个扯碎了,“阮筝汀……”
鹩莺们期期艾艾一阵,接连飞过来,叼起了他的衣角。
阮筝汀没看见休曼的抓捕器械,他甚至连鹩莺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现状不知所措,稍微挣了一下,陡然被突如其来的丝线缠住了。
那是一匝一匝的络丝,自喻沛不断皲裂的身体里抽出,穿过时间与空间,缓慢而坚定地,牢牢绕在了阮筝汀的手臂上。
又因为太过用力,嵌进了皮肉,血液稀释向上,转眼漫延出剔透扎眼的梅子色。
哨兵领域内,沉寂许久的精神誓契遽然嗡鸣发亮。
向导的羽翅屏障首次自肩胛处伸展而出,带着些许水汽,滞涩又笨拙地扇动过几下。
而后喻沛借着那点轻微的腾空力,终于把人拽了上来,相携着摔在地板间。
“阮筝汀,”他惊惶无着,爬起来后却又碰不到人了,只能半跪在地,虚虚揽住对方,试图用下颌去抵那处发顶,不断汲取微末体温以求确认什么,边后怕又无助地反复嗫喏道,“求求你,活下去……”
他的手臂抱不住人,但红线千丝万缕,回缩缠绕,慢腾腾地把两人都圈住了,像是一个温暖的巢。
阮筝汀跪坐在狼藉一片的房间里,正对着大大豁开的窗口,以及不断灌进来的、透着腥气的风,后于花叶摇曳的月季群里,恍惚听见了两重心跳声。
他眼瞳僵缓转动,大梦初醒般,怔怔流下泪来:“大猫猫?”
雪豹矮身靠过去,安抚性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对不起……之前打了你对不起……”鹩莺落回他肩头,他抱住雪豹,语无伦次,总算像个活人般真切而委屈地哭起来,脸颊皱成一团,眼睑红透了,“对不起……”
由此,安全物板上钉钉,至死不休。
第70章 忽明忽暗
那之后,依旧是日复一日的抽血、药物试用与检验、各种领域极限测试、精神力测试,以及药引容量转换。
转换对象甚至加入了普通人——休曼开始利用其能力批量生产低阶,再用于活体实验,或卖与黑市米肉肆。
而在精神稳定或思维清醒时,阮筝汀开始计划着逃跑。
他精神力异化下的种种能力终于派上用场——鹩莺能够脱离向导远距行动,避开所有监测设施与特殊人类,飞去研究所各处探查情况,再把信息断断续续带回来。
虽然他精力极差,视觉共享的可持续期锐减,连带着那段时间记东西也很费劲,一条通道要摸上许久才能完全探清。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阮筝汀意外遇见了那位跟他抱有相同想法的少年,那个被阮家父母照着阮闻磬的壳子收养又遗弃的孩子,年龄甚至比他还小上半岁。
他们是在廊道碰见的,他精疲力竭,被人从房间粗鲁架出来时,正赶上那人带着镣锁从转角过来。
腿似乎受伤了,走得很慢,擦肩而过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但随手给他挂了个修复——虽然对他来说,这种疗愈效果不大。
这人面貌和他哥哥有七八分像,特别是鼻梁上的小痣,简直如出一辙。
但眉眼轮廓温柔许多,原生表情是副笑相,打眼一看很是讨喜——尽管在觉醒之后,那双眼睛莫名转成了竖瞳。看久了会令人感到不适,甚至不寒而栗。
相比之下,对方明显更符合向导身份,五感操纵、领域控制、精神层面掌控、小范围治疗……堪称佼佼。
那少年是高阶,精神体是一只灰腹绿锦蛇,尚在幼年期,可以盘手的体型和长度,尾巴因为受伤些许雾化,看上去就和常规爬宠一样乖巧温顺。
但它鳞片背部蓝化了,属于罕见变异个体,自带领域毒素,可致幻与催眠,擅潜行。
两人一来二去达成了合作,又尝试过很多次灰腹绿锦蛇毒素剂量和鹩莺啃食程度,才找出一个在当下而言相对完美的方案——
能够在确保不过多影响自身行动力的前提下,让任何活物死物都无法探知他们及精神体的存在。
但这层“隐身衣”的存在时间过短,且副作用极强,不足以完全支撑他们从各自病房逃到安全之地。
而磨合阶段也很难挨,所幸两人平时状态就不怎么好。
呕吐、自残、领域毁坏、精神力爆鸣、针刺与麻醉应激……这些反应稀松平常,倒也没有引起研究员的过多注意和怀疑。
喻沛在银漠军事学院所学和多年前线经验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房间内,旁人看不见的络丝盘横搭建,逐渐组成一副丰满精巧、涵盖细致的研究所内部立体地图。
雪豹以厚爪子艰难标记出各注意点,用滑稽的肢体语言嗷呜嗷呜教授阮筝汀如何避开监控与巡逻人员。
明暗摄像头分布、巡逻换班时间及路线、研究人员日常安排、武器配比、自动追踪器械的损坏方法……
向导这个时候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了,又为了不引起监控岗人员的怀疑,他通常连嗯声和表情都很少,最多会在一天课程结束时,凑首碰碰雪豹的脑袋。
虽然在监视屏里,他周围始终空无一物。
其已然损毁的记录手札里这样写到——
8-27号实验体与精神体的牵引度持续降低,鹩莺不可控性剧增,不排除是受“精神体重塑实验”影响,建议轻度干预。
同时,8-27号实验体存在明显幻想症状。
突然发怔、自言自语、索抱、侧耳认真倾听、眼神有明显落点的微笑、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初步怀疑,是重塑期造成的其他精神体残像与认知紊乱。
陷入幻想状态时,8-27号实验体领域稳定,间或情绪高涨,不建议采取强制干涉。
阮筝汀的放风时间缩短了,连区域也相应缩小。
而走廊与房间窗户都换成了特制玻璃,暴走的鹩莺群哪怕再次冲破也没事,外围爬藤月季浇满了麻痹性毒素,无孔不入,一沾即倒。
所幸阮筝汀现在对跳楼这件事兴趣不大,只是每晚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星星。
这里星星很多,但不怎么亮,边缘不甚清晰,泛着一圈又一圈银色的晕。
看着有些奇怪,但不妨碍它们很漂亮。
他常见毛月亮,第一次见毛星星,久违地涌上些新奇感来。
也有可能没有星星,那原本就是月亮,他天马行空地想着,被切碎的月亮,好比被切碎的晶体,被巨人抓来,撒了一地。
雪豹学着他的样子慢慢靠过来,把毛绒绒的脸盘子侧着贴上去,不出意外地压出了半张饼,白灰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阮筝汀余光瞥见它,咯咯地笑起来,呼吸腾上玻璃,呵出团白花花的雾气,又被他随手捞过大尾巴擦掉了。
他们从不大的窗口望出去,星星错落嵌在爬藤月季纠缠枝条的缝隙里,像是被截断搅碎的星河带,朦胧而遥不可及。
阮筝汀不喜欢睡床,那上面落着药物和器械的味道,还有除不净的血气,让他脊骨都是冷的。
他通常会在看星星的间隙犯困,而后直接眠在窗下地板间,有时会枕着雪豹背脊,有时会侧着窝在它怀里。
成年体的雪豹,体长加上尾长足有两米多,完全能把他囫囵裹住。
它的心跳微弱却沉静,而每一缕毛发都是温暖的,像是阳光织就的厚毯子,呼吸间又有着雪山清冽干净的味道。
虽然后来,他无意间在那位向导处得知:精神体原本是没有心跳和温度的,它们所传达的一切生命特征,只源于它们应属的向导或哨兵。
阮筝汀以为所有精神体都和鹩莺似的,能离开人飞上很远很远,这晚他盯着那对褪尽蓝色的漂亮眼珠,忍不住在心里呢喃道:“你是走丢的吗?你长得好快呀,一下子就有这么大了。”
雪豹没听见,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前额和鼻梁,喉咙里滚出几声呼噜似的短音。
阮筝汀被它蹭得有些痒,抬手把精神体压去地面,找好位置整个埋进它毛发里,安稳地闭上眼睛。
这里这么窄又危机四伏,吹过电网和栅栏的风都带着削骨的腥气。
他们像是破旧婴儿床里的幼崽和猫咪,被眷顾遗弃,相依为命,手脚与四肢互相搭在对方身上,冲彼此袒露着咽喉与肚皮。
这变相的怀抱十分熟悉,透露出一种隐晦的保护来,最早能追溯到黎城的家里。
阮筝汀意识混沌之际,恍惚感知到什么,领域上空正发出轻微而绵长的共鸣。
他惊恐不安的心绪渐渐安定,一般能好好睡上一整晚——当然,是在那群愚蠢的研究员没有因为什么新发现,而心血来潮闯进房间把人强制揪醒的时候。
哨兵能反向疏导向导吗?
喻沛坐在垒高的窗台上,躬身垂首,搭指抵着下颌,静静看着底下的一人两精神体——
满地都是星光铺出的霜,鹩莺正趁着向导熟睡,偷偷把自己挤进去。
鸟团子拱啊拱,叼着雪豹的毛,团在阮筝汀胸口处,半边翅膀一抬,把脑袋埋进去。
这是个伪命题,但不可否认,阮筝汀每天最盼望的时刻就是于此。
“暖的……”他满足地轻轻梦呓着,“大猫猫……”
而白日反倒有着憧憧鬼影。
介于两位向导都有点语言障碍,再加上基本碰不着面,只好找机会用络丝织出个微型交流网出来,以供定期情报互换与逃亡计划改进。
后来,双方熟稔一点后,交流网里除却这些,也会聊些闲天——
阮筝汀舔舔唇,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继而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结果对方情绪极度稳定,不管是对这个姓还是对这个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原来他们不曾提及我吗?
他蓦地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的,心里泛出些怅然若失来,转念又觉得,本该如此。
【我叫麦……】那少年心音顿了片刻,改口,【你就叫我麦麦好了。】
阮筝汀重复着这个称呼,这个字音韵柔软而温情,念出来总是自带亲昵感:【麦麦?】
【嗯,】对方声音不由温柔下来,似是想到什么温馨的旧事,【我父母都姓麦,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小名。】
阮筝汀又沉默了很久,摸着雪豹脊背的手都停下来,他坐在内窗台间,小心翼翼地问:【那等出去过后,你要回哪里吗?】
麦麦果然很干脆地说:【库兹卡列次。】他情绪明显雀跃起来,心音不再干巴巴的,【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话落,又礼貌性地把问题抛回来,【你呢?】
阮筝汀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他垂首抠着指节,目光放空,心声十分飘渺,带着一股子茫然的味道,困惑而神伤:【不知道……没有人在等我回家……】
雪豹把脑袋拱到他怀里。
他身后,那层厚厚的特制玻璃外,喻沛隔空抵着他的脊背,悬腿坐在外窗台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进地平线,仰头轻叹着回道:“瞎说,我在啊。”
锈橙色的阳光掠过熙攘人群与城市建筑间的罅隙,掠过港口间一艘艘飞梭的机翼,掠过寂寂轨道与百里树影,穿透哨兵的身体,打在向导瘦弱不堪的肩背上,铺进窄小房间里,又一点一点,缓慢褪掉了。
阮筝汀的领域状态每况愈下。
表层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永远无法恢复的沼地。
上方雾气久聚不散,下方边缘呈闪烁的锯齿状,里头液态物质焦黑粘稠,正向外缓慢地扩散着。
而里层根本没有秩序。
长时多次的吸收转换让这里不断毁坏又不断修复,如今既霉烂又混乱,连枯木都倒栽在深褐色的云团里。
鹩莺横竖找不到可供栖息的地方,干脆开始在雪豹毛发间做窝。
其业务不甚熟练,通常会弄废一堆毛,有段时间里,后者快被它薅秃了。
【你也不用这么惯着它的。】阮筝汀局促而无奈,边去捉鸟团子,被雪豹抬爪按住。
麦麦有些奇怪地插嘴:【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在和谁说话?重塑实验失败后,难道……你有两只精神体吗?虽然我只看见过鹩莺……】
阮筝汀不置可否,只弯起眼睛回答:【还有只大猫猫。】
【猫科和鸟纲不会打架吗?】麦麦稍显震惊,【它们可是天敌诶。】
阮筝汀看着两只玩叠叠乐的精神体,茫然了一会,想不通,遂温柔地笑笑:【大猫猫的心思谁猜得透呀。】
一旁的喻沛:“……”
麦麦常会隔墙对阮筝汀展开疗愈,但效果甚微,有时候弄巧成拙,反倒会把人疗晕过去。
【抱歉,】他自责又苦恼,【我络丝里的毒素好像在增加……】
阮筝汀昏昏沉沉爬起来,无所谓地宽慰过几句,又挪去窗边倚坐着。
他们虽然处在八楼,但距地能有60来米,这里像是一座高耸的塔,塔身缠满了月季。
阮筝汀多数时间都在望天,极少俯瞰大地,毕竟他不再期待,合金门外会有熟悉的人来接他。
平崎罕有蓝天,这里以机械为主,钢筋铁骨,高空横亘的轨道线总在改变。
阮筝汀盯着那些空轨道有些走神,少顷低头碰了碰鹩莺稚嫩的飞羽,在交流网里问着:【飞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精神体正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睡觉,冷不丁被手指一戳,咕噜咕噜滚下窗台,砸进了雪豹背部毛发里。
锦蛇属的麦麦沉默片刻,凉飕飕地说:【等我什么时候异化出翼膜或者附肢再告诉你,保守估计,还要百多年。】
阮筝汀很轻地笑了一下,半晌些许向往地说着:【等出去了,我就试一下,一小下。】
不以下坠的方式。
向导目前的屏障无法飞行,太薄太嫩,还落着伤。
雪豹闻声昂起脑袋,突然像是脚底弹簧坏了似的,不断跳起来,又在半空张开四肢,试图扮演一张摊开的大猫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