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等人,等……我的……”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
温絮白的朋友们时间有限, 并不能在这种地方耽搁太久。
他们必须要在十二点前赶到,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全员到齐替Cypress庆祝生日,吓那个总是不想给人添麻烦的Cypress一跳。
这是不能更改、也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计划。
他们联系了二十四小时的海滩救生热线, 转而去附近仍在营业的酒吧打听。
因为实在无法把那张纸从这个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的自溺者手中抽走, 所以他们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就这么把纸条留下。
不是非得用一张纸才能记住小公寓的地址, 那是“奔向新生活计划群”齐心协力锻造的呼神护卫。它的任务本该是驻守在海边, 忠诚地替一个好人驱散全部阴霾,守住即将奔赴的新生活。
触手可及的、崭新的、彻底自由和完全幸福的新生活。
只差一点,他们就陪Cypress走到了。
“为什么要寻死觅活?”临走时, 有人回头扫了一眼,低声说, “有的人想活……还活不成。”
这话的音量并不高,说出来,就被海风吹散。
海滩的救生员来得很快。
在了解情况后, 这些人就想将裴陌送去附近医院, 做基本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疏导。
“我不需要……我没有要寻死。”裴陌的视线冷沉下来, “只是个意外。”
他的嗓音极为嘶哑,像是那些海水并未被完全控出, 而是被慢慢灼烤成了细小的盐粒,仍然刺痛着蛰在喉咙里。
裴陌绝不会去医院, 更不可能任凭什么心理疏导来治疗他, 他还要这个幻觉继续, 他还没见那个冒牌货回来。
他要一直在这等, 等那个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冒牌货回来。
然后……他要问, 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温絮白。
为什么不寸步不离地守着温絮白,为什么让温絮白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时间。
难道温絮白这样一个人死去, 不会觉得难过?
难道就只是为了逃避,不敢面对那个迟早会夺走一切的惨烈终局?
只不过是为了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温絮白一个人留下。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问谁?”他耳旁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裴陌的念头被锁住。
他的视线空洞,动作极为僵硬,冰冷的手指痉挛着攥紧,直到那张纸几乎被揉碎。
他盯着救生员,仿佛对方说了什么极为可怖的话。
救生员壮着胆子,瞄了他两眼,又飞快补了一句:“你——在问谁啊……”
救生员只是见他喃喃自语、神情激烈,不自觉地紧张,才会忍不住这么询问——毕竟这地方的确常有闹鬼的传说,以至于这片沿海的不少人还信这些,信夜半鬼门开,信恶人将遭厉鬼索命。
这只是一句相当普通的提问,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没有隐喻、没有反讽,实在非常简单和直白。
……然后这句问话仿佛将什么当量恐怖的炸药引燃,又像是轻飘飘落下最后一根稻草,于是粉饰太平的光鲜大厦瞬间崩解,轰然坍塌、灰飞烟灭。
裴陌的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剧烈摇晃,崩塌的羸弱稻草仿佛是他的骨头。
他恍惚着踉跄后退,甚至尝到充斥喉咙的血腥气。
在问谁?
在……问谁?
把温絮白一个人丢下的是谁,让温絮白一个人死掉的,是谁?
用面目可憎、丑陋至极的自私鞭笞温絮白,挫骨扬灰都没用的恶徒究竟是谁……
……裴陌终于想通他是在这等什么。
他等在这,六神无主、焦灼不安,把脚钉在这片礁石里,是在等那个冒牌货买酒回来。
或者是随便什么孤魂野鬼,来个什么东西,然后弄死他。最好七窍流血开膛破肚,最好不得好死,最好下地狱。
他该死,十年前就该死,遇到温絮白——遇到温絮白的前一天就该死。
该千刀万剐地死透。
如果是这样,温絮白就不会被无妄之灾困住一生。
哪怕生了重病、哪怕被这场病残酷地打乱了全部的人生轨迹,温絮白也是温絮白,能活得透彻漂亮。
比任何人都坚强,没被这场病毁掉的温絮白……被他用十余年的光景,日夜不休凿去血肉。
温絮白终于被毁得彻底和干净。
干净到只剩一抔薄土、一方新坟。
救生员看着他忽然视线涣散、面无血色,失魂一样不停往海里退,更觉紧张:“不要动!别再走了——你的位置很危险!”
这里的海滩有暗流和锋利礁石,不熟悉的人轻则被礁石划烂腿脚,重则直接叫暗流卷进海底,连尸骨也未必找得到。
一声唿哨,几个精壮救生员扑上去,将裴陌按进海水死死压住。
救人要紧,他们顾不上更多,只能暂时任凭这个自溺者剧烈挣扎、被礁石划得破烂狼狈,先把人强行拖回岸上。
他们不得不用制服凶徒恶棍的办法,把人反剪手臂强压进沙滩,这个自溺者仍在绝望地抵死挣扎,半边脸擦着粗糙的沙砾。
“先生,如果你不去医院,至少你应当回家。”救生员问,“你住在附近吗?”
救生员无权把人硬送去医院,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实在算不上正常,如果没有足够的监护,恐怕还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压制着他的年轻救生员忽然找到线索,朝其他人招手:“过来……他手里有张纸。”
他们掰开那些死死攥着、僵硬到痉挛的手指,把几乎揉烂的纸条扒出来,借着风中摇曳的灯光看。
那个绝望的自溺者终于失神,瞳孔空洞,委顿下来不再挣扎。
“我认识,这地方离我家不远。”一个救生员辨认出字迹,他把那张纸放在裴陌眼前,“这是你家吗?我们送你回去?”
裴陌的瞳孔剧烈震颤了下。
他的视线极为空洞,却又在看清那张纸时,慢慢渗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
“……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的盐粒渗出来,嗓子沙哑到诡异:“不是,是我偷的,这是别人的东西。”
救生员们面面相觑。
这样的自曝甚至让他们拿不准……究竟是神智失常的胡言乱语,还是该联系警方的罪证。
但很快就有人接手,解决了这场荒唐困局:“麻烦各位帮忙了,把他弄去酒吧那边吧,就在不远……”
来的是酒吧的酒保,一边给救生员们发烟和递可乐,一边赔笑解释,这人是老板认识的人。
老板在店里,遇到几位朋友来打听一处公寓,带那些人去了——那些朋友在店里稍作休息的时候,无意间说起,海滩上有个寻死觅活的奇怪家伙。
酒保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和酒吧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是按照忽然冷下脸色的老板吩咐,过来拖人。
拖回去盯着,别让神经病乱跑,今晚有人过生日。
救生员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架起来,咬着明明灭灭的烟,把那张纸条塞还回去:“给你,拿着吧。”
烟灰飘下来,可能是把人烫到了,那人的手剧烈慌张地一抖,躲开那张纸。
风就把已经足够破烂的纸条卷进海里。
之前还仿佛非死不行的人,现在看起来恢复了冷静,被架着走也知道迈步,还知道把衣服整理好……却又像是全然失神了。
因为这一条路上,这人神经质似的低着头,视线涣散木然,不论别人跟他说什么,都只知道反反复复,不停沙哑重复一句话。
“我偷的……”他终于承认,“是别人的。”
他的骨头塌陷,仿佛不堪一击的稻草:“不是我的,我偷来的。”
他不得不招供罪证:“这是别人的东西……”
这是别人的东西。
这间公寓,曾经属于温絮白,又差一点属于温煦钧。
也极为短暂地……曾经落在过他手里。
在温絮白死后,这间小公寓就变成了没人要剧烈挣扎的的破东西,变成供人随口议论取笑的谈资。
温絮白死后,裴陌一度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去参加各类商界聚会。
席间觥筹交错、鬓影衣香,半醉的宾客逐渐出言放肆,放言高论之下,逐渐失了忌惮和人性。
意图巴结他的供应商,聊起裴陌到处找人低价处理公寓的事,言语间尽是对温絮白的轻蔑,又自以为幽默地开玩笑,说这成了裴总现在最头疼的累赘。
简直太可笑了……裴氏的总裁会看得起一个破公寓?
值几个钱?
桌上的其他人哂笑,裴陌跟着笑,然后把装了酒杯的酒砸在那个供应商脸上——如果不是其他人见势不妙,立刻收了调笑、又再三极力劝阻,这种死有余辜的烂人多半还要被开个瓢。
那个时候的裴陌尚且以为,这种骤然爆发的、没有踪迹可寻的暴怒,是因为温絮白的死让他心烦。
直到现在……裴陌终于想明白,他是在疯狂地恼羞成怒,在用羸弱苍白的暴怒,掩饰那个木已成舟的结论。
……因为他被戳了最隐晦和致命的痛处。
因为他之所以能拿到温絮白的遗物,只不过是缘于侥幸、缘于继承顺序、缘于他曾经最厌恶的婚约。
缘于温絮白在这场过于仓促的死亡中,没来得及留下有效力的、可以被寻得并公正的,足够明确的遗嘱。
因为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东西不过只是他偷来的。
被他短暂私有,拿来时刻攥在手里,证明他曾拥有过温絮白。
……现在,真正的拥有者总算来了。
那些人说温絮白把房子留给了朋友。
裴陌根本用不着白费力气,去调查、去取证,然后自取其辱地再去确认一遍这件事。
他用不着再这么特地去折腾,然后多此一举地羞辱自己一遍。
因为他信这件事是真的。
因为那个温絮白,哪里都很好,温朗、沉静、坚定又聪明,唯独有个从没改掉过的毛病。
——温絮白总是不太相信,真的会有人喜欢他。
这是那个毫无感情、全然冷血的温家,留给温絮白的余习。
温絮白并不因此自我怀疑,也并不强求任何亲近的关系,只是用那种有条不紊的温润笃定,继续一切他认为做该做的事。
只不过……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温絮白也偶尔会因为阳光很好、天气有风,停下来想一想。
会有朋友来做客吗?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去那间小公寓喝酒。
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帮他照顾小房子?
偶尔来通一通风、透一透气,让房间里的东西见见阳光和海滩就完全足够。
温絮白在笔记本里写,应当努力。
应当努力,维持身体状况。
前往海边公寓,保卫小房子。
因为习惯性考虑到一切情况,温絮白其实也在笔记本上做了其他计划,比如留下一笔钱给清洁公司,请工人定期去维护房间和清理……
但这一次,温絮白朝令夕改,领取了清洁公司的优惠券,却又把这个计划亲手废弃。
那个生性温宁从容,仿佛什么事都能很好地处理、什么伤害都能安然吞下的温絮白,在这一页的底部,又补上一句话:以上内容,全部不想执行。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温絮白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慢慢戳手作的不倒翁……总还是忍不住觉得,或许用不着找清洁公司。
应该……不非得找清洁公司。
不找了。温絮白有点莽撞地写。
他从没做过这种冲动和不理智的事,但这次他想对自己稍微好一些。
或许身体好不起来,是因为他对自己不算很好——温絮白被医生这样提醒,于是认真反思、严格照做。
死前的第三天,温絮白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他想相信,自己有朋友。
————————
“宿主,宿主。”
小公寓里,系统一边数人头,一边向庄忱汇报:“我们的酒好像买少了……”
“不要紧。”庄忱说,“宁阳初回去拿酒了,回头把钱补给他。”
系统立刻打开笔记本记账,又和宿主一起飘在沙发后,举着望远镜暗中观察。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算上温絮白自己,一共有三十七人。
这次一口气来了二十几个,剩下的因为住得太远或是工作缘故,无法成行,全都托人带来暖房的礼物。
这些人实在都很能喝酒,也实在很能热闹。
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大堆食材,有人把热腾腾的火锅架起来,有人拎来现买的烧烤,还有不少人撸着袖子抢厨房。
不大的厨房挤了五六个厨艺爱好者,都要给常年住院调养、一定没怎么吃过好菜的Cypress大显身手。
有人要做松鼠桂鱼,有人要煲松茸鸡汤,有人要做把子肉。做老式锅包肉的最为霸道,地道的酸呛糖醋汁在明火的炙烤下,泛出亮眼的金黄。
公寓里的气氛并不凝重,甚至相当活跃和热烈——所有人都早就在网上熟识,经常一起开黑,侃起大山就聊到半夜,所以见了面也根本不拘束。
因为这幢楼的房子差不多都被景区开发商买空了,而那个开发商又因为原因不明的资金断裂,正狼狈地到处躲债,所以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不用怕吵到别人,可以尽情地热闹和聊天。
他们聊生活、聊工作,聊最近的烦心事,也完全不避讳聊Cypress。
“是血液病,Cypress不让说。”负责适病化改造的设计师灌了两口伏特加,抹抹嘴,“他说血液病不帅。”
“对对。”立时有保受这位特殊甲方“折磨”,被迫修改设计图的年轻设计师拍大腿,“还是那个毛病!”
年轻设计师擅长北欧风和侘寂风,从入行那天起,就没想过自己有天能在房屋整体风格上让步到这个程度:“你们敢信吗?他要在电视柜上放孙悟空……”
“因为孙悟空帅,他喜欢孙悟空。”旁边的剪辑师咬了几大口馒头,就着一大块锅包肉嚼,“他还义务修复《西游记》呢。”
“孙悟空能腾云驾雾,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他以前应该是运动员,攀岩的。”沙发上的体育记者说,“成绩可能特别不错。”
体育记者会混进这个组织,倒不是因为什么工作上的联络——他和Cypress在攀岩论坛认识,一眼看出这个说话很少、偶尔科普专业知识的未命名用户是个隐藏的大佬。
然后就是好说歹说,加了私下的联系方式,又从Cypress的朋友圈一路摸过去加群……这间小公寓里的复健运动器械,就是他帮忙联系厂商,拿到的最低价。
这话说出来,房间里短暂安静了片刻,只有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的声响。
然后有人抹了把脸,忽然笑了一声,深吸口气长呼出来,在鲜亮的红汤里捞出一筷子肥牛:“那挺好……”
“挺好。”旁边的人说,“以后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下回投胎,可千万留点神,仔细挑挑,不能再犯这种马虎……”
有人敲敲膝盖,嘱咐Cypress:“找个健康的身体,能跑能跳吃嘛嘛香。”
“还得找个好人家,家庭和睦。”立刻又有人补充,“对了,谁知道Cypress为什么搬出来……是不是家里闹不痛快?”
这条信息没人给得出,因为Cypress几乎从不说自己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除了这个网名之外,对方真正的身份和名字。
但没关系,交朋友不是查户口,不愿意说那就不问。
没人介意这个,因为他们认识的Cypress,已经是个无比真实、完全触手可及的人。
那是个诚恳过头、认真温和过头、非常非常好——以至于你完全不舍得去逼问他,完全狠不下心让他难过的人。
这就完完全全足够了。
这就足够二十几个人大半夜跑过来,吃饭喝酒聊天扯淡,等着时间的指针走到十二点,等着吃蛋糕。
等着过那个Cypress梦寐以求的生日。
“臭小子,自己盼着过生日,自己都不知道。”有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怎么会有人迟钝到这种地步?”
“就是,过生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旁边的人接话,“总不会是……嫌过生日也不够帅吧?”
这话一出,剩下的人居然集体陷入沉默:“……”
还真是……非常有可能。
非常非常有可能。
可能在Cypress对“帅气”的严格要求里,“十分期待过生日、十分盼着亲手切生日蛋糕、十分想戴王冠对生日蜡烛许愿”这种事……或许也是坚决一定不能承认。
但朋友可不管这个。
朋友就是拿来互损、互相揭短的。
所以,时间来到在十一点半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扫干净了全部战场。
餐桌的一侧放着他们给Cypress留的小碗菜,每样都留了一小碗——还有一大碗米饭,上面什么菜都有,热腾腾堆到冒尖。
还有一杯加了冰球的可乐,冰球是姜汁冻的,是种很漂亮的琥珀色。
这部分暂时保留,以防过完生日的Cypress吃蛋糕没吃饱,又想大口喝可乐、大口吃饭。
剩下的一律全都清理干净。
房间被重新迅速布置好,呼神护卫暂时变得不那么威风凛凛,身上多了相当俗气的彩色纸拉花和气球。
特地带来的蛋糕放在最中间,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准时插好蜡烛点火。
“就不给你关灯了。”负责点蜡烛的设计师最年长,按年纪能当其他人的父兄,“你腿不好。”
中年设计师嘱咐:“小心点,慢慢地走,别撞上桌子。”